《太阳升起的地方》作品连载(4)

　　周缨从小没有见过自己爸爸，外公和妈妈总是说，爸爸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她不知道，爸爸原来就是外公手下的一员得力干将，被国民党收编后，授衔上校团长。他没有去台湾，也跟随外公留下来。他在周缨尚未出世时，被举报当土匪期间有血案在身而被羁押，后来就失去音信。周缨不知道这些，心里总是期待着爸爸回家的那一天。

　　当林子青那天帮她把外公去学习坐的板凳拿回家，她心里充满了感激。她最怕的就是给外公去抬板凳，板凳的笨重让她感到很吃力，她只有双手抱在怀里才能走动，但更让她害怕的是让小巷的孩子看见，尤其是让学校同学看见。她怕别人知道自己有个国民党身份的外公。每次给外公抬板凳去，抬板凳回，她感到简直就是在受酷刑。但在母亲严厉的呵斥下，她只得眼含委屈的泪水抬着凳子磨磨蹭蹭、惊恐不安、躲躲闪闪地去。她要不就尽快跑在外公前面去，要不就远远地落在后面，这成了她感到最痛苦最难受的事情。林子青那天帮她把板凳抬回家，她一下如释重负，看着林子青的身影，她的心感到了一种依赖和温暖。

　　后来很多时候，她抬着板凳一出现，她就想看见林子青，而林子青好多时候都在悄悄地等她。这时他就会跑上前来，从她手里拿过板凳，飞快地跑在前面去等她。她感到自己不再孤独无助，感到一种让自己心里踏实的力量。

　　她喜欢跟着林子青玩，要他教她滚“铁环”、拉“响簧”、掺“牛牛”、打“弹子”这些街面上男孩爱玩的东西。她毕竟是女孩，也喜欢和街面上女孩一起跳橡皮筋，跳“房”，逮“救救猫”。她精力旺盛，常常玩得满头大汗却不肯停下来。她聪明伶俐，在游戏中技艺令那些女孩打心眼儿里佩服。她爱把家里好吃的零食拿出来给小伙伴吃，这些处于饥饿像馋猫的小伙伴就更喜欢和她在一起玩。不觉间，她就成了小伙伴的中心人物。

　　周缨在学校成绩好，深得老师的喜爱。在学校的节假日的文艺演出中，都有她的节目。她的舞跳得最好，还会拉二胡，从小就显示出了她的艺术天资。林子青和她既是同学，又同住一条小巷。每天林子青都要和姐姐去周缨院子里的那口井里挑水回家。这就让他们走得更近一些。

　　学校有一个被称为“头霸王”的高干子弟，这个高干子弟接连留了两次级，年龄大，加上生活优裕，发育早，已是牛高马大。看见模样姣好的女同学就怪声怪气地叫着。其实啥也不懂，就像那些半大子的小鸡公，打鸣声还沙沙哑哑，叫半截子就哑声了。

　　一次放学的路上，“头霸王”一路跟着周缨，流里流气叫着“美人！美人！小美人！”周缨气得脸色发白，心恐惧得咚咚咚地跳，她慌乱地加快了步子。“头霸王”身后跟着几个同伴，一个劲哄笑。

　　“头霸王”更来劲了，他追上周缨，伸手掀开周缨的短裙，又拉扯她的内裤。

　　“呵呵呵！……”他的举动引起同伴一阵放肆的哄笑。

　　周缨又羞又气，浑身发抖。她圆眼怒睁，对着“头霸王”狠狠打了一耳光。

　　“头霸王”捂着被打的脸尴尬地笑着。同伙又是一阵哄笑。“头霸王”恼怒了，他恶狠狠地骂道：“你个国民党！”他扯下周缨书包，往街上扔去。

　　林子青从后面赶来，他上前捡起周缨的书包和散乱在地上的书本。“头霸王”又气又恨，对着林子青就是一脚，继而和同伙对林子青大打出手。林子青被他们打得鼻血长流，脸上也肿了起来。林子青冲到街边抓起一块砖头，一声怒叫，冲向“头霸王”。“头霸王”被他一副拼命的神情惊呆了，连忙和同伙四散而去。

　　后来林子青和周缨上学常常结伴而行。路上，周缨时常给林子青带来糖果一类吃的东西。林子青开始还不好意思，周缨显得很霸道，不由分说往他怀里塞。林子青觉得周缨和街面上女孩不一样，大气，聪慧，一举一动都有一种与街面女孩不一样的优雅，他也喜欢和她在一起。

　　林子青每天要去周缨那个院子挑水，但还没去过周缨的家，周缨的家在这个二进四合院的最上端，上院中间那两扇黑漆大门经常紧闭，显得森严神秘。

　　周缨生日这天，林子青带去了自己的礼物，是他亲自画亲自绣的一块手帕，手帕上是一只振翅飞向天空的小鸟，这是他用心做的。

　　他推开二进四合院上院沉重的黑漆大门，有些紧张地进入到院落，眼前的四合院让他感到惴惴不安。过了天井，几阶青石步梯伸向大厅。大厅门前，两根粗大的圆木柱稳稳地矗立在雕花石座上，撑举着大厅前宽大的飞檐。飞檐向上挑起，沉稳中有一种按捺不住的霸气。

　　屋子的门窗都是木纹通畅的上好楠木，下半部是浅浮雕花鸟图案，上部是雕花镂空的花格窗户。大厅中央，一对明清时代的紫檀木太师座椅摆放在茶几两侧，发出幽暗的紫褐色光亮。后面靠墙处，一座一人高的古铜摆钟竖立在地上，长长的钟摆有节奏地摇摆着，发出均匀有力的声响：嘀嗒！嘀嗒！嘀嗒！……

　　林子青感到一种压抑和自卑，富裕和贫穷在这条小巷里竟然就是一墙之隔。

　　“来了！来了！”周缨和小伙伴叫着笑着跑出来。林子青一看，没有班上的同学，全部又是女孩，就有点儿不好意思，脸也红了。这个时候，他忽然感觉自己的礼物太寒碜，他有点儿不好意思拿出来，几天前他还无不骄傲地告诉周缨给她亲自绣了一只小鸟。

　　周缨看着他，伸出手：“你给我带的礼物呢？”

　　林子青手放在口袋里，手心汗也出来了，他犹豫着，脸更红了。周缨拉过他的衣服，伸手从他包里掏出来。

　　“哇！好漂亮啊！”女孩们围着周缨叫了起来，周缨兴奋地叫道：“外公！外公！林子青来了！”

　　外公走出里屋，乐呵呵地说道：“我看到了，知道！知道！”

　　“你看，他给我的！”周缨举起手帕。外公点点头，一口北方话：“噢？绣得好！你爸爸在这条街上绣花手艺就数一数二呢！真是将门之子会耍刀枪，木匠之子会弄斧凿！”他看着手帕上的小鸟：“小鸟？好！你们就像它，等翅膀硬了，就可以自由地飞了！”他对着林子青端详了一下，他多次看见林子青帮周缨拿板凳，心里感慨不已。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好小子！好小子！周缨说你打架很厉害？”林子青闷头闷脑地吐出一句：“是别人先打我……”

　　“呵呵呵……”外公忍不住大笑起来。

　　生日聚会上，林子青第一次看见小提琴，那是周缨一个叫马丹丽女伴的。当那个小女孩开始拉 《 祝你生日快乐 》，琴弓在搭上琴弦的一刹那，林子青这才知道了，他以前听见围墙里传出的声音，就是这样的精灵发出来的。

　　以往多少个夜晚，他在围墙外聆听围墙里小楼窗口飘出的琴声。那仿佛是上天传下的声音，钻石般闪亮，悠扬辉煌。一会儿让人感到阳光明媚，舒缓平静，像广阔无垠的原野。一会儿又是激越奔腾，像湍急奔涌的河流。有时又那么忧伤，像一个人在暗自抹泪。每次他都被深深地迷住了，直到琴声停下来，他才恋恋不舍离去。

　　在他心中，能发出这样声音的只有上天的精灵。他很想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精灵，很想看看和精灵共舞的人。但这座小院黑漆大门紧闭，很少有人进出。有一次，林子青看见里面走出来一个老头儿，个子高高的，穿一身灰色中山装，神情严峻，深邃的眼睛透露出一丝忧郁，林子青和他对视的一瞬间，他的目光在林子青身上停留了一阵，然后自顾自地走了。

　　有一天，琴声结束后，林子青慢吞吞地离开，不断回头，目光越过高高围墙向那小楼灯光望去，他看见那个老头儿站在窗前，黑暗中一双深邃的眼睛闪烁着光亮，他的心被这目光深深地吸引着。

　　后来周缨将那个老头儿送的两本书给他的时候，他才知道听到的是小提琴声音，还知道了五线谱和小提琴的演奏基本要求。不久，他就完全可以在乐谱上记下所听到的曲子。

　　今天看见小提琴，林子青简直入了迷，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小提琴。当那个小女孩拉完一首 《 祝你生日快乐 》 乐曲，小伙伴们旋即拍手欢呼起来。林子青仍旧紧紧盯着小提琴，他想去摸一下，又怕她们笑。周缨看见他的痴迷的神态，走上前从小伙伴手里拿过小提琴递给他：“你拉？”

　　“我？……”

　　“拉吧！怕啥？我要听！”

　　林子青有些惶惑，他从来没有拉过，他只在老头给他的书上看过小提琴演奏的基本要求。刚看了小女孩拉琴，他知道该怎样拉琴了。在周缨的催促鼓励下，他试着拉了起来，他拉起以往在围墙外听到过的琴声片段……

　　“哇？！”周缨和那些女孩都瞪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