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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升起的地方》作品连载(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7月31日15:40 来源: 秦万鑫 秦万明

  林子青又一次嗫嚅着把自己的想法给父亲说了,父亲仍然坚决地摇摇头:“我们家吃饭都恼火,哪里有钱给你买那个玩意儿。”一句话让林子青的心顿时坠入无底深渊。

  父亲常说的是:“好好读书才是出路,我没读过书,吃了多少亏啊!”可眼下学校的现状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读书。父亲忧心忡忡,在他心中,如果读不了书,也不能去学那个吹拉弹唱,学个手艺才是正道,人要学到可以谋生的技艺,才能维持基本生活。这个儿子看起来聪明伶俐,却偏偏喜欢小提琴。这玩意儿总不能当饭吃吧?总不会又像他爷爷那样,那种结局让林父不寒而栗。

  林子青的父亲林柏荣原来是这条小巷一个受人赞誉的绣花手艺人。十三岁那年,他从附近的农村来到这座城市一个绣花铺当学徒。

  本来林父祖上的家境是不错的,林父的爷爷,是清朝一个举人,在当地也是有头有脸,有豪宅数座和良田数百亩。林父的爷爷喜欢花草,宅院前后名花草木遍布仍不满足,不知听谁说罂粟花最为艳丽,于是悄悄弄来几颗种子播在后院,悉心照管,秋后还真开出了火一般灿烂的花朵。不知谁去告发,说他私种鸦片!官府来人一查,那是铁板钉钉,死罪一条。于是拔走罂粟,一根绳子把人绑了,投进死牢,继而抄家没收财产。顷刻间,一方富绅落得家破人亡,一贫如洗,仅剩下宅院一处,薄田数亩。

  到了林子青爷爷这一辈,家境日渐败落。家境好时,他自小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很有艺术天赋。他拉得一手好二胡,还弄回来一个西洋乐器,当时叫“梵婀玲”,也就是现在的小提琴。后来罂粟飞来横祸,家境急转直下,林子青爷爷就以烂为烂,也不知是内心因为那几株罂粟不平衡,沉沦中竟然吸上鸦片。后来开始变卖田地,再后来又变卖那一宅大院。一家老小竟无栖身之地,搭上个草棚才有了落脚之处。林子青爷爷望着几个嗷嗷待哺的儿女,伤心绝望之余,竟然抛开妻儿家小,一走了之,再无音信。

  林父那时才几岁,他母亲实在无力抚养差点儿就把他送人。林父幼小历经家境巨变,人间冷暖,心酸苦难,后来来到这座城市,在师傅家当刺绣学徒。他十分珍惜机会,勤劳、用心,一年后,他就可以做那些要求极高的绣品。像二龙戏珠这样难度很大的活计,在师傅指点下也能完成得很好。他还学会了图案的描画,像一般翎毛花卉、仕女高士,有啥残缺的图案都能补画得自然流畅。三年后,他虽脸上还带着孩子气,但手艺俨然是大师傅一样。他的手艺给师傅带来了不少的生意,让师傅喜忧参半。二十岁那年,师傅觉得他翅膀已经硬了,可以自己高飞,遂给了他几十大洋,让他去自立门户。

  没过几年他买下了当初租的铺面,有了自己的基业。主要是绣那些高档精品,像古装戏的丹凤朝阳、二龙戏珠、龙凤呈祥。这些图案和绣品要求极高,价位也很好,但一般手艺是做不好的。其他那些铺面很多就绣些鸳鸯枕套、牡丹被面。他的绣花技艺在这小巷几十家绣花铺面中是佼佼者。

  解放前夕,凭着他的绣花技艺和为人厚道,他的铺面已经是开得红红火火,来自陕西、河南的“老陕”都喜欢和他打交道,不光是把高档的精品交给他,干脆把中低端的绣品全部交给他打理。于是,他将更多的要求不高的牡丹被面、鸳鸯枕套发给乡村的那些女工去做,然后收上来,再交给客户,从中获得一些收益。他天生就有那种经商才能,厚道诚信,口碑极好,那些客商在别家没做成的生意,到他这里来总有个满意的结果。小巷铺面有的人卖不出去的绣品,求他帮忙卖,他也爽快答应。一经他手,好像绣品就变了个样,很快就可以卖出去。在这条小巷,他赢得了同行和客商的赞誉。

  这个时候,他还孤身一人,这样一个已经初露头角的年轻人,少不了有人为他说媒。而最后他的婚姻也和绣花有不解之缘。

  乡下收上来的绣花货品,他总要仔细检查,没做好的,他也要亲手修补再交给客户。后来,他发现有个花工的绣品绣得特别好,少不得多问几句。连续几次的称赞,人家就有心要做成这桩美事。媒人就是那个来接货的中年女人,林父称赞的花工就是她弟弟的女儿。中年妇女做事干脆利落,赶在众人之前就筹划这门婚事,她一提出马上得到林父认同,他跟随中年妇女前往乡村,姑娘父母见老板亲自前来,姐姐又耳语一番,全家大喜。盛情过后姑姑又问侄女,侄女笑而不答,偷眼看着林父。姑姑心知肚明,再问林父,林父也是傻笑不语。还未离开,虽未正式言明,但双双心中已应答了这门亲事。

  不久,这小巷就锣鼓唢呐吹吹打打,大红喜轿临门。这个时候林父才真正是家业有成。

  在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候,他少不得踌躇满志,嘴里也常常哼些戏曲。但好景不长,在时代剧变的行程中,没有文化的林父犯下了致命的错误,以致后来给他一生戴上了沉重的政治枷锁,也给自己的子女带来了说不尽的苦难。

  国民党兵败如山倒的时候,那些要员权贵纷纷抛售良田豪宅,离开大陆。此刻的他却加入了国民党,还用十个大洋买回一支德国造的二十响驳壳枪。他和所有历代商人一样,他们的经营以及财富需要社会地位和政治身份来庇护。他想得很简单,以后社会上的“袍哥”组织还有地痞流氓就不敢来欺诈或是巧取豪夺,他可放心大胆地做大自己的生意了。他积蓄了一部分钱财,他差点儿就买下了近郊几十亩良田,便宜的价格诱惑着他,让他心动,后来又听说还有更便宜的,他凭直觉感到不对劲,那些金贵的土地,没有风险可以稳稳收租的良田,咋一夜之间不值钱了,他就没敢去买。

  后来,解放军进城了,小巷一些工商兼地主的土地被没收,他这才认识到时代变了。他的二十响驳壳枪被收缴,国民党的身份也被登记,并被管制自新。在评定成分的时候,他没有雇用工人,按照规定,雇用三人以下的,都算作小手工业者。这些在当时仿佛都没有对他有啥震动,他依仗自己的技艺,还有些自得,常挂在嘴边一句话:“靠劳动吃饭,怕啥?”

  后来,公私合营建立了工厂,他进了这个城市一家刺绣厂工作。他的技术是数一数二的,本可以定为最高八级,由于政治身份最后只定为七级。这个级别的工资收入相比还算高,日子还过得去。但在自然灾害那几年,家里嗷嗷待哺的几个孩子,让他感到了沉重压力。他仍然相信可以通过自己的勤劳获取更大的收获。

  他想起了自己以往单干的美好时光,闹着要退职,他的理由是一个月工资连饭都吃不饱,这又让他遭受了一次更大政治上的打击。他的言论被厂里一个办公室主任上告,最后以反革命罪判处他管制两年,剥夺政治权利两年。获罪后,他如愿退了职。他没有意识到,退职付出的惨重代价,这将在以后给他和家人带来无尽的灾难。

  他在房梁上取下包裹得很好、沉睡多年的绣花绷子,一共三副,短,中,长,那都是上好的木材,一副金丝楠木,一副花梨木,一副红木。他打开铺面做起自己的生意,收入明显地提高了。他又回到当年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意中,当地戏院来找他绣那些古装戏衣,陕西、河南的老客户也得到消息纷纷前来。就是铁道部门列车员佩戴的肩章和袖章也找上门来要他做。

  林父的好日子总是太短。“文革”风暴席卷全国,古装戏受到封杀,就是刺绣这样的手工艺也被戴上了“封资修”的帽子,绣花没有了生意。他失业了!“靠劳动吃饭?”然而在哪里劳动?他没有单位没有组织,只有靠自己。他不怕脏不怕苦,别人不愿做的他做,他给别人捡瓦、补漏、砌墙,或是给别家料理丧事,给死人穿衣服。后来他看见拉架架车的街邻挣钱多,就萌生这个念头。

  林父是勤劳的男人,对生活从未屈服过,他也是情感深厚的男人。他默默将伴随了他一生的几副绣花绷子收起来,用牛皮纸和布严严实实包缠起来,放在梁上。他抬头凝望良久,嘴微张着一阵颤抖。好像是和过去彻底告别,胸腔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用尽自己的积蓄,借来些钱,不知在哪买来两根青冈木和几根白檀木棒,四只“206”弹子盘和两只钢圈轮子。他又买来锯斧刨凿,自己动手做成了车架,好不容易架架车终于装好了。望着架架车,林父容光焕发,止不住内心的兴奋和喜悦,在他的眼睛里,这就是他生活的轮子,是全家人生活的轮子。

  架架车靠在小巷街沿上,轮子不是那种加气的轮胎,而是一根从废旧汽车轮胎上切割下来的胶带,胶带紧紧地嵌合在有一道凹槽的钢圈上。这就叫“板带”架架车,比起那些两个充气轮胎的架架车,这是最原始,也是最耗力的架架车,但制作成本低。就是这样的架架车,林父也生怕它不翼而飞,他用一根粗大的铁链把轮子和车架绕在一起,铁链两个环上又上了一把弹子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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