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的地方》作品连载(3)

　　“谁？”一声大喝，紧接着听见枪栓拉动的哗哗声，林子青赶快慢下脚步蹲下身。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见邓卫东向四处警惕地张望，便慢慢靠过去，见邓卫东向他招手，他跳起身蹿到邓卫东跟前。

　　邓卫东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快！从舞台后门进去，锁挂在上面没锁死，小提琴就在里面……”

　　“楚老师呢？”林子青急切地问。

　　“现在关押在那边，先把他的小提琴拿走，小提琴就在舞台的……”邓卫东话还没说完，那边急急跑过来了几个人，邓卫东猛然转身，枪机拉得哗哗作响，大声喝道：“口令？”

　　“红色。回令？”一听就是那个刘队长沙哑凶狠的声音。

　　“风暴。”

　　“哦，是邓卫东啊，咋个红卫兵司令做起小兵的事来了？”刘队长放慢脚步走过来。

　　邓卫东急忙把林子青一推悄声说道：“快进去，我来对付！”

　　林子青摸到后门，取下佯装锁上的门锁挂在一边门扣上，推开门溜了进去，又转身掩上小门。舞台上各种抄家运来的东西堆得满满的，林子青在黑夜中摸索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咚咚”地像是要跳出胸膛，浑身也不停地哆嗦。他慌乱地四下摸索：一卷卷字画，堆得乱七八糟的书籍，各式各样的古家具……不知过了多久，他在里面也没找到小提琴。他急得快要哭出来。他不断地把那些东西往一边挪开，又轻轻放下，但就是那么一点儿声响，在这黑夜里，在他耳边都是那巨大的轰鸣声，好像整个世界都可以听到。

　　一道手电光晃动着从小门照射进来，一个影子走上舞台，手电光柱往四处照了照，一声凶狠的吼叫：“谁在里面？”

　　林子青听那声音就知道是那个兵团的刘队长，他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匍匐在地上，又慢慢伸手抓住一张板凳。手电光向他这边晃动着，他听见脚步声慢慢向他走近，他的呼吸仿佛停止了，浑身血液仿佛凝固了，他的手紧紧握住凳子……

　　“噼嚓！”一道闪电急速划过，一声霹雳从天而降炸响在礼堂，惊得刘队长把手电筒掉在地上，他慌忙捡起退出舞台。

　　邓卫东在门口捏着一把汗，他一直紧紧握住自动步枪，想着应付突发的情况。见刘队长退出来，这才松了口气说：“刘队长，我给你说没有情况，你就是不信，是信不过我啊？”

　　刘队长自语道：“这就怪了，门没有锁上，锁又挂在上面？刚才好像是有个人影？”说着，将门锁上。

　　邓卫东呵呵一笑：“你是不是看到女鬼了！”大家都笑起来。邓卫东掏出烟，给大家发上，又给刘队长点燃，顺手把一盒烟塞进刘队长的包里。刘队长足足吸了一口烟，也笑了：“女鬼？女鬼……哈哈哈！”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老弟，有你在这儿，我就放心了。”刘队长拍拍邓卫东，带着人走了。

　　邓卫东等他们走远了，连忙掏出身上的钥匙，打开小门的锁。

　　林子青又起身继续寻找，室外雨声和雷电掩盖了空旷的礼堂中的碰撞声。当他把全部东西挪开后，也没找到那把小提琴。他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力地坐在舞台地板上。这时他听见邓卫东在门口急促地叫道：“在墙上，在墙上！”

　　一道闪电划过黑夜，舞台雪白的背墙上，一刹那清楚地呈现出挂在上面的小提琴盒，林子青心中一阵狂喜，一个箭步冲上去取下小提琴。他想了想，又用衣服把小提琴包起来，这才急急退出小门。

　　林子青睁大眼睛四处张望着跑向围墙，邓卫东端着半自动步枪跟随在他身后，机警地看着四周。到了围墙边，邓卫东一个下蹲，林子青踩在他肩膀上爬上墙头，又接过他递上来的小提琴，一个纵身跳出墙外。

　　林子青在风雨中不停奔跑，在小巷口，街面上已经人迹稀少，他顺着黑乎乎的街沿，狼一样警觉地看着周围。当他摸过前国民党少将警备司令的公馆门前，周缨在黑漆大门后，黑夜中明亮的眼睛透过大门的缝隙，紧紧盯住黑暗中跑过来的林子青。

　　“林子青！”她打开门缝轻轻叫了一声。

　　林子青看了她一眼，摆摆手，飞快地向家里跑去。他悄声溜进家，蹑手蹑脚爬上了小阁楼，把小提琴放在自己床下，又用那些破烂的东西遮盖住，这才松了口气。他从惊魂未定中慢慢地平静下来。他来到周缨家的院落里，在井里提了一桶水从头上淋了下去。

　　周缨在屋里默默看着，她回身张望了一下，见母亲在隔壁房里，就悄悄拿起一张脸帕蹑手蹑脚走出屋，她轻轻走到林子青身后，把脸帕往他胳膊弯一塞，林子青一回头，周缨食指在嘴边比画着，嘴里轻声道：“嘘……”

　　林子青紧紧握着脸帕，呆呆地看着周缨退回屋里。

　　三

　　林子青第一次看见小提琴是在周缨家里，那是周缨过生日那天。周缨早早地就悄悄对他说，外公要给她过生日，要她约上几个要好的小朋友，还特地叮嘱她，要叫上林子青。

　　周缨外公是原国民党警备区司令，几个舅舅也是国民党军队高级军官，解放前夕随国民党部队去了台湾。由于他也是穷苦出身，那个兵荒马乱时他拉上一帮人做了杀富济贫的土匪。抗战时期，接受国民党收编，授衔少将师长。后来开赴抗日前线，在与日本人的一次战斗中右腿中弹留下残疾。他作战英勇，为人正直，治军有方，后被调任这座城市的警备区司令。国民党军队兵败如山倒，他没有像很多同僚那样飞往台湾。他在内心还是很赞同共产党的主张，内心也没有多少惧怕，坚持不愿飞往台湾而留了下来。解放军兵临城下，当地国民党部队接受和平整编，周缨外公作为国民党起义部队高级将领，开始也还受到新政权不错的礼遇，但后来逐渐被排斥。而后，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他也和很多国民党的高级军政人员，被政府无休止地进行政治思想改造，每周一三五，都要去办事处参加交代思想和行为的学习。

　　周缨外公年事已高，右腿残疾，依仗一根紫檀木拐杖行走，但威仪犹在。他身板高大结实，头发花白浓密，脸上红润有光，目光淡定而炯炯有神。尤其是挺直的背脊，显示出军人的刚毅威严。一根黑紫檀的手杖在他手上，已经不仅仅是辅佐行走，更是一种气度。

　　他每次去办事处学习出现在小巷，身边总是跟随着抱着高脚圆凳子的周缨。周缨个子瘦小，吃力地抬着红的凳子，满脸涨得通红，紧靠着小巷里侧，垂着头躲避着四周投来的目光。

　　一次，大雨刚过，小巷石板路面上那些坑洼还积着水，一辆天蓝色“伏尔加”小轿车飞快地驶过，不断溅起路上的积水，惊得路人四处躲闪，躲避不及的身上少不了被溅得一身泥水，但路人都只是恨恨地嘟囔着，敢怒而不敢言。

　　周缨外公刚好政治学习回来走在小巷，他抬眼望了望，皱了皱眉头，从街沿走下，站到街面上。他眼里透出威严的神情，握住紫檀手杖，对着小轿车轻轻挥动。手杖仿佛是一支魔杖，“伏尔加”连忙刹车，在他跟前停下来。司机有些恼怒又不敢发作，他脸色惊慌地从车窗探出头望着这个威严的老人，心里打鼓一样。周缨外公愤恨地吐出一个字：“狗！”然后慢慢地回身走去，嘴里骂道：“要是我的司机，老子把你拖下来毙了！”

　　林子青望着他高大的身躯，心底充满钦佩和敬仰。看见跟在外公身后的周缨，吃力地抱着木板凳，一脸苦相，躲躲闪闪生怕别人看见，他不由得上前从周缨手里拿过板凳，小跑着给周缨放到家门口。

　　周缨呆呆地看着他，眼里滚动着泪花。

　　林子青和周缨是一个小学班上的同学，周缨多才多艺，性格活泼，自然大方，秉承了外公的个性。她的名字就是外公给她取的。外公一方将门，他很希望把威名传承下去，但女孩刀枪之类名字总不适宜，这个“红缨枪”的“缨”字倒很合外公心意。果然周缨个性越长越有点儿像男孩，外公倒是很高兴说：“这丫头有点儿野！野点儿好，野点儿好！”外公一直鼓励她和街面上孩子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