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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升起的地方》作品连载(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7月31日15:40 来源: 秦万鑫 秦万明

  四

  每到夜深,狭窄的小阁楼上,林子青总要拿出楚天明的小提琴,在昏暗的灯光下,仔细端详,他的内心不断涌上喜悦和冲动。

  这是一把金红色的小提琴,琴身大部分的红色已经褪去,呈现出火焰般的亮色。整个琴身曲线圆润有型,丰腴饱满,让人会想到断臂的维纳斯女神。琴身由边缘向中央缓缓凸起,色泽也由浅渐深,中央隆起的部位透出深沉的暗红色。婀娜的琴腰,两个对称的“f”形音孔圆润轻灵的弧线,更增添了几分窈窕多姿的动感。音板上,一条条笔直舒展的木质纹理流畅地从上而下,竖立的木纹在琴身中央稍密,向两侧由密渐疏扩展延伸。木纹的横面上隐约见到像扭曲的树根般的纹理,弯弯曲曲伸展在木质中。琴的背板,四周向中间逐渐圆润隆起,琴背是两块枫木相拼而成,中央一条拼接线向两侧由粗到细延伸着粗狂的虎斑纹理。横向虎斑纹理中,可以清晰看见有像金丝般的卷曲细纹密密相间,缠绕在一起。

  他轻轻一拨动琴弦,清澈的琴声就倾泻而出。

  当他从左侧那个“f”形的音孔往里面看,看见一火柴盒般大小的商标,上面写着“东方红”字样。下面一排小字是生产厂家“中国营口乐器厂”,他又有些疑惑了。他看见过“东方红”小提琴,完全不是这个模样。

  看见这把琴,林子青就会想到那个老头儿。

  楚天明一直没有消息,听说又被押送到一个地方去了。

  学校早已停课了,不同的红卫兵和工人兵团派别开始了武斗。他不敢在家里拉这把小提琴,他生怕别人听见知道他偷了这把小提琴。他决定带着这把琴躲到乡下外婆家去。

  这天,天还没放亮,他早早地起来,用一个破旧的麻袋将小提琴装上,出了门。

  以往每到学校暑假之时,林子青总要去乡下外婆家,那是距离城市有几十里地,一个还保留着原始风貌的平原乡村。

  乡村公路的长途汽车每天只有早上一班车。那种客车也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了,车身油漆斑驳,行走起来像老牛一样喘息。车头前面拱起一个长嘴巴,车顶尾部上一张绳网罩着堆满的行李,像是高高翘起的屁股。这长途车远远一看,很像一个巨大的屎壳郎。

  乡村公路是碎石路面,坑坑洼洼。长途车在公路上摇摇晃晃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了一个小镇。外婆家离小镇还有几里地,他下车后进入了乡间小道。

  眼前是大片大片的水稻田,秧苗已经蓬行了,绿油油密密匝匝的长得很旺盛。田里的秧鸡子黑黝黝闪亮的身子顶着红红的鸡冠偶尔腾起,又很快落在不远处,发出“咕咚!咕咚!咕咚!”的叫声。开始褪去绒毛的半大子家鸭,不时三三两两,从秧田穿出,笨拙地爬上田埂,用扁扁的小嘴梳理刚长出的羽毛,还不时侧着脑袋,盯着走近的来人,呆头呆脑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太阳很大,风热乎乎的,夹带着秧苗清香还有田地边牛屎坑的粪便味道。

  外婆家就在那条大河边上。

  远远望去,那条河流两岸高高的桤木和麻柳林带,黑压压密密匝匝,顺着河流蜿蜒伸展。林木下面更有百家竹疯长,这是一种很细的竹子,指头般粗细,根系连成一片,像长鞭一样不断地在地下乱窜,填满林子的每一个缝隙。

  外婆家是一座典型的平原农家院子,苍翠碧绿的竹笼紧紧环抱着院落,院落四围是百家竹扎成的密密实实、齐人高的篱笆墙,院子两扇栊门也是百家竹扎成,这两扇栊门白天很少会去关,除了赶集的时候,才会拉拢,也就是告诉来人,家里没人。

  院子里有一株高大粗壮的椿芽树,已经是枝叶繁茂,但还不时可以采摘嫩芽来煎鸡蛋。清晨,天才蒙蒙亮,“四喜”就站在椿芽树最上面的枝干上,矜持放开嘹亮的歌喉,悠扬婉转地歌唱。傍晚,个头特别大的“马伯劳”就霸道地占据了高枝,粗狂放声吼叫,直到夜色覆盖了村庄。

  尤其让人感到很惬意的是,一条小溪欢快地从竹篱笆外流进后院的厨房前,流过几步石阶,又悄悄流出竹篱笆的另一端。灶房的屋檐下,有一口青石板砌成的方水缸,取水就直接在小溪里舀上来倒进石缸。

  林子青很喜欢乡村的古朴自然和原始的气息,还有这里的淳朴的乡音。

  外公家境还算殷实,土改成分划为下中农。本来,外公年轻时家境贫寒,也是一个雇农。少年时代,一个拳师看他身架灵巧,习武天分极高,就收他为徒,天南海北闯荡多年以后,外公回到乡下。后来他参加乡上和县里比武“打金章”,一路打到省城,虽未拔头筹,也是进入了三甲之列。这在乡间早已是名声大震,遂被当地一个大地主招去做了贴身保镖。在一次主子与仇家的恩怨中,月黑风高之夜,仇家雇杀手前来要置大地主于死地,外公拼死相护,放倒几个杀手,后连中几镖,血泊之中护着主子仓皇逃离,躲过一劫。事后,大地主感谢他救命之恩,将这个四合大院连同里面农具、耕牛以及仓库的稻谷麦子一并送与他,还搭上四合院周围几十余亩良田。

  外公时来运转,娶了当地十里八乡一枝花,家境也还不错的姑娘。那时候外公风光,只是没有好好经营这份家业,成天和人切磋武艺,喝得烂醉。几年下来,田地仅剩下十余亩,就连四合院也卖掉一半,后来倒是外婆理家,家境才没有进一步衰落。外婆从小家境不错,也很讲究,她面目清秀,皮肤白净,干净利落,头发随时梳得光光生生,一个真丝发网兜住后面的发鬓,一根祖母绿玉簪别在上面,显得端庄雅致。

  林子青童年很多时候就在这里度过,上学后,遇放暑假他就会到这里来,一直待到学校开课。这里很多童趣是他在城市里体会不到的。乡下的小伙伴会带着他在河边用鳝鱼骨头,或是打死几只青蛙拴在线上,放进河边浅水处,不一会儿就可以钓上来很多螃蟹。然后剥下硬壳,水里清洗干净,撒上带出来的盐巴和海椒面,找来一些枯草,点上一把火,一会儿就吃得香喷喷的。在稻田放水晒田的时候,稻田中低洼处的小水凼,小鲫鱼成堆地张着嘴困在里面,这个时候提着小木桶,简直就是直接用手捧鱼,往桶里放就行了。小伙伴还会教他用竹子做捕鸟的机关,或去河对岸草丛中捡野鸡蛋。至于逮“叫姑姑”、粘“叮叮猫”、钓鱼、叉鱼……简直数不胜数。

  乡村的傍晚是宁静的,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炊烟味。这个时候院落的上空,淡蓝色炊烟袅袅升起,环绕院落的林木腰际间,暮霭云集悬浮,远远望去像是涂抹了一笔淡淡的黛青色。

  高大的树枝顶上,个头硕大的“马伯劳”在骄傲地叫着成调的曲子。密实的竹林盘里,回窝的画眉清澈响亮相互呼唤应答着,此起彼伏。河岸丛林深处,“鬼登哥”从梦中醒过来,迫不及待地发出充满寂静夜色的啸叫声。

  放牛娃光着屁股骑着水牛从河里上来,在暮色中悠悠缓缓地走在田野上,田里的人扛着秧耙陆陆续续回到院子。半大子的家鸭从秧田爬上来,笨拙地摇摆着身子,大脚丫噼里啪啦发出声响,急促地跑过院坝,回到鸭圈。而那些鸡雏,则不紧不慢,一边觅食一边慢慢向鸡窝走去。

  乡村最让林子青喜欢的是这条宽阔的河流。他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然宁静和内心的涌动,他常常独自一人坐在河岸,他的心里就仿佛听见了小提琴的声音,无数的音符就像小蝌蚪一样向他游来。

  汹涌澎湃的大河让他的游泳能力得到很大提高,也让他更勇敢。他喜欢横渡过宽阔汹涌的河流,游过对岸浅水处那些水草和芦苇爬上河堤,那是自然的河堤,是河床由深到浅延伸到岸上,由无数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和沙砾形成的。

  河对岸很少人家,桤木树和麻柳树遮天蔽日,地上落叶厚厚的,踏上去软绵绵很舒服,他进入对岸的那片林子,毛色鲜亮的野鸡和拖着长长尾巴的“山楂子”不时扑啦啦地飞起,圆滚滚肥硕的“竹鸡子”也在齐腿深的草丛中不时跑过。

  他喜欢顺着河岸往上游走,一直走到那片树林尽头。远处河面更加宽阔,水流也更湍急,白花花的一片,像是从天而降。这个时候,他会凝视河流上游,那是望不见尽头的。它们从哪里来?这么源源不断不分昼夜永不停息地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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