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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4年第5期|卢瑞言:朱鱼记
来源:《朔方》2024年第5期 | 卢瑞言  2024年05月21日08:06

听到雨点落在苔藻上那极细微的声音,我只觉窒闷得很。挣扎着起来,才见到窗纱上仍是日影。倒在枕头上,睡意又涌来,残梦里自己还是那金鱼,在花荫下休憩。

这次是给类似痈疽的热痛弄醒的,鳞片缝隙间残存的灼烧感,让我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犹在梦中。轻轻搔了搔胳膊,肌肤的触感如此真实,以至于迷失的错觉顿时消散殆尽。

身体里好像包裹着什么东西,弄得有种想要蜕皮的冲动。稍微用力捏住小臂上的肉,一会儿又松开,还没看清楚,皮肤的颜色就复原如初,完全不见痕迹。难怪鱼跃龙门时,要先烧去尾巴,才能化为龙。这身皮肉,当然是脱不下来的。只好藏起那仙骨,反过来庆幸自己能尽情享受美食华服。

说起吃,“今晚不吃鱼。”

“吃怕啦?”

“不是。”

“还是在意他们说的那些吗?”

“有点。”

“现在去龙宫濑吗?”

“那儿又看不到什么。”

“也是哦。”林眠侧过身,挽起浅栗色的长发,镜子里的她小心翼翼地捏着发梢,却又忽然把沉甸甸的锦缎放下,“你以前有坐过木帆船吧?”

“小时候应该有几次。就是当时晕得很厉害,什么也记不得了。”我本能地扶着额头,闷热的浊浪里,“嗡嗡嗡”震个不停的,不只是冒着黑烟的柴油发动机,还有木壳船体本身。

“唉,你原先不会坐船的啊?”林眠扑哧地笑了,“不好意思,我是说看你这样才想到。我们想用现在收集到的线索,来还原事件的真相,会不会有点……水不都在流吗?”

“事情也是啊。”

“你还是知道的嘛。”林眠最后选了个大蝴蝶结边夹,印染有《秋山图》的缎面上,用丙烯颜料涂着一尾朱红色的虎头金鱼,却原来是戴到我这儿的,她自己则用同布的大肠圈随手扎了个高马尾,“等梅雨过去,我想拍一期特别节目,不然你也上镜吧,‘金鱼公主’?”

“我可是‘覆面作家’,好不容易给读者营造出神秘感,怎么会自己主动到台前去呢?”以“陈瑞蕴”这个笔名从事推理小说创作,既是我职业上的追求,也是个性使然,“上次拍的时候,头发好重的。”

“所以才说是‘金鱼公主’。”林眠用指头绕着我垂在肩前的发尾,“你看这样,这样,再这样。唉,这也没关系吗,‘金鱼公主’?”

我索性将这金鱼之梦说与她听。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叙述和梦境变得越来越支离破碎,林眠又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终于连我也厌倦了,彼此在镜中沉默地对视着。

对于斑彩石这种小众宝石,我突然莫名觉得很好看。以中部的紫色为主,渐变至浅绿色的冷色调谱系,斑驳地分布在粗拙的星形立面上,又整个儿镶嵌在复古风格的不规则银边圆盘当中,散发着令人眩惑的奇异色彩。其上那历经七千万年时光的裂纹交错,让我想到哥特式教堂里的彩窗玻璃。这样的吊坠,挂在胸前就像是遥远的群星在流动。

“当这股由无法辨认的色彩组成的无形洪流离开井口之时,它就仿佛直接流向了天空。”

这是克苏鲁神话里目前关于“星之彩”的最早记载,见于H.P.洛夫克拉夫特的同名作品。

“星之彩”是一种非完全物质的生命形式,其来自群星,又返归深空,静则缥缈无形,动如流光溢彩,但色彩又不在已知光谱之列。用我们的传统思维理解,就是“不可道”。

之前我看到过的一些斑彩石首饰,其中不乏精雕细琢的天成之美,如此纯粹的冷色调虽属稀有,但也绝对达不到沧海遗珠的程度。而这样形制的斑彩石,圈内通常称为“大卫星”(Star of David),这也是舶来的说法,意为“守护”。伯利恒的大卫,仅用甩石的机弦,就杀死了腓利斯丁人的巨人歌利亚。

只见那吊坠,竟如纪昌学射时悬在户牖上的虱子一样,骤然间膨大起来。

里面不会真的是“星之彩”吗?

“你有那么喜欢这坠子吗?我上次向你安利过吧,当时还说难得的姊妹款,不成对一起买的话,回头就给别人拆散了。”林眠解下吊坠,“其实这款还挺有神秘感的,也算是入门的甜品级,拿来搭这身,感觉刚刚好。”

“我都忘了那是什么时候。”

“谁知道呢!”林眠非得让我闭上眼回忆残梦,听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刚穿好银链子,“拜托配合下,在心里想个最喜欢的颜色。噢,看到了,我想说你当时不会是在鹤厝吧?”

惊喜就像失温引起的幻热症状,还未持续多久,就全部被难以抑制的战栗情绪给压制到隙间。林眠仅仅浅窥我梦境的一角,就突然做出这种推测。我只能认为,又是她特殊的能力在起作用。

依照传统的说法,林眠拥有很强的“灵力”或者说“神力”。在古代,这样的女性若是早逝,便往往会被人们当作神明的化身,甚至被直接奉入祠庙成为新的神明。比如观音菩萨“以种种形,游诸国土,度脱众生”的行品,就多是在年轻女性的身上。

而我最初在天后宫遇到林眠的时候,几乎就要把她错当成还未成神时候的妈祖娘娘了。

“这就送给你啦,我那儿还有个。”

要么只有这坠子是特别的,要么只有当它挂在林眠胸前时,才显得与众不同。

“谢谢。”我不小心把其他心声也漏了出来,“不如说你是生活在现代的魔女。”

“嗯。”林眠只是条件反射地应了声,是把我的话完全当作先前的回敬而坦然接受了吧,她的职业就是女巫,也就是以塔罗牌占卜、魔药瓶、花精、星座和脉轮理论等具有神秘气质的手段,为客户提供咨询服务的自由职业者,还运营着全平台同名的自媒体账号,“对了,我们去趟鹤厝吧,还有三个多小时,回来就可以吃饭了。”

“唉,现在就去?”我看着窗外,这山雨,不如说是张圣君又从天公的案头抢过砚台,使劲泼下来。顷刻间,一方天地都落在水墨里。届时,对于我们这样的行人,只需如画芥子轻轻三两点,便知云深处还有人家了。

“不然呢,若滢又不是就拜托你。这也是我们的事情,现在不解决,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林眠说。我回过头来,险些与甩开步子的林眠撞个满怀。

墨绿色对襟小坎肩,就这么罩在缀有蕾丝褶边的旗装外面。旗装那云与海、季风与航船的构图以类似国画的技法积染在香云纱上,与高腰位置垂着的,装饰有海星、贝壳、风狮爷,好像海边纪念品集合的长长系带一起,在林眠踩着景泰蓝颜色的浅口平底鞋,飒爽向前时,有如振风流云。

刚收到暴雨红色预警短信,我不敢打扰林眠开车,尽管雨刷器尽心地工作着,冷风除雾让我嫌身上春衫都有点单,但眼见浸染山野的青灰色渐渐转成荼白,终于还是拢不住心绪。

亚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的福州,四月底这样的雨,只能当作梅雨季的前奏。当初,也是这样的雨,鹤厝内的张若滢,一度消失无踪,而后又通身水痕地重新出现。

我们经过龙门村部时,刚好碰到村支部委员、民兵营营长张景亲。前年村级组织换届选举,他服从镇党委的安排,从支部书记的位置下来,并积极支持族侄女张若滢参选。看他卷起的裤脚,往下泥迹斑斑,想是还没来得及濯足,便从田里赶来的缘故。“你们这时候上来,若滢已经过去上龙门了,那里有几户老人家要出来。”

“还要车吗?要不我们也跟着进去?”

“没事,那里面你们没走过,等下不懂得开。”张景亲的面容、声音、语气都很温和,即使什么都不做,也会让人感到舒服。他将铜锣挂在摩托车的把手上,又把锣槌塞到保险杠的置物箱里,“你中午电话打过来,我在外面做事。现在也没空,玉茗有在厝里,和她说了吗?对了,当时也是这般天,要等云从底下上来,雨才到最大。你们回头再问下若滢吧。”

我们向张景亲道过谢。鹤厝离村部不远,从坡道上去时,我特地留意了一下路旁的花池,里面是张景亲平日精心养着的许多花,尤以白色山茶花开得最动人。之前听他说,这白山茶是他的多年心血,对其喜爱之深,从他的独生女儿的名字“玉茗”就可见一斑。

这的确是很雅致的名字。

“你要留在这里护着它们吗?”林眠将朱红色的油纸伞撑过来时,我才意识到身上已有点湿了,原来是自己那把正替白山茶遮着雨。

“‘山茶偏不是寻常女儿’,这点雨算不了什么。”

这坡道依山势曲折,临到顶时山岩突兀,要从其后绕行,故青石板连缀如鹤颈之形。坡道的尽头,穿过正门,回望有着两重檐角的门楼,如鹤仰首而鸣。鹤厝前庭正面原有女墙,年久倾颓。其下是过去往来戴云山脉腹地的古道,以及正在涨水的龙门溪。

鹤厝前对流水背靠山,又应了风水上“白鹤衔书”的说法。之所以门开在东南角,不唯地势如此,也是为了藏住这宝地的瑞气。鹤厝前后三进,两厢均按所利方位向外布局,从而呈现出微妙的弧度,正如鹤之两翼。

“你倒有几分‘赣州仙’的样子。”林眠小心地跨过门槛,又回头看着门簪的后半部分。在阴阳鱼、铜钱等常见组件的衬托下,末端的团鹤显得尤为特别。虽然这也属于清代流行的纹样,但出现在这里,就给人以别出心裁之感。不知道林眠的眼里又照见什么。

这时,张玉茗从东侧的廊下过来,她睡裙外罩着件晚明风格的藏蓝色直领披风,缎面上的冰裂梅花暗纹有着哥窑瓷器般的易碎质感。厚底人字拖踩在木头楼梯上的声响,在白噪声的环境里,有种特别的韵律感,仿佛踏在古厝的音步上,“你们先上来坐,我再去拿下东西。”

这间位于东侧厢房二楼的工作室,陈设与上次又有所不同。水族箱变换到中间的位置,内部通过增氧系统泵入的空气,形成晶莹剔透的串串气泡,缓缓升腾如帘幕。窗台上换成了从庭院里新修剪下来的,插在青花瓷瓶里的百合竹,它与蝴蝶兰、四季海棠、书案上的山石镇纸,以及墙上的芭蕉油画,共同构成水族箱的借景。

而案头作为“清供”的瓷缸里,一对朱红色的虎头金鱼憨态可掬。

从整体空间感来看,这里仿佛就是个巨大的鱼缸。

“还要等金鱼游到水面换气。”林眠将橘红色的金鱼纸灯笼拿起来玩了会儿,又插回到饰有海棠花玻璃的复古风木柜子上,“先不急。”

这光景,我不免还是想到张玉茗分享给我和林眠的“鹤厝的女儿们”的故事。

当时,她注视着中庭的镂花地漏,只见溢出四周排水沟的水,在菱花青砖的间隙,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漩涡,“以前老人家都爱讲这些,我觉得没什么意思,有的甚至好像诅咒一样,就蛮说给你们听吧。”

说鹤厝起厝时,因屋主人一时私德之失,招致木匠师傅的报复,往厝里打下了“附骨钉”,要主人家绝户,以致房屋落成后,家中就怪事连连。后来虽然延请了闾山派的道士做法禳灾,但由于当初下咒的木匠已在别处死于非命,找不出病灶,就只能转嫁祸害。当时是厝里最受大家疼爱的小女儿出来挡灾。自那以后,这一脉的女儿,都是薄命的人。

那是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四月底的一天中午,厝里来了两个江西口音的客人,做什么生意也说不清楚,只说吃一顿晌午,又打听往分水关的路好不好走。

当时,鹤厝的当家人是张忠州,他是张景亲的曾祖父,因为家境殷实,有能力支撑公事应酬的花费,所以一直都做着保长。

张忠州紧张得很。那几日,四处都在传言,中共闽赣省委在龙门溪上游的紫山遭遇叛徒出卖,国民党正在大肆搜捕分散突围的红军,“如有包庇,一律连坐”。他仍是招待这两人吃过饭,领到西侧厢房住下。这边刚安顿好,镇公所的人就领着几个民团的兵士到了,照例盘问说有无可疑人员。

张忠州像往常那样敬烟端茶,又殷勤地问吃过没有。话一出口,他自己心里先乱了阵脚。原来厨房的八仙桌上,碗筷都还没收拾。镇公所的那位,与张忠州是本家,平日往来又多,原以为是客套话,见自己这位老弟面色有异,便将他单独拉到外面,说要是赶上好菜,不妨再添几双箸。

到厨房的这几步路,几乎用尽了张忠州全身的力。揭起竹罩子的那瞬间,他一念差池,险些就要将两人供出去。

幸而里头尽是刚烧好的山野佳肴。赶着这当口,小女儿细妹又从后面抱了坛酒出来,她随便替父亲诌了个谎儿,伶俐地摆上碗筷酒杯。

既有佳肴美酒,尽管这帮不速之客前面都草草吃过些,但东道主盛情难却。酒酣耳热后,西侧的厢房又多开了几间。这时风雨既至,雨声压过了人声,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在中共闽中特委的“白皮红心”策略下,张忠州父子后来陆续被发展为地下党员,鹤厝也成为龙门山区重要的红军联络点。而他们的入党介绍人之一,就是细妹。

根据解放后张忠州提供的历史材料,他并不清楚细妹当日救下来的那两人是什么身份,更不知道她是用怎样的办法让他们悄然离开鹤厝的。

其中的真相,在“张细妹智斗白匪”的尾声,随着细妹化名参加闽中工农游击队,又于泉州承天寺事件之后下落不明,就此掩藏在历史的角落里。

迟迟不见张玉茗上来,我担心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便去西侧厢房一楼的厨房找她。

正好撞见她在偷吃东西。

“这样会更好吃吗?”我问。

“并没有。”她答。

不过呢,作为保守秘密的代价,张玉茗还是大大方方地同意了这笔交易,并和我分享了其中的诀窍。

于是,我也照猫画虎地执起餐刀,按照平时喜欢的口味,从调色盘里刮了点油彩,抹在云朵般的生吐司上。反正都是希腊酸奶做的,绿色的是加了抹茶粉,蓝色的是蝶豆花粉,黄色的是芒果粉,抓住色彩的大关系,一口气统统抹上去。

“不成。”趁她还没发现,我赶紧把生吐司塞进嘴里。如棉花糖融化的湿润感,蜂蜜、焦糖与黄油混合在一起的醇厚香气,还有酸奶那绵密厚实的口感,等意识到自己只是拿临摹油画当借口时,珍贵的画布已经被吃得就剩两片了,“有点腻。”

“我姐中午出门前冲了冷泡茶。”张玉茗的手上总会有没洗干净的颜料色彩,她抓着两只玻璃杯过来,又扬了扬其中一只,上面同样用丙烯颜料涂着一尾朱红色的虎头金鱼,“有茉莉花茶和乌龙茶,你要哪个?”

我不假思索地接过杯子,果然,“窨得茉莉无上味,列作人间第一香”。

既然酸奶消耗见底,那么单纯把生吐司吃掉也没关系。我正要去拿,却给她抢先一步收起来,“都吃完,我姐会说的。”

话音未落,张玉茗骤然揭起竹罩子。

如此喷涌着的色彩、卷曲着的笔触,让我联想到她之前安利给我们的画家——艾琳·汉森(Erin Hanson)。

“好美啊,有点舍不得吃。”我故意侧过脸,托着腮帮子,做出烦恼的样子,期望她会拿出另外的份儿来抚慰“爱吃鬼”,“这些要花好多时间吧。”

“这是我今天的午饭。”张玉茗将油画吐司一片片分到餐盘里,“酸奶做的颜料,在吐司上多涂几次就变灰,最重要的肌理感也会消失掉。我每次犹豫的时候,就会多一份出来。”

她又给我留了一份。

“我吃啦。”

“你吃东西的样子,和我姐好像。”张玉茗随意挽起头发,有些浅淡的发色,里面隐藏着幽蓝色的挂耳染,说要扎起来,可头绳不知哪去了,仍是这么披着,“这个也请帮我保密。”

我和张玉茗端着餐盘,从鹤厝中央的堂屋前穿过,回到东侧厢房的走廊时,她忽然驻足,抬起头看向女儿墙。传说,这是厝里一代代出嫁的女儿,为了给母亲们遮风挡雨而修建的。我顺着她的视线,只见水流在女儿墙的引导下,规律地倾斜到镂花地漏上。

她轻叹了口气,说了句本地的方言,大意是:“厝里的女儿每出去一个,厝就老了一分。”

说完,她就跑了起来。

我忙跟上去。

回廊。回廊。回廊。

我是受龙门村“一肩挑”的党支部书记张若滢之托,到此整理张氏宗族保存的一些历史文书的,当然熟悉这座古厝的构造。

可在一次次穿过回廊后,每间门,每扇窗,每段栏杆都拍遍,我却好像都不认识了。

林眠解开襻膊,袖子顿时鼓起来,她忙想要捂住,衣褶的线条却如风涛激逐,在茛纱上皴染出玉城雪岭般的海潮,霎时,滚滚的水流翻腾,她索性这么一抖,就像是打碎了金鱼罐,一尾尾锦鳞游动,原来是细碎的日光在水面上闪烁。这么看,又好像隐匿在阴影里的大蛇,于粼粼波光中一层层蜕去鳞片。

“你啊你,害我好找。”林眠用还沾着点胭脂的指头,在我额头上轻轻戳了戳,又画出花钿的图案,我骤然感受到自己身体的重量,恍惚间一个踉跄,差点从船头摔下去,幸好她紧紧地将我拉住,“小心,这里可是涨海,若滢或许也是这么摔下去的。”

胡椒。小豆蔻。姜黄。茉莉花。玫瑰。檀香木。乳香。龙涎香。

花香与东方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清新幽雅,又隐约有一点点辛辣的气息,我感受到了生长在南洋群岛的茉莉花。

幸好逐渐苏醒的五感,不会再像儿时那样感到晕船。原来是林眠在那儿使劲拍打着衣袖,又跺得小船儿直晃荡:“到底去哪了?我给你啦。”

她旗装的襟口有着大片的水渍。

我终于意识到斑彩石吊坠不见踪影,哪里顾得上还在做的“金鱼公主”的妆造,可找来找去,唯独发现这封空荡荡的侨批。

信封的边角已经有点浸湿了,翻过来,背面是林眠的字迹,誊抄着越南诗人胡春香描绘下龙湾的两句汉诗:“水势每随山面转,山形斜靠水门通。”

等意识到自己身处异国的石灰岩喀斯特海湾时,险峻的山岸迎面而至。

林眠扯掉背云,奋力击楫,片帆孤舟,反倒裹挟着水流,乘着那些跟随朝珠一粒粒滚落的云絮,好像过山车一样行驶在涨海的上空。

从这里看下去,我们的影子落在海面上,就如同传说中投入海湾,化作山峰星罗棋布的“下天之龙”。又担心隰中的大蛇,就这么如影随形地匿伏其中。

“不记得了吗?还是你说给我听的。”林眠嫌背云的朝珠长度还是不够,问我借了披帛,二话不说就掷下去。

大蛇的影子扭曲、挣扎、消失。

林眠用袖子轻轻擦了擦额前的汗,她忍着笑:“算了,我告诉你好啦。”

偏又不说什么。

我心里已有了八九成,悄悄将团扇递到她沾湿的袖口底下,就像墨在宣纸上化开,空白的扇面顿时有所示现。可惜刚染上些许歪歪扭扭的影像,林眠就反应过来,一下子故作慌乱地打在团扇上,把涨海也拍散:“从哪里说起呢?在邵武的庸岭,古代曾经有吃人的大蛇,官府拿它没办法,用牛羊祭祀也不管用。每年快到八月的时候,整个州郡的人都要一起寻找家生丫鬟还有犯罪人家的女孩,把她们作为祭品献给大蛇。年年如此。”

她倏然不见。

月光潜入山神庙的窗棂。神龛里阴森森的神像,与两侧侍立的,或作愤怒威严状、或作哀怨呼告状、或作叱咤恐吓状的众多精怪,暗地里反而回到了土偶木梗的本相。听那处处都透着凄厉的喜庆曲子,就知道为大蛇送亲的队伍还没走远。炊熟的糯米拌上蜜糖,再香扑扑的糍粑,也掩盖不住这洞口的瘴气。据之前侥幸逃回来的士兵说,大蛇长七八丈,阔十余围,不知道它容身的洞穴得有多大。

我只觉得独自坐在蒲团上冰凉凉的,《搜神记》中李寄“怀剑将犬”的身影,却怎么也想不出。就好像有什么无形的负担,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连心跳和体温都要在大蛇的鼻息中流失了。

非要抓住什么。

不然,连死了都不知道。

“在想什么呢,这么认真。”林眠拿什么东西在我眼前晃了晃,还没来得及看清羽翮的影子,熟悉的鎏金蔓草金鱼纹银钗就出现在她手中,“再坚持下,就剩最后一支啦,因为要固定整个发型,所以下手会稍微有点重哦,‘金鱼公主’。”

我瞥见林眠手臂上微微的玫瑰色,忙松开来,明知道是自己掐的,道歉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镜子里的她,眼瞳中那神圣而又昏昧的光,就像落日余晖返照在灯塔上,倒影又在涨潮的海湾里起落、摇荡,终于和渐渐褪色的云霞一起,变幻成我从未见过的样子。

面对这样的她,已经盛装打扮的自己,绮丽又惭愧。

“好啦,不愧是我们的‘金鱼公主’。”林眠伸了伸懒腰,眼里重新流露出宝石般的晶莹神采,就像刚刚目睹了一场万花筒似的梦,“刚那风真有点大,幸好水族箱挡着。不然,我是有系着襻膊,你这身可就不好说啦。玉茗,这窗户可以关上吗?”

“好美。就是下午这么大的雨,出去回来下都会湿透的,无人机也拍不到什么吧,真的要试镜吗?”张玉茗起身将工作室的窗户阖上,她透过内层的海棠花玻璃,数着水珠滚落的痕印,而外层的花影则渐渐朦胧难辨。在坐下来时,她特意提了下披风的领子,仿佛白鹤在独自整理淋湿的羽翼。“还是说,几天都没见你们,是有什么新的进展了吗?”

“若滢她只记得那些,对吗?”

“我姐最早和我说的时候,都是一下子感觉头很晕,等被水呛到了,才知道自己摔下来。”张玉茗回答道。

“我们之前又去了次‘鹤嘴’,还请认识的人帮忙,查了这里的气象和水文资料,若滢当时应该不是在那里落水的。”我忽然有种残忍的内疚感,是自己心底生出的无明的恐惧,如积郁的雨云,解不开,消不掉,连暂时的压抑都做不到,就这样把莫名的能量发泄到根本都还没弄清真相的事件上,字字句句不经思索,鬼迷心窍似的不吐不快,“那里太危险了。”

前天,我和林眠溯溪而上,从鹤厝下方的鱼鳞坝涉过,来到龙门溪南岸。此处山势相对北岸更加峻峭挺拔,为避免“古岸崩欲尽”,这段石砌护岸在不久前重新修缮过,所用资金除上级拨补外,系村“两委”发动村民自筹。这件事的来由和捐款人芳名,就刻在同治元年(1862年)鹤厝起建时留下的,勘定本房土地四至的旧碑旁。

沿着石砌护岸,下到临近干渠闸口的位置,状如鹤嘴的长弧形导流堤就在眼前。其功能就在于枯水期将溪水导入干渠,为农作物提供充足的水源,丰水期则任由整个灌溉系统和上游的来水汇入主河道,确保行洪畅通。

“今天这样的雨,龙门水库肯定会放水下来。若滢如果从再往上点的地方落水,就算有导流堤的引导,被带着冲到进水闸内侧,独自回到岸上,也难免会受点磕碰的,后面她却没这些痕迹。一旦干渠内的水位继续上升,越过临界点,流向就会变为向外,万一。”

我也被裹挟于洪流中。

由下往上看去,原来鹤厝到龙门溪的落差比预想的还要大得多。幸好干渠内的水位只到腰际,顾不上硌到石头的吃痛感,仗着自己有几分水性,就这样往前趟。穿过那进水闸时,水流已然没过胸前。

“鹤嘴”离我越来越近。

有一瞬间,我以为鹤厝是倒悬着的。

“你当时和着了魔似的,我喉咙都要喊破了,还好后面把你接回来了。”林眠又拿起那橘红色的金鱼纸灯笼,自顾自地塞到我手里,“我就怕你突然沉下去,等下会咕嘟嘟冒泡泡上来。”

“是我还不够荣幸。”

最后被唤醒的是痛觉。当时,我被林眠接到岸上后,还没完全从恍惚的状态清醒过来,只是全身隐隐作痛,检查过才发现腰、手臂、腿上起了几处不明显的瘀青。

我正想拢起袖子,却给林眠紧紧挽住。

也是,瘀青怪难看的。

“我爸说和我姐在一块,还说水库开始放水了,让我们好好在厝里。”张玉茗耸了耸肩,侧过身,轻轻捏住人字拖的底子,往上提了提。藏蓝色直领披风上,冰裂梅花纹垂落、卷舒。她点了两下手机,氛围灯顿时亮起来,将室内笼罩在摇曳的水纹光影里,“我姐不是从那里掉下去,又会是哪儿呢?这都不是的话,其他的更不可能。”

“有没可能,若滢不是落入水中?”我原本至此就一筹莫展,这时对着窗外流动的山雾,思绪愈加漫漶起来,“‘水往低处流’,也还有‘黄河之水天上来’。当时的情况我们还是很多都不知道。像今天这样,你有想起什么吗?”

“我爸当时带大家在外面找。我说了我姐没事,他还是急着赶回来,上次是说到这吧。然后他那样子真的是落汤鸡,全身上下没一处干的,连汗都是烫的。我去给他端了杯茶,还没止住。他就这么‘呼呼呼’地在那吹,吓得我以为外面又有什么不得了的事。后面知道他是到了水库,再一路骑摩托车下来,也难怪。反正他就隔着窗看了眼,让我陪着我姐,自己去楼下烧水了。等水烧开,雨也小了,就听见他大声打电话,喊我舅公送羊肉过来。到晚上,大人他们都喝得好醉。

“唉,关帝街上的那家肉店,不会也是你舅公的吧?”

“是啊,他很会做的。我表哥去年就回来帮忙了,现在生意非常好哦。”张玉茗掰着指头数了数,十三、十四、十五,“你们有过去吗?那天也是赶圩的日子,一大早我姐就拉着我去吃早点,我还蛮久没吃糍粑了,一口气好几个,结果,结果差点噎住。”

说完,她轻轻按着胸口,舒了口气。

这次还没等我想好,就给林眠抢了去:“当然啦,早上从临水宫到德兴楼,整个街上都是人,卖各种各样的摊子都有,光是菜籽就有黄瓜、丝瓜、葫芦瓜、四季豆、蝴蝶豆、苋菜、空心菜好多。”

一排排玻璃罐子码得整整齐齐,里面是各种泡菜和酱料。川渝口音的老板顶着日头,一边理着宽檐帽儿,一边用鸡毛掸子将泡菜罐掸得亮晶晶的,不敢想里头的东西会多有滋味。

“我们当时刚刚避开南北干货的摊子,就又撞到肉贩们前边,新鲜是很新鲜,有的都……不说了。马路对面就是打铁和磨菜刀的。也碰到了林委员说的赶圩节活动,有闽剧和莆仙戏的班子,在德兴楼下的戏台那搭伙演出,那会儿刚好到《龙口司》,青春版的扮相超好看的。可惜莆仙话我只听懂一点点,幸好这位知道剧情。”

侠女义士,为民请命。复仇雪耻,不计生死。

“后面我们就去吃早饭了,吃得确实特别多。也吃了你说的那个,还好不是很甜。”

“我小时候还会比这更热闹。那时候,每月初一、十五,龙门溪上下各境的人都会过来德兴楼烧香,好向林娘子许愿。你们肯定都知道了吧,就在我姐落水那次,还有别的人也是,那人当时已经没力了,还好在德兴楼前边救上来。”张玉茗回头瞥了下贴在门后的旧符纸,丹砂笔、盖朱印的“威灵显赫”四个字,已经有点褪色,她没有丝毫惋惜的意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后面听人说,还有个小坏崽子也掉水里了。不知道失踪了多久,他厝里面的人才传出来。反正作恶多端的要去,神仙眼里也看不见。”

“好险。”

“我姐水性特别好。”落水者由林氏获救一事,我和林眠在龙口镇上听人讲过很多次,从张玉茗这儿,反而略去了最重要的部分,“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反正确定要拍试镜的话,我也去准备下。”

“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林眠起身时轻轻拽了拽我的袖子,还没跟上,她便从窗台前的书案那儿转回来,三两步去到房间中央的水族箱后,又拍了拍手,喊我把纸灯笼拿来,“龙门水库在上龙门自然村,从这过去,骑车最快都要十几分钟,景亲叔为什么急着一个人赶上去?”

“因为那里最危险。”之前身影交叠的瞬间,我就猜到她要玩弄把戏,说是露一手新学的古彩戏法,也不知道她三脚猫的功夫里,有多少魔术的成分,反正心领神会,就这么端起盛唐的架势,有板有眼地举着金鱼灯,“先不说景亲叔。若滢如果不是凭空消失再出现的话,那她怎么?你干吗呢!”

林眠想借来当道具的竟然是我抿过的胭脂花片,恼得我一下子拍上去,偏偏落在地上的这张,却完全没有那些痕迹,反而是张玉茗空灵洒脱的字迹:“为天地立心”。

“一上完妆,我就把你用的放纸篓里了,你可以自己去看。别记仇啊,刚我是逗你的。”

“谁信。”

“好啦,是在你出神那会儿,我请玉茗写的。下午过来,我感觉堂屋里的‘横渠四句’好像更沉了,有点不舒服,就想这样试下。”林眠用朱红色的胭脂花片折了纸金鱼,又闭目念着观世音菩萨的六字大明咒。

这梵文的本意,多译为“您,莲花宝,赐予一切的遍知”,即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微妙本心。

只见她将纸金鱼往下一送,转瞬间便游上来一尾虎头金鱼。

“前面有点用力,红纸染了点到手上。”陪着林眠从西侧厢房一楼厨房旁的水井回来时,她忽然问我:“在你眼里,林娘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之前和她一起登上德兴楼,瞻仰林娘子的肉身像时,我只觉得那戴花钗冠,身着翟衣的端庄命妇形象是宋代的风格。这类造像以肉身为塑胎,饰以香泥,再用夹纻法将苎麻布贴在表面,反复上漆,等到一层又一层的苎麻布定型,最后经过朱漆描金,嵌银上彩的层层髹饰而成,是神明留在人间的珍贵宝物。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中午一起吃白鱼的时候,我也有想起‘林娘子拔下簪子投入龙宫濑’。这样的传说,为什么要流传下来?明明每次到这里,就感觉她又死了一次。”林眠蹙着眉,“好啦,其实也没什么。因为她是女巫(Witch),杀不死的女巫,就像我一样。”

我在怀疑这是不是什么东西撕裂的声音,沙沙的,好像嚼着雪衣花生,绵绵的,又有点想吃外婆家的云片糕了。

确认过后,笔记本上,自己原先收集的地方志和法国传教士关于林娘子的记录,就这么变成碎纸片。

德兴楼,位于龙口镇东南角的古城门上。南宋景炎元年(1276年)冬,元军入侵福建,朝廷危在旦夕。当时文忠烈公在闽地联络了众多勤王义士,林氏也因此招募了乡勇,走水路赴援南剑州,才到半路,就听说邵武军已失,文丞相生死不明。林氏于是指挥船队顺流而下,赶往福州保驾,但遭到叛徒出卖,船覆于龙宫濑。元军过境后,龙门溪上下的人们纷纷驾舟打捞林氏的尸首。龙口镇杨姓船户受到林氏托梦,反而在龙宫濑以上,现今的三云乡境内取得其胴体。乡人迎回供奉,取“得身”之谐音,命名为“德兴楼”。而龙宫濑的白鱼相传就是林氏的银簪所化。

据传,林娘子出自本地名门望族。公元1276年,元朝军队度过仙霞岭向南宋发起进攻,意图彻底摧毁这个帝国的残余政权。林娘子发动了起义,她参加了三十多场大小战斗,利用灵巧的战术对抗声势浩大的元朝军队,并坚守着龙门溪沿岸多处据点。她甚至还尝试过使用巫术来刺杀在大都的元朝皇帝忽必烈,但都失败了。由于某个叛徒的出卖,林娘子的船队在龙宫濑遭遇伏击而最终战败,她也投水自尽,时年仅二十三岁(翻译自法国传教士保罗·马丹的手稿影印本,他在来中国之前,曾经长期活动于越南的河内、海防等地,或许听过赵贞娘的传说)。

我想说点什么,又在思考怎么说才好。林眠要来碎纸片,就这么用力往外撒出去,顿时如天女散花,纷纷扬扬,须臾,鹤厝的屋脊上掠过一羽羽白鹤,趁着风雨晦明之际,矫健地翱翔,转眼又全都飞去了。

“‘鹤不入闽’,我看错了吧,是白鹭,还是白鹇?”我感觉自己的身子也轻盈起来,才不想要一厢情愿,哪怕是林眠用灵力编织的幻景也好呀,此身此景,唯有这份仿佛即将要挣脱桎梏、反抗忧愁风雨的心情是真实、澄澈的。

“才没有,我也看到啦。”林眠轻振衣袖,霎时间,连亘如山的黑云被削去一角,山阙处有天光破云,“你忘了那个新闻啦,去年就有白鹤从鄱阳湖南下,飞到我们这儿越冬啦,福州、泉州、漳州,到处都有它们的足迹,你不还说今年冬天我们一起去追白鹤吗,哪里不是白鹤啦,白鹤想去哪里都可以!”

倏尔,有鸟鸣声闪过,忽而在东,忽而在西。到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什么规矩,就这么迈开步子跑呀,跑呀,把鹤厝的地板都踩得嘎嘎响。

又是个回廊。

“是你啊!”我和林眠异口同声。

“不然呢?”张玉茗这时已经换了身打扮,全然不见小把戏被我们撞破的羞恼,反倒是有点显摆地,黑色马丁靴“咔咔咔”地点在楼梯上,下去几级,又上来几级。浅紫色的短款连衣裙外面,一层又一层,是还没来得及解下来的,印有斑斓油彩的帆布工装围裙;是晚明风格的藏蓝色直领披风,冰裂梅花纹还在不断生长;是镭射质感的透明雨衣,就像三棱透镜,迫不及待要折射出雨过天晴的彩虹来。她轻灵地将水鸟哨子塞给我,“先说好咯,我刚刚也看到白鹤啦,你们可不能落下我。”

“怎么会。”我忍着笑,低下头,偏偏瞥见张玉茗衣裙上新添的几分颜色,抬眼又看到林眠会心地抿起嘴角,“这哪来的啊?你是不是又画了什么呀,我们可以有这个荣幸吗?”

“当然啦。那天我们一直逛到中午吃完饭才回去,我爸给的零花钱,都被拿来吃东西啦,炸串、棉花糖、珍珠奶茶,好多呢。还是我姐,给我买了好多小玩意儿。她自己也买了好多东西,厝里刚好有剪子要磨,她还去了卖铁器的摊子呢。”

再次回到张玉茗的工作室,她一下子察觉到这里的变化,扑到书案前,把另一尾金鱼也换进去,又讨还纸灯笼,插回到木柜子上。

光影重叠间,林眠轻轻敲了敲水族箱,那对虎头金鱼顿时激灵起来,带动满屋鱼龙舞。

张玉茗趁机闪到水族箱后,那里堆着她刚搬上来的好多画架,我正想提醒,她就不小心绊了下,幸好没磕到,只是踢倒了一块小黑板。

上面是许多我从未见过,陌生又熟悉,怎么也回忆不起名字的热带花卉。还好软木边框的右上角,拿图钉随意固定的拍立得上,有着张玉茗的字:“23.5.17,在版纳,写生的时候好像听到了太阳鸟的叫声,蚊虫还是那么多。”

张玉茗提起正红色连衣裙的下摆,冷冷地盯着镜头。

她的四周,簇拥着她的,是无数狂热的拥趸。除了满山满谷野蛮生长的植物,在虚化的背景里,还不知道有多少鲜活的精怪,追随着,放肆地拥过来。

等我反应过来,照片已经给张玉茗拿走。小黑板的中上部,构图的焦点,替代那影像的,只有毛笔蘸着白色丙烯颜料写下的“白鹤花店”四个字。紧挨着的,是粉笔歪歪斜斜涂上的“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flowers”(生如夏花之绚烂)。

我有点怔在那儿。

“这次回来,我爸和我说,街上的店,镇政府全部帮忙做了外立面,连招牌都统一换成地道的古早味,客人也比原来更多了,叫我画一块广告牌,平时摆在门面那儿,教人家知道我们是开花店的。”张玉茗笑了下,“这毛笔字最早也是他教给我的,因为我喜欢,他也花了好多钱,前前后后,让我到好几个老师那里学,还是就这样子。他倒是喜欢不得了。”

“好美。”我忍不住想接着称赞张玉茗的书法,有风骨卓然,又有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可又不得不将这些话,硬生生咽回去,“我想说,你父亲知道多少呢?”

之前我和林眠去龙门水库时,就是张景亲在前一下下打除侵到路上的芭茅。他说起那日的经过,只道赶到这里是“怕有人落水”,又饶有兴致地讲了很多本地的传说,有临水宫,也有德兴楼,东一句,西一句,让我也不知道怎么应付。临了他又自豪地夸着自己的女儿:“这几年有好多画家到这搞展览,就在我店斜对面,也没少去看,也不懂,反正就那样嘛。说起来,玉茗她真的特别喜欢画画,也画得特别特别好。”

“他知道我喜欢画画,一直都支持我,到现在也是,以后也是。”张玉茗毫无示弱的意思,她拿起板刷,要去擦掉《飞鸟集》里那振动翅膀,席卷起飙风的诗行时,又毫无征兆地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算了,就放在这好了,他不喜欢就自己去掉。我喜欢画,他喜欢花。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他特别会养花,他对别人也只会那样,客气下,说我对画画很‘通’,就再没说过其他的了。”

“抱歉。”

“和你们又没关系。记得我和你们说过的艾琳·汉森吗?她从小就开始在父亲的指导下学画画,油画、水彩画、丙烯画、钢笔画和岩彩画,这些我也都学过。为了定义她的作品,艺术评论家还特地去发明了‘开放式印象主义’(Open Impressionism)这个词呢,真有意思。”张玉茗随意拨弄了下头发,本来潜藏的幽蓝色,晦而复明,“反正我也有自己想画的。”

“李寄看到大蛇从洞口探出脑袋,大口地吃着糍粑,庆幸自己的计谋奏效。可是当大蛇骨碌碌地转动足足有二尺大的眼珠子,朝她看过来时,那对蛇目,就好像泛着铜绿的古镜,冰冷地映照着她的死亡。有一瞬间,她几乎就要失去自己了。”我并不想理会风打来的雨水,只觉得精心打理的发髻越来越沉,“李寄放出‘咋蛇犬’,从正面吸引大蛇的注意力,自己拔剑砍过去,几下就杀死了大蛇。”

“辛苦啦,就是这个感觉。”林眠示意张玉茗先把补光灯关掉,又从我这儿接过那朱红色的油纸伞,拿到一旁轻轻振了振,就这么立着,“你今天状态真的很好,已经和我们预想的差不多了,还要继续吗?”

“我想把它拍完。”

“好的,就是现在头发有点乱。”林眠稍微加大了手上的力度,以便把那些松动的鎏金蔓草金鱼纹银钗重新固定好。我明明没有吃痛的感觉,却害怕得想要叫出来,忙捂着嘴巴,假装咳嗽了声。她立刻停下来,关心地问道:“太重了吗?”

“没有。”我为自己的伪饰感到歉疚,“晚上吃点热的就好啦,就差最后一段了吧?”

“嗯,我想不需要什么旁白配音,用后期字幕来呈现就好了,‘寄入视穴,得九女髑髅,悉举出’。主要就是由远到近,经过抽帧处理后,一步步靠近观众的背影。这样在视觉上就像来回摆动的钟摆,演员的退出反而成为观众的代入,怎么样?”林眠拉着张玉茗凑过来,“给你弄好啦。不用担心,我下午专门给你做了防水定妆,你只要拿着伞,到二楼走一下就可以了,我和玉茗就在你后面。对了,今天花絮还没录,你不会介意我们蹭自拍吧,‘金鱼公主’?”

“随你。”

只是张玉茗有点不好意思,她举起台本把自己的下半脸遮住。

从西侧厢房二楼的走廊看下去,举着透明雨伞,替林眠遮雨的张玉茗,原本轻轻踩着水,一下子却有点重了。是她欢呼时不经意跳起来,只好乖乖道歉。

林眠大方地接受。斯威普(SwellPro)的“雨燕”防水无人机,标志性的橘红色机身,一经由她手,便如朱鱼游于山雾中。

忽而锣声急促。

紧接着,无数遥远的声音交错。鹤厝的每扇门、每扇窗,都紧紧地阖着,黑暗里流淌出的吟诵声、祷告声,乃至死死抓挠墙壁的声音,挣扎着连骨头都遭到碾碎的声音,被刺破的肺泡里吐出最后的气息,和着血发出濒死的哀鸣、怨恨、诅咒,一切一切的声音,骤然汇成熟悉的语词浮现:

“救我。”

我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场景。

至少,我得去做点什么。

这次是水流在鳞片缝隙间流动的感觉。我拼命向上游着,游着,恍惚间仿佛游离了鹤厝。可是自己的眼睛刚刚察觉到光线的变化,极度的失重感就将世界全部颠倒。

原来鹤厝就像倒着的鱼缸,向上即是向下,下面就是龙门山那云波诡谲的山脊。

“好痛。”四肢擦伤的痛感越来越清晰,我还是在鹤厝的回廊里。

大蛇就伏在那儿,露出有粮仓那么大的头部,吐着芯子,发出“咝咝咝”的低鸣。

“别怕。”我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安慰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大蛇又潜入阴影里。下一秒,恶寒便从脊髓深处蔓延,等意识到这冰冷的触感向着哪儿时,它就这么勒了上来。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死亡。

眼轮匝肌陷入痉挛,连阖上眼都做不到。

大蛇得逞地对着我肆意吐露污浊,湿热的、夹杂着秽物的唾液濡湿了我的胸口。它张开全身的鳞片,暴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骨刺,俨然针山地狱。

我感到砭骨入髓的疼痛。

之前紧紧攥着油纸伞的双手,忽然就这么放开,一手拿捏住大蛇的七寸,一手拔出藏在伞柄里的剑,直直地刺入这畜生的心脏位置,再抵上自己全部的重量,发狠劲把剑尖扭断,致它的死命。

“啊!”我最后还是忍不住喊出声来,原来自己知道的啊。

“你醒啦?”林眠用力拧了下旗装的袖口,香云纱浸过水,显露出特别的厚重感,其上的东北季风拂过洋面,催动着福船再次起航,“你是到哪里去啦?刚才锣声一响起来,我就上来找你,却哪里也不见你,你手机还在我这儿。那边情况又急,只能先赶过去。”

“是发生什么了吗?”

“锣是景亲叔敲的,他和若滢在上龙门转移老人家,就差最后一户,结果遇到了溜方,幸好人都背出来了。只是那对老公婆年纪大了,他们都怕把人摔着,自己不刚好磕到哪里,有点擦伤。我到村部的时候,玉茗已经帮他们简单处理过伤口了,景亲叔还会严重点,玉茗已经先陪他下山了。”

“万幸。”我在想说什么好,虽然发自肺腑地敬重他们的舍身之勇,但又真正打心底地感到后怕,“若滢她?”

“若滢和林委员报过平安,也汇报了这边的情况。杨梅拉着林委员赶上来,这会儿可能已经到村部了。我不敢打扰她,只是她好像想起了什么。”

“她不是落水的。”

“比起真相,我更担心你。”林眠微微蹙着眉,轻轻叹了口气,“我从那边赶回来,就看到你全身都湿透了,发钗和披帛也不知道落到哪去了。我怕你惊着,就守在这里。”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和若滢一样通身水痕,急着想要抓住什么,刚好碰到了斑彩石吊坠,忙缩回手,顿时凉意浸透,惊喜得忍不住颤抖,心知此身已不在梦中,“你哪里找到的啊?”

“唉,你忘了吗?是之前上妆的时候,你让我先替你保管的。”林眠流露出略显困惑的神情,立刻又恍然大悟似的,狡黠地笑着,“原来如此,你说呢?要是‘星之彩’的话,这来自遥远群星的色彩,无色亦无形,又哪有什么上下四方、古往今来的分别,不是一直都在流动吗?”

“没想到你原来这么了解。”我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明知“星之彩”不可捉摸,仍然随便把玩着斑彩石吊坠。

这本不存在,却又确实存在于此世的生命。

“我是女巫,懂点时髦的克苏鲁,不是很正常的吗?”林眠并没有点破,她指了指一旁的无人机,“当时根本来不及收进来,我就让它先保持自动悬停。要不我们一起看下吧?”

尽管受风雨的影响,无人机的镜头有些轻微抖动,但还是能清楚看到当时厝内外的情况。

只见鹤厝西北侧的八角形水井,忽有一抹朱红投入。

根据张氏宗族保存的历史文书,龙门山战乱年代匪患频仍,位于山麓台地上的鹤厝曾经多次遭到围困,却从未断水,只因西侧厢房的那口水井四时充盈。深究其中的原因,或许是水井的构造与“鹤嘴”的原理类似,“损有余而补不足”。如此的话,每到今天这样的雨,水井内的流向就会逐渐转变为向外。

“细妹奶奶、若滢、我,只有鹤厝的女儿们知道这个办法。”我正想要起身,却忽然被疼痛压着,竟是身上又添了几处瘀青。

“她们只是不想你再冒这个险。”林眠扶着我坐下,“按我的推测,事件发生的地点就在龙门水库附近,景亲叔也说过,‘怕有人落水’。不知道是巧合还是预料,反正,他应该目睹过至少一部分的真相,这决定了他后来采取的态度和行动。今天也是。”

有司不能制,一人伏剑而刺之。

我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瞥见林眠那凛然不可犯的姿态,就知道她和我一样,已经做出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