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汾水又长流 ——在胡正文学纪念馆
来源:山西日报 | 景平  2024年04月24日11:50

我觉得,大自然是太钟爱这个地方了。不然,上天怎么偏偏给了它一块灵石,大地偏偏给了它一条汾河,而人间,又偏偏给了它一个胡正。 胡正,中国“山药蛋派”作家。在汾河边的灵石出生,在汾河边写下《汾水长流》,最后,在汾河岸畔枕着汾河入眠,把长梦托给了汾河。

我再次走进设在灵石王家大院的胡正文学纪念馆,又看到纪念馆陈列的不同版本的《汾水长流》。

这是进入中国现当代文学历史的一部长篇小说,也是影响了山西乃至中国半个多世纪的一部电影。

我知道,胡正当年体验生活的地方不在晋中灵石,而是在晋中张庆。张庆不在汾河边上,张庆在潇河边上。但胡正没写潇水长流,而是写了汾水长流。他是以童年熟悉的河流作为小说背景而写下了《汾水长流》。

胡正的汾河,曾经什么样子?

《汾水长流》什么样子,胡正的汾河就什么样子。 在乔羽的《汾水长流》电影歌曲里,汾河的样子,是一曲引吭到云天里的悠扬:“汾河流水哗啦啦,阳春三月看杏花……”而在胡正的《汾水长流》长篇小说里,汾河的样子,则是一种沉落在大地上的流淌:“杏园过去了,村庄远去了;晨风迎面吹来,白云向后飘去。在他们头上,是初升的红红的太阳,在他们身旁,是滚滚长流的汾河。夏天的汾河是这样汹涌浩荡,她带着管涔山源头的泉水,又沿途聚集了无数的小溪大河。汾河,当她还只是一股小泉,或者只是一点一滴的流水时,她是那样软弱和胆怯,春天的太阳都会使她害怕地躲入干涸的河床,而当夏秋之际,当她饮饱了天雨,又汇集了无数的河流时,她就显得这样勇猛雄壮。当她碰到河底或河畔有什么东西阻拦时,她就鼓起勇气,嗷嗷地大喊几声,冲垮那些障碍,击碎河底的礁石,即使遇到深坑和陷阱,也不过使她转一个漩涡,然后就扬起她那白色的翅膀,发出了战斗后的胜利的欢笑,哗哗地向前奔流而去了……”

这就是胡正笔下的20世纪60年代的农耕时代的汾河。

20世纪80年代,胡正的汾河不存在了。 胡正看到的,是什么样的存在?

是别一种的存在。马烽的儿子马小林从胡正的故乡灵石采访归来,他看见胡正,就把自己看到的汾河描述给胡正,说:“汾河水变黑变臭了”,乐于哈哈大笑的胡正却沉重无奈地说:“是污染把汾河毁了。”之前,胡正至少两度生活在故乡,他知道曾经的汾河什么样子。童年时代,走进吕梁剧社之前,追逐革命之前,他完全是一个汾河的野孩子;那时的汾河,是跳进去就能耍水的汾河。壮年时代,下放故乡之后,被革命放逐之后,他又和汾河流淌在一起;那时的汾河,还是跳进去就能耍水的汾河。他自然知道,汾河曾经的样子是他写《汾水长流》时的样子,但后来……他不会不知道汾河已经变黑。马小林告诉他的汾河,其实也是他知道的汾河。他与故乡始终有着热情的走动。汾河上崛起了乡土工业,靠山吃山,山沟里流着了挖煤废水;靠水吃水,河道里流着了洗煤废水;有水快流自家地,肥水不流外人田,汾河就流成了一条黑河。胡正没想到的是,乡土工业居然把一条河毁了。

这是胡正痛心的山西由农业时代走向工业时代的汾河。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汾河给了胡正一种绿色的觉醒。 应该说,胡正是山西作家里最早意识到环境保护的作家,甚至,是中国作家里最早意识到环境保护的作家。

纪念馆陈列的书里,我看到《胡正文集》《胡正散文选》,之前,胡早曾送我整套文集和散文选。在胡正书里,我曾看到,早在1979年,胡正就写下了期望山西煤乡城市空气改善的随笔。他说:“希望生活在煤乡的人们能用上煤气,在重工业城市里减少空气污染,让‘浓雾’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消失。”1986年,他给《山西环境报》创刊号题词:“治理污染,造福人民,加强宣传,保护环境。”当然,这题词应该是胡早供职于山西环境报社的缘故。胡早是胡正先生的儿子,之前,他将胡早送往湖南环境保护学校读书,读书出来就进入山西环境报社做记者。胡早早期写下《五万石佛身披“黑纱”》的新闻批评报道,作为山西最早披露云冈石窟污染的记者,也成为山西早期的环境保护者。即此足以说明,胡正不仅仅是最早意识到环境保护的作家,而且是距离环境环保最近的作家。到1992年,山西老一代作家为环境文学题词签名的时候,是胡正挥笔题写了“爱护环境是文学创作的永恒主题。”

人说环境保护是为了后代的事业,胡正却直接把后代送进环境保护行列。这应是远见卓识和后代事业的融合。

我第一次走进胡正文学纪念馆的时候,曾有一个感想:“汾水长流”,几乎是山西“母亲河”的一个永久标高。 2016年,我们组织山西作家“生态汾河行”文学采风,将一次以汾河为主题的生态探访,做成了一次以汾河为主题的文学造访。山西作家60多人从汾河源头的宁武走到汾河中游的灵石,走进《汾水长流》的故乡,拜谒胡正铜像并与铜像合影。这样的拜谒,意味着山西作家见证了汾河的回归,向胡正报告着汾河归来的消息。那个时候,山西已经发出再造“汾河流水哗啦啦”的号召,拿出再造“汾河流水哗啦啦”的行动,汾河已经由过去的流失性改变转向现实的回归性改变,历史导致“汾河死了”的悲剧,已经爆出“起死回生”的喜讯。据环保部门统计,2000年,汾河优良断面仅为4.60%,重污染断面尚为77.3%,到2015年,汾河优良断面升至33.3%,重污染断面降为66.7%。优良断面大幅度提升,重污染断面大幅度下降,“汾河流水哗啦啦”的脚步已经走在归来的路途。就在胡正故乡,我曾听灵石的县长说:“汾河治理不是给哪位领导人干的,而是给我们自己和老百姓干。”

胡正写出一个“汾水长流”的历史标高,之后,山西就瞄着这个历史标高,把治水写成一个又一个的汾河故事。

只是,这样的故事,无法写在胡正文学纪念馆里,而是写在整整一条汾河之上,写在汾水长流归来的波涛里。 就在我们“生态汾河行”的时候,我看到的一个水污染治理规划,规划提出,2020年,汾河优良段面达到60%,劣v类断面降到15%;2030年,汾河优良段面达到75%,劣v类断面趋近于0%。这个规划,显然缓慢。2017年,汾河走进了共和国高层的视野,习近平总书记第一次走在汾河岸畔,提出:“一定要高度重视汾河的生态环境保护,让这条山西的母亲河水量丰起来,水质好起来,风光美起来。”之后,堵死汾河河道的污水排口,淘汰汾河两岸的污染企业,提升汾河城市的污水净化,而且,种草种树给汾河生态绿化,恢复湿地给汾河自然净化,引来黄河给汾河生态补水,到2020年,汾河全线消灭了劣v类水质。这时,习近平总书记第二次走在汾河岸边,提出:“要切实保护好治理好汾河,再现古晋阳汾河晚渡的美景,让一泓清水入黄河。”到2022年,习近平总书记第三次视察山西的时候,汾河已经全线达到了三类水质,“汾河流水哗啦啦”“一泓清水流入黄河”,完全成为看见的现实。

一条河的哗啦啦长流,也许来自文学的抒写,然而给一条河死而复生,却来自国家的力量。汾水又长流,即是明证。

胡正的汾河,应该是这样流过的。

我再次走进胡正文学纪念馆的时候,我相信胡正的汾河是这样流过的。就像纪念馆展柜里陈列的不同样式的《汾水长流》,这版本铺成了的一条河流,而版本铺成的河流里,哗啦啦浪花激溅的,恰恰是汾河的长流。

我感到,文学里的汾河长流与现实里的汾河长流发生了神奇的感应,发生了神奇的河流纠缠。

胡正的汾河,是地理的汾河,是心灵的汾河,是历史的汾河,是未来的汾河,是永远的汾河。

只要汾河在,在灵石,我与汾河就心有灵犀。只要走进灵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胡正,就是《汾水长流》,就是歌唱里的“汾河流水哗啦啦。”

只要汾河在,不在灵石,我与汾河也心灵相应。只要看到河流,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汾河,就是汾水长流,就是由历史里归来的汾河流水哗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