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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岸风栖,此去千年
来源:文学报 | 沐墨  2024年04月25日08:23

据说元祐六年三月,苏轼离开杭州知州任上,一阕《木兰花令》,让临平这个带“塘”的小镇,从此有了“塘西”之名。可是,多年之后,人们发现“明朝归路下塘西”,只是一个由简单断句而产生的错误。即便是个错误,也是美丽的。性子婉转曲折的江南,盛产这种“美丽”。

如果后面到来的“栖”,也算个错误,窃以为,错得更美。因为没有哪个古镇,能像塘栖这样,临水带廊,廊伸靠栏,两岸排开,极具辨识度。清人王拭云:绝好出门无碍雨,不须笠屐学坡翁。人走在廊上,一任烟雨,不管阴晴。塘栖之行,也是一个临时起意的决定。在塘栖的语境里,似乎没有不称意,随时,随意,最是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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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一间水畔的客栈,意外发现客栈地下竟藏着一个巨大的谷仓博物馆,实属稀罕。略略猜想“栖”的一元多解。谈到谷物之“栖”,难免不让人联想到良渚古城那粒出土的水稻。事实上,塘栖的谷香自那时起,流淌到今天,也不曾断过。论塘栖是谷物之“栖”,是想当然的。因为漕运的船只从这里中转,南来北往的粮食和物资在这里分散又汇聚。这是我第一次了解到,全长2700公里跨越地球十多个维度的大运河,竟也有塘栖的一页。

仓馆显眼的角落,明清时的风物,在灯光下汇成一条河流,马车、麻袋、铆钉箱子……它们出现在拥挤的渡口,仿佛那些年,弃船登岸抑或抛家北上之人遗落的誓言。

对焦漕运在塘栖逐步稳健的时刻,商贾云集,舳舻千里。鼎沸市声,陌巷柴米。那时的塘水之栖,除了由水声召唤和指引的世俗生活之外,更有一分来自南来北往无可测度的深邃和重量。

客栈是粮仓改造的,是1950年代国家的储备粮粮仓,亦是漕运全盛时期中转储粮的谷仓的形制。从房间内设的细节,可看得出一条河流给浙人经商带来的智慧,从不轻易把话讲透,如水般的婉转,给予往来的人与历史对视、沉思的机会。

塘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作为漕运码头的时间,似乎并不足以说明它有千年的历史。《临安志》记载了“长安闸,入嘉兴”,至少说明,宋时真正意义上的运河水,其实并不流经塘栖。即便如此,它一直以塘河的方式嵌在临平的版图上,与那水部外员郎沈著舍宅而建的大善寺相互依偎。那时,轻绮的南朝梁风吹过塘河,波澜不惊。

从时间的跨度上去看这条大运河,世代人为此付诸的决策、人力、技术、管理以及运营,都是世所罕见的。大运河开掘于春秋时期,完成于隋朝,繁荣于唐宋,取直于元代,疏通于明清。以时间和地域为标志划分为三段:隋唐大运河,京杭大运河和浙东大运河。余杭临平的塘栖,则是京杭大运河最耀眼的“黄金”十字路口。

从杭州的武林码头出发,至京杭大运河25公里处的武林头,本应该是位置最佳的十字中转站。然而,经过这个中转站,前往行三两公里的塘栖却后来居上。凭什么?

按照常理,近水楼台先得月。遗憾的是,武林头一直荒凉,人气不够,未见半点集市商埠的影子。就这样,塘栖得了楼台又得月,成了南来北往的船只烙印在基因里的记忆。像候鸟迁徙,途径一个约定俗成的栖息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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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栖是幸运的。当初如果没有张士诚,河水便不会改道恩泽塘栖。没有漕运的兴盛,也就没有塘栖的千年。自隋唐到宋元,自然河川湖塘及前代旧运渠被加以利用疏导的传统,是运河多次改道,不断形成密集水网的关键。塘栖,就是这张水网交织的重要渡口。明代以后,水网改道,基本抛弃了当年苏轼走的那条窄小的上塘线。新挖的塘栖至江涨桥段的运河,顺理成章地变为南北往来的孔道,使塘栖从此走向开阔与全兴。所以,塘栖运河于元末的开卷,离不开张士诚。

张士诚缜密的谋虑背后,显然有他对塘栖的深久认知。塘栖的四平八稳与地利人和,给他了信心、决心和勇气。塘栖本不为运河而名,只因塘河而生,但它往东可通桐乡、嘉兴;往北可去德清;往西可达安徽、南京;往南则直抵杭州。事实上,静水流深的塘栖,为这波澜壮阔的一刻,等了很久。至于,它从“塘西”到“唐栖”,再到“塘栖”,名由的演化,虽已不重要,但那些名字里的内涵,毕竟冶炼了它每一次渐入佳境时的个性与气质。

我不止一次地检索那些名字的来处,然而,古远的事,总是随着渔火游走,徘徊在河流的尽头。

回头看,宋元名士沈伯隽的隐居,不难联想到,自南朝梁沈著起,塘栖沈氏家族的支脉已延续了500多年。王沂为沈伯隽写的墓志铭是:吾尝筑室塘栖,乐其溪山,吾将隐矣!

沈伯隽到底是不是沈著的后裔,没有确切的谱书可以佐证。但王沂为其铭刻的几句墓志铭,应该是他的遗愿。厌倦官场的沈伯隽来到塘栖,不论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抑或落叶归根的告老,塘栖,无疑就是他的精神故乡。

吴兴沈氏,是东晋南朝时江南地区的一个重要家族。而塘栖沈氏,自南朝梁代就有了。可见,千年塘栖是不争的事实。当塘水之栖被漕运之声划破,这个安闲、与世无争的水乡小镇,从此开启了它的大隐之智。

“迨元以后,河开矣”,从方志显示的时间来看,宋元之前塘栖的水道,确实是非官方的。只是到了元以后,才真正作为官道负载起漕运之重的使命。张士诚让运河突然回头的壮举,对塘栖的繁荣和发展而言,无疑是历史性的。因此,塘栖的后人称他为开镇之父。

元末割据,是个群雄逐鹿的时代,操舟运盐的张士诚“少有膂力,负气任侠”,因起义反元被众人推到领袖的位置。上任之后的张士诚为送财赋和军队,发动民众开掘武林港至拱墅江涨桥这一段新运河。此外,张士诚还鼓励农桑,整饬民风,一系列措施,使得塘栖风帆梭织商贾云集,民各甘其食美其服。然而,张士诚过于宽大的政策且毫无主见不善周旋的处世原则,最终让他兵败朱元璋。被俘的张士诚,自缢而亡,终年47岁。一个敢以生命搏击风浪的人,穿过悲慨的结局,归于青山远黛,绿水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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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雨天的窗户,河风拂面,能闻到茶香、米香与荷香。通过客栈后门的石榴园,隐约可见河边一座牌坊默然矗立。牌坊的背后站着一个亭子,亭中似有石碑。店家说,那就是漕运兴盛时,水利通判厅遗址和乾隆南巡时留下的御碑。

当年乾隆下江南,考察江苏、浙江、安徽三省交纳皇粮的情况,查得苏、晥二省皆欠额巨,浙江未予拖欠。龙颜大悦,当即大笔一挥,诏免30万银税,并命人将“圣谕”刻石,晓谕官民。此后,乾隆数次南巡,都长时间在塘栖镇停留。至于,水北街分属德清、杭县两县管辖,人们一直将此碑认为是两县的分界碑。那是后话了。

民间野史记录,乾隆因在廊桥错失一个雨中邂逅的江南女子,所以每次到了塘栖,他总是对河边的廊桥恋恋不舍。我不知道,那些风景中的美人,以及让美人凭栏观雨的廊檐,是否在乾隆到来之前就在。但是我想,风流倜傥的乾隆一生中不可多得的遗憾,大概就是对江南的倾心和眷恋吧。

塘栖渐渐成了江南的名镇,于是便有了后来诗中写的“箫歌声喧春梦杳,两廊灯火映溪红”的繁华盛景。南方的盐米酱醋,茶叶布匹从这里输出,北方的松木皮货、煤炭杂品又从这里泊入。一条河流,一个码头,使南来北往的人,与岸上的生活有了牵系,也让漂泊的心灵有了栖息。

一条蜿蜒的石板小街,将人带到百年汇昌钱庄的前面,周围货品琳琅,酒旗飘扬。这里是水北街最繁华的地方。尽头就是运河,一座连拱石桥横跨其上,像一只永远停泊的船,静静地守候在塘栖的身边。江南很多古老的地方,几乎都有一座气势恢宏的广济桥,但塘栖的这座秀雅绝俗,有500多岁了,是京杭大运河上独一无二的七孔石桥。站在桥上,有种随着河水缓缓流动的感觉。静观两岸,遥想河水所承载的重量,无可猜计。唯有背纤而行的那些人,才会清楚地记得。

江南水网虽然发达,但像塘栖这样的官塘驿站,漕粮运输仍需纤夫牵挽。龚自珍《己亥杂诗》曾提及江南运河纤夫的情况:“只筹一缆十夫多,细算千艘渡此河。”那时的纤绳由竹条制成,锋利如刃,动辄便会磨伤肩破手。其间纤夫的艰苦和辛酸,可想而知。汗水像河水一样漫过他们,他们以血肉之躯呐喊的号子,留住了一段属于京杭大运河的历史。

塘栖历经千年沧桑,却仍完整地保存着旧时水乡集镇的建筑风貌,镇上多数民居仍为明清样式建筑。广济桥一桥接通两岸。南岸新式雅韵民居居多,北岸老街古巷非遗遍布,衰老交叠着新生,时间与空间交错。一半烟火,一半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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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穿行,驻足观赏各类店铺卖着当地特色美食和手工艺品,也有吆喝,也衣叫卖,但塘栖的商业文化里,似乎没有绑架式的招揽,更无牵强附会的讨巧。从街边每一个门脸望进去,永远是店家无邪之中容有和气洒然的笑,能唤起人心底最简单的喜欢。

有些店家的衣装,不是蓝布花印,就是丝绸旗袍。不“悉如外人”,也不奇怪。无论从种桑养蚕,还是到比织制造,塘栖都声名在外。漕运时期,民赖以为业,彼时,丝绸生活及贸易在这个渡口重镇可见一斑。外来“牙人”对江南丝绸大包大揽,从运河北上输入西域,或从福建、泉州航海出口南洋。

后来,由于茧价高于丝价,丝价高于绸价,越来越少的人能买得起。真正的丝绸生产、销售困扰日增,但塘栖对丝织、布染的态度依然虔诚,传承融入日常,像一条长河,经久不息。

雨天的塘栖,格外安静。雨滴敲打着瓦片,人家院落向外伸出琵琶叶掉落在地,纹路清晰分,像极了江南的水网。只是,如今有几个人注意那亭亭如盖的树上结出的白金琵琶,曾是运河向北运输的贡品呢?见一铜环木门虚掩,墙角苍青的苔米倔强地生长。一对火红的灯笼给幽暗的老宅以明亮愉快的氛围,阶前枫叶染红,花树落雨,甚是好看。

广济桥向南直走,就是杭州的方向。依河建起的新街,临河的一面,依然是廊桥式的“美人靠”。雨势越大,走在廊中的脚步就越感到慢。一个身穿粉红汉服,头簪步摇的女子,坐在“美人靠”上摆拍。细看她那风髻露鬓,双眉修长的模样,让人想起乾隆在对岸水北街邂逅的那个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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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过桥,去水南看戏。人虽是现代的人,但戏还是过去的戏。看戏的百姓也多是衣着简朴慈眉善目,老杭州的古韵,在吴侬软语间流淌。戏台的附近,传说中郭璞炼药留下的两口古井荒废日久,却映照着戏台上的灯火,如月光,在夜里绽放。

虽然,《唐栖志》早已指明郭璞井是个谬托,但塘栖并不在意,总是喜欢把错误幻化为诗意的美丽。江南,朦胧之乡的暗合吧。杭州四宜路上十眼古井叫郭婆,到了塘栖就成了郭璞,一声之转,意境大开,有趣得很。

走到一间酒家的门口,嗅到烟囱飘出来的柴火味,那是远去的农耕生活中最原始、朴素的气味。循着味道找过去,便又闻到锅炉上的酒香。想到书上的“吃酒”,忍不住也要了一碗。店家说,黄酒,不易醉,放心吃。心里暗笑,酒,哪有不醉的道理。于是,换了一个小杯,小酌一下。吃喝固然畅快,但那得有诗有朋友才算风雅。在吴越,最以黄酒出名的地方是绍兴,塘栖的黄酒气味虽不那么浓郁,却也鲜美浓醇。小酌一杯正好,人微醉,台灯前看花,舟中观云,此境最阑珊。

顷刻,再喝盏茶,坐在纱幔飘忽的亭子里,听店家说起运河的故事。一碟小饼端上来,素的,有淡淡的酒糟味。那年张士诚携母逃命,讨过人家饼子救活母亲。回到苏州,他们再也没有忘记饼子的味道。而塘栖呢,自从张士诚凿开运河,烟火人家常常绕不开张士诚的话题。也许是为了铭记,塘栖大街小巷的糕点坊,总有“酒酿饼”的芳影。

夜至深处浸染,人去楼空,巷弄河廊一片岑寂。读汪中柱的《塘栖夜泊》,“残烟笼古树,远火映回汀”竟有些凉意。那时,人随河水的流动,羁旅行役,身似飘萍。如今飞机铁轨替代了大部分繁冗、迟缓的水上运输和行旅,塘栖又归于平静,安处吾乡。鹖旦尔何意?塘岸风栖,但河流不息。记得,寻一个“栖”字给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