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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4年第4期|陈村:这之后一切将变
来源:《上海文学》2024年第4期 | 陈村  2024年04月23日08:33

有本书叫做《中国网络文学编年简史》(邵燕君、李强主编,北大出版社二○二三年八月初版一印),是一本非常好的工具书,记录了网络文学的大事年表和网站简史。

网络的历史尽管年头不长,已很扑朔迷离。那些往事没人可以全都讲清楚。那么多的网站自生自灭,再轰轰烈烈,亡了之后骨灰都很难找。我曾建议在网上设立“e先烈堂”,当作坟场墓园,收容挂了的网站。可惜也只是说一说,其中没有商业利益,没人来打理。现存的互联网档案馆,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资料被侥幸保存。

北大的邵燕君老师和她的博士硕士生们,做了基础性的伟大的工作。记录网络的变迁,网站的生死,网上术语的释义,各种小说类型的观察和分析。为找寻榕树下网站的历史,他们来过我家,问了一长串问题。我尽自己所能如实相告。我这里有MC保存的资料,他是榕树最早的员工,最早的运营总监,他友爱朋辈,对榕树忠心耿耿。

翻阅此书,我想起当年常去浏览的那些网站,如:华夏文摘、新语丝、橄榄树、太阳升、元元、ptt、水木清华、四通利方的体育沙龙、西祠胡同、黄金书屋等。除了下载一些古代诗词之类的文件,站上还有用OCR技术获得的电子文本,当年的文字识别不太高明,错字多多,只能看个大概。之所以不直接上图片,最大的障碍是图片的字节数大得多,将耗费许多上网费,而且速度很慢。

最先出现在网上的只能是文字,它最便宜、快捷、重要。图片、声音和活动图像很奢侈,即便技术上没问题,但笨重,占着很大空间,传送不容易。想想中国大陆总共才多少出去的带宽,一张图片传送一半往往会死在那里。那时的上网是按时间计费的,再想看美女也只能忍痛舍弃。

那些在网下很热门的经典,除了鲁迅和各站必备的金庸古龙梁羽生等人所写的武侠小说,在网上并不很受欢迎。人们从古代的唐诗宋词直接跳到今天,将现当代的许多作品、将诺贝尔奖的作品都跳过了。

原创作品更受青睐。我视为中文网络文学开创性的标志是图雅的文字。图雅很神秘,不知他的名姓和来处。据说是个北京人,留学到北美。他时不时在网上来一篇,写的多半是小事,养鸡、菜谱、扑克、民歌、方言等,最早可追溯到一九九一年。无论是编了书请他来取稿费还是请他领奖,或者网民将他的文字转来转去,他都不出现。从草根开始,不为名利,心情放松,写个高兴。他来去自由,不求稿费,不计较版权,没人比他更能代表最早的互联网精神。

引起人们极大兴趣的是原创小说《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作者蔡智恒,网名痞子蔡。它首次出现是在一九九八年三月,台湾成功大学BBS上连载。后来被认为是华语世界网络小说的起点。记得《新民周刊》刊登过很大的一张合影,拍了痞子蔡和写《告别薇安》《七月与安生》的安妮宝贝。安妮受到网民的追捧,有最忠实的粉丝群。蔡的那个小说在网上简直家喻户晓,上网而不知道轻舞飞扬是不可思议的。以至于我在后面几年的文学大赛当评委的时候,最常读到的就是它的仿作。女孩死了,女孩又死了,女孩还是死了。死得昏天黑地,令人深恶痛绝。

文章有许多跟帖。作者们第一次可以那么迅速而直接地看到许多读者的反馈,要能耐受正反两极的折腾。那时的基调是热情到兴高采烈,舍得给作者很高的赞美。捣乱者会被训斥。看官怕的是作者一怒之下断更了。

中国大陆网上的非虚构作品从一九九八年世界杯预选赛开始。一九九七年十月三十一日,中国队坐镇大连金州迎战卡塔尔队,结果以2:3输球。大象输给老鼠,球迷被中国队气昏了。其中有个叫王俊涛的男人带着九岁的球迷儿子从福州飞到大连看球,儿子的衣服上还缝了一面小国旗。场内热气腾腾,球迷展开一幅巨大的“精忠报国”的条幅绕场一周。输球了。老榕写下《大连金州不相信眼泪》。今天读来还是令人心潮澎湃。

两天里有数万人点看了此文。两周后,《大连金州没有眼泪》被《南方周末》全文刊登。

网络有一种即时共振的能量,在以后的岁月中一次次被证实。你不必知道金州,知道老榕,甚至知道足球,你就沦陷了。

榕树下网站成立之后,首届网文大赛发奖之前,一九九九年十一月,我们继续当着作家,甚至将作家当到故事片中。

有个不著名的故事片,集中了电影发明以来中国最多的小说家出镜。将这么多作家弄到一起拍故事片,外国有没有不知道,中国之前不曾有过。很有趣的电影,话题也很接地气,可惜拍好了没能及时上映,当然更没人叫好。后来它公映了两天,再后来有盗版出现在网上,看过的人依然不多。

影片的片名最初称《诗意的年代》,后来改为《小说》。

影片的男女主角王志文和王彤是正经演员,其他人都是来打酱油的作家们。王和王有个隐隐约约的爱情故事,作为电影的情节主线。其他人在开会,空谈诗意。演员表上的余华没来,是去他那里补拍的。直到我们走,王志文还没来。王彤则是大家都喜欢的姑娘。

时间是一九九九年,地点是四川郫县。制片人刘仪伟,导演是非常敬业十分有想法但不太走运的吕乐。

我们住在桃园宾馆的一个小楼里。我一进门,王朔就搬楼上去了,将底楼的房间让给我,免得我爬楼梯。社会上的王朔顶着一个“我是流氓我怕谁”的大帽子,但在这种事情上,他是最君子最绅士的。看男人很严厉的某个大姐,一眼看出他的腼腆。

像是来开笔会,会议不重要,每晚上的聊天很吸引人。我们在客厅靠墙围成一圈,中间桌上放着酒水和水果。说话最多的是王朔,他喉咙哑了,一边吃着“金嗓子”,一边手舞足蹈讲故事。因为有他最崇拜的阿城在,他的表演就格外精彩。他表演船要是沉了如何叫救命。我们向吕乐提议,王志文就别来了,改王朔来演男一号更好。我这里还有两段当年录的片段,一看就会开心笑一会儿。

王朔的喉咙是说话太多说坏的。那时,他因评论老舍、鲁迅和金庸而成大热门。记者追到我们住地,拉着他说两句。我们刚吃过饭,他们又拉他去喝酒,反复恳求:“您今天不说两句,我回去我们老总要开了我。”喝得头重脚轻的王朔回来后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反正第二天的报纸上会看到的,配上歪歪斜斜的肖像照。大家有个共识,既然你可以这样说我们金庸大师,我们当然可以揍你。

王朔写鲁迅的原稿我见过。《收获》杂志的编辑要我帮忙先看一下,看它是否妥当。我写过《我爱鲁迅》,但我知道鲁迅见过太多的攻击,这种言论不算出格。何况,当了大师都不让质疑,不让说两句不恭维的话,那还是大师吗?民国大师不怕攻击。《我看鲁迅》请王朔改过一稿,大概是削去最尖锐的提法,然后在《收获》发表。

成为大师,门下门外追随者多多,想必良莠不齐。他们见不得对大师不恭。喜欢鲁迅的人自认为很有文化,很有文气,尽管不满意王朔,基本是跟他讲理,少谩骂多嘲讽,酸腐或许有点,但不真的动了肝气。说来王朔也是受过考验的,一九九三年有人扛着“人文精神”大旗,杀气腾腾,活活将他祭旗,陪祭的还有从张艺谋导出的苏童、莫言、刘恒以及马原等一干先锋作家。自我感觉很好的文坛被说成是“旷野上的废墟”。在我看,若将这些作家干掉,倒是离废墟不远了。连王蒙都看不过去,写了《躲避崇高》。我觉得各人将诡秘心思说出来,将暗器耍出来都挺好的,文坛是非地,谁更可耻都被记下了,后人自有评说。

喜欢金庸的读者人山人海。热爱武侠者是很欣赏动手动脚的,恨不得教训一下王朔。当然也没真的动手,网上吓唬他一下,就看他老实不老实。

王朔的战术堪称一绝,说是他们人多,我打不了他们,我打他爸。

我一向公开表示欣赏不来金庸先生的大作。小时候我很喜欢《三侠五义》,那些杀来杀去的故事令我心痒难熬。顺便也喜欢看《说岳全传》一类手舞足蹈的书。但那时手边的书少,只看过一点点,缺乏深厚的根基。

我对金庸大作的说法是,如果在机场等飞机,航班延误了,那个小说挺好的,难怪机场火车站都在卖。平常就不看了。我只看过韦小宝那本《鹿鼎记》和半部《射雕英雄传》。故事都忘记了,只记得有大被同床和将现杀的羊腿黏在雪壁上当梯子的情节。那些男人们是否因为羡慕韦小宝而热爱金庸,我不知道。我自己并非反对韦小宝而不爱金庸小说。

跟王朔不同的是,我不反对其他人去热爱。我认识大胡子导演张纪中,他拍金庸,我从没讽刺过他。我在台北邂逅金庸先生,在一个上海书展的开幕式上。记者云集,相机成阵。我挤进人堆也拍了几张,记下他儒雅的笑容。跟金庸一个电梯时我没乘机搭讪两句或求个签名。

我的这种态度,让我在互联网上是个另类。上网的多半是年轻人,基本的立场是要当王小波门下走狗,要当金庸古龙的粉丝,要当张爱玲的知己。我都不是。那么多人一谈起武侠就眉飞色舞,正像另外一些人一说到炒股就唾沫横飞。这些放在之后说论坛的时候再说。

那时的文学界尚未受到网络的惊扰。

在郫县的聚会上,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除了我带一本谈网络的书当休闲读物,其他人和其他时候谈的不是网络,更没人谈起网络文学。大家还是用电话和书信在联络。我带的相机和摄像机都不是数码的。其中一部分人可能用了电脑,但他们唯一的选择还是在网下首发作品。网上也有他们的文字,那是被盗版上去的。

《南方周末》有篇报道《〈小说〉这八年》这样写:

先到的作家们晃了一个星期,玩青城山、逛成都、各自找熟人,晚上再约好了吃饭、海聊。吕乐的意思是,先把笔会的气氛给挑出来。开拍前,给每人发张纸,上边就三个问题,头两个分别是:这个时代还有没有诗意;对眼下媒体包括电影、电视的看法。

针对这两个问题,作家们在会议室里聊了三天,两台摄影机同时拍着,跟纪录片一样。阿城从中国怎么打孔子的时候有了诗聊起,聊到基督教文明进入中国,到诗怎么就在现代没落了。陈村上来就说,你们讨论这个问题,就是“文人一种酸性的表现”。方方认为诗意的东西从来不在当下,只在过去。丁天、马原聊到了有钱没钱的问题……

阿城还记得吕乐一边拍一边皱眉头,有时候插话:真的是这样么?“好像我们说的都不太符合他的预设。他是想说没诗意了,我们说的都是有。”

作家们来自各地,可能很久没见,可能之前不曾相识,但见面都挺好的,有说有笑。王朔所讲的更多是有趣而不是攻击谁。阿老越是夜深越有精神。众所周知,听他讲故事是最有趣的。他有讲不完的故事,有各种听起来毫无关联最后被他串一起的故事。他喜欢的常识,对缺乏常识的人就是怪异的。他什么都懂,曾向朱威廉科普,雄性的那东西的构造,为的是吸出前一个的精液。

众人去了次成都。著名的白夜酒吧和它美好的女主人翟永明。她请我们喝点什么,我用黑白胶卷,拍下后来在网上广泛流传的端着烟斗的阿城。翟永明笑起来很好看,她请我们吃隔壁店家买来的麻辣兔头。我拍了她和林白。她的店有许多诗人来过,许多画家来过。现在,我们也来了。

《小说》中列出参与影片的作家(按出场顺序):阿城、林白、陈村、徐星、须兰、赵玫、方方、丁天、王朔、马原、棉棉、余华。电影也是“史册”之一种吧,这些人的形象很难从历史中完全抹去了。

我们是没有台词的,也没见过剧本,不安排出场次序,没有席卡,就这么随便坐,随便说。谁想说了可以插话。脸上没有油彩,不做发型。服装就是自己平时穿的那件。似乎提醒过一句尽量别说粗口,其他就没了。我们只顾说话,不去看他们拍电影。导演并没走过来拉着女演员的手说戏。王彤有时会走过来给我们添茶加水,换个干净的烟灰缸。电影公映前,王朔在他的《无知者无畏》一书里附录了几段戏,“《诗意的年代》中的几本声音”。看那些聊天很可乐:

关于这部电影,我所知甚少,只知道这影片中有一个笔会,导演决定用纪录片手法拍,于是请我们一干人等去开这个会,我们在那里聊,他们在一边拍,话题是这个年代还有没有诗意?你怎么看电影电视和流行杂志?这是根据现场录音进行的整理,因为是很随意地聊天,机器停了话不停,有很多半截话,很多语焉不详和语无伦次,但读上去还是比正儿八经写的文章多口活气儿。我喜欢这种口语的感觉,看来过去那种所谓的口语式写作跟真正的口语相比还是有很大区别,还是真口语新鲜意外,另有一番滋味,早晚我要用这种纯口语写本小说试试。

王朔:所以这是我觉得我现在要,要先把俗人做好,然后到岁数,就,玩那个……谁不会呀?拿自个儿不当东西,毁自个儿。而且,而且我对一句话特别不服气,他(们)说中国净诗人自杀了,作家没一个自杀的。我想我,我挺不服气,我想我给你们丫破个这说法……我想这搭的东西太大了。

陈村:上了他们的当了。

王朔:对,我成全他们了。

马原:这口气不斗也罢。

王朔:不斗也罢。但是我准备我八十岁的时候,我我,我一头撞死,我这算不算自杀呀?我最后给自个儿一下。

须兰:然后(大家)说王朔变成诗人了。

王朔:他们那么说?那他们太孙子了。我那时候要有胆儿,我就豁出去给大家添一大堵,我挑一高楼,当街跳下来,拍死在这儿,让你们丫的恶心好多天也行。我我我,那会儿,因为我觉得,我不知道那个怎么脱离现实,但……

王朔至今活得好好的,深居简出,在写他的长篇巨著,已完成《起初·纪年》《起初·竹书》。可见“小说家言”不能当真,也可见写小说的确实没有诗人狠。

在去成都时,我已介入榕树下网站的运营。网站的定位是做网络文学,将文学青年的原创作品收集起来,经编辑部简单的处理放到网上的各个版块。网站自己做一部分内容。网站开设论坛,供网友自由发帖。

注册会员是开放的,浏览和在BBS发言都是免费的。投稿用的是间接方法,不同于BBS的自己上帖。被弃用的稿子不多。写得稍微像回事,编辑都会放入相应的版块。来稿量日益增高。编辑部的姑娘们非常辛苦。那时的软件有问题,不能自动换行,要数好字数后用硬回车打断,这样排出来才整齐。

网站二十四小时在线。半夜发现网站挂了,我会打电话叫醒工程师去处理。网站不见了,那是大的事故。网友点两次点不开就不会再来。没人气,网站就废了。

经常的活动是去大学宣传网站,去接受媒体采访。台下听众总是很多很多,激情澎湃。看多了文学界的慵懒样子,再看文学青年有点感动。网站跟电台合作,有自己的专栏,“今夜不太晚,相约榕树下”。赵青和地主磁性的声音是另一个受欢迎的存在。

做过一些线下的活动。参与者最多的一次是去千岛湖。三辆大巴载着网友和编辑。我搭乘Will的红色敞篷跑车,我俩可以抽烟。获奖作者尚爱兰带女儿前来。小姑娘买了个弹弓,在船上漫无目标地朝岛上击发。她叫蒋方舟,那时已写长长的小说《正在发育》。她十岁就出版了《打开天窗》。

在这样的网络文学网站,最热的并不是纯粹的文学问题。人生的痛点和痒点很难出现在传统媒体,但有了网络,它们就显形了。

有的热点,参与者众多,争论激烈。例如关于艾滋病的讨论。一年轻男子嫖娼染病,化名黎家明写下《最后的宣战——一个艾滋病感染者的手记》。经与编辑飞乐联系,于二○○一年七月在榕树下网站发表。一发出来,论坛里马上炸了。是不是有这个人,是不是有这个事,在网上都会成问题。网民要他站出来,向社会道歉。从网站的立场看,这样的讨论,至少让网友关注自身的健康,意识到偶然的放浪有可能变成永恒的麻烦。这讨论和资助壮士走罗布泊一样,有它的公益性。当然,走罗布泊的争议小,影响力也就小多了。

最大的一个事情是陆幼青的“死亡日记”。陆幼青,生于一九六三年,毕业于华东师大中文系。曾当教师,曾下海经商。一九九四年胃癌开刀,一九九八年癌症复发。眼见着已经没有康复的希望,那时还没有博客,他选择在榕树下网站连载自己的日记。跟他联系的是编辑瘦马。

陆幼青说:

经过长考之后,我终于有了如下的决定:

A、我将以日记的形式记载这100天(天定,或短或长直至END)的经历和生理、心理的变化;

B、以我的行动呼吁这个社会对数百万的肿瘤患者给予更多的关爱,以自我的经历鼓励他们生存的勇气。

C、以一个即将辞世的人的公正和冷静,以及尊严,借此谈一些我悟出的人生之道和讲一些个人的经历。

D、给家人的安慰和给孩子的一份礼物。

二○○○年七月起,“死亡日记”在榕树下连载。

这样的事情在网上不会风平浪静。有人同情地推荐药物和疗法,有人表示支持,也有人认为是在沽名钓誉,自我包装。说他自残自虐,拿生命当赌注,是“展览死亡”。

二○○○年九月五日,电视主持人和晶小姐开车载我去扬州,央视“实话实话”节目将在扬州西园宾馆的草地上实拍。我下车,见小崔很憔悴,脸色发黑。他说严重失眠。

已从无锡调来转播车,还有节目里的现场乐队。

做节目的那天,老天在下雨。我在酒店的大堂等着,小崔过来跟我说,不能让陆幼青在风雨中做节目,实在不行我们就放弃,晚上你我一起去他房间说一会儿。我说好。非常神奇的是,就在陆幼青由夫人和女儿陪伴着下楼来的那一刻,雨居然停了。

节目很顺利,像是朋友间的聊天。陆幼青的脖子缠着纱布。他说得坦然、幽默、聪慧,中途还请求暂停抽一支烟。在场的人为他的妙语鼓掌。

但心情毕竟是沉重的。和晶说,她在一旁看,陆先生似乎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觉得,他还是孤独的。是啊,我们这等还眼巴巴盘算着明天的人,其实走不进他的天地。

陆幼青的日记结集为《生命的留言》由华艺出版社出版,赶在最后的日子送到他手里,网上现在还能找到他捧着书的照片。陆幼青此外的创作定名为《欢城》和《维维咖啡屋》,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我申请当了这两本书的责任编辑。

离开扬州前,我送给陆幼青自己的散文集《生之歌》,这书是由他热爱的母校华东师大出版社做的。

二○○○年十二月十一日,陆幼青先生如“预言”地病逝。所有榕树下员工去为他送行。之后,我写了一篇短文,《怀念陆幼青》:

陆幼青先生去世已有三个多月了,我上网去他的主页,有种此地空余黄鹤楼的感叹。榕树下网站的BBS上,关于死亡日记的讨论还时有继续。他们只能自问自答了。上帖的多半是年轻人,生气勃勃离死亡甚远,他们彼此间的想法太不相同。

《死亡日记》走下网络,成为纸质的书本,改名为《生命的留言》。一死一生说的是同样的内涵。死本来是潜伏着的,人们绕它而行,权当它是不存在的。冷不防被陆先生提起话头,许多人不习惯了。说来也是,人怎么会习惯死亡呢?它一次就要了人的命,没机会习惯。但是,纵然我们无法习惯感觉无奈,有的时候想一想生死还是值得的。那挂在每人头上的一刀早晚会落下,斩断一切欲望和牵挂。这也不是坏事。人类如果没有死亡垫底,天晓得会活成什么德行。

中国人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是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陆幼青也未能免俗,他留给人们的就是善言。但中国人还有一种认识,以为不久于人世者都是弱者,只能领受人们的同情和怜悯,在他那里就改了过来。他真正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专心地咀嚼生命最后的甘苦。在大限到来之前,他没有失态,理性一直主宰着他的思维,他用幽默感化解了很多的无奈。那时,他显然不可能自尊地活很久了,他选择了自尊的死法。说到这里,我想多说几句,死亡不是他选择的,他选择的只是自尊。因为一些人的有意无意的误解,流传着一种说法,陆幼青一旦写了那份日记就只能去死了,他拒绝医疗用死来成全日记。且不说这离真相太远,就一个人的感觉来说,也因自己还有活头而太轻佻了。生命岂是一本日记可以替换的。日记只是用来盘点一生,凭借网络,把感受到的告诉大家。他做得很有个性。有人以为泡泡酒吧在裤子上剪个洞再加上和洋人云雨一番就是可以骄傲的另类(如果真是这样,性工作者比他们骄傲多了),在我看,陆先生才“另类”得很。

相对中国庞大的人口基数,读到陆先生日记的人是很小的一部分。能认真读下来并思索一番的人就更少了。每个人有自己的经历和处境,时辰不到,水泼不进针插不入的。佛教有当头棒喝一说。能棒喝我们的经常是生活是现实而不是语言。那么说,很多人还有机会重新翻一翻那本书,看看自己错过了什么。很多人还有机会把陆幼青认作朋友和知己,相见恨晚。当然,不翻也没关系。时辰到了,不要别人说,自己也会参悟到许多东西。只是,错过了一次踏踏实实的生活。

一个人要影响和改造别人是极困难的。他在水里,你在火里。你在晴天预报下雨,至少是扫了人家的兴。所以,大多数的时候,人所能做的也就是独善其身。可是人与人之间,毕竟要有几句话说说吧,毕竟要一点共同的话题和认识,否则,人生不是太寂寞了吗?更可能的情况是一圈人黑,一圈人红,一圈人白。任何声音都有它的界限。有些话,被圈外的人听去,很可能以为胡说。人是很容易认同小圈而忘记大家生活在一个更大的圈里。人常常不明白,被逐出一个圈子,不因为别人,就因为自己。

《生命的留言》是陆幼青先生面对公众的谈话。但这书更适合一个人静静地阅读。像和朋友聊天,谈一点家常,谈一点理想价值一类的话题。书也就那么厚,谈着谈着说完了。现在,只能自己和自己谈了。

榕树下网站之所以被人记得,是因为那些活动和事件,是因为不少人在榕树的论坛玩过。BBS的事情以后再说,更牵动当时人们心思的是网文大赛。

Will是受到其他网站的提醒,作为最大的网络文学网站不能落人之后,于是提出举办榕树下首届网文大赛。他愿意掏钱,大家都没意见,很快就定下了。我按照商量的名单找传统作家当评委,网站去找网络作家。为方便比较,我将三届评委阵容列在一起:

首届评委会

主任:贾平凹,李寻欢

评委

传统:王安忆,王朔,阿城,余华,陈村,郦国义,郝铭鉴

网络:宁财神,邢育森,安妮宝贝,吴过,柳五,SIEG

网友:全景,残剑,温柔

第二届评委会

主任:陈村

小说组:马原,王安忆,王朔,安妮宝贝,李寻欢,苏童

散文组:老榕,阿城,余华,余秋雨,陈村,邢育森,俞白眉,吴过

剧本组:宁财神,刘恒,赵耀民,梁左

诗歌组:韩东,廖天,翟永明,韩博

第三届评委会

主任:陈村

王安忆、王朔、池莉、余华、余秋雨、苏童、阿城、莫言、韩东

今何在、王小山、王峻涛(老榕)、宁财神、安妮宝贝、李寻欢、痞子蔡

尽管文坛被说成“旷野上的废墟”,二十多年前的这份名单还是出奇地难得。

跟有些人想象的相反,中国大陆的网络文学一开始就获得传统作家的声援和帮助。我联系的作家,也许未必读过多少网络文学,但都表示支持。除个别评委因个人原因请假,绝大多数评委也都亲临前两届评奖和颁奖典礼(第三届因故未举办颁奖大会)。讨论作品时,各抒己见,并未看到传统和网络有绝对的阵营分歧。记得余华喜欢一篇写小镇生活的作品,他对小镇很有感情。宁财神喜欢王朔,王朔险些当他是北京人。安妮宝贝跟她喜欢的苏童见面。会场内外有节日的气氛。

二○○○年一月二十二日下午,上海商城剧场。“首届网络原创文学作品奖”的颁奖典礼。讲话都很简短,节目也不长,没有抽奖环节。网友们为自己的作家获奖而热烈鼓掌。

回北京后,王朔写了篇平淡而振聋发聩的文字:《这之后一切将变》。没人比他说得更好。多年后,我主编网刊《网文新观察》时,将此文代发刊词:

第二天正式发奖,照例是记者云集,照例是音乐飘飘,照例是油头粉面的主持人,照例是不尴不尬发奖者和领奖者,中间穿插着不三不四的歌舞,博人一笑的戏剧小品,是司空见惯的场面,连大吼一声将我等逐一揪上台去示众虽心生惊恐也不十分意外,来了,吃人家喝人家,总要给人家看一看。何止我,阿城王安忆余华这样一向庄重自强的人士,被人吼到名字,也只好撅着嘴上台,转回头,一脸干笑。陈村怎么样,也拄着拐棍老老实实走进我们行列,大家站作一排,面对会众一笑再笑,就差招手了。接着,是“网络作家”登场,喊到安妮宝贝时,全场掌声雷动,以下依次登场的人士莫不如此,于是我领教了,这些面孔稚嫩的小男生小女生莫不是网上红人。据在场人士后称,当时台上泾渭分明,一边是我们这些“传统作家”,一边是“网络作家”,老的老,小的小,“连穿的衣服都不一样”。“传统作家”是大会主持人喊我们上台时所用的称呼,当时我就觉得被他一声喊老了。

到了台下,重新坐好,看最后一个节目,“榕树下”编辑部全体编辑合唱,我才感到自己所受的心理冲击有多大——他们那么年轻,那么自信,而且自成一体——活活是我们之外的一股强大势力。

有记者问:你对网络文学和这些网络作家怎么看?我说他们年轻,有年轻人的所有优点和缺点,说网络为他们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表达自我的机会,使每一个才子都不会被体制埋没,今后的伟大(传统)作家就将出在这其中。说这证明文学并没有陷入低谷,正在以另一种方式繁荣 (“榕树下”此次评奖征文有数千来稿 ),网络文学代表着文学的未来,一种真正的文学,即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创作任意发表的文字活动。这任意发表无比重要,是文学本来,原初时的天真模样。说了这么些冠冕堂皇的狡猾话,我没说我的恐惧,过去我们作家是一代取代一代,江山代有才人出,起码到我这一代,走的路是同一条路,只是各自走法不用,姿态不同,还是有章可循的,还是没脱了一小撮经过特殊训练,反复挑选过的人被特别授权发言。这之后一切将变,再也不会有人有权利挑选别人了,不管他叫编辑叫评论家还是叫出版商。我们面对的不是更年轻的作家,而是全体有书写能力的人民。什么叫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这就是了。

再过一些年,再也没有人因为会写字而被人格外另眼相看就可以混碗饭吃,因为这已经成了生理现象,就像大家都会说话一样,想当大师的人,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