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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马烽而与众不同的村庄
来源:文艺报 | 周 习  2024年04月16日08:39

太阳透过茂密的树林照到贾街上,照到了作家马烽的铜像上,我感到眼前金光四射。这和我昨天在马烽纪念馆里看到的塑像一模一样——塑像有真人那么大,坐在藤椅上,一只手扶着椅子,一只胳膊抬着,手微微上扬,似乎和来人说着什么,很亲切的样子。我不禁毕恭毕敬地在塑像面前三鞠躬。

贾街上有山西省贾家庄传统的八大坊、民俗小吃、民俗演艺等非物质文化遗产。屋檐上的红色小灯笼,一个接一个。贾街的尽头是一个石制大牌坊,沿着台阶走下去,就是一个群众集会的大广场,在这里,我们和村民一起参加了第23届乡村文化艺术节。

贾街后面的大路旁,两排粗壮的杨树古老而沧桑,路北就是贾家庄有名的作家村。是的,你没有听错,贾家庄有作家村,作家村由几座20世纪二三十年代风格的别墅组成,也叫文澜苑,绿树、鲜花、小桥流水,一样不少。这次来,我就住在1号楼二层的一间房子里。这座别墅是四合院结构,由蓝砖砌成,两边有同样颜色的耳屋。其他几套别墅造型各异,风格迥异。作家村穹形的大门口立着一块长条巨石,书有2018年乔羽老师题的一段话,大意是说,贾家庄是他当年创作歌曲《人说山西好风光》的地方。这句话勾起了我童年看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时的记忆,歌词“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和欢快的旋律感染着我。在第23届乡村文化艺术节上,当地歌唱家豪情满怀地歌唱此曲,赢得满场喝彩。

贾家庄是个了不起的村庄,村里有文化艺术馆、博物馆,有著名电影导演贾樟柯组建的种子影院、电影学院、书店等,有玻璃制品、包装等村办龙头企业,有谷子、黑豆、玉米等农业科技示范基地——整个村子就是一个4A级景区,到处可见“共同富裕”的宣传牌。

我想,这个村庄一定是注入了高贵的灵魂,才使它变得与众不同。那么,这个灵魂在哪里?

在我看来,这个高贵的灵魂就藏在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里。我幸运地在村里见到了主角高占武的原型——已经96岁的贾家庄村民武士雄。

从村博物馆往西走,会出现一条窄小的胡同,胡同里有一个别致的农家院,就是武士雄的家。院子里两棵高大的白杨树直冲云霄,这是我在农家院里见过的最高的树,令我吃惊得合不拢嘴。武士雄的儿子、村长武建生迎了出来,他把我们让进屋子里,桌子上早就摆满了香蕉、苹果、橘子、花生、瓜子,展示着一个富裕和睦的小家庭的幸福。武士雄轻轻地迈进客厅,他瘦脸、长身,穿一件小方格长袖衬衣、一件马甲,头发后梳,非常精神。武士雄说,他当年被国民党抓壮丁,幸亏他的连长是地下党,率领他们起义后,他才成了解放军战士。不料在一次战斗中他的腿负了伤,所以退伍回村,担任了团支部书记。他到峪道河两岸治碱找水,马烽了解到这件事,就以他为原型,写了这个故事,后来拍成了轰动全国的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

武士雄一开口,沙哑而雄浑的嗓音便将我们带到了20世纪50年代。他说,1952年,马烽来县里挂职副书记,他们开始交往。马烽很爱护年轻人,见面就督促年轻人找对象。马烽支持合作化建设,当时村里200多户人家,只有最穷的19户人家报名入社,分成2个互助组。互助组找当地的铁匠给打镢头,给人家钱,人家都不肯给打。求人不如求己,最后他们千方百计打了100把镢头,用人力拉和镢头刨,打了一场春耕春种胜利仗,在村史上留下了“一百把镢头闹革命”的故事。在互助组不被人看好的时候,马烽是坚决支持互助组的。

武士雄80多岁的老伴坐在走廊椅子上,穿着一身碎花褂,望着我们微笑。马烽的女儿马老四赶忙过去打招呼,看来她们很熟悉。

就这样,我认识了马老四。马老四原名段惠芳,笔名梦妮,诗人,是山西电影家协会副主席。她是马烽唯一的女儿,上面还有三个哥哥。她大个子,圆脸,短发,穿了一件圆领粉色刺绣大汗衫,看起来纯洁朴素。

我们一见如故,于是在一天夜里,我们聊得很晚,她把马烽和贾家庄的故事一一告诉了我。说起爸爸马烽,梦妮充满了深情。她说,新中国成立前夕,爸爸去北京开青联会,结果却留在北京筹备全国文协会议,他成了第一届作协理事,当时只有69名理事,他可能是最年轻的理事之一,和老舍成了同事。

《吕梁英雄传》是他和西戎合著的中国第一部反映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全民族抵御日本侵略者的小说,是《晋绥大众报》周文社长指点帮助的。周文曾经是上海左联组织部的部长,还给鲁迅抬过棺。周文见他有着强烈的写作欲望,就对他说:“你写北京的话,你能写得过老舍吗?”这一句话把他点醒了,他决心要到熟悉的生活中去,于是他要回山西去。当时汾阳有一个抗日英雄叫蒋三儿,吸引了他和西戎,然后他们在了解蒋三儿的过程中,发现了汾阳贾家庄。贾家庄为什么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呢?因为这个地方有很多盐碱地,特别穷,互助组却做得好。他每次都带上铺盖卷儿,从北京坐火车到榆次下车,再骑上自行车,到贾家庄来。来来去去,时间都丢在了路上,特别不方便。

梦妮说,爸爸和贾家庄的关系缘起于贾家庄的互助组和后来的初级社。他发现,农民开荒靠一家一户干不成,必须组织起来。从那个时候开始,到了初级社、合作社,越搞越好。当时社会生产力比较低下,只有组织起来,依靠集体的力量才能兴修水利,他觉得这是一个好方法,进行了深入的研究,还写了通讯,发表在《人民日报》上。这是梦妮从贾家庄村史纪念馆看到的。

梦妮说,看到爸爸回山西的决心已定,妈妈立刻先回太原来,带着三个哥哥、姥姥姥爷还有侄女儿一起。虽然姥姥姥爷都是河北人,但也一块来到了山西,妈妈则成为《中国少年报》山西记者站的人。

“20世纪50年代到‘文革’前,是爸爸的创作高峰期。”梦妮说,当时中篇小说《村仇》发在《人民文学》创刊号上,被改编成连环画、电影等,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小人书再版了好多次,现在在他的纪念馆里还放着几套。他十五六岁参了军,在根据地里成长起来,去延安学习,成了文艺兵;从延安又回到晋绥边区,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锻炼了他,他也参加过开国大典观礼。这种成长经历,决定了他有强烈的使命感和文以载道的创作理念。

“‘文革’的时候,爸爸还在接受审查,听说要我们到农村去。妈妈就一个人先到了贾家庄,问村支书我们能不能到贾家庄来插队呢?因为我姥爷已经70多岁,姥姥双目失明,我们家三个孩子只有我16岁的大哥上班当了矿工。当时我妈妈想,要插队去,可能一辈子就要待在农村了,那么还是希望到熟悉的贾家庄去。没想到支书一口就答应了,说回来吧!我们全家心里很温暖。虽然一家人最后没有去成贾家庄,而是被打发到了赵树理老家沁水县,后来又随着被释放的爸爸到了平顺县西沟村,就是李顺达、申纪兰的那个村,但一直记着贾家庄的恩情。”

梦妮说,她家和贾家村的关系就跟亲戚一样。她第一次到贾家庄,是去看她插队的三哥,妈妈带着她在村里走家串户,妇女队队长给妈妈沏了一壶大叶子茶,又怕凉了,便放在火上温着。她还见到了贾家庄第一任支部书记贾焕星,他跟妈妈无话不说。

改革开放之后,要分田到户,是分还是不分?一时拿不准,当时贾家庄村支书邢利民来找她爸爸,说这可怎么办呀?“爸爸说一刀切是不对的。”贾家庄村里种的是大田,如果完全分下去,水利设施怎么办?种的东西都不一样,该浇还是不浇?贾家庄原来机械化就很好,拖拉机耕种,收割机收割,如果分田到户,机械怎么办?“爸爸说,要实事求是,因地制宜。”邢利民听了以后,回去就把口粮田、饲料田、自留地分到户;统一机耕、统一排灌、统一调配种子、统一植保、统一收打,做到了“三田到户五统一”。“爸爸时刻为时代着想,为农民着想,思考着农村政策,他写过一个关于野村见闻录的短篇小说,当时还被好多杂志转载。”

梦妮说,中国农民文化素养来源于中国戏曲,戏曲里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如果利用电影的手法来表现现实生活的话,农民就更容易理解,让不识字的农民多来看,就能对他们有所启发,更有助于对农业政策的贯彻,这是爸爸搞电影创作的缘起。机缘巧合,一起从吕梁山上下来的孙谦是电影编剧,从北影厂回到山西后,就住在她家旁边。

《我们村里的年轻人》是国庆十周年的献礼片,新中国成立十年了,新时代的农民已经跟过去的农民完全两样儿了,“爸爸认为新时代的农民有文化,如果他们认真学习种田技术,生活会更上一层楼”。

“20世纪80年代末,爸爸迎来了又一个创作高峰。”梦妮说,这时伤痕文学流行,爸爸写了电影剧本《新来的县委书记》,后来拍成了电影《泪痕》。《咱们的退伍兵》也是取材于贾家庄,是关于富裕起来的人带动其他人共同富裕的故事,是受贾家庄的启发。他的主张和贾家庄的实际情况不谋而合,贾家庄的乡亲们常常说,这是我们村里的谁谁谁,和贾家庄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他的作品就是写给农民看的。

“爸爸的纪念馆原来是地主家的房子,没收后就成了大队部,大队部新盖了房子之后,又成了大队的粮仓。村里收拾出来,说是要给爸爸建立一个纪念馆,可老家孝义说马烽是我们的,因此建到汾阳还是孝义,一直有争执,无论建在哪儿,爸爸都坚决不同意建。他去世之后,贾家庄人说,老马是我们贾家庄的人,我们要给老马建个纪念馆。”

梦妮说父母在世的时候,他们的事儿她没有管过。爸爸去世后,尤其是妈妈也不在了的时候,有些事儿人家要问她,她就管得多起来,跟贾家庄的关系也越来越密切。2022年,爸爸百年诞辰,村里早早地就开始着手准备把纪念馆翻新,粉刷油漆。“中国作协给我爸爸开座谈会,因为当时有疫情,所以他们就没邀请贾家庄的人。但是贾家庄人说,我们不管别的地方怎么弄,我们要给老马过百年诞辰。贾家庄组织了三代农民,六月里大热的天,顶着太阳给他做了一个纪念活动。”

巧的是,2019年5月的一天,梦妮就在我拜祭的马烽铜像的旁边,接受了贾樟柯《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纪录片的拍摄。后来贾樟柯举办吕梁文学季,设了“马烽文学奖”,再一次点亮了贾家庄文学耀眼的灯。

在贾家庄,我发现不论是在田间地头,还是在晚会现场;不论是在整齐划一的树下,还是在别墅里,都有马烽的影子。马烽擅长写农民和基层干部,表现人物美好的精神世界,他的小说连起来就是中国农村的晴雨表。

现在,中国作协的中国作家“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新时代文学实践点设在这里,把“新时代和美乡村”的牌子挂在贾家庄,给这个村庄增添了更多的暖色调。

哦,我明白了,这里与众不同,是因为有过马烽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