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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楼”里的人们
来源:解放日报 | 薛舒  2024年04月14日12:06

那个叫“张家楼”的院子,大门上挂的是“精神卫生中心”的牌子。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有一户张姓富庶人家,把私家花园和花园里的小楼腾了出来,那以后,“张家楼”成了集体资产。六十多年来,那栋砖木结构二层小楼,以及紫藤遮蔽青苔覆砖的庭院廊阁,成为一家特殊的医院。

这里的病房很特别,每一扇门和窗户都装着铁条,铁条围绕的屋子里生活着一些神情呆滞抑或行动迟缓的人。我猜测,他们眼里的世界,是由铁条分割的一块块长方形拼图组成的,这些拼图不断裂变、不断重组,世界因此时而分裂,时而错乱。他们无法拼凑出一幅完整且准确的图案,他们住在这里的原因,就是他们眼里抑或头脑里的世界与我们的不一样。

院落不能算大,大概只有两个篮球场的占地。西南角的二层小楼是门诊区和办公区,候诊厅仅两个挂号付费的小窗,一个取药窗。底部是一排雕花木门,门外有一个幽深的天井。那里,碧绿的苔藓布满墙壁和青砖地,天井一角爬着一棵遒劲的紫藤,稀疏的藤叶泛着垂老的微黄。通往二楼的朱红色木扶梯边钉着“测试室”“化验室”等指示牌……作为一家医院,它终归是过于小巧了,环境倒是幽雅,又因为特殊的身份和职能,这幽雅里就有了些许神秘。

那一年,父亲患了阿尔茨海默病,我们带他去“张家楼”看病,一整个春天的记忆,就这样与“张家楼”有了些许关系。第一次去,是在一个阳光温煦的午后,弟弟去排队挂号,我和母亲陪父亲在院子里晒太阳。站在院中,一眼就能看见大门外的车水马龙,以及马路对面的源深体育场。下午一点的光景,巨大的白色建筑里正举行一场中学生运动会,解说员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高中组男子一百米预赛即将开始,请运动员到径赛处报到……还有一些喧嚣而稚嫩的呐喊声:加油!加油!

一街之隔的这边,我的父亲微微佝偻着身躯站在太阳底下,母亲在一旁扶着他。阳光暖暖地照在矮矮的墨绿色冬青树上,冬青树的后面就是病房,一方一方由铁栅栏挡住的窗户里,穿竖条纹病号服的身影绰绰闪动。

透过窗户,我一间间病房探看着。我想看看他们在里面怎样生活,还试图看清每一张脸上的表情,我想知道他们是快乐着,还是痛苦着,抑或麻木着……然后,我就看见了那张试图挤进铁栅栏的脸。

第四扇窗户里,年轻男人宽阔的方脸上散布着稀疏的胡楂,他正努力把自己挤进铁栅栏的间隙,一次次挤,一次次徒劳而退,五官因为过度用力而被牵扯得东倒西歪。也许是累了,数十次后,那张脸终于放弃,贴住栅栏再也不动。可他没有离开,扑在窗前斜眼看着外面,似是循着发出“加油”呐喊声的方向。马路对面,一场青春的运动会正在进行,他静静地听着,张着嘴,方脸上挂着机械的、蠢钝的笑意。离他三米远的冬青树边,我正站在窗下看着他,可他对我视而不见。他始终斜着视线,仿佛要用目光把那些呐喊声里的自己找出来。也许他曾经是一个在运动会上得过奖的选手,那些加油声把他淹没在死水中的灵魂喊醒了,于是他发现了外面的天空,在那个他视线到达不了的地方,有一种生活,正以声音的方式召唤他……我只是愿意这么想。

带父亲去“张家楼”就诊几次后,定期配药的任务便由我独自完成。我喜欢提早一些到达,挂完号等待开诊的时间,我总要去病房楼的大门外朝里张望片刻。隔着一道紧闭的双开玻璃门,以及从地面直插屋顶的铁围栏,我想看看他们,穿竖条纹病号服的他们在做什么。

多半是午饭过后的时段,病人们聚集在大厅里休息,有的痴坐发愣,有的东张西望,他们大多面无表情,抑或目光涣散。有四人正在打扑克、聊天,他们看起来一切正常,倘若不是几位护士穿梭其中,他们就像是单位午间休息时聚在一起打牌的人。他们亦是反应灵敏,玻璃外出现一个人,他们立即发现了,于是放下手中的扑克牌,其中两个凑到玻璃前看我,两张不同面积的脸上,是同样笔直而无所遮蔽的目光。他们身后的另两人,正朝我指指点点……作为一个只能用眼睛观望的不速之客,我想我该向他们表示问候,于是举起右手,朝玻璃门里挥了挥。他们也朝我扬了扬手,不怯场,却又在放下手后推推搡搡笑成一团。

他们简直像一群孩子,可是他们的年龄看起来着实不小,中年以上吧。那些聚集在一起玩的,相对活跃的,年龄都偏大,也许对环境已熟稔,也许在这里住了许久,甚而常驻,有了稳定的朋友。年轻人往往落单,坐在角落里沉思,直挺挺靠墙抬头冥想,目光一概游离。两个女患者在护士的带领下做纸工,大概准备过节时装点病房。她们摆弄着彩色几何形纸片和胶水,脑袋深深地垂着,几乎钻进桌上五颜六色的纸堆里了。她们手里没有剪刀,也没有胶带,桌上也没有。那些几何形纸片应该是护士裁剪好后带进去的,女病人只负责折叠和粘贴。这里居住着一群特殊的人,这里不能放置任何可能产生危险后果的用品。

的确,休息厅里除了桌椅什么都没有,那些竖条纹病号服里装着的躯体,就聚集在没有任何多余设施的空间内,无所事,亦无所思。我知道,他们每天都要服用某种镇静剂,几乎每个人都显得温和好脾气,没有一丝躁动的迹象。可是细看,却发现他们呆滞抑或散乱的目光里隐藏着错愕,甚至惊惧。是的,这并非我的想象。可是他们惧怕什么?是什么样的记忆令他们缺失的心智里顽固地保留着某种恐惧?我无法闯进他们的胸腔窥探到他们的心脏因何而颤抖,我不知道。

还是最狡黠调皮的那两个,他们凑到玻璃前对着我笑。我亦以笑回报他们,这使他们得到了鼓励,于是,那个长得像一段瘦小枯焦树干的中年男人冲着我说了句话,隔着玻璃,我听不见。

我摇头,指了指耳朵。他明白我的意思了,便用双手拢住嘴巴,冲着玻璃努嘴,玻璃顿时被他呼出的热气熏上一摊椭圆形白雾。白雾消散,我依然只能对他摇头,我还是听不见。他回头看看坐在女病人中做纸工的护士,确认她们并未注意到他,便伸出两根手指放到嘴唇边,做了一个吸烟的手势。我终于明白,他在向我讨烟。

他犯烟瘾了?医院一定有禁止病人抽烟的规定,看他的样子,就是经验丰富的病人,可他还是没有忘记曾经的嗜好,便逮着一切机会找烟抽,哪怕一个并非访客的陌生人偶尔站在玻璃门外看他们一眼。可我没有烟,即便有,我也无法让烟穿越铁栅栏围困的紧闭的玻璃门交到他手上。我只能朝他翻了翻空空的口袋,继续摇头。他蠢蠢欲动的目光里迅速升腾起失望,但他还是礼貌地冲我笑了笑,对,礼貌的,只不过带着些许无奈,以及一丝自嘲的尴尬。

我想,我没有在解读这个病人的表情时夸大其丰富度,他的确是一个表情丰富的病人,这在那个大多没有表情的群体中当是少数。他显得尤其机灵,就像一个因为过于捣蛋或者桀骜不驯而被误诊的人,一个长期困顿在病院里的正常人。他让我想到了那部电影,电影里那个叫麦克·墨菲的男主角。

他终于相信我不能给他带去任何惊喜,哪怕是一支烟,于是坐回椅子,远远地看着我,脸上依然有笑意。边上一个高大的胖子侧脸对他嬉笑着,似乎在嘲笑他并不成功的索要。他狠狠捅了一下胖子的腰眼,胖子并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夸张了,他便也跟着胖子一起笑起来,那张完全打开的瘦脸因为笑而布满千丝万缕的褶皱。

开诊时间到了,我离开了玻璃门。半小时后,替父亲配完药,我从停车场把车开出来。出医院大门,从病房楼的玻璃门前经过,我停下车,打开车窗,想再看一眼铁栅栏里的他们。

“麦克·墨菲”发现了我,腾一下从椅子里跳起来,脸上全是见到老友的兴奋。我冲他挥了挥手,他也伸出手朝我挥了挥,他身边的胖子也向我挥了挥手。然后,我看见,胖子的身后,那几个呆滞抑或散乱的目光里带着些许错愕和惊惧的人,也举起手,冲着铁栅栏外挥了挥……

我说:下个礼拜再来看你们,再见!

他们无法听见我对他们说的任何一句话,紧闭的玻璃门以及铁栅栏把他们远远地隔离在世界另一端。并且我知道,下次再见,我依然无法把烟交给“麦克·墨菲”,他依然会失望。如此,我便有了些许烦恼,真的再见到时,我又能给他们带去什么呢?

一路开车,我的脑中不断闪现着“麦克·墨菲”和胖子站在一起挥手的样子。不知道医生会不会让病人玩打篮球之类的游戏?好像,停车场边上有一个小小的篮球场。倘若他们有篮球,“麦克·墨菲”会不会让胖子把他抱起来练习投篮?胖子很高大,可以扮演那个叫“齐弗”的印第安酋长。也许有一天,他在“酋长”的帮助下,果真能把一颗篮球投入高高的篮筐,那时候,他们是不是就可以离开“张家楼”了?在他们眼里,外面的世界看起来也再不会像一幅幅分裂或错乱的拼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