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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石与铁锈:89级的杨全强
来源:文汇报 | 蔡小容  2024年04月01日08:17

按常理,出版人杨全强的书单里不应有我,我做他书单的读者都不太够,反倒成了他的作者。这情形就如同写作多年的马丁·伊登,习惯性收到退稿,千篇一律的退稿单使他的投稿像一个机器操作过程:稿件横贯大陆,从西海岸到东海岸,那一头仿佛是一个设计好的齿轮,自动把稿件从信封抽出,加上退稿单,放进另一个信封,贴上他附寄的邮票回邮。这机器完美运转,齿轮滑润,没有任何一个编辑肯附上一句私人的话,证明他不是齿轮而是一个人。直到有一天,机器出故障,齿轮脱落,马丁·伊登收到了用稿通知。

我认识杨是在2009年,当时他在南京大学出版社。那天他在天涯论坛潜水,看到我发的“小麦的小人书”系列,追看下来,原来这本书几个月前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了。他就给我写了一封邮件,表示希望以后可以合作。在那之前我买了一本江苏人民出版社的《在中国屏风上》,心念一动,翻看版权页,上面果然写着“出版统筹杨全强”。不知为什么我有这个直觉,江苏人民出版社不是南京大学出版社,我也不曾听说过他的名字。他言语谦逊多礼,我想象他是一位60后,举止稳重,穿着矜持的西裤和皮鞋——我没有上网去搜,当初联系并不多。

2011年他给我寄了一批书:《回到歌唱》《神秘列车》《印度札记》《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潘金莲的发型》等。若干年后,我才略有理解力地获知了以下信息:

出版人杨全强的出版清单,几乎成为了人文社科阅读的一把尺子。他曾策划出版鲍勃·迪伦、多丽丝·莱辛、阿特伍德、米歇尔·福柯、阿兰·巴迪欧、让·鲍德里亚、德勒兹、齐泽克、特里·伊格尔顿、詹姆斯·伍德、汪民安、李皖、孟晖、田晓菲等人文思想、文学艺术类作家学者作品500种以上。

如果当时我了解,我可能望而却步,不会浮想联翩:等《小麦的小人书》北大版到期了,再出一个南大版,形成对称……

2014年,此事提上议程;同时,杨已离开南大社,去北京为河南大学出版社创立“上河卓远”文化公司,所以,再版的“小人书”就是上河卓远出品的《浮生旧梦说连环》。在筹备出版、编辑往来的大半年里,我跟他在微博上说话很多,日渐熟络,有一天问及年龄,他答:“比你大一岁。”啊,他竟是1971年的,而且上大学跟我是同一级,89级。同一级的人,有同样的成长背景,从小到大经历的一切:粮食、给养、课本、教导、流行歌曲、时代电影、社会氛围,上至国家事件,下至个人心情,都基于同样的年轮,有着同样的生长层次。知道了他的年龄,再回想起跟他在微博上聊得欢蹦乱跳(夹带大量表情符号)的情形,才觉得理所当然。

于是从微博转到微信,打开了通往生活与往事的门。

1989年,山东省苍山县的一个男生高考考了534分,是全县文科第二名。他报考南京大学经济学系,被调剂录取到南京大学图书情报系。经济学是他跟风报的,当年的最热门,十几岁的农村孩子懂什么呢;但当年是谁调剂的他,真该鸣谢,将来国内第一流的出版人就此被置于正确的跑道。

1989年,湖北省宜昌市的一个女生高考考了544分,是全市文科第二名,外语类第一名。但我加试的听力考砸了,不敢报更高,就报了武汉大学英文系。湖北和山东高考是同一张考卷,但杨全强是一贯成绩优异,我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黑马。我读英文系,或许没错;将来读中文系博士,人家也都认为应当;但我自己知道其中包含的错位,可能我要到最后才能终于给自己定位。

小杨生在农村,他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十八岁初到南京,穿一身深蓝的中山装,脚蹬一双鲜红的帆布球鞋,略显拘谨,也许是拍照的缘故,也许是刚刚从县里来到大城市。大学时期,打篮球、迷摇滚、弹吉他、看电影,并花了大量时间通读中西艺术史。毕业后差点进某局,可惜“长得太显眼”,不合适;于是在不同地方混了两年,卖电脑、卖智能通讯卡,还在电台干过,那正是各省市音乐台最火热的几年,他的嗓音非常迷人,假如他当初约稿是打电话而不是写邮件,我肯定放下电话就上网搜他了。1995年重回南大读世界文学专业研究生,常去先锋书店,关注起各大出版社的学术图书,文学、哲学、人文社科。

杨在九十年代中的照片,完全是文艺青年范儿:长发,身材颀长,衣着考究。他读莱辛的《拉奥孔》、温克尔曼的《论古代艺术》、苏珊·朗格的《情感与形式》、丹尼尔·贝尔的《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读诗。我觉得他很像王尔德,又有济慈、雪莱等人的诗中神韵。

他的编辑生涯起步于江苏人民出版社下属的《光与影》杂志,一本摄影专业期刊,逢双月出刊,他有大把的时间去看图片、K歌、打网球,“游手好闲,是个flaneur”。2000年末杂志因故休刊,他转入出版社图书部门,多年来一半专业一半爱好的各种方向开始有了正面的业务产出:《伤花怒放》《燃烧的噪音》《中国前卫艺术状况》《像一块滚石》……多年浸淫音乐、艺术的结果,归结为出版界流传的一句话:“出摇滚乐评书找杨全强。”

他发在微信朋友圈的2004年的旧照片,让我略微地惊跳——他居然如此地帅,风流妩媚,又洋气,别具一种味道。他全面绽放了。假如我在那个时候碰到他,没准儿会跌进他的桃花眼波,好在,相见是十年后,我们都四十岁了。

他竟是有点羞涩的样子,这不像一个曾经的大帅哥应有的manners,他一点都不张扬跋扈;也完全不像他经常在微信里写诗流露出的某些特质:沉迷、偏执、颓废。说起过去,他一半自嘲一半惆怅:“从前我貌美如花的时候……现在,大帅哥变成了二师兄。”

黄金般的年华,钻石一样的过往,夹杂着铁锈。杨到南京大学出版社后,出版疆域更宽,文史哲、艺术、电影、音乐,他策划的“精典文库”在七年间出版五十多种;转到上河卓远后,延续同一思路和架构的人文社科类“彩虹书”出版四十多种。又是七年之痒,他再度离开。原因不详,业内流传一个说法,杨全强是出版界的“赔钱树”。

他的眼光太超前了。他二十年前出的书,现在来看也极为不俗,它们后劲强势,但需要时间,他认为书需要养。他又太舍得投入,一本书,要用最好的设计、最好的纸张,同时尽最大努力给作者最好的待遇;如果想不好一本书该怎么做,就一放几年。他的视域又广,战线越铺越开;信息又灵,国外有什么新书好书,他第一时间就去买版权。我对这些知道得不多,本身不懂行,换位去想出版社,他们确实要疯;如果我是杨,更要疯——作者、译者、编者、设计师、版权问题、纸张问题、图书开本与尺寸问题、印刷工艺问题,出版一本书的流程中每一个环节的每一个人都直接找他,什么事都找他。他是会做书,可他不懂经济学,他当年没有去学那个。写一本书的选题报告要填预期利润,这让他犯难。

然而他不发疯。无数个头绪集于一身,全方位同时运行。选题、组稿、联系作者译者并沟通、看稿、审稿、设计、校对、合同、版权、稿酬、人事、上传下达,等等等等,微博微信QQ邮箱分分钟随时提醒。按工作岗位他应该是“出版总监”,有时印在书上的居然是“责任校对”,他啥都干。三餐胡乱,昼夜颠倒,凌晨时分走出办公室,发个自拍在朋友圈,有时是一首新写的诗:

(无题)

那几个字不在纸上

不在龟甲兽骨上

不在削平的竹片上

它们在空气中

它们在晨雾中漂浮

最后在草叶上凝结,蒸发

它们鬼魂一样飘荡,

吸附我们约束不住的神经电子

它们在血液的黑暗中潜行

它们攀援神经

在灼烫的烙铁上履险如夷

它们在一个下午

让行走的我突然驻足

暗夜里的神听见了,顺便瞅一眼杨全强的书单和账簿。赔得太多了,给他翻一把。

早在2006年,杨全强还在江苏人民出版社,他在版权目录上看到鲍勃·迪伦的回忆录,将它引进出版,定书名为《像一块滚石》,并撰文说:“或许十年后迪伦会得诺贝尔奖。”十年后诺奖揭晓,谁也没料到文学奖颁给了一位音乐家。作为迪伦的唯一中文版作品,《像一块滚石》是买不到了的旧版,新版是他2015年在上河卓远重出的《编年史》。当晚,仓库里几千册书被抢购一空,紧急下厂加印。

等不到赔钱树变成摇钱树,他就要走了。

2023年,武汉著名的书店老王激情澎湃地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几乎全国的独立书店都靠‘杨全强’活!”老王的诚与真书店里满满几架都是杨全强二十多年来做的各种书。这么多书,铺开来,都是全强的爱,伤花怒放。往日做的书,他自己也不存。他能养活他自己吗?

事了拂衣去。他很爱武侠电影,喜欢胡金铨、张彻、徐克、王羽、姜大卫、狄龙这些人,还给自己起个笔名“傅红雪”。他在江湖上的称谓是“杨师傅”。

2014年,我和杨全强商量做《连环》,一起把小人书在页面上摆来摆去,看怎样效果最佳。当时我只会欣赏他对书籍的装帧设计,看他做的书有多美,后来我慢慢能读一些他做的书,我的眼界得到提升。他读的书是我的几何倍数,他经的事我难以想象,连他的英语都比我好,我跟他谈小人书,他也是可以立即上道的。我对任何事情都不内行:英语、文学、甚至小人书,我唯一在行的是写文章。我是个朴素的手艺人,但货真价实。断断续续,我写了三十年。

从2014年到2021年的八年里,全强给我做了四本书。每一本他都亲自设计版式,多次校读文字,精工细作,美轮美奂,超出我的梦想。

他听过太多的歌,所以无论什么心情,他都可以立刻找到最贴切的歌词来表达。

猫王的歌:“I bless the day I found you…”

我们都听过的“Diamonds and Rust”(《钻石与铁锈》),他听的是Joan Baez,我听的是齐豫:

We both know what memories can bring

They bring diamonds and rust

Well you burst on the scene

Already a legend

早些年,在我最渴望写作又最难以去写,出版的希望日益渺茫的时候,如果有个神来告诉我:“坚持,再坚持。几年后,会有一个最好、最英俊的出版人来给你做最美的书。你就快要遇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