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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4年第3期|杜怀超:柿子的隐喻
来源:​《广州文艺》2024年第3期 | 杜怀超  2024年03月21日11:02

1

深夜的大幕沉沉落下,严严实实地覆盖着远的山峦、近的田畴,还有眼前的铁轨,柿子般的壁灯挂在墙壁上,一字排开,照着每一个卧铺车厢。他双手支撑在靠窗户边的座位上,久久深陷于黑暗中。他不相信那明亮的光线会消失,那些柿子般的面孔、树木、草丛及隐秘的诸物会消失。穿过这茫茫黑夜,绿皮火车必将再次迎来黎明时刻。

这是他多年来,在东西南北的奔走中,关于中年男人、绿皮火车和柿子的炸裂志。无数次的火车之旅,他和她,或无数的人,在一列叫人生的列车上,一次次目睹柿子模糊而清晰的身影。

2

那段日子里,就连夕阳都像个羞红的柿子,保持明亮。

他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下班到家,放下包袱脱去外套,换上居家服,然后在那张胡桃色椭圆形实木餐桌旁坐下,面对着红烧带鱼、香菇青菜、丝瓜毛豆还有一盘太湖青虾拨动欢快的筷子,这是他最为惬意的时刻。丰盛的晚餐里,藏着他小小的成就感。

晚饭早吃。这是她的养生科学。对“肥胖”“营养”等关键词十分在意的她,把六点前吃晚饭视为圭臬。饭后,可以散步,可以闲聊,也可以在小区别墅群里,围绕着林荫蔽日的幽静小路信步。而他呢,收拾好碗筷、洗刷完毕后,从厨房踱步到阳台,点上一支香烟,然后漫无目的地打开一扇窗,向着外面密集的水泥森林行注目礼。不吃?她问。不饿。他确实不饿,中午一个人在家看书、写作,肚子咕咕叫就点份外卖,那时已是午后两点。现在再吃,胃部已经没有多少空间了。阳台通透敞亮。极目远眺,小区及小区远处的金鸡湖、摩天轮还有触天高的金融大厦,甚至更远的山水湖泊尽收眼底,在黄昏毛茸茸的光线里,万物明亮。在这份平淡的闲情里,他的大脑皮层瞬间被天光擦亮。漫天的光与焰,油画般的色彩,涂抹在大地万物上,他望着光线从墙缝、玻璃、树林里穿透过来,斜照在他脸上,不觉已沉醉。

他索性躺在一张竹编的藤椅上,对着阳台开阔的前方继续眺望。圆顶的苍穹,高远辽阔,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像是个丰满的柿子,左边明亮,右边灰暗;或者半边赤朱丹彤,像暗红的血迹,半边灰色暗紫,而隐秘在内部的那份暗流,成为人们认知天上人间的最大隐喻和密码。

目光下移。接着是林立触天的楼宇。城市楼群一个比一个高,阳光从天穹里走下来,沿着顶层向着大地漫漶,像踩着恨天高的女式皮鞋,在墙壁上留下光亮的斑痕。他从墙壁的侧面,打量着夕光从空隙里锋利地照彻、切割,坚硬而笔直、恒远而无限的暗物质;一部分楼宇站在光线里,缄默不语,另一部分楼宇站在光芒的背面,谁也不知道它们在凝思什么。

也许脖子酸累,或者说他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头颅的重量,眼睛在持久的审视里短暂微闭又睁开,他低下头,把目光降落在敷棻的绿树和密集的灌木丛上。需要说明的是,他此刻觉得舒服极了。是因为从仰视到平视,与天地之间的万物对话?居于五楼,小区很多上了年纪的树木,早已在时间和褐色鸟群的叠加里,从堆积的灰白鸟粪、水分和白天流动的二氧化碳里,抽枝、整叶,不断从地表之下汲取营养,获得向上的力量;它们早已蹿过了三楼的高度,有的枝叶已绿出了葳蕤,开始对六七楼眉目传情呢。

从楼缝里漏下来的光线,像画家一天里所有剩余的涂料,混合成凝重的赫黄,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大地上。为此挺身而出的,是那些蜿蜒的小径、躺椅和高高低低的植被。尽管草坪也在暗中发出细小的声音,抱怨是对它们看起来弱不禁风体质的轻视,从高处倾倒下来的重量,岂能由一棵或一丛由黄转绿、由绿到黄的绿植担当?他可不会那么龌龊无耻地认为。事实上,接收下夕阳最后光芒的,不是树木、高楼和草丛,而是那些从工厂忙碌一天、疲惫晚归的男人。

这正契合他的想法。在家的屋檐下,他努力成为那个晚归的人。

大病初愈的她,是个半青半黄的柿子。那些历经的风霜、雨雪,可以从她鬓角处隐秘的白发里找到线索,或从眼角的鱼尾纹里发现蛛丝马迹,或从生活的角落里看到脆弱和伤痕,比如走路没劲,稍微走上一段就气喘吁吁;比如怕风,哪怕些许微风拂来,她也会喊头疼;再如买菜,菜可以买但超重的她拿不了。什么样的菜量叫超重,三斤、四斤?其实一斤半还不到呢,从菜场到住宅小区三四百米的距离里,目前她很难圆满完成生活简单的测试。

好在一切都在转向开阔、恬静和明亮。彼时完全被天边橙色的光芒所怔住,大地万物在光线的折射下,所产生柿子般的镜像令人着迷。他有点恍惚,产生某种臆想,瞬间的光线,不是毫无来由地出现,还有深嵌其中的明暗、青红、冷暖、疼痛和生死等,所有的一切,神隐于事物内部,万物如谜。

3

他长期是个绿皮火车漫游者,反复搭乘一列绿皮火车,从一座城市奔赴另一座城市,黄昏出发,黎明抵达。

之所以选择绿皮火车夜行,是因为很多事要在缓慢的白天里安顿好,然后背包出发。室内地面要吸尘,垃圾桶要清理干净,衣服要洗完,卫生间下水道要彻底通畅。除了厨房、卧室、客厅还有卫生间的,还有她床头那些散落的棉签、药汁的斑痕。免疫力稍有下降,脚气病就会适时发出警告,她要用棉签蘸着炉甘石涂抹消毒,地板或窗台上总会留下一些用过的棉签。风干的、裹满石灰的棉签,总是让人莫名想到绷带、伤口和消毒水,有人从生活的战场上受伤折回。干完那些活计以后,他还要查看厨房的冰箱、米面口袋。离家时间短,还算容易对付,去菜场多买点蔬菜、鸡鸭鹅鱼、几斤米面,储存个三五天。按说都是成年人了,且有着三十多年的美食手艺,不承想病好后,厨艺一落千丈,不要说他吃不下去,连她自己也难以下咽。而米面、菜及各种负重的生活物资,则令她胆寒、却步。每次她在微信里自我责备、叹息,感慨饭菜难吃时,隔着手机屏他只能把肩膀一耸,算是回应。

白天早就被高铁、动车等家伙占据了,只有夜晚才属于绿皮火车。绿皮火车也知道自己慢腾腾的性格,自然也就不跟它们计较什么,拖着星斗、薄雾和夜色裹紧的钢铁身子,在午夜的铁轨上发出咣当咣当寂寞的声响,以此向时间证明自己的存在。

别看那些高铁家伙白天跑得欢,一到晚上就蔫了,像一只只斗败的公鸡,早早回窝休息。少数不服气的动车家伙,硬撑着要较个高低,坚持到午夜十一二点,最后一头爬进站里,在大口大口的喘息中偃旗息鼓。当它们呼呼大睡、沉浸梦乡的时候,绿皮火车睁着明亮的眼睛,驰骋在夜色下的河山、小镇,驶向远方。

绿皮火车不睡,他也不睡。人很奇怪,困倦起来浑身酸软无力;可一旦过了睡觉的那个临界点,精神却抖擞得很,说是打鸡血也不为过。每次离开家,他都选择午夜十一二点出发的火车,那时正是他困瘾掉了的时候。

相对火车而言,绿皮火车的硬座车票最便宜,这是车厢拥挤的原因之一,是很多四处奔波的人青睐的一种出发或抵达的方式。他曾经在深夜里订过一张长途火车票,以一场十七个小时的现场盛大演出,目睹着一幅幅拥挤不堪的图景:过道、座位下面,甚至屁股大的洗手间里,都可以成为漂泊者的栖身之地。只要能抵达,牺牲睡眠、身体又何妨?灰头土脸的人还讲究什么?年轻一点的,更是不把硬座当回事,从一上车就拿着手机看视频、电影,完全没有在意到站、出站及每一个站点的名字,还有上车的人群,肩扛手拿的大小包裹,形形色色的蛇皮口袋,巨型的包装袋,越过挨挨挤挤的山峰峡谷,扑向自己座位。有时候拥挤到极致。很多人与硬座无缘,只能以无座的方式乘车,然后借助一张当天其他旅客丢掉的日报或晚报,铺在座位下,身子熟练地一扭,人躺在报纸上面,算是完成一种自制的贴地硬座或硬卧,一夜到天明。当然,绿皮火车也有怜悯的时候,到了后半夜,上客稀少,偶尔走动的是上洗手间的人。这时中间过道位置就会无故空出一两个,有人前脚刚离开,后脚就有人迅速填补上,铺上衣物或裹着厚实的棉衣酣睡。在梦中他也许在为自己省下半张卧铺的钱偷着乐呢。

坐硬座还有一个令人费解的原因,即车厢里那明晃晃的灯光彻夜不熄。这是很多旅客迷恋它的原因?怕黑,还是对未知旅途的担心和恐惧,那种光亮度似乎旋转到最大刻度,照彻车厢里的人、座位、餐盘里的食物、旅客脸上的表情,还有地面上掉落的食物、纸屑和废弃物;如果仔细凑近的话,还可以看清邻座旅客脸上的青春痘、皱纹、斑点及鼻孔里的毛发。

绿皮火车的硬座车厢,没有什么私密可言。它所能呈现的,就是一个人满为患的巨大移动空间,这个空间是不设防的,对所有人敞开。认识的、不认识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抽烟的、吃零食的、喝饮料的,穿西装的、皮夹克的,裹着棉大衣的,一旦相聚于硬座车厢,三三两两马上就会熟络起来;就着存放钢盘子、零食、水杯的狭长桌子,天南海北地打开话题,哪里人?细皮嫩肉的,江南人吧?

当然,更多的人是严防死守的,不是把包环抱在胸前,就是背在身上,然后坐在座位上保持假寐的状态。也有人情不自禁地发出鼾声,甚至在梦中搅动着嘴巴,发出神仙般的梦呓,因为那梦呓的语言也许只有神仙才能译出。可是,你不要被这假象所迷住,只要你从他们身边走过,或者移动一下行李箱,他们一定会从梦中惊醒,然后微微睁开双眼,盯着自己的行李,暗中监视着你,随时等待喊叫或报警。所有人看上去都在沉睡,事实上他们时刻都在清醒。换句话说,所有人都在暗中防备着;对各自而言都是潜在的假想敌。即使之前说过几句话,送过几块饼干或给了一个苹果,那又如何?进入后半夜,有新的旅客上车,所有人再次栅栏高筑,保持高度警惕,一有风吹草动立马惊醒,虎视眈眈。

他也是一路无眠,神经绷得紧紧的,不可避免地进入一种不敢睡去的境地;既要时刻提防左侧留长发的男子,他是艺术家、小偷、流浪汉或精神抑郁者;还要留心右侧那个神秘妖娆的女子,她是名媛、风尘女子还是发廊妹?万一不小心,人家把那妖艳的口红沾染到自己的衣服上、脸上,大喊非礼,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为了避免那些所谓的意外,他只好微闭眼睛,处于一种半休息半睡眠状态,只要有一点反常的动静,他随时做好理性应对,以免节外生枝。

一旦到了后半夜,一切都流离失所。所有人最大限度地呈现那种自由、放肆的生命状态。他亲眼看见陌生的男女旅客,因为座位的挨近,困瘾上来了,腿、手凌乱地交叉在一起,怎么舒坦怎么睡,哪里还管得了美丑、性别及好坏人。睡。睡去。只求痛痛快快地睡去。醒来你会发现很多哭笑不得的场面:有的人抱着人家的脚,有的女子抱着男子的肩膀,还有陌生的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就偎依在了一头,嘴里发出梦呓的声音。

4

她坚持不吃柿子。每次路过菜场水果摊,他总要被黄澄澄的、灯笼般的柿子照亮。它们隐匿在苹果、香蕉、菠萝、火龙果中间,收敛着内心金色的光束,以一副羞红的面孔面对世人。他被它吸引,每次都要问她要不要吃柿子。她的回答总是很肯定,不吃。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如此执着和唠叨。尤其是在她大病之后,他跟柿子接上了头。他曾久久凝视过一颗柿子,剖开柿子内部,看着鲜嫩诱人的果肉、水分饱满的汁液,以及皮肤般薄薄的黄色皮囊,内心有过一阵颤抖。这样的果实,究竟是怎样的时间光纤孕育的?这是人间的尤物吧,如果沿着口腔输送到肠胃,没人不被这光芒温暖,没人不被这光芒照亮吧?

她对柿子不陌生,甚至熟悉得很。谁的故乡门前不有着这样或那样的果树?土生,自然就是土长。从泥土里长大的桑树、枣树、苹果树、梨树、柿树等,都在以泥土的名义,支撑起乡村饮食的美学。她曾摘过一颗青涩的柿子,翡翠般的柿子,一口咬下去,是柿子青涩的尖叫。他能想象到,一颗没成熟的柿子,如何发出尖叫,最终被无情地抛弃。这种经历他也有过。第一次与柿子相遇,免不了要粗暴地摘一个,以此填补人生经验的空白:最美的柿子只有让它红在枝头上。

可是柿子什么时候红呢?久居都市的人,早已忘却;深居乡间的人,照旧熟视无睹。没有人准确地说出柿子成熟的时间。他曾多次问过乡下年迈的母亲。母亲捋了捋满头银发,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反正就是那个时间点一到,或者哪天抬头一望,树上的柿子突然就红了,无数盏小灯笼挂在风中,把俗世照亮。

红透的柿子投射在他心里,就像镌刻的大红印章。此后他四处乘着绿皮火车游走,每每看到柿树,他总要多看上几眼。他对山里的柿树印象尤其深刻。光秃秃的山,他说的光秃秃是草已枯黄、打碎,随风飘逝,山坡上留下灰黄枯槁的草根;柿树呢,在秋风的拷问下,褪去所有树叶的伪装,从外表到内心,最大限度地裸露,如果你走近细看,将会看到树干上那些凸起的纹路,不正是它暴露出来的静脉和铮铮铁骨?一树的柿子呈现在盛大的天幕下,你很难想象不见柿叶只见光零零的果实,如何缀满山梁,把秋色染遍。

柿子不言,在众生里由青转红。这是大山精心捧出的秘密。一颗柿子就是一个日子,一颗柿子就是一个生命。山风、石头和流动的水分,加上疾飞而过的小鸟,造就一棵柿树的落生、成长、结果。这彤红的柿子里,藏着怎样的生命历程和岁月期待?

如何让她脸色再次红润起来?一年前她结束了六个疗程的治疗后,脸色铁青,皮包骨头,那种藏在骨缝里的单薄,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刺痛着他的胸口。

这也是他屡遭她拒绝后,每看到有人在路边兜售柿子,总是要停下来,看一看摸一摸,然后执着地买下一些。还没等到家,柿子皮已破,纠缠成一团糨糊状,瘫倒在布袋里,熟得太纯粹、太放肆。她继续重复她的责备,明知道她不吃,非要买,不浪费吗?看着她嗔怪的样子,他没有理会,从布袋里挑出一颗仅存、还算完好的柿子,放在屏风架上,瞬间客厅生满了光辉。

5

他后来远行不再为了省钱坐硬座,改为卧铺。这也是应了她的要求。

卧铺与硬座一栅之隔,但效果天壤之别。卧铺车厢里的人,基本上像一个硕大孤独的柿子,上了车后钻进白色棉被窝,裹着头迅速进入梦境。卧铺车厢里的人很惬意,没有大声喧哗的声响,也没有明亮的灯光。更多时,灯早早熄灭了,黑灯瞎火的,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从过道门缝里传到硬座车厢,像一把柔软而细腻的刀子,剜得硬座上的人牙痒痒,加上困瘾发作,几乎要达到爆炸的临界点。卧铺,本身就是为了睡眠而设。事实上睡过卧铺的人,也有深夜难眠的人,也许被车轮碾压铁轨吵得难以入睡,或者还有重重的心事。绿皮火车每到一站,都要发出沉重的喘息声,是夜行人生活的无奈、迷惘和无助,还是背负着一些不得不去面对的生命负荷?他们或她们,都在某一时刻里束缚在列车的网格里,动弹不得。

他记得自己多次睡卧铺,无一例外买到的,都是上铺。曾以为下铺安全方便,便于出出进进,且下铺的票价比上铺贵出许多。随着坐火车的次数增多,他慢慢发现,还是上铺好些。尽管上铺的空间稍微低矮些,一般年纪大或身手不太灵敏的人受限。有利的是,不会像下铺那样铺盖永远是那么凌乱,也不会有人很随意地坐在上面蹂躏,或者有旅客的孩子把面包、饼干等零食散落在上面。住在上铺的人,丝毫不会受到下铺的震荡、翻身动静影响,否则下铺的每一次声响,都会造成蝴蝶翅膀般的风暴效应,把你从深浅睡眠中拽出来,令你喜怒不得。还有一项难以启齿的是,有人放个臭屁的话,所有的气味则会盘旋在下铺中央,你无须捂住鼻孔或屏住呼吸。

和其他卧铺旅客一样,在火车上睡觉,更多的人是失眠;睁着眼睛,在黑暗中空洞地望着车顶,短促的压抑迎面扑来。他只好翻过身来,趴在床上,眼睛朝着中铺和下铺望去。谨慎的人,脸庞朝着墙壁;没心没肺的,就敞开被子,大声地打着呼噜;只有那些精力充沛的年轻人,躺在被窝里玩手机。让他心颤的,是窗外那些木然站立在月台上、一脸愁容的旅客,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颗颗风干、成熟的柿子,等待再次远行。

其实,车厢内的人,不也像晚风里散落在地上的柿子?或青或黄,或大或小,随着夜色渐深,带着营养缺乏的脸庞或阴郁的神色。那么午夜的绿皮火车,不也是颗巨大的、奔走在大地上的柿子吗?

6

他再次想到在车站的她。

知道她成为火车站志愿者,那已经是他从北京回来后奔走苏北徐州的事了。他们彼此经历过一段颠沛流离、背井离乡的生活之后,再度迎来别离和守望。他们各自客居在不同的城市,一个在苏南,一个在苏北,中间是无尽漫长的铁轨。在一列列火车的装载下,他一次次离开、抵达。城市的隐秘、茫然和未知,成为他和她各自面对的恐惧和不安。她彻夜焦虑,脾气渐渐暴躁,甚至患上了神经衰弱症,整夜整夜地失眠,每天晚上从单位下班回来,焦虑、惶恐、担心,交织在一起。而能带给她安宁的,是火车的汽笛声,这是她进入睡眠的一味良药。

暑期到来。她瞒着他在火车站找了一份与本职工作相去甚远的工作。教室、食堂和家三点一线的生活之余,剩下的就是空荡荡的夜。城市的夜晚,不是灯光秀,就是冷漠而又无言的建筑秀。水泥森林里,听不见一声鸟鸣,也看不见一缕炊烟,喑哑而又喧闹,繁华而又苍凉。她说高楼太高,夜晚又太空,挤压、虚空,孤独得令人窒息,这是康复后她的第一次倾吐。

他知道时她已经做了一个多月的志愿者。每天天不亮起床,做早饭洗完衣服,再送孩子去辅导机构学习。然后按照事先的规定,她从家门口乘坐地铁5号线转2号线到火车站报到。志愿者活动,已经成为这座美丽城市的一部分,比如环保志愿者、小区安全志愿者、社区爱心志愿者等,那些人群的出现,给冰冷的城市带来些许温情和暖色。半个小时的业务培训,她和其他志愿者,陆续回到自己岗位上。志愿队伍里各色人等都有,退休工人、事业单位人员、公务员、老板、医生、教师、大学生还有中学生,他们穿上红色的马甲,像执勤的士兵,精神饱满,眼睛发光。

他不免好奇,问她,累不?累什么?你不知道,火车站,我们每天都可以看到很多有趣的事情发生,比如带孩子的乘客上车,结果孩子忘记带了;白天坐高铁的的,多是西装革履或者做生意的老板之类的,到了晚上,坐绿皮火车的,多是一些外来务工人员和居于生活底层的人。他们大包小包的,有的背上扛着个装着棉被的蛇皮口袋,手里拎着一箱锅碗瓢盆。他们一早就赶来候车,其实列车夜间才发出,可是又担心路上堵车误点,就索性早来。饿了,就着站里的热水泡一袋方便面;困了,就朝躺椅或地上铺上棉被,眯上一会儿。她说,那些人太困了,结果一觉睡到天亮,那班火车早已走远。醒来后的他们朝着服务台跺着脚,大喊大叫,像个委屈的孩子。

怎么办?他隔着视频问。

还能怎么办?大家只能同情地看着,因为没有人可以让火车停下来啊!

他安慰她,累了就回家休息。

她隔着听筒,坚决地说不。

她告诉他,坐火车和做志愿者一样,最好选择夜晚。只有夜晚的人,会因为有了黑夜的保护,可以听到火车嘭嘭的响声,与故乡、亲人还有他,相隔得如此之近。

7

午夜的火车,像个不知疲倦的猛士,匀速穿行在无边的大地。车外是厚重的夜色,车内是昏黄的日光灯,斑驳地照在乘客的身上、脸上,明明暗暗,若隐若现。他时常会在午夜某一刻被惊醒时想到在车站守候的她,然后莫名地再把火车、柿子联系在一起;然后独自从铺上坐起来,戴上眼镜,扭开头顶的日光灯,在紧张、压抑、失真的梦之外,打量午夜车厢里那些漂泊远行的脸,蜡黄的、干枯的、沧桑的、风尘仆仆的、大病初愈的、饱含风霜的,或沟壑纵横的……就像一颗颗形状不一、明暗的柿子,向着人生的硬软座,向着繁华的城市。他和她又何尝不是其中的一分子?

他很怀念曾经的故乡。印象里,只要有泥土的地方,随便撒下一些种子,雨水之后总有种子落生,然后冒出碧绿;就像老屋门口那棵枝繁叶茂的柿树,在回忆里即使说不清柿树的来历,但年迈的母亲坚信它们好养,好活,也好生长。她与柿树不同的,如今身体内部,除了骨头、血肉,还有一些隐秘的伤痕,就像一颗没有来得及熟透的柿子。如果有时间他想回趟老家,当面向母亲讨教,老家门前那棵柿树的故事,故事里的那些柿子,究竟是怎样红的,霜冻的,风干的,还是时间染红的?

他还要告诉她,整个世界就是由一颗颗硕大的、渺小的柿子组成的。西天的夕阳、黄昏的高楼、树林、灌木、草丛和午夜的漂泊者……对,还有他和她,弱小的、孤零的、坚硬的、柔软的、奔走的柿子,和树上那饱含阳光的柿子一样,都在时间的列车里修行:一边生病,一边健康;一边别离,一边重逢;一边暗淡,一边明亮!

杜怀超,1978年生,徐州市文联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大地册页》《大地无疆》《血色梅花》《山丹丹花开》等多部;曾入选中宣部2019年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国家十三五重点出版物出版规划项目、国家出版资金资助项目、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江苏省作家协会第三、五、七届重大题材项目等;曾获第五、七届紫金山文学奖、中华宝石文学奖、江苏省报告文学奖等,多篇(部)作品翻译成外文和入选各种年度选本。现居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