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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4年第2期|渡澜:案头工作
来源:《天涯》2024年第2期 | 渡澜  2024年03月22日08:03

编前按

2022年,渡澜出版自己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傻子乌尼戈消失了》时,作家林白说:“渡澜的文字令人惊讶:蓬勃与衰败混杂、坚硬和鲜活并存。她明亮激越又冷郁沉着,藏污纳垢又洁净纯粹。”评论家杨庆祥则拿她与奥维德、卡夫卡作比较:“大致说来,渡澜目前全部的作品都可视作是一种‘变形记’——在气质和境界上更接近奥维德而不是卡夫卡。这是渡澜最让人惊叹的地方,她以一种毫不造作的方式让笔下的人与物享有了平等的权利——生的权利、死的权利以及生活的权利——这来自于对一种可见的社会规则的蔑视和不以为然。”

《天涯》2024年第2期推出渡澜的新作《案头工作》,延续了其短篇小说集《傻子乌尼戈消失了》中的写作风格,“文字令人惊讶”,字里行间依然是“一种‘变形记’”。她笔下的奇诡世界,令人印象深刻。

现推送渡澜《案头工作》小说全文,以飨读者。

案头工作

文/渡澜

就在离家几步之外,我们被抓住了。这人是个脸上有伤痕的差使,穿着湿漉漉的蓝色带领毛呢大衣,脚上穿着牛皮高靴,戴着一顶倾斜的麦秆草帽,像老鹰一样站在路灯上。他不愿意委曲求全、隐瞒不公,却有倾诉邪恶的冲动。他说自己和那群公文强盗没有任何关系,他是一个独立的访客;他说这里的每一棵树都种得很近,他每一棵都看得见;他花时间赞美我们肚皮里的书本,并说阅读意味着独立。他和我们交谈,说我们犯了事,让我们和他走。我们问我们犯了什么事,他说我们杀了人。

“孩子们,咱们这儿鬼魂横行。我们一行人刚刚下车,发现根本没地方下脚。”他又提起阴谋,希望我们不要让它发生,可又劝解我们妥善完成它。他提高嗓音,举止粗鲁,虽掩饰不住威胁的意味,却很有主见,仿佛知道半路拦住我们有多丢人似的:他那疲惫的大眼睛心甘情愿地对我们眨着,牙齿又大又圆,显得嘴唇鼓囊囊的,一副怯生生的挑逗样子。他问我们:“你们为什么说谎?好姑娘,什么事令你们忧心?”他一边问,一边摘下了帽子挤兑我们:“什么事?”你一言我一语,这个脸上有疤的差使每次说点违心的话,眼睛就血溜溜地转。他看到了谎言和恐吓在我们身上诱发的窒碍和疲惫,他心知肚明。

差使带走了我们。附近正在修路,到处都是防溅板。他偶尔转身,指着我的胸膛说:“你啊,你现在想跑也没用了。”他把我们关在了一间房里,一片逼仄的乞丐地,枝头总是皱巴巴的,湿漉漉的,人们只为暖和日子。

夜晚挖我们的脚,我和妹妹把湿透的袜子挂在暖气片上。我没怎么和她聊天,她也不和我说话。他们给我们熬了一锅羊汤,还带了一碗用醋泡过的莲子。我想起今天的所见所闻,想起每一年的孩子中,最早离家的那个手总是最小的。外面亮着灯,我们握住窗把手,发现它正在轻轻颤抖,地震了吗?这一定是海浪,我想,也许我打开窗户,海水就涌进来,海豚跳进我的眼睛——这是吉兆还是凶兆?风,沙砾,绿白相间的海;大海的巨大蓝色桅杆,泪水满船,黑夜就停泊在岸边,而太阳却难以追寻……在潮汐中,一条鱼的尾巴重重地沉入水中,飞溅的水花犹如精神照亮身体,犹如星星倾泻而下,将我们切割成海洋和沙漠——这是时间的蛮力。颤抖过后,传来一阵仿若雷鸣般的巨响,而巨响后,这些颤抖反倒是停止了。

我们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外看去,从这缝隙里,我们嗅到了不同于往日的味道。空中弥漫着硫磺味,没有鸟叫,一片寂静,黑漆寥光的棚屋敞开,迎来的是嘈杂的灯光,灯下耀眼的不是光芒而是阴影。灯后就是瘦削的四蹄生灵,那些马儿,它们一匹接着一匹走过,马背上覆的雪在发亮,浪动如星河,美不胜收。风声稀薄,山色荒凉。朦胧的树枝在土丘上,树梢空荡荡,却梦见白色的秋天,幻影般的叶子从天而降,枝条像大地一样生长。外面围着一群人,有人被绑在拴马桩上,露出婴儿般懵懂的神色,后脑勺还在淌血。三四个人下马站定,在疯狂的年代,他们靠着不同的呼吸声分辨不同的人。不多久,一些穿着白色大衣的士兵喊叫着将一群人拽出棚屋,让他们排成了一排。灯光下人们的脸单调乏味。

那个差使也在,他翻身下了马,马镫上粘满了松子,他在冰上跌了一跤。我们盯着听着,我们看得见的比正午的太阳看见的还要多。他走过去掰开他们的嘴,他们拉出了几个围着围裙的男人,这些人都是附近的渔夫,他将他们按在队伍的最前头,用晒棒砸他们的脸。吓唬人的呵斥音和惨叫声混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这群挨打的人里面,有个当爸爸的人,他把孩子抱在怀里,那脸上有疤的差使提起防风灯看他的脸,滚烫的外壁烫伤了他,他发出呻吟声。孩子被他们抢走了。

差使给了他一拳头,他大叫着倒在地上,护着自己的肚子不动弹了。差使指着他说:“你不是这儿的人。”当差使准备继续打他时,他才拍着地大喊:“老爷,我是来找我的鹿的。”

“没有别的事儿了,我肯定要拔了你的牙。我说这儿没人认识你,臭小子,没人认识你。”差使将他拎了起来,盯着他,眼珠骨碌碌转着。

“谁认识他,快站出来。”另一个拎着棍子的人冲着人群大喊。没人应声。

“你不是这儿的人,这儿没人认识你!”

“我不是,我没有读过书,老爷,我家是驯鹿的,我们遇见大雪暴,鹿都冻死了,就我一个人活着,我来这儿是因为这儿有人,我能吃着饭……”

“骗子,小偷,你问题最大,一会儿再问你——去后边站着。”

“去后边!”一个士兵用力推了他一把。

他捂着疼痛的肚子跑到了队伍后头,又有几个人被拉了出来。

“在这儿干什么?”

“雪崩了,老爷,我们只能待在这儿。不在这儿就冻死了。”

“这么巧?你们正正好好就待在这儿。”说话的人被打倒在地,其余几个求饶的被他们按在了地上。马儿喷着鼻息,沐浴在怒火中,它踏着整齐的步,像是一个小钟表。差使紧盯着他不放,每次绕过来都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个卑鄙的骗子。他的苦难还没有结束,很快,士兵们将他单独拉了出来,差使捏着他的肩膀说:

“你一直驯鹿?”

“是的,老爷,您把我闺女带到哪里去了?我驯鹿,我从小就在……”

“那你胳膊肘上一定有冻疮。”差使当着所有士兵的面,撕开了他的衣服,他赤身站在寒冷的夜里,寒冷和恐惧袭击了他,他闭上眼,全身都缩在一起,他甚至不敢发出一声尖叫。人们围着他站着,差使和别人换了个位置,差使将手压在他的胸脯上,他那小小的乳晕是青蓝色的,差使用手掌轻轻托着,用手指夹起其中一个,凑过去闻他的乳房,上面还长着汗毛,差使把鼻子伸到他的腋下,最后闻了闻他的脖子和肚脐。差使又问他:“你的冻疮呢?你是做炸药的,我知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我也知道了。”

他的嘴唇颤抖,眼泪顺着脸颊淌下。

“肯定不止你一个,还有谁?”

“老爷,行行好,我待在那儿,是因为我饿坏了,我冷坏了,我看那儿人多我才待在那儿。”

“没人认识你,你从哪儿混进来的?“

“我不是,老爷,老爷,我冻坏了,那儿人多我才去的。”

“别叫我老爷,谁是你老爷。骗子,那儿离我们近你才待在那儿,你就竖着耳朵,把耳朵竖得高高的,竖得像天线一样。”

差使扇了他一巴掌,他再次摔在地上,他捂住自己的流血的鼻子,呜呜哭了起来。有人想把他从冰面上拉起来,被差使拦住了。

“我怎么看都是你,我这辈子见过的所有骗子都长着你这张脸。”差使解下了枪,拉开了栓。

“等等,老爷!”他大喊,“老爷,别打我,别打我,我就是个驯鹿的啊老爷,您行行好,您行行好。”

没人听他说话,差使冲他开枪,他慌忙摆过头,子弹打穿了他的耳朵。他疼得大喊,在地上翻滚。他的半边脸都是血。

“看他叫,听他叫。”差使指着他对四周的人说,“这声音就是贼,贼都这么叫,没错了。”差使一把将他拉起来,另有一些人被他们装上车拉走了。

我俩给吓坏了,我怕洒眼泪,我们往床下躲,声音不小,有人进来瞧瞧是怎么回事。他们进进出出,我们猜很快就要天亮了,我们看见工人们已经出来了,他们蹲在水井旁,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的味道。我妹妹吐了一地,一个看守试图为我们治病,他前额浮肿,穿着天真烂漫的制服,戴着一顶宽边帽,腰间挂着一根电棍。他善良宽容,躲在房间里的阴凉处,一言不发。但当我受到启发,当我对生活有了新的认识时,他便拿出纸笔,开始完整地记录我们的记忆。他作为主人公让大家都笑了,不是因为他有一个从他出生起就住在身体里头的不安分的灵魂,而是因为在这不安分背后隐居着的竟是一张平静的脸——我们为他高超的伪装技艺赞叹不已。他翻了一下抽屉,取出了一点罂粟膏,没有开水,他将它们捏烂放进了自己的酒里,喂给我们喝,我们感觉好多了,肚子里有一团火球,我们不再发颤,头重脚轻,昏昏欲睡。他没走,脱了衣服睡在我们身旁。

我们又趴在窗台上向外看去,玻璃上起了雾,外头一匹马也没有了,没有鲜血,也没有人的脚印,我俩面面相觑,鬼魂躲藏在玻璃之后,它们于光怪陆离的场景中诉说自己作为囚徒的痛苦,从鬼魂中不时传来一阵阵欢快的笑声,人们在欢声笑语中度过了一个世界动荡的时代。一阵阵欢乐的笑声让我们无法抗拒。我们专注地倾听这些叹息,沉入色彩缤纷的海洋,这些奇怪的场景与惊异的笑声理应让我们感到恐惧,但奇思妙想一次又一次地爬进我们的脑海。过去的噩梦仍在空气中徘徊,散乱的念头让我每晚都觉得自己渺小,因这渺小的错觉,我不由自主地倾听着自己恐惧的心,当倾听的那些声响变为我本身时,恐惧消散,疑虑诞生。我们思索,野心确在人间吗?小草已被修剪了吗?世界已经改变了吗?我对着昏暗的灯光、一些空洞的话语、所有的马匹,以及世界的恐怖感到疑虑万千——如野心,你是如何记住荒野的?如情欲,你是如何记住停歇的?

午夜时分,一只蝴蝶洗净了云层。因色彩,心灵远离根基,也正因色彩,黑夜的到来便成为了一种良机。一缕缕空无编织着大地,大地成为一种幻觉、一种上升、一个破碎的童年梦。我们无法在黑夜的镜中看清自己的身影,我们只看到了镜子本身——一个多面的、逐渐慢下来的、垂死的夜晚。我们看到它,在它之内光线几乎被打碎了;我们倾听,听见远处传来的狼嚎,十几匹狼正在黑夜中奔走,狼群正向我走来。它们在风中哀鸣,底下的土地是阴沉的,头上的月亮是偷来的,唯有夜里的蝙蝠稀稀拉拉地环绕着它们流血的獠牙。在夜晚,我能感知到一个清凉的驼铃、一匹因为胃病而翘尾巴的僵马,我感受到另一群野兽还在驼着背前进,它们说:“我们不担心战争,我们有鹿的力量。”它们又成为一个个负重前行的世界,成为了我们记忆中的浅薄生活和破碎的脸庞……窗户依旧带着室外的寒气。我们为什么不从这里走?窗锁只是一个结,看守打着鼾。他们为我们定下了规则,无关文字,这些无声的规则更像是手,无时无刻轻抚我们战栗的脊背;我们讨论逃亡,却从未开始旅途,我们被绑在曾经疯狂想象的心窗上,那些狂人的话语,在我们身边响起......

天亮了,那个看守叫醒我们,他又把帽子带上了,说今天要审讯我们。我们走了一里地,来到我们的目的地。那是一个只有二十平方米的小茶室,砖头厚,缝隙大,没有刷漆的墙壁里堆满了窜动的斜线,屋子里头有工厂烟囱的烟味。我走进来之前,房间已经被收拾过三四次了,地面不知为何而泛潮,靠左的地方有一张空荡荡的旧桌子,非常锋利,上面堆着柴火。还有一个炉子斜靠在窗旁,炉子两边关着又大又薄的门,门刷上了卵黄色,使人感到可怕的快乐。屋子正中央一张漂亮的小桌子上铺着柔软的玫瑰粉色桌布,每个人都很友好,仿佛这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炉子上有个冒烟的宽口锅,从锅里飘出腊肉的香味;锅在我心里烧,但我没向他们要吃的。我要是想吃点东西,就必须支持他们挖坟。

那个差使也在,他刷牙,让我妹妹走,然后让我坐下,他自己坐在炉火旁。他看起来四五十岁,还请我吃东西,一个托盘上有一些干果和加了白糖的黄油饼干,我说我什么都吃不下。他的目光就像一团火焰,融化在我的心里。他牵动我的心灵,劝导我对自己撒谎。他曾经教过我们:“仔细阅读,慢慢思考,自觉或不自觉地,欣赏你的影子。”谁都知道他是个果断的人,下决心很快,他果断的精神并非体现在酷刑、痛苦和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苦难上,而是体现在一种定式中,我们常以三言两语来描述这种人的品性:那是一个白色的、雾蒙蒙的冬天,大雪掩盖了地下正在发生的所有变化。

他露出笑容,一边笑一边讲:“那些有智慧的人曾说,植物留下了种子,动物生了蛋——植物里有种子,动物肚子里有蛋。好了,现在到你了。你的肚子里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我心里发怵。

“那怎么不吃东西?”

“我吃不下。”

“你为什么不能吃?”他问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杀了人,你们知道吗?”

“只有您知道。”

“你要当个骗子?你要当个小贼?”

他摸了摸自己的眉毛,说:“你知道是谁。只是你还在琢磨自己的理由。你也得了我们这儿的本土病,我们有毛病,这个毛病就是咱们做事需要理由。人总得给自己一个理由。你还在想吗,好闺女?我知道你在琢磨什么,你谁都不敢得罪是吗?为什么呢,你在怕什么?你没什么可怕的,咱们这儿的人都得听你的,怕什么?怕我打你?我不打你,我给你烧了炉子,想让你吃点东西,可你不吃。”

“这都是您自己想出来的。”

他说话就像是在摇骰子,你不知道下一个是什么,但无外乎就是那六个:“为什么不说?你们两个一起干的,还是你自己干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

“你在给我演戏。人死了,就死在家里,你们两个跑了,被我逮住了,你们两个在演戏。”

“我没什么要演的戏。”

“谁叫你当了个没戏可演的演员?”

“没有人。”

“那就是你自己干的。”

“我什么都没干。”我气愤地说。

“那就是你妹妹干的。”

“不是她,我不知道是谁干的,没准儿就是您干的,您给自己抓了两只替罪羊!”

“你为何如此怨恨我们呢?”他说,“你觉得我们是一群庸俗的、贪婪的人,我们玩我们的游戏,而你们是无辜的牺牲者,对吗?你想教育我们,你觉得我们是错的,我们抓错人了,你觉得我们就是蠢蛋,你希望教育我们。你发现了吗?你在圆满自己。”

“我们是被您抓来的!”

“我请你来聊天,我请你吃腊肉,而且你也来了,为了赢得点什么。”

“是你们叫我来的,我不是来赢得什么的。”我说了这话,才发现我已经掉进了他的陷阱。我从自己的戏台上跳到了他的戏台中。果然,他劝了我几句,像是要解闷一般说:“撒谎,你想挨打,你渴望从我们这儿找点罪受。对吗?我说我不打你,你心里头感到失望。你希望我干点坏事。我刚才问你,谁带你来的,你说你不认识。你希望我把你捆起来,你希望我抽你几鞭子,你喜欢来点冲突,你喜欢,但你以为你不喜欢。”

“没有的事。”

“你几岁了?十二岁?”

“十一岁。”

“你妹妹呢?”

“她八岁。”

他挪动了椅子说:“有些人在你面前争吵不休,你为此感到惊讶——为什么这群大人巴不得自己找点罪受?这是你的洞见,很多孩子都有这种洞见。你原本可以靠着这种洞见,走出这个没完没了的怪圈,可惜你害怕他们,对吗?你害怕那群大人,你觉得他们比你更加聪明,更加有能耐,因此你开始步入了冲突。你开始想要找点罪受。”

“我们什么坏事也没干。”我说。

“你们当然没干,”他召唤我,让我出演第二幕戏,“秃鹫把他啃光了。狼也吃了他。也许是他自己生病了,突然就死了。”

这个差使开始变得坚硬,变得像一块石头。他摸了摸我的手,仿佛他的心也有一个灵魂,他逐渐走近我,但实际上他一动不动。

“我们也可以这样交差,也可以那样交差,你明白吧。”

我感到疲惫,我的肺像是被攥紧了,我一呼气,它就跳起来,他们没给我们时间尿尿。我想起自己从未登上夜晚的舞台,于是想同他争论,可我刚要开口,就想起那些马,那些听到枪声也不震惊的马。我只好问他:“你要什么?我不知道,这只能您来说。我得给您钱吗?”

“你可以给我点,去向你爹娘要,用纸包起来,包得像糕点一样,你一说,你爸就明白了。他们肯定给你钱,但你这辈子就完了,人家得恨死你,所以你得想想别的法子。你看起来没什么毛病,孩子,我看你只有一个缺陷,那就是不能正视自己的眼睛。”

“但我们反思……”我说。

“说多了,说多了。”

“不行,我得给您钱。我得给您钱。”

“真好,你这话是老板的话,是要当官的人说出来的话。我想给你卖命哩,可我就忙着这些琐碎的事情,我是个傻子。”

“您别这么说。”

“我是个傻子,孩子,我就是个傻子。”他之后所说的,都是我从未设想过的话。

他指了指自己,双眼通红,眼泪流到了鼻尖上,说道:“好好看看我,我年轻时候,我想过给妈妈写信,但我又不知道写什么,因为我什么都不懂,你也知道,我是个非常糊涂的人,我去求我大哥,他说这好办,你尽管写,我帮你送出去。我一晚上没睡,写我想她了,问她我能不能回家。他替我把信送给了我们妈妈。过了三天才回信,她在嘲笑我吗?我问我哥,如果她嘲笑我了,就不要告诉我。他说,她没笑话你。我又问他,那她写了什么?你猜猜她写了什么,她能给我这个‘一问三不知’的蠢东西写什么呢?我大哥读给我听,她写,你敢回来,我就用鞭子抽死你。好姑娘,瞧你把眼睛瞪得多大,她就是这么说的,我说我想她了,她说她得用鞭子抽死我这个畜牲,因为什么——还能因为什么?我是想清楚了,因为我就是个蠢笨的畜牲。我就是笨的,姑娘,我笨极了,我想变聪明,不是因为我愚笨才想变聪明,而是因为我想变聪明这个选择就已经够愚笨的了!你这个坏丫头,你怀疑我是个坏人,我当然是,你们也觉得我是,只是你们装作不信任,因为你们觉得这样很聪明,你们觉得满腹怀疑的人很聪明,其实正好相反。疑心重重的尽是傻子、呆瓜、窝囊废,肚子里只有撞大运的歪理,真正聪明的是那些……你们这类的,你们这类人是聪明的,你们这样的小娃娃最聪明。让我亲亲你的小手。”

太阳越升越高,水也开了,他用手死死锢着我,边笑边哭着说:“哎呀,小娃娃,你们要把我的胳膊都吞进去,拿我的肚皮做肉卷,噍我的舌头。你们要一天吃上六七顿,一顿吃上三四个人。我倒是在怀疑你们呢,这是我的罪恶,这是我的罪恶,可是,孩子,我心中这么怀疑你——可是我爱你,我再怎么怀疑,我都没有恨你,可你恨我,你甚至以为我恨你。”

“我是个笨人,但你们是聪明人,你们聪明是因为你们信任我。你们信任我倒不是因为我这个人怎么样,你们信任我只是因为你们信任我。你们心里已经明白我是个好舅舅、好叔叔、好爸爸了,对吗?别人说什么也无法动摇你们的决心,一定有人对你们说我的坏话,可你们都没有放在心上——孩子就是这样,因为孩子有决心,我可以这么说;你们是有决心的孩子,尤其是你,你不仅有决心,还有信心——你没跟着姐妹们去玩,反倒来帮我,我明白你是个体贴的人。你觉得我挨打了,因此心中可怜我?我的那些兄弟姐妹,我们从小在一张床上长大,我们喝着同一个母亲的奶长大,可是他们现在要鞭打我,铁了心让我受苦,就因为我是个畜牲。我心里对他们没有怨恨,要是有怨恨,我就什么都不干了。我娘呢,我没见过她几次,她说她要抽我这头畜牲,大不了我回去被打一顿,这我倒是不怕。我说我不回去了,那是气话,我当然得回去,和我姐说,也对她说,妈妈啊,您尽管打我,我对您任劳任怨,我累死在外头也心甘情愿。我就是您的牲畜,您要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打死我,我也不违抗您……好姑娘,没准儿你在想:这个蠢蛋,你闷死在壳里算了,你弱小无力,胆小怕事,不成气候,但我明白,你爱我,你爱我就像爱你亲人一样,就像爱你舅舅、爱你叔叔,甚至像爱你亲爹一样。我们以前见过面,现在见着了,将来也会见面啊。我们是熟人了。”

他最后问了我一次,问我吃还是不吃。我说我不吃。“你填饱肚子了,回家去吧。”他说。门关上时没有声音。

渡澜,作家,现居内蒙古通辽。主要著作有小说集《傻子乌尼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