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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沐子:向日葵(2024年第9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4年03月15日11:31

“本周之星”是中国作家网原创频道的重点栏目,每天经由一审和二审从海量的原创作者来稿中选取每日8篇“重点推荐”作品,每周再从中选取“一周精选”作品,最后结合“一周精选”和每位编辑老师的个人推荐从中选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发推荐语和朗诵,在中国作家网网站和微信公众号共同推介。“本周之星”的评选以作品质量为主,同时参考本作者在网站发表作品的数量与质量,涵盖小说、诗歌、散文等体裁,是对一个写作者总体水平的考量。

——栏目主持:邓洁舲

本周之星:沐子

沐子,原名杨天生,浙江天台人。当过知青、教师、矿工、银行职员、经济师、民营企业主。一九八七年前曾在《东海》等杂志发表小说。二零二零年重拾笔,恢复短篇小说创作,偶有作品发表。

作品欣赏:

向日葵

纷乱的细雨中,坚果回到了小城。准确地说是回到了父母身边。除了父母,小城里已没有熟悉的人。初中同学已忆不起一张面孔。高中上的是县重点的“火箭班”,同学之间除了埋头读书,几乎没有任何私交。“火箭班”的同学都考上了大学,如今散落在东南西北,无一人回到小城。

出租车在杏林巷口停下了,小巷狭窄,坚果只得拉着行李箱步行。巷子里静极了,除了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再无任何响声。巷子两旁人家的枇杷从石墙上探出头来,滚圆、金黄、馋人,伸手即可摘到,这跟少年时的印象并无两样。到家了,坚果立在门口,深深地呼吸着熟悉的味道,并不急于进院。父母家是一幢二层楼房,外带一个小院,羊攀藤爬满了院墙,把家遮蔽得严严密密。

进了小院,坚果看见父亲站在凳子上整理葡萄架上的藤条,母亲手里拿着剪刀、塑料绳子,站在一旁打下手。

母亲看见坚果,睁大了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才大声喊:“果儿回来了。”喊得急促,声音卡在喉咙里,又尖又细。父亲听见了,急忙跳下凳子,望着坚果搓手,不知所措。

坚果的父母都是小学退休教师。坚果十八岁考上哈工大,毕业后留在哈尔滨工作,尔后娶妻生子。二十多年中只回家过几次,每次住上两天就匆忙赶回哈尔滨,父子之间彼此都有几分陌生感。

母亲伸长脖子,张望坚果身后的院门,问:“栖霞和豆豆没回来?”

坚果说:“栖霞要上班,豆豆念初中三年级了,马上就要中考,功课忙。”

坚果回家时正值梅雨季节,回家半个月了,他足不出户,天天坐在屋檐下看雨。雨丝飘忽,细细密密,眼前朦胧一片。

父母看到儿子整天沉默寡言,很是担忧,躲在房间里作着多种猜测。

一日,父亲打破了沉默,问:“果儿,工厂里不忙?”父亲知道十年前,儿子从国企辞职,自主创业,办了个光学仪表厂。

坚果不想再瞒父母,直截地说:“工厂倒闭了。”他望着白茫茫的雨帘,心里叹口气,时光倒退了十年,自己回到一无所有。企业倒闭后,坚果卖掉了几处房产及轿车,总算把银行贷款及拖欠的员工工资偿还清了。妻儿只得住回了从前的大杂院。

父亲迟疑了一会,仰脸望天说:“办企业心累,心不要太大,倒闭了就重新找份工作,吃点安稳饭吧。”

坚果半天没说话,突然冒出一句:“上山容易下山难。”

父亲教了一辈子书,他不解儿子的心思,更看不懂外面眼花缭乱的世界。

一天,出太阳了。院中的树叶绿得逼人眼。空气清爽,吸上几口,脊背酥松了。天蓝得人心里直想撒野。

父亲望着坐在屋檐下发呆的儿子说:“果儿,去外面走走。”

坚果望着院墙,雨后的院墙湿漉漉的,在阳光映照下显得越加沉重。他心灰意懒,脚没有挪动,身下的竹椅子吱嘎作响。

时间过得飞快,雨季终于过去,初夏来临了。

傍晚,坚果回家后第一次走出了小院,他想去城外的小溪边转转。之前乘出租车回家的路上,小城陌生得让人以为是到了另一个城市。坚果心里想,记忆中的溪流应该还是原来的模样。

城市的高楼渐渐模糊,窗户和墙连成了一体,坚果来到了溪边。溪边野草蓬乱,溪流酣睡着,身上没一丝波纹,水鸟的投影清晰可见。坚果沿着小溪走了很久,回头望望,看不见城市的高楼了。他突然从灌木缝隙中望见有人在钓鱼,便信步走上前去。

钓鱼人听见响动,扭过头来,看了来人一阵,突然喊:“坚果,是你啊,几十年没见,胡子满脸了。”

坚果眯瞪着眼,搓着手,他不认识眼前的这位钓鱼人。

钓鱼人说:“我是丁瓮呀,和你初中同学。”

坚果晃晃头,他实在想不起有个叫丁瓮的同学。

钓鱼人说:“初二时,我留级到了你班里。”

坚果这才想起来。初二时班里来了个留级生,身材粗壮,脸黝黑,和自己同桌。初中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坚果揉揉眼,说:“好多年没见面了!”

丁瓮说:“是呀,初中毕业后就没见过。”

丁瓮忽然转过身,挥动鱼竿,一条鱼儿上钩了,在空中蹦跳着。丁瓮弯腰取下鱼钩,把鱼放进溪边的竹篓里。他走到坚果身边说:“今晚不钓了,遇见老同学了,说说话。”

坚果和丁瓮坐在溪边的岩石上。岩石光滑,溪流幽深,无声无息地流淌着。

丁瓮搓搓手,说:“坚果,你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每次考试,成绩总是班级第一。全班就你一个人考上了县重点高中的火箭班。”

这么多年不见了,坚果不知说点什么好。初中时,丁瓮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印象。坚果只会说:“一样的,一样的。”

丁瓮说:“你还记得保平吗?”

坚果摇摇头,望着溪水竭力回忆。

丁瓮说:“你对保平肯定没印象了,保平成绩在班级也是倒数前几名的。都这样,差生对优生有印象,优生都记不住差生。”

坚果低头想想是这么回事。

丁瓮说:“保平是泥瓦匠,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腿瘸了,现在靠他老婆养家。”

坚果望着溪水沉默了一会,问丁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丁瓮说:“我在别墅区做保安,说白了,就是看大门的。”

坚果问:“一家人生活还好吧?”

丁瓮说:“儿子十三岁了,在上学。妻子在家带孩子,做家务。小城周边有荒地,妻子种点蔬菜。我晚上出来钓几条鱼。一日三餐荤素都有了,生活蛮好的。”丁瓮咂着嘴巴,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坚果“哦”了一声,抬头看溪流,溪水平展展,没有一丝响动。坚果心里想:生活要是如溪水这般宁静多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丁瓮仰脸看看天,说:“明天还要上早班,我们回去吧!”他拉过坚果的手使劲握,握得坚果直咧嘴。

丁瓮说:“老同学,周六我不上班,晚上到家里来喝酒。多年不见了。”

丁瓮和坚果在大街上分别时,丁瓮说:“我还住在九曲巷五十四号,周六一定要来呵。”

肯定不是由于丁瓮的热情邀请,但坚果弄不清是什么缘故,突然萌发了要去丁瓮家坐坐的念头。这念头越来越强烈,从周一到周五,一直纠缠着坚果。

周六傍晚,坚果寻到了九曲巷。巷子如其名,弯弯曲曲延伸,如一条长绳慵懒地躺着。巷两旁人家的屋檐都快相接了,只留下一线青天。

坚果寻到五十四号,两间木板墙的矮房子。墙板霉变发黑,布满裂缝。屋里透出昏黄的灯光,照得一地斑驳。

丁瓮见到坚果,忙扭头朝里屋喊:“翠儿,我老同学来啦。”

一个中年女人从里屋出来,满眼笑意,她对坚果说:“给妈喂好饭后,我就做夜饭。”

坚果说:“你忙,我和丁瓮先说会话。”

丁瓮对坚果说:“我妈有病,长期卧床。”

坚果扭头四顾,问:“你儿子呢?”

丁瓮说:“儿子周六周日在他姨妈家,晚饭后才送回来。”

坚果和丁瓮说话间,丁瓮妻子已做好晚饭。菜蛮丰盛:番茄炒蛋,清炒刀豆,蒸泥鳅干,鲫鱼豆腐汤。

丁瓮指着桌上的菜说:“泥鳅是稻田沟里捉的,鲫鱼是溪里钓的,蔬菜是老婆种的,蛋是家里养的母鸡下的。”

丁瓮抿一口黄酒,咧嘴笑笑,对坚果说:“我老婆漂亮吧,同事们来家都一个劲夸她。”

丁瓮妻子拿筷子敲了一下丈夫的手背,说:“别显摆,你同学是大学生,在大城市里工作,见的漂亮女人多了去了。”

坚果抿嘴笑笑。丁瓮的妻子相貌极平常,宽脸黑红,胳膊粗壮有力。若称为健康美倒还差不多。

丁瓮的妻子胃口极好,埋头扒菜,嘴嚼得叭叭响。

丁瓮说:“瞧这吃相,吃慢点,让客人先吃。”他抬头对坚果笑笑说:“别见怪,她小学毕业,不懂礼数。”

妻子拿手背擦把嘴,说:“你当我不晓得,你初中时,成绩全班倒数第一。”

丁瓮仰脸晃头,得意地说:“我好歹也是个中学生。”

夫妻俩边斗嘴,边往对方碗里夹菜,边呵呵笑。坚果见了,心中生出一丝感慨。他眼前浮现出妻子的脸,企业倒闭后,那张脸再也没有过笑容。

饭后,坚果和丁瓮坐在桌子边闲聊。

正聊着,丁瓮忽然站起身,跑到里屋,拿出个大本子,对坚果说:“这是我儿子的画。”

坚果初中时报了个美术培训班,学过三年绘画。他翻开本子看,前面几页画的是天空、河流、树林,虽然画得都不错,但并不出众。翻到中间,一幅向日葵让坚果心一惊,脊背一直,呆了眼看画。青草地上,十多株饱满的向日葵迎着太阳奔跑,花瓣吐出金黄的火焰,画面充满了律动感。

丁瓮在一旁问:“老同学,怎么样?画得好吗?”

坚果呆眼看画,顾不上说话,只连连点头。

丁瓮妻子跑过来,大声说:“全班数我儿子画得最好。”

丁瓮说:“我说过,我儿子是绘画天才。”

丁瓮妻子拍着丁瓮的肩头,大声说:“你早就说过,儿子八岁那年就说过。”

坚果望着眼前这对夫妻,心里一热,默默地想:这家子生活虽然艰难,但儿子有出息,希望就在。

坚果正想着,有人敲门。抬头见一女子领着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进了家门。

丁瓮妻子大喊一声:“宝贝回来了。”急忙跑过去,抱住孩子,问:“宝贝,今天在姨妈家吃什么了?”

丁瓮的儿子迷瞪着眼,晃晃头,又像是没有晃,抿着嘴唇不吭声。

丁瓮忙上前,弯下腰,抚摸着儿子的头,问:“儿子,今天画画了吗?画的什么?”

孩子眼光呆滞,嘴巴吐出几个单词:“草,草地。”

丁瓮拉着孩子的手,来到坚果跟前,拍拍他的背说:“儿子,喊叔叔,快喊。”

坚果忙伸手握住丁瓮儿子的手。丁瓮儿子却扭转头望墙壁。望了一阵,突然挣脱了坚果的手,低头跑到里屋去了,丁瓮妻子也连忙跟着孩子进了里屋。

丁瓮讪讪地对坚果说孩子怕生,让他别介意,坚果连忙摆摆手。丁瓮不起眼地叹了一口气,坚果心里也对孩子的异样微微感到有些疑惑。

“天不早了,我送你出门吧。” 丁瓮说。

路上,与一整天的热情相比,丁瓮显得很沉默,坚果隐隐猜到了什么,也不说话。半晌,丁瓮才开口:“孩子三岁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医生说现在不叫自闭症了,叫孤独症。”

小巷弯弯曲曲,灯光惨白。坚果觉得这条路显得特别黯淡、曲折、漫长。

“以前我和他妈妈都忙着打工,以后,我们多陪陪他,也许他就不会这么孤独了吧。” 丁瓮回过头对坚果咧嘴笑了一下。

转日清晨,天色刚发白,坚果就辞别父母,离开小城,回到哈尔滨重新创业。

坚果后来常常想起那天夜晚的情景。走出弯弯曲曲的小巷,面前是宽阔的大街。街上灯光灼眼,恍如白昼。坚果和丁瓮在巷口握手告别。

丁瓮说:“沿着这条大街笔直走,就到你家了。”

坚果转身没走几步,丁瓮又跑过来,握住坚果的手。丁瓮的手粗糙有劲,握得坚果直咧嘴,他迫切地问:“我儿子的向日葵画得真好,是吗?”

本期点评1:

在大都市飞速发展的当下,“回故乡”已经成为一个重要的文学母题了。都市文化与故乡(一般是乡村、小城镇)文化之间越来越大的差异和越来越深的隔膜,催生了这一母题。久居都市的人,一旦回到故乡的语境下,便能清晰地感知这种差异:都市的意象是石头,它是冰冷的、陌生的、静止的、成分复杂的;故乡的意象是泥土,它是柔软的、熟悉的、生长的、简单纯净的。就文学来说,都市是叙事的,代表着可能性,而故乡是抒情的,它是一种永恒的底色,给人以治愈的力量。

沐子小说《向日葵》所写的,正是这样典型的故乡。在主人公坚果的故乡里,有父母,有昔日的同学玩伴,有少年印象中的巷子和枇杷树,有熟悉的味道……这些故乡情景的描摹,都带着一种“回溯”的冲动,回到母体,回到子宫,回到温暖的大地和无忧无虑的状态中。当然这也只能是希冀了,现实中的坚果已经成家立业,有了妻儿,并经历了创业到破产的挫败。因此他对故乡的核心诉求,就是“治愈”。他选择性地略过了故乡中那些已然物是人非的部分,而奔向自然,奔向溪流,并最终从初中同学丁瓮那里汲取到最淳朴的力量——一则是知足常乐,这来自故乡的“抒情性”;二则是相信希望,这又与故乡的“生长性”有关。故乡的能量,正像坚果看到的孤独症儿童笔下那一丛向日葵,“迎着太阳奔跑”“充满了律动感”,让人“心一惊”“脊背一直”。由此,坚果从精神上完成了他此次“回故乡”的使命。

小说写得流畅自然,情感充沛,又能够举重若轻,娓娓道来,可以看出作者对谋篇布局、语言表达以及叙事节奏都有不错的控制力。如从更高的要求来说,我还想提一个问题,就是小说中“都市-故乡”对比的意图过于明显了,通篇隐含的都市是不快乐的,而故乡是包容的、宽厚的、健康的,这使得小说更像一个寓言故事,它展示作者的某一种看法、说明一个“道理”或观念。但其实,我们的都市和故乡还有更复杂的内容,它们也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变化。要试着去捕捉更多元的感受和经验,写出意外,哪怕是闲笔,也会让小说的内涵与外延更加丰富、真切。

——于文舲(《当代》编辑,青年作家)

本期点评2:

《向日葵》:当坚果脱去外壳

文学能做什么?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但这篇小说似乎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日子在过,时间也在过,在时间里的人们身上都有这一种“过客”的设定。这个词是一种底线,是一种潇洒而善良的底线。且不说长,就说个一百年吧。对于个人,百年前不定,百年后不晓。所以有句话“人生不满百,何怀千岁忧”。但文学却常怀忧愁,在真假里,在执着和因果中。一步一印,负重且艰难的行着。小心再小心,因为它背负着人类灵魂深处的最柔软。

回到这篇小说,这部作品的谋篇是成功的,不虚空,不泛大。从一个创业失败者的归途入笔,这不仅贴合了现实,也隐隐点了一下归宿。让读者一下子就进入了文章。但作者并不是一再描写主人公创业失败的孤寂和落寞,反而是笔锋一转。让主人公遇到了少年时的同伴丁瓮,丁瓮虽然干着最累的工作,但也有着最简单的幸福。这不免让主人公想到自己,有些怅然若失。这时文章的亮点,也是高潮部分。自然而然的出现。麻绳专挑细处断,丁瓮的儿子,一个只喜欢画画的孤独症孩子。让这个家蒙上了一层暗影。但丁瓮并没有显出一丝消沉。反而是用向日葵一样的态度,向阳而活。这里面有一个很到位的细节,就是当曾经学过画的坚果看到丁瓮儿子画的向日葵时,“心里一惊,脊背一直”这两句如此传神,如此精炼,又如此提气。最后丁瓮还送给了坚果一句看似平常却富含哲理的话“沿着这条大街笔直走,就到你家了”。这一下,坚果那层坚硬的外壳就脱落了,他有了新的生命力。他会像向日葵一样,向着美好的未来出发。

在这篇文章里谁是“过客”呢?创业失败的坚果?苦中作乐的丁瓮?还是那个患有孤独症的孩子?

——刘家芳(中国作家网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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