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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的方向
来源:长江日报 | 李春雷  2024年03月15日08:35

十年前的“五四”青年节前夕,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给河北省保定学院西部支教毕业生群体代表回信,勉励青年到基层和人民中去建功立业,在实现中国梦的伟大实践中书写别样精彩的人生。

回信中,习近平指出:我在西部地区生活过,深知那里的孩子渴求知识,那里的发展需要人才。多年来,一批批有理想、有担当的青年,像你们一样在西部地区辛勤耕耘、默默奉献,为当地经济社会发展、民族团结进步作出了贡献。

习近平强调,同人民一道拼搏、同祖国一道前进,服务人民、奉献祖国,是当代中国青年的正确方向。

2000年,为了响应国家西部大开发的号召,保定学院的15名毕业生毅然放弃多家用人单位的录用及继续深造的机会,带着户口选择到万里之遥的新疆且末县中学任教。

24年来,这批学生都在那里成家立业,创造了各自的人生辉煌。和他们一起成长的,不仅是当地的教育事业,还有经济社会发展、民族团结和谐、生态环境改变等等。可以说,正是他们和来自全国各地的青年,与原居民一起,共同建设了当地的美丽!

截至目前,保定学院已有360多名毕业生扎根新疆、西藏、贵州、重庆、四川等西部地区的边疆和基层,像一棵棵红柳、一株株格桑花,为当地带去了无尽的活力,并绽放出了各自最灿烂的生命之花。

好男儿志在四方,有志者青春无悔。

好男儿,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就是基层和边疆。

边疆,是国家的围墙,地处偏远。在那里,大多是少数民族同胞,物质条件相对简陋,文化水平相对较低,生活条件相对艰苦。正是如此,才更需要有理想、有热情、有智慧的青年人去建设、去改造。只有那里美丽起来、坚强起来,整个中国才能整体美丽、整体坚强。

在总书记回信十周年前夕,笔者特意奔赴边疆,对他们进行了现场采访。

他们虽然已不再年轻,但他们的心,仍然年轻,永远年轻!

是的,他们用青春、热血和智慧,走向边疆、建设边疆,从而把自己都建设成了美丽的边疆!

引子:青春无悔

2000年春,惊蛰刚过,山上消融的冰凌伴着纤弱的溪水,便开始弹拨起悦耳的琴弦。仿佛一夜间,迎春花、连翘花悄悄登场了,处处鹅黄,满眼明媚。

然而,在这个生机盎然的季节,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且末县第二中学却陷入了绝境:由于一批教师的流失和小学升初中学生的急剧增加,下学年,教师将会严重缺额:初一新生七个班,只有一位班主任人选。

没有教师,学校怎么办?

且末县教育局和二中负责人急得火烧火燎,迅速带着一班人马,前往内地多个省份招聘人才。

每年三、四月,正值高校毕业生求职季。但是,不少学生了解到且末县的情况后,叹息一声,摇头而去。

且末县,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南部、昆仑山和阿尔金山北麓、塔里木盆地东南缘,北部深入塔克拉玛干沙漠。其面积超过14万平方公里,竟然比浙江省和海南省面积相加还要大。

天边小城,万里之遥,黄沙漫漫,缺水少绿,连树木都难以存活的地方,人何以堪?

可是,祖国西部边陲总要有人坚守,那里的孩子更需有人教育啊!

无奈之下,他们拖着疲惫的身体、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保定学院。

保定学院前身是始建于1904年的“保定初级师范学堂”,由近代著名教育家严修先生创办。近一个世纪以来,这里的学生德业兼修、知行并重,家国情怀,红色基因,薪火相传。

且末二中缺教师的消息一经发出,便在保定学院校园里引起热烈反响,数百名学生踊跃报名。

而此时,西部大开发战略刚刚萌芽,距离国家正式启动“大学生志愿服务西部计划”尚有三年时间。

这就意味着,当时去西部,没有任何特殊的物资和政策奖励。

面对一张张就业协议书,毕业生们毅然决然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在协议书备注栏里,都明确地写着这样一行字:“报销单程应聘路费,工资按国家标准如期发放。”

这,就是他们获得的唯一待遇。

且末县原计划招聘七八名教师,没想到报名人数众多,又都很优秀。于是,连夜请示,将招聘名额增加到15个。

一所院校,一批就有15名毕业生志愿到西部任教,这在河北高校和且末教育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句著名古诗的发源地,正是保定学院的所在地,而其中不少学子,就生活在易水河畔!

20多年过去了,这批毕业生全部扎根且末,像一棵棵红柳、一株株格桑花,与当地人一起建造了美丽的且末,并见证了祖国西部的蓬勃发展。

……

2024年1月,冰天雪地,风如刀割,我赶到且末县,拜访了数十位当事人。

一、一路向西

2000年8月5日,在保定火车站的站台上,一群身穿白色T恤的青年正在和前来送行的亲友、老师话别。

一样的青春,一样的皮箱,一样的服装,一样的目标。

“呜——”

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

从河北保定出发,先乘火车到达西安,然后再转火车到库尔勒市,要途经河北、河南、陕西、甘肃、新疆5个省区,行程长达5000公里。

这,还仅仅是火车的旅途——下了火车,还要再乘汽车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

火车,是那个年代的绿皮火车。

绿皮火车上,是那个年代典型的拥挤。到处是人——行李架上坐满了人;座椅下面躺满了人。

过了兰州,窗外绿色渐少,车、房子和人也越来越稀少,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荒芜苍凉的戈壁。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沙砾和乱石,仿佛这里发生过一场石头的叛乱,泥土被镇压了。置身其中,犹如登临月球。

向西,继续向西,越来越荒芜苍凉。

大家趴在车窗边往外看,好不容易看见一棵树,就开始琢磨,是不是胡杨?

出发前,虽然每个人都查过有关新疆和且末的资料,但对于西部的种种风貌还只是猜测,甚至到底有多远、具体哪个位置都不清楚。

只知道那里是大漠边陲,只知道那里常年风沙弥漫。

到达库尔勒,已是第三天下午。

那一晚,他们看了穿城而过的孔雀河,逛了宽阔的人民广场,对库尔勒的印象很好。

他们天真地想,既然且末归巴州(库尔勒)所在地管辖,想必不会太差,也不会太远了。按照家乡市管县的距离,应该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就到了吧。

听了他们的想法,当地人笑着纷纷摇头。

按照既定行程,天一亮要换乘汽车,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奔向且末。

塔克拉玛干沙漠被称为“死亡之海”。

旷野连着旷野,沙丘连着沙丘,除了荒凉还是荒凉。刹那间狂风怒吼、天昏地暗,黄沙如同咆哮的黄河,浪滚浪翻。沙子敲打着车窗,似乎要将车掀翻……

在漫天的黄色里,又经过300多公里跋涉,终于到了大漠深处——塔中。

塔中只是一个小站,专供人们歇脚。

大家下了车,正要活动一下,猛一抬头,就看到了公路边上高高竖立的钢铁架子,像一道坚固的沙漠之门。

架子两侧和中间的横梁上写着醒目的大字,犹如对联。

上联:只有荒凉的沙漠

下联:没有荒凉的人生

横批:征战“死亡”之海

望着“荒凉”和“死亡”的字眼,青年们面面相觑,议论了几句,突然都默不作声了。

午餐是在塔中唯一的小饭馆。开饭前,老板娘提着大茶壶,给每人倒一碗茶。那茶仿佛已泡了半天,跟外面的天色一般浓酽。

当热气腾腾的拌面端上来后,油腻的碗和一路奔波的疲惫使得几个同学刚吃第一口就皱起了眉头。旋即,又赶紧相互鼓励:“吃吧,路还长着呢!”

是的,这里是新疆,是距离故乡5000多公里的大漠深处。他们不是来这里旅游的,而是要长期生活下去。

车子跑了整整一天,天黑时才到民丰县城。

起风了,沙尘顿时铺天盖地弥漫而来。

有人惊呼道:“沙尘暴!”

司机纠正说:“这还不是沙尘暴,顶多算扬尘。”

“啊——”

15双眼睛又一次瞪大了,15个嘴巴又一次张开了。

拌面再次被端上来,仔细一看,碗里、面条上沾着沙土,吃一口,嘴里咯吱咯吱响。

在民丰县城住一晚,第二天又出发了。

彼时,民丰至且末是一条砂石路,道路坑坑洼洼,犹如月球表面,被车轮带起的石子,打得车底砰砰作响。

尽管车子颠簸得厉害,尽管胃里翻江倒海,大家仍然打起精神一路唱歌,歌唱即将到来的新生活。

行至距离且末县城150公里处,路面被夏季雪山融水形成的洪流冲断了,大家一起下车找工具填坑。

深深浅浅,走走停停,车子突然困在了一个最大的水坑里,彻底熄火。

男生们全部下车,脱了鞋子,挽起裤腿,喊着口号,一步步一点点,一点点一步步,硬是将中巴车推动了!

车子冒着黑烟,慢慢地启动了,慢慢地走出了泥泞。大家吼叫着,那声音是青年们生命深处的呐喊,震得大地直颤抖……

经过五天四夜的辗转奔波,大家终于走完了5000多公里的漫漫征程,到达了位于新疆南部的天边小城——且末。

掐指一算,仅从市区到县城,就整整走了两天。

8月12日上午,毕业生们正式到且末二中报到。

学校教职工早已在门口列队等候,夹道欢迎这群年轻的新同事。

二中位于且末县东南,学校门前有一条100多米长的土路,平时一脚踩下去,浮土可以没过整个脚面,但在他们来报到的这天早上,路面居然是湿的。

原来,学校为迎接大家到来,特意安排师生提前把近百米的土路清扫一新,又用净水泼街。

这,在缺水的且末,是最高的礼遇了。

举行完仪式,青年们每人分到一套崭新的被褥等生活用品,看得出教育局和校领导做了相当细致的准备。

尽管如此,依旧无法掩饰学校的简陋:没有水泥操场,几排“人”字结构的小平房,黑板斑斑点点,地面凹凸不平,一根绳子上挂着散发黄光的灯泡,屋内沙尘随处可见……

15名毕业生,一上岗就被委以重任,其中6人直接担任初一年级班主任。后来,又充实毕业班教师队伍。

……

二、小小红柳

车尔臣河的水,塔克拉玛干的沙

记得那一年,为了妈妈的强大

我们奔向了遥远的老阿那

小小的红柳,种在了我们新的家……

这首小诗标题是《小小红柳》,作者是语文教师李桂枝。

李桂枝,女,1978年10月生,河北省定州市砖路镇台头村人,保定学院中文系毕业。

那年春天,她还不满22周岁。签下就业协议的瞬间,心里怦怦直跳,因为除了家乡,她哪里也没去过,更别说万里之遥的新疆了。

李桂枝从小就是一个内向而腼腆的女生,不喜欢与人交流,不喜欢吃羊肉,但命运却安排她到了一个与自己生活习惯大相径庭的地方来工作,来当班主任。可想而知,她有多么不适应。

班里有一个名叫吐逊江的维吾尔族男生,基础很差,上课时要么跟人说话,要么就是趴在桌子上睡觉,提醒了几次,完全置若罔闻,特别让李桂枝头疼。

有一次,李桂枝布置作业让大家写作文,题目是《我的母亲》。吐逊江并没有按要求来做,而是写了《我的姐姐》。她本来想批评吐逊江,谁知看了几句之后,眼圈竟然红了,很多句子虽然不太通顺,感情却很真挚,看来这个浑小子并非表面那么粗暴无礼,内心深处应该也有柔软的一角。

第二天,李桂枝检查学生们对生字的预习情况,发现吐逊江和三个汉族男生在拼音方面一直有错误,明显是小学一年级时的拼音没完全搞懂。尤其是吐逊江,连p和d都分不清楚,声调也不知在哪儿标注,更不用说前后鼻音了。

李桂枝决定放弃周六休息时间,让他们四个来学校专门学习拼音。

费了一番周折后,汉族学生终于弄懂了前后鼻音的区别,但吐逊江还是出错,甚至越学越乱,渐渐变得焦躁不安起来,看样子已经不耐烦了。

怎么办?放弃还是继续?

李桂枝停下来,让吐逊江先出去休息一会儿。

其间,她拿起笔信手涂鸦,随机画了个气球,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大大的p。

这时候,李桂枝突发奇想,如果用象形字的方法,把字母转化成实物,更直观更形象一些,是不是也会更深刻一些?

吐逊江好奇地跑过来看她画画。李桂枝趁机问:“你看着像什么?”

吐逊江答:“气球。”

李桂枝继续问:“像咱们学的哪个字母?”

吐逊江眨眨眼:“喔,像p。”

“对了,你的联想能力很强,p像气球飞高高,下面的尾巴就是我们手中拉的线。”

说着,她又画了一匹马,问:“你再看马蹄像哪个字母?”

吐逊江答:“我知道了,像d。”

“对了,马蹄马蹄d、d、d,上面的线就是马腿,蹄子肯定是在腿下面了。”

“哈哈,李老师,我记住了,真有意思。”

在这种方式下,没想到吐逊江很快就把声母学完了。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像刚刚考了一百分。

“李老师,下星期我还来学!”

望着昔日刺头学生兴奋的样子,一种成就感和幸福感在李桂枝心中油然而生。

转眼周末又到了。补完韵母后,李桂枝主动与吐逊江聊起来。通过交谈,她得知吐逊江自幼父母双亡,他跟着姐姐、姐夫一起长大,所以与姐姐感情很深。

李桂枝恍然想起了那次写作文的事情。

从此,她就格外关注和关心这个学生,但凡看到他的进步和优点,总是不吝夸奖。

事实上,吐逊江学习成绩虽差,但动手能力很强。

比如冬天来临的时候,学校拉来一大车煤,通知李桂枝带着学生去领煤、炉子和铲子等烧火用具。

东西领来了,刚从内地来的李桂枝却不会使用。

吐逊江说:“老师,我会,让我们来吧。”

在他的操作下,木柴很快就燃烧起来,由袅袅而忽忽,由忽忽而熊熊,噼噼啪啪,噼噼啪啪,摇曳多姿的火苗像在炉膛里跳舞。

然后,他拍拍手说:“现在可以加煤了,要先加小块煤,再放大的……”

不久,炉子就变得红彤彤,热气四散开来。

学生们都围过来烤火,吐逊江则退到后面去了。

李桂枝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挺能干的,快过来烤烤吧。”

吐逊江说:“我以前在家都是自己生火,早就学会了。我年龄大,不怕冷,让他们烤吧。”

李桂枝第一次发现,这个学生,竟然如此可爱!

学校准备举办春季运动会,要求每个班都必须参加入场式,展现自己班级的特色与风采。

经过商议,班里一致决定:每人手持花环,后面再由两个同学举一横幅。

花环可以让学生自己制作,李桂枝能把字写好,可是谁来做横幅呢?

毕竟,学校只提供布,还得再找两根举横幅的木棍,最后把字贴在上面。

这时,学生艾山江站起来说:“老师,交给我吧,我们家有很多木棍,我可以利用中午时间做好。”

第二天吃过午饭,李桂枝本打算休息一会儿,但想到运动会的准备工作,想起艾山江说的话,决定去教室看看。

一进教室,她瞬间惊呆了:艾山江已把两根木棍削好了,正一个人把横幅费力地往上面绑着。

“你中午没回家?”

“对呀。”

“那你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在哪儿吃的?”

“我自己带的饭,因为我家离学校远,回去吃饭来不及,每天中午都不回家的。”

一时间,李桂枝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自己的学生每天中午都在教室吃饭,而她这个班主任竟然一无所知。天气这么冷,饭菜一定是冰凉的。她听说过很多维吾尔族朋友的吃饭习惯,每天早上只有一块干馕泡着茶水吃,可想而知艾山江也是如此,甚至连一口热水都没有,吃完后,他一个人默默地为班级服务。

李桂枝曾看过这个维吾尔族男孩的作文,读出他家并不富有,但他在班里总是充满阳光,无论什么时候见到老师、同学都是友好地微笑着。

运动会入场式那天,班里的学生精神饱满,口号响亮,再加上精心的设计,赢得了全场掌声,获得了精神文明奖。

一天中午放学后,学生们都回家了,只有艾山江一个人在教室里。

李桂枝走过去说:“以后,你中午和我一起吃饭吧。”

他笑着说:“谢谢老师,不用了,我带的有饭。”

说完又说道:“老师,您忘了,我是维吾尔族人,到汉人家里吃饭不方便。”

想了想,李桂枝把办公室的备用钥匙交给他,说:“你把我办公室钥匙拿上,以后可以到那里去吃,吃完还能喝点热水,都在暖壶里装好了。”

这一次,艾山江没有拒绝,连声感谢地接过了钥匙。

李桂枝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应该感谢艾山江才对,因为从这个维吾尔族男孩身上,她也学到了乐观与坚强。

班里有一个女生叫依利米努尔·艾麦尔江,形象好、气质佳、情商高。这个小女孩具有文艺天赋,李桂枝根据她活泼的天性,安排她担任班里的文艺委员。

可是不久,李桂枝发现一个问题:班里的个别男生特别喜欢找她聊天,而且聊起来没完没了。花季雨季,少男少女,如果不加以正常引导,恐怕会影响学习。

有一天,李桂枝问依利米努尔·艾麦尔江:“你的梦想是什么?”

小姑娘莞尔一笑:“做一名主持人。”

李桂枝说:“主持人看起来风风光光,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不仅要口才好,还要有深厚的文化修养。”

依利米努尔·艾麦尔江点点头,若有所思。李桂枝接着说:“所以啊,从现在起你就要开始努力了,千万不要被其他事情耽搁啊。”

小姑娘似乎明白了什么:“放心吧,李老师,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两年后,依利米努尔·艾麦尔江考入高中;三年后,顺利考入中南民族大学新闻传播专业。2019年,在中央广播电视总台举办的2019主持人大赛上,依利米努尔·艾麦尔江成功入围,成为优秀选手。

她,就是国内播音主持界小有名气的新疆姑娘“小米”。

点点滴滴,岁月磨砺,李桂枝觉得自己已完全融入校园,悄悄地喜欢上了教师这一职业。2001年10月23日,李桂枝因为表现突出,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2002年1月10日,她第一次踏上了回家探亲的旅程。

这,距离她初次来且末,已经过去了一年半的时光。

返程之后,李桂枝开始努力学习维吾尔语,因为她已决定扎根新疆,做一棵教育界的小小红柳。

这一年,李桂枝与陕西省乾县籍英语教师王玉全结婚。两个从外地漂泊而来的年轻人,在当地安家落户。

2008年,伴着北京奥运会的喜庆气氛,两人爱情的结晶——女儿也呱呱坠地。令人欣慰的是,女儿不仅长得漂亮,而且冰雪聪明,小学毕业便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库尔勒市的内初班。

为了便于孩子学习和生活,李桂枝在库尔勒供了一套房,每个周末总会开车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去看望女儿。

那些日子,400多公里的沙漠公路像一条长长的绳子,一头连着班里的学生,一头连着自己的女儿。李桂枝呢,既把学生当成孩子,也把孩子当成学生,教书育人更加尽心尽力。

2019年,她被评为自治区优秀教师。2023年,她荣膺全国巾帼建功标兵。

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的李桂枝,青春虽然不再,但她已长成一棵大大的红柳,她的女儿也即将高中毕业,而且像李桂枝一样喜欢写作,喜欢文学。

是的,昔日小小红柳已经长大,在她的庇护下,一棵又一棵小小红柳正在拔节生长……

三、树人如树木

侯朝茹,女,1979年1月生,河北省保定市曲阳县晓林镇西赵厂村人,保定学院历史系毕业。

选择去新疆的时候,她刚刚过完22岁生日。

被且末二中录取后,侯朝茹瞒着父母签下就业协议,又隔了一个月才忐忑不安地告诉他们结果。

父母立即表示坚决反对。为了打消女儿的念头,与她进行了长达数天的谈判和冷战。有了执念,谁也没办法,就像婚恋。最终,父母还是依了她。

刚到且末,她就体会到了风沙的威力,不光是刮风,风里还夹杂着沙子,沙粒打在脸上犹如刀割,生疼生疼。办公桌一天不擦,上面就落了厚厚一层灰尘,可以记电话号码。

然而,这还不算沙尘暴,只是浮尘或扬沙。

第一次经历沙尘暴的可怕情形,让她至今难忘。

天,突然间昏暗了,犹如一块巨大而密封的布罩下来。那时候她正在上课,压根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一下子惊呆了。

学生们大声喊:“侯老师,沙尘暴来了!”她回过神来,赶紧伸手去摸电灯开关,啪嗒,啪嗒,连续几下,没有任何反应。是的,停电了。碰到这种天气,要么是线路受损,要么是供电单位提前拉闸,再想依靠电力,门儿都没有。

此时,不知谁点亮了一根蜡烛,室内终于有了微弱的光亮。室外则面对面不辨人脸,往门口一站,飞沙走石,烟雾弥漫,呛人的土味儿直朝鼻孔里钻,仿佛老天爷在搞大扫除,其气焰汹汹,大有巨石击卵、饿虎扑鸡之势。

她慌忙退回教室,把门关紧,心怦怦乱跳。

学生们显然更有经验,立即背起书包快速离开。果然,紧接着学校的停课通知也从喇叭里传来了。

尽管宿舍门窗关得死死,第二天醒来,房间依然被无孔不入的沙粒洗劫了一遍,不仅锅碗瓢盆、杯盘灶具里全是沙子,包括床铺、被褥,甚至头发、耳朵、鼻孔都灌了许多。这时候,侯朝茹便有些沮丧和后悔,想着大老远跑这里来,真是自讨苦吃。

但,侯朝茹偏偏又是一个倔强的姑娘。既然沙尘暴来时会耽误学业,从此她就更加珍惜正常天气里的上课时间,力争最大限度发挥课堂作用。

由于工作量增大,再加上恶劣的环境,她的身体开始出现问题:嘴唇干裂、咽喉疼痛、流鼻血……那些日子,日渐消瘦的她,眼睛红红,头脑昏昏,总感觉天空中有一群黑色的乌鸦,在盘旋,在聒噪。

恶劣的自然环境,闭塞的交通,艰苦的条件,让一些同事产生了迟疑。也有内地的朋友传来消息,说某学校正在招聘老师,要不要回来看看?

她犹豫了几天,但最后都以带毕业班太忙为由推掉了。

2002年底,又一位和侯朝茹一起来任教的外省籍同事要走了。

那位准备离开的老师,一直瞒着自己的学生,但纯真善良的孩子们仍然得到了消息。

大家去车站送行,班上四五十个孩子全来了。当汽车要开动的时候,孩子们一下子就哭了,不停地挥着手和老师再见:“老师,我们爱您!老师,您一路走好!”

这时候,一位离侯朝茹比较近的学生流着泪问她:“侯老师,您会不会走?”

侯朝茹从来没想过孩子会当面问她这个问题,瞬间就怔住了。

过了几秒,她拍拍孩子的肩膀,郑重地回答道:“不,我不会走的,我要把你们教到毕业,还要亲眼见证你们长大。”

正是这次对话,让侯朝茹坚定了扎根且末的决心。

她从事历史教学,当年主动请缨担任班主任。2007年,又开始担任高中文科实验班班主任。这一干直到今天。

班主任的工作十分繁琐,既要关注学生的学业及身心健康,还要结合学校实际开展一系列教育活动。

文波和文绯是一对兄妹,2008年分到了她的班上。他们的父母靠在乡里租种土地维持生计,家庭经济困难,但两人学习都很刻苦,租住在一间狭小的民房里,冬冷夏热,条件十分简陋。

侯朝茹心疼他们,主动帮他们申请到贫困生助学金,减免了伙食费。

有段时间,文绯的成绩出现了不稳定状况,下滑严重;文波上课时,也总是低着头,一脸木讷的样子。两人在课间也很少与老师、同学交流,一看就是发生了什么事。

侯朝茹找兄妹俩谈心,很快就摸清了情况。原来进入高三后,文绯感觉学业压力大,内心难以承受,产生了焦躁情绪;文波则是视力下降厉害,看不清黑板,又不想配眼镜增添父母的经济负担,心里很纠结。

侯朝茹利用周末带兄妹俩到医院做了检查,医生建议文波配眼镜,文绯原有的镜片度数也要提高。

过了几天,侯朝茹喊兄妹俩来办公室一趟,将两副价值1300元的新眼镜送给了他们。

两人意外极了,没想到父母都没有注意到的事情,侯老师一直放在心上。

文绯当时激动得哭了起来,文波眼里噙着泪花说:“老师,等我将来挣钱后,一定还您,报答您。”

侯朝茹微笑着说:“老师最想看到的就是你们把学上好,现在最重要的是调整情绪,为高考全力以赴。”

此后,她多次与兄妹俩谈心,帮他们释放压力、缓解焦虑;元宵节那天还带着爱人和孩子陪他们放鞭炮、看烟花;高考前又特意来到他们的小屋,鼓励他们轻松应对、充分发挥……

结果,兄妹俩高考非常成功,分别考入了上海和乌鲁木齐的大学,开启了崭新的人生。

2013年,文绯从新疆师范大学学前教育专业毕业后,回到且末县,在阔什萨特玛乡小学的双语幼儿园任教。

谈到侯朝茹为他们兄妹俩配眼镜的事,文绯至今记忆犹新:“侯老师给我哥配的是矫正视力的中子镜,给我配的是当时最好的多焦点镜片,多年来正是这副眼镜,帮我们把未来的路看得更清楚。”

……

每年春天,侯朝茹都要带着学生去沙漠边缘的治沙站植树,这也是且末所有学校的传统。

种下的都是梭梭树、红柳之类的灌木。小枝条栽下去,也就是20厘米左右高,周围还要先用50多厘米高的干芦苇围出防风墙。种下后,还要不断查看、补栽。

在侯朝茹看来,种树与育人有很大的相似性,二者都需要付出长时间的汗水与心血。在陪伴一届届学生走过中学时代的过程里,侯朝茹的育人理念也在发生变化。

刚到且末那段时间,因为地处偏远、自然条件恶劣、交通落后,她会鼓励学生走出沙漠,到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去发展。又过了几年,她慢慢意识到,培养学生对家乡建设的使命感同样重要,因为且末的发展也需要人才。

如今,走在且末县城大街上,侯朝茹不时会遇到以前教过的学生。

她说:“很多同学都在毕业后选择回到家乡,看到他们,我总会想起在沙漠边缘种下的那些红柳和梭梭树,一年年的栽培呵护下,它们已形成了一道20多公里长的绿色长廊,在风沙中守护着且末。”

四、大漠侠侣

王建超,1979年6月生,河北省易县凌云册乡凌云册村人。

她虽是女生,名字和性格却像男生,初中时便开始练习体育,一直到考入保定学院的体育专业。

在大学校园,她与同学王伟江相爱了,两人不仅专业相同,而且都喜欢读武侠小说并向往远方。

大约1999年,她看过一部关于新疆的纪录片,什么内容早忘了,只记得镜头里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叶子绿油油,花朵金灿灿,特别令人神往。

彼时,她正和王伟江谈恋爱,就对他说:“新疆真美,等咱们毕业要是能去那里,该有多好。”

王伟江随口答道:“好啊,咱俩就做金庸小说里的神雕侠侣吧,虽然没有神雕,但不影响一起背着行囊奔向远方。”

一语成谶!

2000年3月,且末二中校长到保定招聘时,王建超正在热火朝天地打篮球,远远地就看见王伟江飞奔而来。

“你不是想去新疆吗?那边来人招聘了!”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走吧,赶快去咨询一下。”

几句气喘吁吁的对话之后,两人很快来到招聘台前。

段校长翻看着他们的资料,条件全部符合,尤其是王建超,在校时便入了党,不仅是河北省2000年优秀大学生,还担任过团支部书记和学生会干部。

段校长点点头:“不错,你们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吗?”

王建超想了想,问:“且末二中有体育馆吗?”

段校长愣了一下,回答道:“有,学校的体育馆可好了,比你们保定学院都先进,还有塑胶跑道呢。”

于是,两位年轻的恋人只用了半天时间,就签订了就业协议,完成了影响一生的重大决定。

其间,在她身上又发生了两件事:一是专接本考试成绩揭晓,她被河北师范大学成功录取;二是老家易县那边传来消息,她之前应聘的单位通过了。

这,让王建超一下子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岂止是十字路口,简直是米字路口!

毋庸置疑,如果此时她选择退缩,男友王伟江肯定也会放弃去新疆。

望着左右为难的恋人,王伟江紧紧地拉着她的手说:“建超,无论去天涯海角,我都愿意陪着你。”

王建超含泪咬咬嘴唇,终于坚定了初心。

就这样,他们抛开层层阻挠和诱惑,向着且末出发了。

历尽千辛万苦到了且末二中,一切收拾停当,王建超和王伟江就跑去看段校长口中的“体育馆”。毕竟,作为体育老师,那才是他们的舞台。

天呐,漫天黄沙的土操场上,只有一个破旧的篮球架,哪里有体育馆和塑胶跑道?

瞬间,表情呆若木鸡,心情跌落谷底。

第二天,他们一起去“质问”段校长。谁知对方拿出一张图纸,笑着说:“别着急,我们马上就要修建了。”

两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心里别扭了几天,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由于当地三面被沙漠包围,操场上的浮土厚厚一层,踢足球时,一脚下去几乎看不到球。每次上体育课,最累的不是掐表、裁判,而是划跑道,因为学生跑两次,就看不到标志线了……

遇到困难,两人就相互鼓励。

王伟江对王建超说:“篮球架虽然少,但起码也有一个,你喜欢的篮球课是可以开展的。”

王建超对王伟江说:“人家巴西、阿根廷球星好多是贫民窟出来的孩子,没有几个是标准足球场上长大的,你既然喜欢足球,也可以带大家踢啊。”

就这样,孩子们的需要成为支撑他们留下来的最坚韧的力量。

王建超和王伟江恋爱的事,家人一开始并不同意,但他们俩爱得死心塌地,从保定爱到新疆,从平原爱到沙漠,真应了那句歌词:

你是风儿我是沙,

缠缠绵绵绕天涯……

终于,风定之后,沙子也停住了。

来新疆后的第二年,两人就结婚了。没有婚纱照,没有婚宴,甚至连一套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只是把两张床并到一起。学校给他们送了两只红暖壶,犹如两颗年轻而火热的心。

第三年,他们的儿子降生了。可是当时体育老师奇缺,他俩每人都要带七个班,又要看护幼小的孩子,实在忙不过来,只得把儿子送回老家喂养。直到儿子长到两岁多,一家三口才实现了团聚。

……

20年过去了,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孩子一样的学生也一批批踏上了社会。

他们这对昔日追求浪漫的“侠侣”,如今早已融入平凡,更关注三餐茶饭、四季衣裳,像且末的一草一木。

如今的夫妻俩,王建超仍然是体育老师,王伟江是且末一中副校长。

再回忆起1999年看新疆纪录片的那天,王建超依然眼中有光、心中有热:“镜头里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叶子绿油油,花朵金灿灿,特别令人神往……”

那是新疆的美丽一角,也应该是包括且末在内新疆其他地方的美好未来。

五、手机之恋

2022年2月4日晚,北京冬奥会开幕式上,马兰花合唱团用希腊语演唱了一首奥林匹克会歌《奥林匹克颂》。这支合唱团由河北省阜平县的44名孩子组成,最大的11岁,最小的5岁。140秒的演出,震惊了世界。

远在且末中学教书的周正国,通过电视镜头看到这一幕时,泪湿眼眶。

因为他也来自阜平县,也曾拥有和孩子们一样的童年——只是那时候的条件艰苦多了。

2000年春天,新疆且末县教育局和二中到保定学院招聘毕业生,化学系学生周正国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于公,是对国家西部大开发战略的积极响应;于私,工作单位早早定下来,可以为家里分忧。

作为一名年轻的教师,周正国不仅仅基础扎实,并且对教育事业更是充满了爱心,在他所教的班级内,每一位学生都感受到他深深的爱与关心,他让每位学生都明白自己是老师心目中的骄傲。

当时班里有个叫买买提的男生,上课纪律松懈,课下性格怪僻,极不合群,并且经常与人打架。

买买提的这种行为引起了周正国的注意。于是,他及时地进行了一次家访。通过这次家访,周正国了解到一些情况。

原来,买买提从小就失去了母亲,与父亲相依为命。由于家庭条件困难,父亲外出打工的时间较多,长期留下他一个人照顾自己。

看到这种情景,周正国明白了,因为买买提缺少母爱,才构成了这种性格,唯有爱的呵护,才能让这棵幼苗健康茁壮地成长,唯有爱的滋润,才能抚慰孩子心中的不平,弥补孩子心中的缺憾。

在以后的日子里,周正国总是刻意地去关照买买提,向其他同学讲他如何聪明能干、懂事孝顺,树立买买提在同学们心中的良好形象。

工作之余,周正国尽量抽出时间给买买提补习功课,教他如何合理利用时间;生活上更是倾心而为,每逢家里炖羊肉就请他一起吃饭。暑假期间,买买提的爸爸外出打工,周正国就把他叫到家里照顾其生活起居,并经常送他一些适宜的衣服……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买买提犯错的次数越来越少,性格变得越来越开朗,和同学相处得也越来越好。买买提的爸爸得知后,更是充满感激,逢人必夸老师。正是因为这件事,学生和家长对周正国更加信任和拥护。

周正国的小屋,在校园的中间,又低又小又背着太阳,夏天里闷热如蒸笼,冬天里寒冷似冰窖,而他呢,伴着一盏孤灯,对着长长的黑夜,燃烧着永不倦怠的信念。

后来,听说教师可以享受房改政策,周正国决定买房。且末离家遥远,若想在这里长期任教,把根扎下,就得有个房子安家。

2002年5月,新房分下来了,周正国简单装修一下,就迫不及待地搬了进去,终于结束了漂泊的日子。

自从到且末工作后,经过一段熟悉,大家都觉得周正国人不错,纷纷给他介绍对象。但,周正国有自己的想法。新疆离河北太远了,平时他无法照顾独居在家的父亲,所以想找一个老家那边的女朋友,这样既可以一起回去探亲,双方老人也能相互有个照应。

就这样等着,不合适就往后放放,一等便是好几年。

2007年,周正国回家探亲,三姑的侄女给他介绍了同乡一个叫刘庆霞的姑娘。巧合的是,刘庆霞也曾就读于保定学院,2002年中文系毕业后在老家一所中学教语文。

因为假期马上就要结束了,两人并没有见上面,只是通过中间人相互给了对方的手机号码。

回到且末后,周正国主动发了一条短信,内容也很简单,不过是几句日常寒暄。

很快,手机就有了回信,字虽然不多,却心里暖暖的。

从此,他俩通过手机,就谈起了恋爱。

临近暑假的时候,刘庆霞郑重地打来电话:“如果你暑假回来,我就嫁给你。”

幸福来得猝不及防。非常简短的一句话,在周正国的心海里产生了蝴蝶效应,掀起了滔天巨浪。

当时他恰好在乌鲁木齐办事,一结束就立即买票回了一趟家。

接下来的那段日子,快乐而烦乱:两家老人见面,谋划结婚事宜,办结婚证,举行婚礼……

婚后,刘庆霞辞掉在老家的工作,跟周正国一起去了新疆。

“这就算度蜜月了吗?”

“是的,吃个哈密瓜就算度蜜月了。”

“哈哈……”

返程路上,两人肩并肩坐在一起,说着笑着,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爱情是美好的,婚姻却是现实的。就在两人以为能够永远在一起的时候,刘庆霞却被安排到了遥远的塔城教书。且末和塔城虽然都在新疆,距离竟然长达1500公里,按内地的计算规则,绝对是跨省之遥了。

那时候,晚上7点从且末坐卧铺客车,到乌鲁木齐转车时已是第二天下午1点钟,然后再倒车6个小时,晚上八点半左右才能赶到塔城托里县。

旅程劳顿,堪比西天取经。

于是,刚尝到甜蜜的两个年轻人,再度陷入相思之苦。

两地分居的日子确实太苦了,刘庆霞在塔城教了四年书,与周正国过了四年牛郎织女般的生活。

2011年4月,周正国得知自治区教育厅书记在网上开了微博,正在征询大家对教育工作的意见和建议,他就把自己的情况写成了留言。

没想到两天以后,书记回信了,让周正国把他的困难形成材料,发给秘书。

就这样,在各级领导的关心过问下,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刘庆霞终于调回了且末。

一家三口,如愿团聚。

回首往事,周正国并不后悔:“我们夫妻二人为新疆两个县市的教育事业都作过贡献,想想也挺骄傲的。”

六、寻找自己

井慧芳,1979年9月生,河北省保定市徐水区遂城镇曲城村人,保定学院中文系毕业。

当这个文静瘦弱的小女生坐在我面前时,很难想象她不仅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还是创造且末县历史上最好高考成绩的班主任。

刚到且末时,一起去的同学大部分都当上了班主任,校领导可能看她长得太瘦小,不忍心给她压担子,只是让她担任教师,甚至连课程量也有意减少一些。

为了证明自己,她暗暗攒足了劲儿,白天一有空就去听老教师讲课;晚上回到宿舍,把饭桌当讲桌,底下摆上几张椅子当学生,一遍遍练习讲课,直到深夜。

后来,她果然脱颖而出,如愿以偿地担任了班主任。

阿里木是一个阳光开朗的维吾尔族少年,打篮球特别棒。井慧芳看到他这一特长,就任命他为体育委员。

然而不久,她便发现这孩子喜欢随性而为,经常在自习课时偷偷地带着几名同学去操场打球。

井慧芳阻止了几次,他还非常生气,认为老师不应该打扰他们的体育活动。

后来,井慧芳与阿里木的母亲沟通,才知道他很早就没有了父亲,母亲因为工作忙,也无法管教他和弟弟,两个孩子就这样我行我素地长到了现在。

以后的日子里,井慧芳就有意与阿里木聊天,聊球星聊未来,也聊亲情与生活,渐渐地就成为了好朋友。

见阿里木打开了心结,井慧芳跟他约定:“只要你能够专心学习,成绩稳定上升,我就会每周给你一节自习课去篮球场上尽情奔跑。”

“一言为定!”

“好,说到做到!”

阿里木很守约,井慧芳也践行了诺言,让他要学就学个踏实,要玩就玩个痛快。

最终,这个曾经的问题少年考取了理想中的大学,并在大学里担任校篮球队队长,将自己的特长发挥得淋漓尽致。

类似阿里木这样的学生还有很多,那些维吾尔族男生看起来很调皮,其实早已把井慧芳当成了知心姐姐。

2010年夏,井慧芳班上29人全部考入本科院校,其中18人进入重点大学,创造了且末历史上最好的高考成绩。

之后,巴州劳模、巴州五四青年奖章等荣誉一个接一个,让井慧芳拿奖拿到手软。

2021年,井慧芳被评为正高级特级教师,成为且末县仅有的六名之一。

大家都说,这是实至名归。

的确,孩子病了,她手足无措,可无论再乱的班,只要经她调理一番,总能在全县名列前茅。躺在小屋里,想着班级里角角落落的事情,她像上瘾着魔似的,永远也琢磨不够。只有在过年时,窗外的炮仗响稠了,她才能安稳地躺下去,紧紧关闭小屋,揿灭灯,甜甜地睡上一觉。因为,这是她一年中最安静、最放心的时候……

“学校,是我一生的使命和归宿。只有在这个世界里,才会找到真正的我。”面对笔者,井慧芳有感而发。

是的,昔日那个文静瘦弱的女孩,终于寻找到了阳光和价值,也寻找到了简单快乐的自己。

七、洋羊阳

杨广兴,男,1978年7月生,河北省唐县雹水乡中大洋村人。

1998年,杨广兴以优异成绩,考入保定学院历史系。

村子附近有一个西大洋水库。在水库当管理员的三爷说:“你小子出息了,将来当老师多好,不干活也能吃饺子!”杨广兴上学时学过著名作家魏巍的名篇《我的老师》,嘿嘿一笑,回答道:“吃饺子不吃饺子倒无所谓,关键是我喜欢这个职业。”

2000年毕业的时候,他想要去远方看看,本来打算去云南,结果碰到且末二中来招聘,于是顺其自然就来到了新疆。

爱上一个地方,首先必须爱上一个地方的饮食,因为这是长期生活,而不是一朝一夕。

新疆饮食大多饭菜不分,拌面、抓饭、手抓肉都是饭里有菜,菜饭合一。大盘鸡更是如此,主菜鸡,配料辣子、洋芋、葱姜蒜,外加特制皮带面,搅拌在一起,结实耐饿,适合在路途中吃,也方便在偏远路边店炒制。剁一只鸡,配一把辣皮子,一只铁锅便能炒制出来。

几顿饭下来,拉条子拉住了他的心,手抓饭抓住了他的胃,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接下来,紧张的教学生活开始了。

学校安排他带初一两个班和初二两个班的历史课。对于刚刚走上讲台的新老师来说,要想在短时间内实现角色转换,有些难度。

关键时刻,杨广兴跟当地老教师喝了一次酒,开怀畅饮,无话不谈,旋即就与同事们打成了一片。

在杨广兴工作的第一年,班里有一位叫萨阿妲蒂的维吾尔族女孩担任历史课代表,收发作业很及时,但学习成绩不太好,尤其是历史成绩更不理想,几次都想找他辞去职务。杨广兴给萨阿妲蒂做工作,告诉她一两次考试并不能说明问题,关键是要培养对历史的兴趣,找到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

后来,他又找萨阿妲蒂深谈了一次,借给她一些历史方面的课外书,并帮她梳理了几个单元的重点内容,教会她要及时进行知识总结。令人惊喜的是,萨阿妲蒂的成绩提高很快。不仅历史,其他科目也有了明显进步。到初二时,她一跃成为班里的优等生,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萨阿妲蒂只是一个缩影,正是这一个个缩影的存在,让杨广兴在教师队伍中崭露头角。

2010年,杨广兴被调到县委党校当老师。之前面对的是未成年人,现在面对的是成年人,他的教学方式也开始适时转变。

为了尽快学会维吾尔语,杨广兴在巴格艾日克乡克仁艾日克村驻村期间,与村委会妇女主任古再丽努尔协商,他教她汉语,她教他维语。古再丽努尔原本学习成绩不错,因为母亲病重才早早辍学回家,遗憾地错过了上大学的机会。而今母亲身体康复了,家里的条件也越来越好,杨广兴鼓励她继续考大学。

就这样,她一边工作一边学习,终于考上了开放大学。先上大专,再上本科,成为当地青年人的楷模。

2017年,杨广兴再次驻村,来到且末镇科台曼社区,与维吾尔族农民阿希木结对成为亲戚。

阿希木学过木匠,豪爽,善饮,经常邀请杨广兴一起去他朋友家喝酒。

生活在南疆的人,喝酒方式很特别,烤鸡、烤羊肉、馕等饭菜上桌后,待客人吃饱后再喝酒。酒司令拿着两个杯子,自己先喝一杯,然后将那两个杯子在客人之间传递,传递过程中别人都在看着你,如果你不喝,下一个没有办法进行,于是面对盛情,常常就会喝多。

抬头,一轮明月高悬,仿佛宇宙的眼睛,望着汉族和维吾尔族同胞,望着这几个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男人。不同民族的人们尽情说笑、尽情相拥,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生活和工作中的困难迎刃而解。

杨广兴这个从中大洋村来的年轻人,喜食羊肉,阳光开朗,真是大家心目中的“洋羊阳”啊。

……

如今的杨广兴,已经是且末县委党校副校长,当地的理论权威和文化专家。在当地,他有好多好多的维吾尔族朋友和亲戚。

是的,是朋友,也是“亲戚”。

尾声:青春的方向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

美丽小鸟一去无影踪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别的那呀呦别的那呀呦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这是中国西部歌王王洛宾整理创作的著名的新疆民歌《青春舞曲》。歌词短小精悍,以太阳和花儿为喻体,揭示了青春易逝、时光宝贵、一寸光阴一寸金的道理。

的确,像春天之于四季一样,青春是人生中最美好、最敏感、最丰富的一段时期,围绕它而创作的艺术作品太多太多,关于它的词汇也不一而足:奋斗、爱情、快乐、愁绪、忧伤……

因为,处在青春期的人儿,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内心或多或少地充斥着犹豫和彷徨。

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由于选择不同、方向不同,随着时间推移,日后的一切都在发生着不同的变化。

24年前,伴随着西部大开发的号角,保定学院的15位优秀毕业生们,选择了新疆,选择了巴州,选择了且末。之后,在他们的带动和影响下,陆陆续续已有360多名学弟学妹,在中国西部生根、发芽、抽枝、散叶。

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

如今的西部,从云贵高原到雪域高原,从天府之国到陇上江南,从塞上戈壁到关中大地,从河西走廊到内蒙古草原,一幅社会进步、生活安定、民族团结、人民富裕的新时代壮美画卷徐徐展开。

画卷背后,是无数建设者和奋斗者的身影,那身影里更有一张张青春的脸庞。

青春是什么?

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

于远赴西部的莘莘学子而言,青春就是成长的过程,是泪水与汗水交融的过程,是充满活力、无所畏惧对抗恶劣环境和气候的过程,当然也是奉献爱心的过程。

毋庸置疑,这群新时代的知识青年们,勇敢地选择了一个充满家国情怀的方向。

那是青春的方向,也是光明的方向!

【李春雷,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曾获第三届和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徐迟报告文学奖(蝉联三届)、全国优秀短篇报告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