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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口遥远的窑
来源:文汇报 | 林那北  2024年03月15日08:09

男人的肩膀已经被担子压弯,却抿紧嘴,走得急促且坚定。他姓曾,始祖是春秋时鲁国仕卿曾巫。时光流转中曾氏子孙有一支脉仿佛脚下生轮,一直在迁徙,迁到东迁到西,一直迁至中原才停下脚步,然后开枝散叶。原本已经打算永久驻足,却不得不再次向南。

这是靖康元年某个乌云低垂的秋日,枯叶正被呼啸的风迅猛刮离枝头,片片飞散,肃杀之气随着它们的翻滚迎面扑来,恰如这个已摇摇欲坠的大宋江山。北方强势崛起的金国屡屡大兵逼境,刀锋尖利,铁蹄迅疾,汹涌壮阔的黄河根本无法挡住他们四溅的野心。而这些年汴京城坐在龙椅上的赵氏父子却昏庸愚钝相加,父虽绘画书法茶艺样样精通,却偏偏不懂治国,无奈禅位给年仅二十五岁的儿子,儿子竟比他更优柔寡断,也更听信谗言和重用奸臣。节节败退,不绝的烽火,让中原大地兵患连绵,犹如一场场惊天洪灾掠过,满目荒芜,哀鸿次第,既不能休养,也无法生息,日出日落都是血雨腥风。

所以他得走。祖上一次次不顾辛劳地南迁,不是图富贵,更不为求闻达,无非想给子裔获取一个可以从容安身立命的场所,却总是痛彻心扉地失望,然后背起行囊上路。没有人知道他的年纪,也不知道是否携妻带子,更不知道他曾经的职业——也许曾是汝州一名默默无闻的窑工吧?一双手曾握过无数盘、碗、瓶、洗、尊、盏托和水仙盆,醉心的本来只是釉水和釉色,日日把一件件质地细润,貌若“雨过天青云破处”的泥器送进窑口,烧过,捧出,再运抵宫中供皇上、嫔妃与大臣专用。可纵有盖世好手艺又如何?这个为生存添趣味的工种,只能属于和平安宁的岁月。

他加快了步伐。朝中众臣都无法拔剑迎敌,他一介草民,又岂有回天之力?即使愿意献上血肉之躯,也无非让万里疆场多一份枯骨罢了。还是逃吧,向南逃,向万物葱茏处逃,离是非之地越远越好。在越千山过万水途中,各种坏消息接踵而至,最惊悚的莫过于京城破了,二帝被掳北去……天崩地裂啊,不可一世的朝廷,在奔涌而来的金兵马蹄下,居然像只落地的瓷瓶,刹时碎断,片片飘零。

泪如雨下。他跌跌撞撞的脚步就这样踏进了东南面一个硕大的岛。冥冥中仿佛是命运的引领,这么巧,曾姓最初的祖地在山东,而这里叫东山。入冬了,无论山东还是汝州这时节都已经寒风凛冽,万木肃杀,漫天的大雪动不动就当头落下,可东山岛上树叶却仍是绿的,风迎面而来,带着陌生的海腥味,重重吸几口,顿时就有了鱼米丰盛的踏实感。他就是在这一刻决定卸下担子,再也不去其他任何地方了。故国渐渐退向远处,新帝上位,已经在临安城重新建起宫殿,宫里再蓄如云美人和如山财宝,酒又起,乐又奏,隔江继续唱着后庭花,歌舞一轮轮。庙堂之上的日子,永远是处江湖之远的人所无法左右的。叹口气,他只能洒汗劈柴耕地、筑屋建舍。春尽秋至,昼夜更替中阡陌交通渐渐呈现,有其他人陆续也来了,又来了,越来越多,炊烟像被春雨淋过的树林,变得日益茂盛起来。某天一个中年男子敲开他的门,自称姓孟,也从远方来,想在此地建窑,不是建一口,而是八口,问:“您愿意吗?”

“当然!”他一下子笑了,这是久违的表情,他以为自己嘴角已经不会再有上翘的可能。

当初在卸下担子的第一天,他就已经发现脚下泥土格外芳香细润,它们适合拿捏成形、送窑火烧。但那时他刚从纷乱中逃离,惊魂未定,身心俱疲,也没有足够的财力。突然有人要建窑,要做磁,刹时就把他对窑的一腔情愫全部激活了。没有任何犹豫,他就应承了,马上把袖子高高挽起。从出生那一刻起,他可能就在窑边呼吸吐纳了,父亲、兄弟的日暮应该也都环绕着窑,只有从窑里掏出一件件精美如珠宝的器皿,才能安稳妥帖地托住他的每一个日子。

他重新坐到了窑旁,陶泥、拉胚、利胚、画胚、烧窑、摞泥、印胚、捺水、施釉、成瓷……这些流程一次次重复,却每一次都有柳暗花明的新鲜和惊喜。碗、盘、茶具或者酒具从他手间蜂拥如夏花。不同的是,这些瓷器不再只是供皇家专用了,它们走向民间,也通往海外。

离窑三四里外,就是岛与大陆之间的狭窄水道,人们称之为内海,风小,浪平,诸多海船都可栖息于此,补足给养,然后再扬帆远去。此时四百多里外的泉州刺桐城正一派兴隆,与外国的水路贸易已经盛行数百年,临安城新朝廷再立后,为了解决财政来源,又在泉州设立了提举市舶司,许多贡使运载来的大量物货都是在那里登岸,然后再运往都城临安。而销往海外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物品,也源源不断装载启航。船从岛旁往来,常顺路一拐,拐进内海。也有专程来的,来干什么?装瓷器啊。曾姓男子的八口窑很快就接二连三产出青釉瓷。与汝瓷比,虽釉层、纹片、胎质差别极大,但粗一看,都是悦目的天青、豆青、粉青色,仿佛春光乍现,仿佛初夏始起,仿佛一场旧梦被款款续上。

船去的方向有澎湖列岛,有菲律宾等东南亚诸地,窑因此像长出了翅膀,被一只只瓷器托举向四面八方。物产丰富起来的地方,人丁必然日渐兴旺,形成村子,于是有了一个简单直接的名字:“磁窑”。

2023年7月我坐车驰过全长1347米的大桥,进入东山岛的第一站就是磁窑村。在这个海岸线长达一百四十多公里的蝶形大岛上,磁窑村位于西北面,居然仍满山残存着宋朝时的碎瓷片、窑砖和窑模具,以及古窑遗址和那时用瓷片铺出的幽长甬道。站在龙窑展览馆旁那口古窑遗址前,时光突然恍惚了。近千年过去了吗?已经过去了。村里曾姓仍占大部分,他们在村里建曾氏家庙,追念当年从数千里外辗转迁徙而来的祖先,还建起“瓷妈亭”,常年敬拜世代生养护佑他们的窑神。我长吁一口气,脑中浮起“国泰民安”这个词。老百姓的需求其实不过如此:一块没有纷争的净土,一个没有烽烟的天空。然后他们会像树一般坚韧地活着,扎下根后就一步一步向上努力,开出花,结出果,世世代代,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