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兰芎山记
来源:文汇报 | 赵霞  2024年03月15日08:13

兰芎山,《水经注》中所记“兰风山”者,我们老家上虞一直喊作兰终山。我们的小村,四面山峦,错落迤逦,每提起来却总是前山后山,叫不出多少正经的山名。兰终山大约是其中最庄重的名字了。

这山看着大,其实离得有些远。由村前的白马湖水面放眼远望,天边皆是山。最远处的山脉,几乎半隐在云岚间,就是兰终山的所在。去往兰终山的路,要撑船过白马湖,再穿过一大片水田,往前一直走,方才找到它的山脚跟下。兰终山脚下,野竹笋格外肥,马兰头格外嫩。春笋发动的季节,阿公阿伯们提着蛇皮袋子,专门摇船去往兰终山脚下,带回来整麻袋的野乌梢竹笋。这些笋不知吃的什么泥水,哪里像个野笋的样子,有的简直跟毛竹林里新抽的春笋一般壮硕。剥出笋肉,放一碗干菜笋汤,回味鲜美。吃不完的笋肉都晾到宽大的竹篾匾上,晒成笋干。阿公阿伯们从兰终山脚下顺手摘回来的覆盆子,硕大如酒盅底,殷红蜜甜。

兰终山为什么叫兰终山?据说因为山上多兰花,且有奇香。这样的兰花也是珍宝。不过最香的兰花都藏在深山岙子里。谁敢往兰终山的山岙里走呢?关于那片不知其幽深的地界,有些故事长久地流传下来。兰终山里的大蟒蛇,粗如藤箩。人在山里行走,如果撞着它,就会给紧紧绞缠住,由巨大的蛇口慢慢地给吞到蛇肚子里,绝少逃脱的侥幸。这大蛇尝过了人肉味儿,再忘不掉,往往盘踞在山路边,专等着打柴挖药的人经过。你坐下来准备歇一歇的工夫,由树篷里倏地窜出来这蛇,一把将你箍住,越箍越紧,直至人筋骨俱碎。此类传说,亲眼目睹的口吻语气,仿佛正是由侥幸逃出来的人转述。

深山里能吃人的除了大蛇,还有老虎。小孩子哭闹,一句“叫兰终山的老虎来吃你”,马上闭了口,再不哭出一声。传闻又有穷凶极恶的强盗,杀人越货不眨眼皮,虽然从没给这里的人见过,却在山中留下行迹。若运道不济,遇上这样的盗贼,小命都保不得。大人从不放小孩子去兰终山玩。

因之,兰终山上带回的一切,都不同寻常。偶尔去兰终山砍柴的船只,我们望着它早上欸乃摇过水面,到了傍晚,如果看见大人撑着船安然无恙地回来,就感到松一口气。从兰终山回来的船,船肚里除了茂密的柴捆,总还有些别的收获。硕大的橡果,跟我们从后山采得的石柴子根本不是一回事。把它们洗净,倒到铁锅里翻炒,渐渐地果皮迸裂,散出果肉烤熟的喷香。秋天的毛栗子,连枝条一起给砍回来。性急的人伸手去摘,硬刺戳进手指头,痛得要落眼泪水。得把毛栗子放到地上,拿石头或鞋底去碾,碾开外面的刺壳,露出栗红色的种子,这时就可用牙咬开栗子,吃到里面嫩白松脆的果肉。原来兰终山上的栗子是有果肉的。我们从后山偶尔也摘到毛栗,却都只有个空壳。

也曾有人从山中带回来一株兰花,兰叶深碧修长,未及开花。它的裸露的根茎上,几乎没有沾带泥土。我猜想它是长在干净少泥的石丛里。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中,专为上虞的兰芎山留了笔墨:“县南有兰风山,山少木多石,驿路带山;傍江路边皆作栏干。山有三岭,枕带长江,苕苕孤危,望之若倾。缘山之路,下临大川,皆作飞阁栏干,乘之而渡,谓此三岭为三石头。”此段文字也为《上虞县志》所摘引。“风”“芎”“终”皆为一音之转,可见山名由来已久。少木多石,也许正适合兰花生长。当然,也有说兰芎并非一般的兰花,而是芎藭,一种可入药的香草,为兰芎山所盛产。这座古山是仙家之地,据载,东汉三国至两晋时期,道教高士葛玄、其从孙葛洪、隐士王方平都曾在山中修炼或遁居。《水经注》亦有记录:“丹阳葛洪,遁世居之,基井存焉。琅邪王方平,性好山水,又爰宅兰风,垂钓于此,以永终朝。”王方平在水边垂钓,行者不识,问:钓鱼的,钓到鱼卖吗?他答:“钓亦不得,得复不卖。”没钓到,钓到了也不卖。

选一个大好的太阳天,第一次去登兰芎山。《水经注》所记古驿路早已湮没,却有一条带梯的石道,一直通往山上的福仙禅寺。此寺据传原是葛玄修道炼丹的仙庵,唐咸通八年(867年)辟庵为寺,中经若干次修缮扩建,于元大德七年(1303年)正式落成为福仙禅院。寺院建在兰芎山主峰,海拔其实不高,路面却是深幽陡峭。时值凛冬,山路两旁灌木枯疏,更显石径嶙峋。木丛中结有不知名的殷红果粒,间有小丛橘黄的栀子。山路寂静,偶有上下山的行人,很快又隐没在蜿蜒的山道之间。沿碎石径向上曲曲折折地攀登,也不知尽头何处,只觉迷茫。待升到半山的平阔地,视野倏地打开,放眼望去,山岭连绵,山下的小城已退得极远极小。至此方有些“兰芎围绝嶂,图画望中悬”(赵友直《瞻兰芎山》)的意思。然而福仙禅寺究竟隐于何处,仍不得见。

于是继续向上,绕过几十个大小弯折,经过一座小亭名曰见佛亭,穿过一道绿荫覆盖的陡峭石梯,忽然望见了树丛中隐现的一角黄墙。再上行百余米,便见“福仙禅寺”山门一道,寺名在上,正反均镌大小禅联各一。山门后立一面报栏,上贴着行书手写的三幅文字,分别是从《上虞县志》摘得的《福仙禅寺》《葛元仙翁记》《上虞县兰芎山福仙禅院之记》等段落,并今人所撰《福仙寺记》一则,记录此寺来历及人士等,纸面斑驳生渍,摘录的文字略有疏误,然笔迹丰神秀美,观之醒神。

从山门再向上,右转,走过一片药圃,一座素朴庄严的寺院已分明在眼前。

此寺虽是古刹,早先的庙基实已不存。据清光绪《上虞县志校续》载录,福仙禅院设立后,曾于明初废用,成化间复兴,万历初渐拓大,后又衰败仅存遗址。乾隆五十八年复建,嘉庆二十五年重修,光绪十五年续修。二十世纪以来,福仙禅寺几经浩劫,毁于战火,现在的寺院系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原遗址募捐重建而成,庙宇不算狭小,香火并不旺盛。节庆时日,常有村人出门寻寺拜佛,我少时却从未闻见此寺名字。

时值正月,殿内空荡寂落,只有三两访客,足音互闻,更衬得庙宇空旷,寺殿清冷。大约是假期的缘故,寺里也不见其他僧人杂役,只有一位驼背的老者照料香烛事宜,有香客相询,便由她领到旁边的一间偏屋请香。然殿宇清净,梵音自好,通往大雄宝殿的石阶两旁,林木郁郁,枝叶老碧,一棵金桔树结了满树金黄灿烂的果子,似正合禅定之意。与黄道周、王铎齐名的明末虞籍书法家倪元璐曾在此静心苦读,后出仕,官至户部尚书。石阶下转弯,又有小穴一处,仅能容一二人俯身出入。穴口石壁上刻着“葛仙翁炼丹池”六字,刻痕漶漫,大半已被青苔所蚀。向里走进几步,见一小井,引人想到葛仙翁的丹井。其实丹井遗迹早已湮灭,此处自然是今人所设。此葛仙翁,有说是葛玄,又有说是葛洪。据史载,葛玄修行处遍布江南山川,兰芎山是其一。《上虞县志》述其“选兰芎之胜,以事修炼”,又说“葛元丹井在县西北二十八里兰芎山”。但按《水经注》所记,“基井存焉”,又当是指葛洪。清光绪《上虞县志校续》中录有关于兰芎山的诗文若干,几乎都与葛仙有关。如曹章《兰芎丹池》诗:“仙子乘鸾去,丹池幸尚存。”又有胡浚《兰芎山》诗:“钓矶余古木,丹井认荒苔。”此二位都是清人,可见其时丹井遗迹尚在。

元大德七年,福仙禅院落成时,因“自咸通迄今无金石以记其故”,主持僧释克文邀请时任上虞教谕任士林撰写《上虞县兰芎山福仙禅院之记》,记本寺之由来,并刻碑立石。碑记由时任集贤直学士、朝列大夫、行江浙等处儒学提举赵孟頫题字。原碑今已灭失,仅有拓片留存。因此题字的机缘,任士林得与赵孟頫相识定交。后任士林病故,赵孟頫为其撰墓志铭,评其文曰:“叔实之文,沉厚正大,一以理为主,不作廋语棘人喉舌,而含蓄顿挫,使人读之而有余味。”墓志铭文难免过誉,但收入《松乡集》的《上虞县兰芎山福仙禅院之记》,读来确是质朴沉稳,清新中正。

福仙禅寺再往上,林木深茂,已无山路可循。我没能像上山前想象的那样,从兰芎山顶望一望自己生长的小村。小时候只能遥望而未敢涉足的神秘大山,现在就在脚下,这是一种很恍惚的感觉。小村里不曾听说兰芎山的仙名,只是日日望见那里的雾岚,又不时借托那里的物产。不论兰风山、兰芎山或兰终山,都是眼前的那一座山罢了。有趣的是,郦道元虽曾为此山作记,本人却因当时南北分裂,从未有机会向南实地考察。他关于南朝山水的记载,全凭文献搜读而来。关于兰芎山,纸上之山与曾经的眼前之山,似完全是两座山,又因某一天的相遇,终于合在一处。这大概也是生活的一种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