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薤子是酸菜的味精
来源:北京晚报 | 高国镜  2024年03月12日16:34

我所写的酸菜,不同于一般酱菜、泡菜、酸菜。用崖畔上的薤子、地头上的鬼子姜腌制的酸菜,别有风味;母亲的酸菜缸里,装着爱和感情。生活的唱片还在旋转,那块压菜石永远定格在那里了吗?母亲当年用过的那双六道木的巨型筷子,还搅动着昨日的酸甜苦辣。

酸菜对于我来说,已经是遥远的一种菜,或者说记忆里的菜,因为京西的故乡离我遥远了,我总以为酸菜是故乡特有的菜。故乡人每年秋天都要腌酸菜。那时的酸菜缸,是不是就相当于现在的冰箱?

腌酸菜似乎没什么技术可言,但每个人腌出的酸菜,味道却是不一样的。故乡的酸菜有故乡的特有味道。母亲的酸菜,有母亲酸菜的特有味道。

几十年前的故乡,酸菜是山里人家冬天里的当家菜。

每年秋后,或者说接近深秋、立冬了,酸菜才会腌到缸里。大水缸,盛几担水的水缸,那缸就叫酸菜缸。我们家那个酸菜缸,高大厚重,锃光瓦亮,估计司马光砸缸,也砸不破它。酸菜缸立在屋子的墙根下,雷打不动地杵在那里。

母亲腌酸菜,材料五花八门。其中的一些食材,是我采来的,或者说是孩子们拔来的。

拔薤子,是孩子们必须要干的事情。这里所说的薤子,不是人工栽培、地里长的,是长在山崖上或山顶上的野生薤子。野生薤子不好挖,似乎不难发现,薤子的性格好像有点张扬、招摇,薤子在秋后开出白色或紫色的花。白色或紫色的花,在崖畔上聚集起来,不一定连成片,云集在一起,但即便是星星点点的几棵、数十棵,也会给我们这些眼尖的孩童花枝招展的感觉。一旦发现了薤子花,我们便会奔着那花儿而去。山里孩子上山,如履平地,我们不会因为薤子长在悬崖边,就放弃了拔薤子的念头。我们会攀上悬崖,把薤子拔下来。薤子是腌酸菜的好食材。

薤子像韭菜,但绝非韭菜,薤子的叶子宽大得多了。薤子的根茎,是腌酸菜最好的“部分”。如果酸菜里没有薤子,还叫什么酸菜?那样的酸菜缸,就缺了特有的味道和颜色。薤子的叶子碧绿,根茎或雪白或微紫;薤子花,也是白色或紫色。薤子的根茎像野鸡脖韭菜,却比野鸡脖韭菜肥厚得多。薤子有辛味,微辣,似乎又不辣,还透着甜味。说薤子脆生生吧,且又有软糯和绵软的感觉,尤其有一种特殊的香气。薤子被称为“菜中灵芝”,营养丰富,可见其珍贵程度。野生薤子,不是轻易能得来,那是我们从山崖上用小手一棵棵挖出来的。别忘了薤子花。薤子花炝锅、炸油,味道极鲜美。母亲也会将薤子花放在酸菜缸里,提味。

酸菜缸里,光有薤子不行,薤子只是调料和调味。还有一种出自我们的小手的酸菜原料——鬼子姜。鬼子姜像鲜姜,却不是鲜姜,没有辛辣的味道,鬼子姜是腌酸菜的好原料。鬼子姜是野生的,梯田里不会有它的地方。鬼子姜好像是鬼鬼祟祟的,爱在某个犄角旮旯里,默默地藏在土里面;鬼子姜的花像小黄金塔,也就是向日葵的花。那花就是让我们发现它的旗帜。我们就奔那花的影子去了。我们会用小镐或小手或小木棍,把一嘟噜一串的鬼子姜请出来;再将上衣撩起来,兜着就回去了。母亲把鬼子姜洗干净,丢到了酸菜缸里。

薤子、鬼子姜,都是酸菜的辅料和配料。萝卜白菜,各有所爱。酸菜缸里更多的蔬菜,取自菜园子。先说萝卜,品种繁多,故乡人爱把萝卜统称为萝卜疙瘩。萝卜疙瘩是腌酸菜的金疙瘩、宝贝疙瘩。酸菜缸里,更多的是萝卜疙瘩。这其中包括蔓菁疙瘩、苤蓝疙瘩、芥菜疙瘩、莙荙疙瘩(菱形的叶子也可以)。胡萝卜是少不了的。胡萝卜也有多种,鞭杆红、贼不偷……如果胡萝卜是小崽子,就整放到酸菜缸里;大一些的胡萝卜,要切成条状。还有红萝卜、青萝卜、白萝卜、心里美萝卜……也要切成条,“混入”菜缸。再就是白菜。故乡的白菜,好像长不大,也变不白;那种称为白菜的菜,浑身多为青色,碧绿。如果白菜上蹲着一只大绿蝈蝈,不一定分得出来。这种看上去不起眼的白菜,腌出酸菜来,才透着香。

除了萝卜白菜,酸菜缸里还要有数种甚至数十种各种各样的蔬菜。酸菜缸就是一个蔬菜的大集结、大杂烩、大云集。酸菜缸就是一个蔬菜重塑生命力的乐园。在这个酸菜缸里,母亲投入了太多的心思。秋后半成熟的桃,母亲叫它愣头青,也可以洗净,投入酸菜缸。秋黄瓜,不在于顺不顺溜,越是那种球球蛋蛋、歪瓜裂枣的拉架黄瓜,似乎越适合腌酸菜。尚有一种类似黄瓜却叫菜瓜的瓜,腌酸菜也是好的“瓜菜代”。青豆角、紫豆角,豆子还没撑破肚子的嫩豆角,也小鱼一般,钻到了菜缸里。芹菜不可少,芹菜梗透着几分药香;没有辣椒的味道厉害,要把红辣椒、青辣椒,尖辣的朝天椒,也加入到酸菜“大军”里。半青不红的西红柿,也可以腌酸菜。不管是青花椒还是红花椒,要作为酸菜的佐料。大茴香、苏子叶,包括苏子的梗儿、籽儿,也是酸菜缸里的“常客”。雪里蕻,不可少;芫荽,人们说的香菜,香菜根儿,要与酸菜“配伍”。

所有需要腌制的菜都放到大缸里。这菜需要一层又一层放进去,放一层菜,加一层盐,大颗粒的大青盐。青菜用清水腌。那清水是老家那个井泉里的水,那从崖缝里挤出来的山泉水,腌酸菜才别有味道。一大缸菜都满满当当地汇集在一起,水加得正合适。这个时候就要把那个类似于磨盘南瓜形状的压菜石,洗净后压到酸菜缸上面了。那是怕那菜拱起来、发起来,要用压菜石“镇”住和压住。这样持续几天,母亲才会用那双特大号的六道木筷子,翻动那一缸酸菜。应该说明,那筷子必须是半米长的六道木筷子,六道木筷子白净、干净,有力度,给力,翻动起酸菜来,才能让酸菜如鱼得水,很好地“翻身。”

一缸酸菜,渐渐腌好。从立冬吃到来年二月二龙抬头,都快吃完了,还是清汤清水,叶子或果子,还是五颜六色,干干净净,像雨后的蔬菜一般,水灵灵。

山外人都爱吃母亲腌的酸菜。这酸菜无论是直接抄到盘子里吃,还是加工后吃,比如酸菜炖粉条、熬土豆片,口味都不错,可口、爽口。酸菜可口、爽口,不光因为母亲腌酸菜的手艺高强。那酸菜里若没有高山上的薤子,还能有那种别样的香气和味道吗?薤子就是酸菜的魂儿,酸菜的味精。

酸菜有多种吃法。无论哪种吃法,都离不开薤子的调味和味道。冰天雪地,无处找鲜薤子。酸菜缸里的薤子,让农家的粗茶淡饭更美味起来。光借助酸菜里的薤子味道,不够,还要借助薤子花。秋日里采来的薤子花,晒干后留到冬天里吃,伴着酸菜,还有那样唇齿留香的美味吗?酸菜可以做成馅:饺子馅、包子馅、合子馅、团子馅……无论哪种馅,拌馅的时候,都少不了薤子油。

所谓薤子油,就是把油炸热(故乡人主要食用杏仁油),杏仁油本身就香得够呛。把杏仁油烧得热热的,放上两枚薤子花,香气四溢。

除了拌馅,薤子油还是酸菜的调味品。熬酸菜、炒酸菜、烩酸菜,浇半铁勺薤子油提味,立刻,香气袭人。

薤子花炸油,是酸菜的魂儿和味精,没有夸张的成分。酸菜怎么能离得开薤子?看看各家各户缸里的酸菜,若是没有薤子,有多嘴多舌的人会说:没有薤子的酸菜,吃个啥劲儿?

酸菜伴着山里人的每一个冬天,每一个冬天都离不开酸菜。酸菜就是五味杂陈的日子,是苦辣酸甜的生活。

20多年了,我再没吃过母亲腌的酸菜。我也有20多年没有见到京西山坡上那些开着白花或紫花的薤子了。但,薤子花永远不会在我心头凋谢。

母亲腌酸菜的那口大缸、那块压菜石、那双六道木筷子……你们在哪里?你们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