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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里的张望停不下来
来源:解放日报 | 阮文生  2024年03月11日16:54

几年前,我在微信视频号遇见了小提琴和小号演奏的音乐视频《遇见》。仔细看,舞台好多地方暗暗的。大提琴露个面,默默地到了一边。架子鼓、三角铁等打击乐器一片模糊。号声缓缓,铺排在宏阔和银亮之间。小提琴出现了,演奏者闭目、锁眉、面贴小提琴,手指在揉弦。

小提琴的低音部分很厚、很慢,像泥泞里的跋涉,脚踝被缠住了。高音部分笔直向上,深远的时空里一片明亮、透彻。琴声突然转弯,下来一两个梯次,平行一会儿,落进低沉浑厚、带着痛感的无奈里。又是一个鹞子翻身,不一定在先前的层面滚动、行进,是划开、是寻找,是触动心扉的比对。一缕很轻很淡的云烟也不放过。剩余的弓尖或弓尾里,沉埋的情绪在快速连音。一鞭子甩出的闪电,妙不可言!小提琴味浓极了,只有高手才能这样洒脱、沉淀。手指按住一个音,不动了。琴弓拖住它,往低冷里拖,往大片陌生里拖。那是独立的光亮,照一照可能的真相。想法单纯,多是渺茫!情况发生多次,一本难念的经啊!这个过程卷进更多的倾听、目光和心跳。从E弦到G弦,如同清晨到暗夜。手指松动了,无名指、小拇指跟上来。小提琴带股狠劲,一大串岁月全亮了,也滑了过去。真是无法挡住的光阴似箭。

铜管里的气韵,一团团一声声,是心的放飞,也是在冬天里低垂和磨研的。中间连着森林、长风和泪水。我的脚尖不断地踮起,我的视野随之变得高高低低、长长短短。草地、帐篷和牛羊像波浪一样出现了,不是一个“蓝”字所能覆盖的,也不是弯弯的流水所能接近的。

是我先入为主了吗?《嘎达梅林》在遥远的东方,那声音是贴着马蹄、挨着羽翅过来的,踏实又高远。英雄的气息漫山遍野。牛羊、朝霞和小草站起来了。小号在吹,吹得天苍苍野茫茫,吹得声名满满。号音炸开,我也在里面,看到铜管闪亮的光辉。铜管在呼喊,呼喊了一会,停下来。张望停不下来。东西不再遥远,音乐无方位。长调和爵士乐都是心的跳动,血脉偾张。

弦乐遇见管乐。在一根线或几根线上悬好,黑洞里集中起一群精灵,一个劲儿地往上,一门心思地下去。高山流水不过如此。东南风转西北风,呼噜一声带过了,一笔写不全云生气象。街巷在砖瓦里转弯,夜晚逼出星光,明天还会再来吗?大树掉下影子,根须、石块都躲进影子里去了。来一个或两个休止符,让思想更清晰、更准确、更实在些。可我已经停不下了,我的心里有个钩子,我被实实在在地勾住了,往泥泞里、云空里拖,往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地方拖。

我晓得这么劲道的音乐有它的基本盘。

二胡拉得很好的老宋说:这个好!小提琴和小号的演奏都厉害,搭配起来更厉害。他还说,这把小提琴也是不得了,不是虎皮琴身,有点黑,咖啡里出来的那种黑。它一出声就不一样,价值总在百万元以上吧!

头一回遇见老宋拉二胡曲《金珠玛米赞》,我呆了。那时他是小宋,他的二胡拉得既合拍又有味,校园里的文艺演出自然少不了他。他的专业是数学,出类拔萃,留校当老师、做教授。新近,我晓得了老宋的哥哥也拉二胡,从南京航空航天大学毕业后分到上海。

老宋的老家姜坝是个人才辈出的地方。有个在饮食店当小伙计的周更生,大家都说他是个怪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没日没夜地拉二胡,为避蚊虫,他在帐子窠里拉,在打了农药的棉花地里拉。他拉得满头大汗。后来他考上了池州文工团,还做了指挥。落进土里的汗,是根或者是花,好比天鹅落进水里,湖成了天鹅湖。二胡种植在棉花地里,洁白的温暖有了声音,这种温暖是蓬松地盛开的。姜坝和安庆一江之隔,是江南的二胡之乡。

老宋告诉我,音乐视频里的《遇见》是2008年在波士顿交响乐大厅的一次演出。小提琴手路西亚·米卡雷利,3岁时学习小提琴,19岁时组团演出。小号手克里斯·波提有“小号王子”之称,10岁时登台演奏,高中时开始职业演奏生涯。

巨星云集的波士顿交响乐大厅里,小泽征尔曾经泪流满面。一朵冷艳的雪花带着菱形的结构,泄露了岁月的秘密。创作者阿炳(中国民间音乐家华彦钧)的人生艺术震撼了小泽征尔。他主张跪下来听《二泉映月》。他跪进了无锡的老巷、破屋和冷风里,他跪击出震惊世界的效果。低矮让流淌和消融不画等号。疼痛从海底呼啸而出,灼烫和激越留给天空去辨识。很远的很近了,很深的已经浅到眼前。没有无缘无故的声音啊,就像没有无缘无故的沉默。

《遇见》里珠联璧合的演奏,是小提琴遇见小号,是路西亚·米卡雷利遇见了克里斯·波提。那是1970年,法国作曲家米切尔心爱的5岁儿子突然失踪。米切尔日夜寻找也没有结果。米切尔敲着墙壁,擂起钢琴,捶打自己,声音传到很远的地方。无尽的痛苦里,他写出《遇见》。每一个音符都装满了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