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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画的回忆
来源:北京晚报 | 卫建民  2024年03月12日16:35

春节前清理书房,从书柜底层取出青岛出版社出版的大部头《中国木版年画代表作》,用吸尘器吸去灰尘,从头翻阅一遍,算作过年的前奏。

《中国木版年画代表作》按年画的生产地分北方、南方两部,同装一函;在北方、南方之下,又细分为天津杨柳青、河南朱仙镇、山西平阳(临汾),苏州桃花坞、四川绵阳、福建漳州等。这部带有抢救民间文化遗产性质的巨著,是冯骥才先生主编的,在重读的过程中,我不禁想起与年画有关的往事。

四十年前,我编辑的杂志要在封面刊登一幅年画《史太君两宴大观园》,出自《红楼梦》第四十回的一个家宴场面。这幅年画是天津杨柳青印制的,约为道光年间的作品。

将老年画印在杂志上,不算难,但要让读者了解这幅年画的来历,达到图文并茂的效果,还需要一篇权威的解说文章才好。我通过阅读得知,中国艺术研究院的王树村先生是民间美术和年画研究方面的专家,就设法与他取得联系,进而登门拜访,约他写一篇介绍性的文章。王先生快人快语,我们见面后没说几句,他就问我:“你是学什么的?”我答:“我是学经济的。”他不假思索地说:“以前人们看不起学经济的,现在看,很有用。”我微笑着,既欣赏他的直率,又真切感受到他是沉迷于年画研究的学究,认为那堆五颜六色的天地纸马才是天底下最伟大、最有价值的事业,正如《庄子》里说的:“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其实在学术界,多一些像王先生这样痴迷于本专业的学者,我们的事业才有希望。记得那天王先生系上蓝色的围裙,亲自下厨做炸酱面给我吃,还送我一本他编著的《中国民间画诀》。

王先生将文章寄来后,我赶忙读了一遍,原来小说《红楼梦》问世后不久,苏州桃花坞和天津杨柳青就开始绘制以《红楼梦》故事为主题的年画。最初,年画只有三五个样式,《史太君两宴大观园》是其中比较精致的作品,由杨柳青的齐健隆画店绘制;画版早已糟朽,年画仅存一幅。从王先生的书里,我又得知他就是杨柳青人,曾祖为裱画工,他少时耳濡目染,拜过名师,既有实践经验,又留心理论总结。他收集、整理民间艺人创作年画的画诀,是在抢救非物质文化遗产,若不是他勤奋执着以及其出身带来的便利条件,杨柳青年画的画诀很可能死于口口相传,湮没无闻了。

我幼时生活在农村,对诗意盎然的“杨柳青”很熟悉。想象中,只有春时乘船,在晓风残月里靠岸,才能看到那些美丽年画的生产过程。前几年到西青区的杨柳青镇出差,童年的向往,终于在中年抵达。参观完著名的石家大院,西青的朋友请吃饭,送我一大厚册《杨柳青年画》,我回京后逐页赏读,对北方年画生产重镇的历史略有了解,真切感受到民间瑰宝的多样风格。

大概是所处地域的原因吧,每年腊月,家乡的集市上,还有县城新华书店的门口,销售的全是杨柳青的年画。农民过年时置办年货,总得买几张新年画,尤其是新婚的青年夫妻,要在洞房里贴上一张张新年画,这样才喜气逼人。春节期间我去邻家拜年,能吸引我的目光的,也是墙上新贴的年画。看年画,是我最初的“美育”。除了单张的年画,四格、连环式的作品,在我们那里称“四扇屏”,这是对历史故事或戏曲、电影的缩写画面,有如简本连环画。我刚识字那会儿,看到邻居家的墙上贴着电影《林则徐》,其中一格画面是林则徐的官署挂着“制怒”二字。这两个字我都认识,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另一家的墙上贴着小说《红岩》的人物肖像,穿长袍的那位名叫“许晓……”下一个字我不认识,同伴忙释疑:“轩,读轩。”就这样,看年画不仅是我最初的“美育”,也是我识字的辅助教育。夜来风雨,润物无声,我在文化教育落后的农村就是这么成长起来的。

我是家中的长子,从小就单枪匹马做些事,过年买年画,是我最高兴接受的任务。刚上小学的那年寒假,母亲给我一元钱,让我进城买年画。在熙熙攘攘的县城,七岁的小学生要花一元钱,究竟是怎么个花法?我站在新华书店门口,盯着《岳母刺字》看了半天:岳飞跪着,露出脊背,岳母撩袖,手捏长针,在儿子的脊背上刺字;已经刺上的“精忠”二字肃穆、悲壮,成为画面的焦点。不知为何,除了觉得用长针刺字疼痛,这个有名的历史故事竟使我深受触动,我请营业员叔叔抽一张,买了。手里有一元钱,眼前有一大片画,可以再选一张。我被《长坂坡》上张飞那手持长矛的雄姿吸引,买了。卷起两张画,突然想起是过年,灶台上还缺个灶君和吊挂,但新华书店不卖这类带有“封建迷信”嫌疑的年画;街上人挤人,我又矮小,快出南城门时,才发现有位老人在卖年画和线香。城门的阴面寒冷,阳光穿过长长的门洞,将老人的画摊照得明亮。我用剩下的几角钱买了天地灶君爷外加几排线香,老人朝我笑笑,叮嘱我把画卷好。回到家,母亲看见我买的年画,哈哈大笑,说:“还知道买灶君爷!”灶君爷贴在灶台上方,我的兴趣并不大,只知这是春节的点缀;《岳母刺字》正对着我睡觉的地方,每天起床穿衣时,首先看到的就是岳飞脊背上的“精忠”二字。参加工作后去杭州开会,会议结束,我专程去西湖边的岳飞墓祭拜。少年时天天面对的历史人物,通过年画接受的爱国主义教育,岳母刺字与岳飞墓相连接,对我而言是一次时空的穿越。有历史学家说岳飞墓是空的,连衣冠冢都不是,但我想,《岳母刺字》的童年记忆吸引我来此祭拜,能看见墓碑,足矣;岳飞、岳云父子二人的忠魂,不正在西湖的上空游荡吗?

伴随城市化的进程加快,农村的居住条件大为改善,农民的审美观念大幅更新,过年张贴新年画的风俗也在改变吧?毕竟文化也有新陈代谢的过程。现如今,北方人对年画的需求是否下降了?杨柳青的年画有没有新的发展?

每个人的童年如同一张白纸,重重叠叠刻印下不少年画,为人生注入彩色的记忆。小时候,我们从杨柳青的年画里读故事;等到中年、老年,我们的故事也成了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