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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4年第2期|葛芳:喀什的梦幻感
来源:《朔方》2024年第2期 | 葛芳  2024年03月07日08:09

丝路上率性的人

抵达千年古城喀什的时候,夕阳西下,金色光线从树林掩映中虚虚实实斜射过来,营造出一种梦幻感。出租车一路开去,经过香妃墓和艾提尕尔清真寺。重返新疆,牵动我无限情思,曾经数次前往北疆伊犁,探望我亲爱的姑姑,而今姑姑长眠于伊犁白杨树下。南疆我却是第一次来,要知道南北疆以天山为界,直线距离有两千一百公里,许多生活在北疆的人可能从来没有去过南疆。

鲁院同学刘慧敏在喀什接应我。她正从帕米尔高原返回的路上,原想让我有更好的体验,她先去葱岭踩点实践下,没想到身体起了高原反应,头晕,缺氧,心脏跳得滞重。

住在塔吉克牧民的帐篷里,她感受到的是草原牧民的朴实和真诚。帕米尔高原河谷纵横,山脉层峦叠嶂,冰川广布,山崖葱翠,这美景让她情不自禁发出了“山川无语以纯粹,心境无垢为生命”的感慨。

葱岭就是一道屏障,一道充满了艰辛坎坷的屏障,谁翻越了它,人生就会有新的突破。张骞翻越了葱岭,迎来了意想之外的中西方文化的交融;玄奘翻越了葱岭,带来了佛教文化在中原的兴旺传播;马可·波罗翻越了葱岭,从此进入了他梦寐以求的神秘东方。

我在喀什时间有限,看来去葱岭不太现实,只能等着以后再去。我深信,我与新疆的缘分注定会让我一次又一次走进这片辽阔的土地。

当夜,我们穿梭在热闹的古城。我似乎就是西汉时的张骞,从中原踏步而来,感受异域风情。集市上琳琅满目的商品看得我眼花缭乱,香料、陶土、丝绸、玉石、无花果、巴旦木、胡桃、葡萄……

两千一百年前的历史场景当即在我脑海里跳跃。

张骞历经数年,两次出使西域,留下了对喀什古城最早的原始记录,当时的喀什为疏勒国。

那是在汉文帝六年(公元前174年)左右,受到西迁的大月氏攻击,驻牧在伊犁河流域的塞王被迫率部南下,穿过铁列克山口来到疏勒。后来,考虑到疏勒绿洲承载能力有限,塞王便带领大部分人继续南行,只留下部分塞人定居于此。

尽管这是一片不大的绿洲,但毕竟处在东西交通的十字路口,是连接世界四大文明的枢纽。这就意味着,它既是世界文明交汇的福地,各色商旅休憩的乐园,也将是一片战云密布的疆场,西域大国争夺的目标。

当张骞在茫茫戈壁上跋涉,忽然发现沙漠上的绿洲,听见人声鼎沸,这让他欣喜万分。对于疏勒这个陌生的国家,张骞仔细打量,第一观感是“有市列”,也就是有商贸街市。对此,张骞吃惊不小。要知道,这可是他一路上看到的唯一有市列的国度。

驼队、粟特商人、传教士、僧侣、手工艺人在这里聚集,热闹非凡。“疏勒”是有水有草的意思,是昆仑山护佑的绿洲,来自天南海北的异乡人进行往来贸易。从和疏勒王的深度交流里,张骞感觉到这个国家对汉王朝帮不上什么大忙。张骞是目标性很强的人,于是继续西行。

我优哉游哉,沿途闻香料、尝水果,吃当地百姓自制的冰淇淋,这种古老的冰山特色甜品,里面有丰富的草莓、哈密瓜、无花果、藏红花。

喀什本土画家黄彦明介绍:“‘喀什噶尔’,其含义被解释为‘玉石之国’或‘玉石集中的地方’,也有说成是玉城或玉市的,总之不离‘玉石’这一含义。”

喀什作为绿洲,很少产玉,但为什么被称为玉石之国?我不免有些好奇。

其实,被世人公认的黄金纽带——丝绸之路之前,在我国北方草原和中亚一带,先有“玉石之路”存在。贯穿东西的“玉石之路”,是早期沟通中西贸易和文化交流的重要通道。它以新疆和田为中心,向东西两翼运出和田玉,沿河西走廊或北部大草原向东渐进到达中原地区。“玉石之路”有着六千多年的历史, 现有证据证实这条“玉石之路”早于丝绸之路三千年。

彦明不紧不慢地介绍着,他自己也做和田玉生意,和苏州工匠来往甚多。苏州玉雕是出名的天工苏作之一,精湛雕工碰上和田美玉,那真是完美的结合。

不知不觉来到一家珠宝玉石店,彦明平时常去转悠,发现这家的东西品相不俗,价格也公道,建议我们看看。果然,金银首饰、宝石、蜜蜡、唐卡、花瓶、萨满教面具……琳琅满目。这些小摆件大多来自我国的西藏以及尼泊尔、印度、阿富汗等地。

吸引我们的还有这位店主,90后姑娘王静,她是一位珠宝鉴定师。姑娘水灵,身材曼妙,有一种特殊的气息,一问竟然是江苏宿迁人,说是在游玩中喜欢上了喀什这个边疆城市,于是决定在这里开个小店。

这可真是丝绸贸易的新商人!

有一个木制的花瓶,很老很老,但特别有味道。“我是从一个九十岁的维吾尔族老爷爷手上买下来的。想象发生在它身上的故事该有多动人啊!”王静说。

“你准备一直留在喀什吗?”我问。

“是的,好像我就是和这块土地相约着,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了它。”她妩媚的表情里有一份执着,“会的,我会在这片土地恋爱结婚,永远留在喀什。”

丝路上的人们,率性而自由,寻找着最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古城,心灵停泊点

1271年,马可·波罗十七岁时,和他的父亲、叔叔等十几位旅伴出发前往中国。他们从威尼斯进入地中海,然后横渡黑海,经过两河流域来到中东古城巴格达,再从这里到波斯湾的霍尔木兹。由于没遇上去中国的船只,他们只能改走陆路。

尘埃满面的马可·波罗,在阿富汗惊魂之后,跨越帕米尔高原,来到中国喀什,心灵得到极大的舒缓。他在葡萄酒的芳香中品尝烤肉的滋味,领略元朝时喀什作为国际化商业都市的繁荣。

我穿越到了元朝,和马可·波罗同游,在喀什古城尽情吃美食看美景听美乐。

我们走进一家名为吾斯塘博依的百年老茶馆,喝上一壶特色药茶,放上一块冰糖,要上一些蜜饯果仁,休闲自在,盘腿在炕上坐着。

特殊的药香沁入肺腑。黄彦明说:“这家茶馆,天天热闹,无论是早晨,还是傍晚,本地人坐在阳台上喝茶聊天,这些都是生活常态,让老茶馆保留着传统慢节奏的生活。”

不一会儿弹拨尔、热瓦普、都塔尔、卡琴龙、萨塔尔各种乐器奏响,维吾尔族少女穿着艾德莱斯绸旋转起来,眉目传情,婀娜多姿,分明就是唐朝风靡一时的胡旋舞啊,让一屋子的在座客人都旋转飞扬起来。一个手持热瓦普乐器的人开始独奏,琴颈细长,琴身上有许多飞鹰的装饰。音色清亮,节奏高亢,有慷慨激昂之情,也有悲怆缠绵之势。

我内心的大门也被悄悄打开,喝着药茶,和黄彦明、刘慧敏竟说起了十八年前在新疆的往事。新疆曾是我的伤心地,经过岁月的淘洗,我对它开始充满感情地重新打量,并再次爱上它。

二十二岁的热迪亚娜发来微信。她是我在飞往喀什的途中认识的维吾尔族姑娘。她第一次坐飞机,在候机室里神情忧郁。我瞥了一眼她的机票,应该和我同一航班。飞机临时改登机口,她却浑然不知,还在她的世界里恍惚。我向前和她搭讪,告诉她已经更换登机口,于是我俩一起前往。

原来她是喀什本地人,家里出了点意外,着急忙慌赶回去,她眼角处稍稍留有泪痕。

热迪亚娜出生在喀什的伽师县瓜乡桐城。她和我说,她特别想念爷爷的果园。她童年的时候,果园里果香四溢,哈密瓜、西瓜、各种杏子、苹果……玫瑰花爬满了栅栏,葡萄架下邻居家孩子们蹑手蹑脚偷偷进来摘水果吃。可惜,如今果园面积越来越小,很多都成为稀缺资源了。

她妈妈十七岁结婚,十八岁生了她,现在四十岁,就像一朵盛开的石榴花。她不放心热迪亚娜去内地,除非她结了婚和丈夫同往。

“可是,我才不想像她一样那么早结婚。我现在乌鲁木齐工作,做物流。我想去上海,去你们江南,看看这个精彩的世界。”热迪亚娜抬起头,长长的睫毛扑闪着,恬静中带着狂野。

傍晚的时候,我背起行囊一个人又去喀什古城转悠。遥想当年,丝绸之路上所有的驼队都经过喀什,叮叮当当,浩浩荡荡。

维吾尔族孩子们拿我的小单反拍照。一个十岁女孩说:“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用相机,我太兴奋了!”她拍她家有迷幻色彩的老屋,拍她一周岁的妹妹。古城老巷是孩子们的乐园,他们在巷子里踢足球、骑自行车、追逐、吃老冰棍、唱歌、聊天。孩子们睫毛长长,表情丰富,三五成群大声说笑,转身甩出几个漂亮的舞蹈动作,与大城市应试教育下内卷状态中焦虑抑郁的孩子形成了强烈反差。

我换了一家茶馆——香妃茶馆。茶馆在二楼,墨绿色底红花纹窗帘拂动,五六个老者围坐,古铜肤色,深目高鼻。其中一个卷起莫合烟,猛地抽起来,熟悉的烟味飘过我的鼻翼。以前新疆大姑经常给我父亲寄莫合烟丝,似曾相识的场景。老人们坐着,不说话,听音乐,默想,或者打节奏,卷莫合烟,起身跳舞,抖动身体各个部位。

手鼓用牛皮制成,已经三年,油光发亮。忧伤的旋律《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突然响起。这首歌曲是电影《冰山上的来客》的插曲,20世纪60年代起就红遍大江南北,如今听到,有一种热泪盈眶之感。

再细细品味,我被歌曲背后的故事缠绕。故事来源塔吉克族的一首民间歌曲《古力碧塔》,讲述的是一名为商人赶脚的塔吉克青年,爱上了喀布尔城的一位公主,但他们的爱情遭到了女方家长的反对,青年只能顺着古丝绸之路流浪,把凄凉的歌声传遍了所有他路经的地方,最后传回到帕米尔高原他的故乡。

在二楼,我靠窗坐了很久,这是个非常好的角度,可以俯瞰或眺望,老城之景尽收眼底。夕阳映照在老城屋顶,鸽子咕咕叫着盘旋,不一会儿,银白的鸽群在天空中闪过。不远处拱顶上有两个年轻人在旅拍,女生裸着后背,穿着时尚鲜亮的服装,背景是土崖的黄褐色,厚重的沧桑感与人物的灵动形成了对照。

一个人的旅途找到了绝妙的心灵停泊点,这种感觉幸福美妙。坐着发呆,也是一种绝好的享受。看着楼下每一个过往的人,西域美女,璀璨如星。据说,喀什的旅行拍摄商铺三个月内竟增至四百多家!

我有些恍惚感,似乎我在喀什已经很多时日,他们全都是过客,来去匆匆,不留痕迹。那我呢?我在时空里转换游荡,我好像又到了波黑的莫斯塔尔,迷宫一样的老城……

我的前生,一定来过这里。此时,我像一把锁找到了一把匹配的钥匙。

羊在屋顶上溜达

很幸运,关闭了好几年的高台民居在我到来之时,整修完毕对外开放。

高台民居,位于喀什老城东北端,建于高四十多米、长八百多米黄土高崖上的民居,距今有近千年的历史。

乍一看,总觉得这些房连着房、楼连着楼、层层叠叠、松松垮垮的土房很熟悉。我说,像来到了阿富汗,电影《追风筝的人》镜头中晃动的都是眼前这些画面。刘慧敏说:“你说对了。当年,好莱坞拍摄电影《追风筝的人》时,阿富汗战火纷飞,根本无法按计划在首都喀布尔拍摄,于是摄制组来到喀什,选择高台民居作为外景拍摄地。”

嗯,怪不得,我的直觉很对。

怀着对故乡的依恋,维吾尔族老百姓世代聚居。房子很简陋,用泥巴和杨木搭建而成。顺着山势,充分利用地形和空间,房子错落有致。这些未经规划、随意建造的楼上楼、楼外楼,又排列出幽深、四通八达、曲曲弯弯、忽上忽下的喀什高台民居小巷。

我们在小巷子里穿梭。巷子纵横交错,仿佛时空置换。静悄悄的院落,推门进去,墙内挂着色彩缤纷的地毯,在光影中幻化出迷人的魅力,波斯图案、印度风格、佛教七宝等应有尽有。

原来这里是维吾尔族各种手工业者的聚集地,土陶、铜匠、铁匠、印花、印染、刺绣、地毯、制作糖果、酸奶……他们在这里世世代代生活、劳作,并与经过这里的游客进行贸易交换。

走进了一家柳编手工作坊。坊中摆放着生活中日常可见的器具,如壶、罐、果盘、篮子等等都是用枝条编织而成。柳条取材于榆树枝、红柳枝、杨树枝、桑树枝、柳树枝等,这些自然生长的树木枝条,较多地保留了自然本色。从史料记载和古墓出土的大量树条筐、箭袋实物来看,这项传统技艺已经存在三千年了。

一个维吾尔族老爷爷,笑呵呵地迎接我们的到来。一个女孩欢笑着蹦跳进来,又一个女孩蹦跳进来,一下子三个女孩冒出来。年龄最大的女孩用汉语响亮地告诉我们:“这是我们的爷爷,他一共有十个孙女一个孙子!”

老爷爷极力推荐着他亲手制作的柳编作品。他最大的孙女,今年读六年级。她小脸涨得通红,看到有客人想买爷爷的东西,激动极了,十分乐意给我们当翻译,讨价还价,极力促成这桩生意。

一个红柳编织的篮子,既有艺术感,又有生活的质感,刘慧敏准备买回去布置她在木垒的燕呢书屋。二百五十元,成交!维吾尔族老人笑开了花,这是他高台民居试营业以来的第一单,也预示着他接下来的生意红红火火。

另一家,店名是“阿娜尔的礼物”。走进去,庭院里维吾尔族女孩在安静地绣花。原来“阿娜尔”就是形容心灵手巧的窈窕淑女。她,低眉一针一线,绣出自己出嫁时最美的作品。

再走进“维吾尔模戳印花布屋”。屋内用印花布做的墙围、褥垫、桌单、窗帘、门帘等到处可见,各种几何图案植物图案交织搭配,和谐美妙。图案中最常见的是水果石榴,鲜红多籽,有多种微量元素,酿酒也格外醇美香甜。我被眼前这些朴素的土印花布吸引,传统技艺记录着生活之美,生生不息。

再走,再看。旋转的轴盘上,匠人左手轻轻托着陶泥,右手中指和食指按压陶泥中间和边缘。随着轴盘飞速转动,一个古朴的陶罐逐渐成形……在吐尔逊·肉斯坦木土陶制作部,土陶现场制作工艺引得过往的游客纷纷驻足、观看、拍照。

我侧歪着头欣赏了很久,好漂亮的造型啊!陶土制成的碗、碟、盘、壶、罐、灯形态各异,质朴的造型透着古老的气息。新疆土陶历史久远,技艺代代相传。如今,维吾尔族模制法土陶烧制技艺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并在产品形制上不断发展创新。

“一天不摸陶土,心情就会烦躁。”七十二岁的吐尔逊是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第七代传承人,是喀什古城中最资深的手工制陶人。他说:“传统手艺都是言传身教,每件陶器都是孤品,手感和经验非常重要。”

用陶土制作成的水罐厚墩墩圆鼓鼓,一副可爱模样,是维吾尔族人的日常生活用品。陶罐外有精致的花纹,内部装满水,土陶能像人一样呼吸,所以储存在里面的水鲜活灵动。

有幸和非遗传人吐尔逊合了一张影。我把“2023年行走丝绸之路”的小旗子举起来,老人慈祥地笑了,卷起一支莫合烟稍做休息。

沿着小巷内的任何一条小道走去,我们都能看到沿巷道修建的民居院落大门依墙外而开,门都是两扇的,一户挨着一户。

而羊在屋顶上溜达。刘慧敏说有一次她在此地借宿一夜,晚上睡觉听得见羊在走动,清晨时不停地咩咩叫。

好喜欢这样的感觉!我也顺着楼梯爬到屋顶上俯瞰——这是另一个世界,屋顶相连,可以走通,视野辽阔苍茫。又想起那部电影——《追风筝的人》,少年在屋顶上拼命奔跑,追逐象征友谊的风筝,风在吹,风筝在动,少年奔跑,全城沸腾!

台词里有一句动人的话,“为你,千千万万次。”

俊美王子身着艾德莱斯

喀什老城,道路两侧种植着许多桑树,大多数结白色桑果。走在树下,桑果啪啪落地,偶尔砸在头上。有风吹过时,树干摇晃,噼里啪啦,密集如雨,眼前落一地桑果。

见到老者和少年经过树下,他们会弯腰捡桑果。老者立在树下,手捧几颗,一边吃,一边仰望风吹树梢;少年快速拾起一堆,站起身来,并不停留,边吃边走,迅疾如风。

一个孩子摘了几颗软而白的递给我,示意我尝尝:“给,这是成熟的桑果。不成熟的桑果吃下去,会拉肚子。”

桑树有合抱之粗,多为古树,几百年或上千年。种植在道路旁的桑树,专供行人走累了在树下纳凉休息吃桑果。据说吐鲁番吐峪沟一个老人,一日三餐都是吃桑果度日,每每到用餐时间,他便敏捷地爬上树,如《树上的男爵》主人公一样逍遥自在。

桑树全身都是宝,有一种专门的药桑,称“夏图特”,是桑葚之王,维吾尔族的民间药材。

桑皮纸,以桑树皮为原料,起于汉代,产于中原。自从张骞凿空西域以后,唐代起桑皮纸作为书画用途流经西域,传播世界各地。1908年英国人斯坦因在和田城北一百公里的唐代寺院中,发现了一个桑皮纸做的账本,记录着寺院在当地买纸的情况。

种桑养蚕,吐丝织绸,新疆的丝绸业也独有它的风韵。当然,新疆乃至中亚的丝绸由中原引入,有一个传丝公主的美丽故事。据玄奘的《大唐西域记》载:“昔者此国未知桑蚕,闻东国有也,命使以求。时东国君秘而不赐,严敕关防,无令桑蚕种出也。瞿萨旦那(新疆和田一带)王乃卑辞下礼,求婚东国。……命使迎妇,而诫曰:‘尔致辞东国君女,我国素无丝绵桑蚕之种,可以持来,自为裳服。’女闻其言,密求其种,以桑蚕之子置帽絮中。”

传丝公主即东国公主,是否为中原王朝的公主,这里尚有争议,因为如果是中原的公主,将蚕茧带到于阗,万里跋涉需一两年时间,蚕早就羽化为蛾了,绝不可能传入于阗。那么这个公主可能来自于阗邻近的国家。

无独有偶,斯坦因在中国新疆境内进行考古盗掘的时候,在和阗(今和田地区)附近的丹丹乌里克遗址中发现了一块画有传丝公主的木刻画板。这块画板上有一位头戴王冠的公主,旁边有一侍女手指公主的帽子,似乎在暗示帽中藏着蚕种的秘密。公主后面还有一个神像似的人物,他手上的各种小物件也与纺织有关:一手拿着刀子,可以割断纬丝;一手拿着剪刀,中间有个“工”字形的工具,可能是用来绕线的。

经考证,画板上记载的故事与玄奘所写的完全吻合。

季羡林先生说,这个动人的故事说明内地汉族人民发明的缫丝养蚕技术很早就已传入新疆塔里木盆地,之后又通过这里传到西亚和欧洲。

“俊美王子Siyawus,身着黑色艾德莱斯,手握整个疆域。”在12世纪左右写成的维吾尔英雄史诗传记《Alp Ata》中,波斯王子Siyawus威风凛凛、华贵高雅,在艾德莱斯的衬托下,更显个人君王风范。

著名的艾德莱斯绸成为了维吾尔族人的最爱。艾德莱斯意为“扎染”。在古代,和田和喀什是新疆的主要产丝地,那里桑树连荫,机杼不绝,人们自古就掌握着养蚕、缫丝、编织技术,他们根据自己的民族信仰,将丝绸也染成具有本民族特色的图案。

绚丽奔放的艾德莱斯绸悬挂着,仿佛喷薄欲出的火焰,又似轻柔曼妙的云彩,独特的异域花朵在沙漠中绽放。明艳大方的维吾尔族少女身着艾德莱斯绸裙装,比花朵更俏,比云彩更柔,比火焰更热情。各种颜色随意搭配,各种激情由此碰撞。我在高台民居的染坊痴痴伫立,凝望着随风飘动的艾德莱斯绸,它向我传递着什么?

那是青春的气息,明媚的气息,还有对生活无比眷恋热爱的气息。

盘橐城的诉说

班超路,盘橐城。

热辣的太阳,班超孤独地坚守在西域大地上。我打车前往,拜谒这位赫赫有名的东汉著名的军事家和外交家。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公元73年,班超立足疏勒,将盘橐城作为其经营西域的大本营,荡平匈奴势力,完成了统一西域的宏伟大业。他就像一道彻天连地的闪电,划破了西域昏乱而单调的漫漫长夜,也像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雨,摧枯拉朽般荡涤着旧世界带来的一切污浊泥水。

当班超准备离开疏勒,一行东归路过于阗,于阗君民放声哭喊着说:“我们依赖汉使就像依赖父母,你们千万不能走啊!”许多人抱住班超的马腿,苦苦挽留。

班超任热泪在腮边横流,“走还是留?”他把征询的目光投向了身边的三十六位勇士,大家的脸上没有一丝畏惧,只有奋勇直前的坚毅,于是他们拨转马头,重返疏勒。

在盘橐城,班超驻守了长达十七年之久。他顺民心求统一,团结各族人民,几次平定疏勒国内他们反叛,克姑墨(今阿克苏),击莎车,降大月氏,败龟兹,全面收复西域,被匈奴封闭多年之久的丝绸之路在刀光剑影之后再度开通。

盘橐城并不大,景区几乎没有什么游客,我被烈日晒得大汗淋漓。保安大叔提醒我:“小心台阶!”

班超带着三十六位勇士,目光坚定,站在喀什土地上。投笔从戎的他,身上担负着国家命运,万里封侯,他苦苦撑着西域都护府,监管着西域这片辽阔的土地,凭着一腔热血和果敢,他完成了横亘千古的伟业。

举世滔滔,舍我其谁?

我站在班超的雕像前——“定远侯班超像”,这是一个智慧、强悍、义薄云天、令人折服的班超,他的人格魅力辅助了汉帝国。然而,谁能知晓作为一个平凡人,他忍受了多少苦楚?永元四年(92年),他被正式任命为西域都护府的同年,远在京城的哥哥,《汉书》作者班固,因收到窦宪案牵连,受尽狱吏的非人折磨,惨死在狱中。噩耗传到疏勒,班超只能老泪纵横。对于小人的谗言,班超又忍痛休了自己的疏勒妻子(班勇的生母)。

一生征战西域的班超,苦苦思念家乡而不得归。班超的妹妹——第一位女史学家班昭最终完成《汉书》的编撰,上疏给年轻的皇帝,恳求让班超回乡。

“不敢奢望到酒泉,但愿生入玉门关。”七十岁的班超同样上疏给汉和帝。汉和帝终于御准了他的请求。大漠重重,长途漫漫。很可惜,长达三十年的西域征战加上数月的长途跋涉,耗尽了老英雄的全部精力,班超告老还乡一个月后不幸病逝,撒手人寰。

班超,永远和西域融在了一起。

盘橐城外的班超路车水马龙,成为喀什的重要交通要道。可惜,并不是所有老百姓都知晓那段历史和班超的经历,他们行色匆匆,树荫下骑着电瓶车疾驰而过。

我给看守盘橐城景区的保安大叔照相。一听说照相,他理了理头发,坐正,很严肃地配合着。

我左右溜达,忽然惊喜地发现盘橐城那段夯筑的土城墙遗址巍然耸立着。20世纪初,法国人伯希合曾到盘橐城遗址实地勘测,当时沿存北面和西面两段土筑城墙,新中国成立后古城遗址大部分为工厂单位占用,仅有一段长约八米、高近三米的旧城残垣遗留下来,就是我眼前所见。

风雨沧桑,我自岿然不动。土城墙经历两千多年的历史,仍有力地呼吸着,在西域广袤的土地上,它安静凝望着发生的一切。不远处的克孜勒河与吐曼河,也是真正的历史见证者,滔滔水声,诉说那风起云涌的岁月。

饰缂丝边缘绢棉袍

“风霜沙雪十三年,城郭山川万二千。”这是宋人陈普的诗句,描写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经历的艰辛。去时年少,归来白头。张骞两次出使西域,他的艰辛迎来丝绸之路文化的繁荣,这也是张骞没有料想到的身后事。

喀什,地处亚欧大陆中心,为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三天的行走,让我这个旅人有了许多新的情愫滋长。在路上,我全身心打开感受未知的世界,探索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旅途。

在喀什博物馆,我细心寻找丝路上的丝绸残片和服饰。疏勒为产锦之地,宜种桑养蚕产丝之地则为高昌和于阗。据《魏书》记载,高昌(今吐鲁番)宜蚕;于阗(即当时的瞿萨旦那,今和田)土宜五谷并桑麻;焉耆养蚕不以为丝,唯充绵纩;疏勒(今喀什)土多稻、粟、麻、麦、铜、铁、锡、雌黄、锦、绵,每岁常供送于突厥。

在博物馆玻璃橱柜里,除了发现唐代的丝绸残片,我还看到了一件一级文物:北宋饰缂丝边缘绢棉袍,喀什麦盖提县征集。这件棉袍开襟、方领、窄长袖,高一百三十三厘米,以土黄色棉布为里,以草绿色绢为面,面和里子之间衬着羊毛,后下摆中间都镶嵌着缂丝编织的花草纹。缂丝花带色彩搭配和谐,编织细密匀称,花卉两侧连珠纹,极具西域特色,花卉图案粗犷奔放。

根据专家分析,这是一件产自西域的服饰,但质地、工艺、款式与中原地区的服饰具有一致性。宋代以后,缂丝一直是帝王和贵族追捧的对象,有“织中之圣”和“一寸缂丝一寸金”的美誉。饰缂丝绢棉袍上使用了丝绸、缂丝等高等级材料、工艺,一方面反映出这件服饰等级较高,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古代西域贵族对汉文化的追捧。

追根溯源,缂丝在工艺和技法方面源于西域缂毛。从世界范围来看,距今三千年前就有缂织工艺,埃及第十八王朝法老图特摩斯四世墓出土的三件麻布,使用了缂织技法,织出在莲花和纸纱草中的阿门诺斐斯二世肖像。后来,缂麻演变为缂毛,逐渐向东传播,传入新疆地区。研究表明,在新疆的鄯善、且末、和田、喀什都曾发现缂毛织物,早期缂毛织物来自西方,而新疆喀什地区巴楚县托库孜萨来遗址(唐代)出土的缂毛织物产自当地。

可惜缂丝工艺在新疆已经失传。如今江苏苏州和河北定州的缂丝技艺还完整保留,前后入选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面对九百年前留下来的色彩鲜艳的缂丝艺术品,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我来自江南苏州,接触过不少苏州的缂丝名家;而今在西域,又亲眼见识了缂丝艺术的粗犷与精美,我再一次被这一古老精湛的工艺所叹服。

喀什博物馆文博副研究馆员叶宝平在采访时说:“饰缂丝边缘绢棉袍是丝绸之路精神的具体体现,是不同文明交流互鉴开出的灿烂花朵。同时,饰缂丝边缘绢棉袍本身也充分说明,处在世界文明十字路口的新疆扎根于中华文明沃土,兼容并蓄域外文明与中原先进文化,创造出独具特色的地域文化,丰富了中华文化一体多元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