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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4年第2期|杨献平:怀居
来源:《广州文艺》2024年第2期 | 杨献平  2024年03月05日08:03

第一间

“一个人如何能躲过那永恒不灭的东西呢?”这好像是赫拉克利特的话。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经常这样自言自语。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十个男女,一个房间,让他们自由选择,分头进去,一个或者两个小时后,尽管会有很多的蛛丝马迹,但没有人真正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在房间里面,“什么都是不可靠的”。弹丸之地,临时或者久一点的安身之所,广阔到了世界,又窄小得像鸟笼;现在的世界上,触目都是房屋,但形同于无。电梯下楼,站在远处回望:“那是我住的地方吗?怎么像是一种堆叠?”

房间的诞生绝对是一种文明的成果,当人们的身体告别了赤裸年代,羞耻感产生,房间应运而生,从自然转向人为。第一个实践的那个人,我感受到他的温暖的智慧。或许他的这种改变和实践带有自私、退化和妥协的成分,但也是一种好意,并直接导致了文明的诞生。最初的房间的形状是简朴的,一些原始的石头,被敲打成长条的形状,一块一块,整齐摞在一起,再用大而单薄的石条覆盖起来,它的内部很黑,从窗棂投进来的阳光像是一张发黄的纸。

很多年后,在我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时候,黎明正在诞生,还黑着的凌晨吹着春天的北风,桃花开放在冷寂的山野。第一眼看到的房间,在南太行乡村,那是一个普通农户的居家之所,低矮的石头房屋,屋梁和椽檩都是黑色的,上面还挂着一些长条状的蜘蛛纹。我以为那就是世界上所有房间的样子。大地再广阔,人再多,也都在这样的房间里生活;两条腿走进来再走进去:一面是光明,一面是黑暗,交替日夜之间,那么多人,生了,老了,哭了,笑了,在时间当中,面孔换来换去,房间却纹丝不动。就像院子里的梧桐树叶,不管是正面还是背面,都秉持着同一样的形态、声音和动作。

再后来,我看到了整个村庄,数十座形体和建材一致的房屋,成了众多人肉体和灵魂的居所。那么多黑漆漆的木板门,吱呀一声关闭,又吱呀一声打开,时间带走人,人留在地面上的一些痕迹,最终沦为白森森的骨殖。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以为,但凡与人相关的事物的表面和内里,都暗含了生命或者说命运的暧昧意味。当我渐渐长大,一次次跟着母亲走到别人的家,陌生、迥异的气味让我觉得害怕和不适应,甚至觉得厌恶。尽管我还世事不明,混沌未开,但也能判断出这不是我所喜欢的地方。这种直觉决定了我身体乃至灵魂的归属。这种本能一方面是母亲赋予的,另一方面大致就是房屋的影响了。

我出生的房屋下方是村路,通往附近的大小村庄,也通向世界的任何地方。但在很长的时间内,我没有走到过村庄之外,只是在方圆十里的村庄外围转悠,从山岭翻过山岭,从河流穿过河流,曾经遇到长着獠牙的野猪,还有成群的狼,空中的飞鸟大都是灰色和黑色的,间或的白、绿和红时常让我觉得神奇,但更多的是无聊和失望。“人怎么不可以飞行呢?而且,空中和大地深处,都是生者的禁地。”

村子外围和后山沟里,还有很多破损甚至坍塌的房屋,矗在空旷或者幽闭的山野之中或者车马喧闹的路边,像一具具时间的骸骨,在我的目光中,散发着惊惧、狐疑的光辉。

我记得,小姨家是最漂亮的,后来又有了电视机,石家庄产的“环宇”彩电;二舅家也有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最干净的大致是几个表姐的闺房了,床单、被罩一尘不染,墙壁上挂满了电影海报……始终如一的美丽表情看久了会有些害怕。

有一年冬天,我住到一个闲置的房屋里,北风吹得房顶的石头呜呜乱响,院子里的椿树总有干枯的枝条半夜落下来,摔在石板上,发出很脆的响声,古老的房屋里充满了腥味浓郁的干土气息,猖獗的老鼠们左冲右突,声音像是魔鬼的脚步,要不是还有一个同学和我睡在一起,我肯定会被吓破胆子的。他均匀的呼吸就像是一剂镇静药。不过几个月,我就离开了那座老房子,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它留给我的记忆只是半夜的北风和老鼠,还有睡不着时关于异域事物的猜疑和联想。

第二间

我在乡村中学开始读书,简陋的房屋吹进尘土、寒冷和阳光,还有马路上的车鸣以及村庄繁杂的吵闹声。那时候,老师的办公室兼宿舍是最神秘的,我好像没进去过几次。伙房是一个套间,有一个停电的晚上,机缘巧合,在烛光之中,我和一个女生两两相对,不知道我看她的眼光是怎么样的,她看我的眼神迷离而又暧昧,而且脸蛋绯红,洁白的牙齿似乎被流水冲刷了万年的石英石。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如果没有那个房间,这一情境似乎永远都不会在我生命当中乍然出现,尽管只是几十秒,而且没有发生人们通常预想的那些事情。这多么美好啊,我感受到一种美,房间的美和两个少年内心干净的美。很多年后,学校人去房空,古老的核桃树依旧青葱,每次路过,我会想起当年的很多事情,而这一幕总是第一个浮现。有一年,我在诗歌中写道:“那个夜晚干净、暧昧,/两个少年,两朵笨拙的花儿,/开放是将来某一天的事情。/可在我的命中,艳丽而不够及时。”

也就在这一年,我看到一系列不相同的房屋,第一个是石盆村新建的戏院,大得可以盛放一个世界。里面黑洞洞的,尘土的味道铺天盖地,我和很多同学在那里观看黄日华、翁美玲主演的《射雕英雄传》,还参加了两到三次“六一”联欢会。第二个是乡中学的教室,两层,红色的砖,绿色的栏杆,木质加玻璃的窗户,很多同学楼上楼下奔跑,呼啸往来,老师们夹着课本,趴在栏杆上看对面的青山、河沟里的流水和周围的田地。第三个是河北省沙河市的那些楼房,更为精美和庞大,每一扇窗口都隐藏了一个秘密,我怎么看也看不透,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谁在里面,又发生了什么,主人公又是谁。

这令我感到了一种差距,不仅是城市和乡村的,还有人与人的,肉体和肉体、灵魂和灵魂的,看到市区楼房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世界上怎么还有这么好看的房屋;潜意识则是,这些楼房绝不是私人修建的。即使是,那也是另外一种人。他们三头六臂,绝对和我们村里人不一样!

第二次,送本村的一个堂姐远嫁,路过市区的时候,从车窗看到的楼群像是一个奇怪的梦境,类似海市蜃楼,虚无缥缈而又实际存在,它高高的围墙和带有玻璃的大门,让我觉得一种强大的拒绝的气息,还有自卑、懦弱、向往和畏惧等复杂情绪。与此同时,一股蓬勃的欲望在内心升起——长大之后,我也要住在这样的楼房里,自由选择一个房间,把它装饰和保护成自己的灵魂肉体的一部分,谁也不可代替和掠夺。

而我不得不回到自己的村庄,母亲和父亲又盖了一座新房,我开始独居了,空旷的房屋坐落在山坡上,母亲栽下的梧桐树眨眼之间就超越了房顶,墙壁上的丝瓜藤蛇一样向上匍匐。打雷的时候,雷声就在房顶轰然炸响,硬扎扎的声音犀利、果敢,充满深犁与撕开的力量。我总是担心雷电会将房屋拦腰斩断,众多的尖锐石头将我覆盖。细雨霏霏的夜晚或者凌晨,凉风吹进来,我赤裸的身体,像冰清玉洁的手指拂过,睡眠真正成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享受。

院子里种了一些苹果树,春天的洁白花朵照亮了整个房间;要是再有月光漏进来,我肯定睡不着,想月亮里的嫦娥,梨花一样的伊人……尽管她们是乌有的,但谁也不能限制和篡改我的想象:漫无目的,轻得像是一根羽毛,在传说和个人的时空中,自由、美妙、快乐而忧伤地穿梭往来。房背后的杂草丛中还有不少的野兔、飞鸟和害虫,它们日夜鸣叫、飞翔和爬动,像我多年之后读到的那些关于乡村的唯美诗歌。事实上,乡村从来不是恬静、淳朴如世外桃源的,而是另一种人间烟火之地。

还有一些黄昏,我坐在多年风吹雨淋的房顶,被风吹着,在朦胧的远眺和近观中胡思乱想,快乐和悲伤。没过多久,母亲请了一个手艺好的木匠,为我打造了许多松木家具,新崭崭地放在房间,说为我娶媳妇用。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但不知道谁会和我一起拥有这个房间,就像父母一样,一生一世,在这扇门洞内外,走进来、走出去,劳作、吵架、恩爱、痛苦、欢乐、生育、年轻、苍老。

第三间

爷爷奶奶的房间充斥着旱烟味道,与灰尘一起穿梭,还有说不清楚的身体味道。他们都是20世纪初出生的人,经历了中国人甚至人类都经历了的,地震、灾荒、战争、瘟疫,到现在终于过上好生活,他们却都老了。爷爷就常说:“每一代人都是有自己的苦难的,这世上每个人都在苦难里面。”

我那时候不懂他的话,但我想,等我像他们一样老的时候,可能就懂了。

有一次我去刚结婚的表哥家,看到新婚的房间,床铺、挂历,窗玻璃上粘贴的大红囍字……忍不住暗暗嫉妒,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结婚,有一个人,在这世界的某一处,像我美丽的表嫂那样,在未来某一天,心甘情愿地成为我的妻子。我和她,在同一个房间里,过完两个人的一生。再有一年,几个同学结婚了,十八岁,他们的妻子是邻村的某个闺女,或者熟悉的女同学。锣鼓和鞭炮,歌声与酒席,人山人海之后,黑夜降临,偌大的房间,只剩下两个人。

我也想那样,但事实是残酷的,一方面自身条件不允许,一方面没人愿意嫁给我。这令我很痛苦,新房逐渐老旧,新鲜的墙壁开始有了时间的痕迹,丝瓜藤绿了又枯了,飘飘的落叶像是无助的诗歌,但在我眼里没有任何韵律和美感,只是单调地、悲伤地掉落,被脚步和秋风打扫,被泥土深埋。

然后是大雪,纷纷扬扬,像百年不遇的爱情绝唱,千载难逢的灵魂和谐之歌。我抑制住悲伤,离开十八年的村庄,古旧的房屋连同山川、草木、人和牲畜,毫不犹豫地把我扔在了他们之外。多大的世界啊,从北到西,我和很多人一起,一连走了好几天才到达,沿途的城市都是高楼,这大概是城市与乡村最根本的区别了,一个低矮简陋,一个高大丰裕。路过郑州、西安和兰州的时候,我想下车,加入那些在街道上行走的人群中。

这是一个简单的功利主义梦想,但却没有考虑到“加入”需要什么样的物质和条件,直到目的地,阔大的巴丹吉林沙漠,铁青色的戈壁,给我视觉上的巨大冲击,尽管那是王维书写“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地方,可在彼时,我不想从乡村再到乡村,从简陋的房间到简陋的居室,或许我需要的不仅是房间的更换。当车辆穿过弱水河边那些更为陈旧的村庄,迎来一片彻夜照耀的华灯的时候,我沮丧的心情忽然好转过来。下车的第一眼不是看地面,而是看近处的三层楼房,灰色的外表,比乡村的房屋更为陈旧,但它是楼房,而且很高,有那么多窗户,白色的玻璃后面悬挂着厚厚的窗帘。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一个房间就是一个世界。厚厚的窗帘遮住的,不仅是我外部的众多声响,还有整个世界,再亲近的他们都是遥远的,哪怕房间的墙壁是由纸做成的。最初的几年,我没有获得拉上窗帘的权利——其实也不需要窗帘,房屋外面,除了一如古战场的大漠戈壁,就只有风沙与日月星辰。白色的玻璃外面,呈现的是广阔的西北天空,还有如巫术飘浮和飞腾的灰尘,不时传来的呼喊声、脚步声和歌声。再几年,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一个房间,关上门板,拉上窗帘,我感觉到一种无限的大,个人的大和精神乃至灵魂的高度自由。

那一刻,我感到放松,幸福感让我眩晕,我跳在床上,脸埋在被褥里哈哈狂笑,然后翻转身体,自己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闭上眼睛,想起旧年时光,又睁开眼睛,看到白色的天花板,蚊子和苍蝇好像在舞蹈,嗡嗡的声音是最美的音乐,夜很深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拧亮台灯看书,眼睛停留在汉字的表面,内心却在房间徜徉……第二天早上醒来,隔壁的一个同事说他听到了我昨夜的奇怪笑声。

第四间

四个人的办公室,中午和晚上,还有周末,很少有人加班,于是,它顺理成章成为我自己的房间。我的好多书籍在这里,还有好多的忧伤和不安,伴随着白昼繁闹的烟气和灰尘,声音与体液,静默或者被我哗哗翻动。偌大的走廊空空荡荡,一粒灰尘撞在墙壁上都会发出声响,偶尔的来客似乎都是从窗纱爬进来的蚊虫,它们飞舞叮咬,围着灯泡和我的身体,丢掉性命或者饱餐一顿。

对面也是楼房,敞开的窗户总有一张漂亮的脸,头发甩过,青春闪烁,谭咏麟或者刘德华的歌声一会儿大了,一会儿小了,之后是高跟皮鞋敲打水泥路面,嗒嗒的,来了,去了。我还没有觉得独居的美好与惬意,却又开始上班了,下班了。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安静的黑夜除了风声就只有我一个人的呼吸。有时候饿了,站在窗前,不知道哪里有吃的,可以填饱肚子。有时候特别想有一个人来,脚步轻轻的,忽然站在我的背后,让我嗅嗅那种芬芳的味道,让我笑笑,然后用光一样的语言,让我内心燃起一团火焰。

哪怕是一把余烬,我都感激不尽,所有的眼泪都流给她!离开办公室,黑夜更黑,下楼梯的时候我几次摔倒,肉体在巨大的空房间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像故乡的雷声。往宿舍走的路上都是冷风,或者微风吹着沙尘、枯败或者青葱的树叶,乌鸦和麻雀在用梦呓歌颂着大地的安静——脚步敲响的只是自己,只是一个人在沙漠旅程中的某种悲苦宿命。回到房间,灯光乍亮,到处都是陌生,电视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堂或地狱,好多的面孔里有悲欢离合,有作假的庄重,以及表演的道德与慈悲。

然后是无边的安静,好像一座坟墓,一个人在里面,即使天崩地陷也只能顺从。在那个年代,我从没设想过自己的明天,未来对于我来说,好像是一个不存在的词,也似乎是一个空洞的概念。我只是现在,此时此刻,将来的一秒我都觉得陌生和遥远,除非早上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任务要去做,我才会牢牢记住,大脑也会准时叫醒自己。漫长的睡眠之后,我悠然睁开眼睛,瞬间感觉到的,是满世界的无意义,沮丧、疲倦、哀伤和孤独,连珍视的理想和工作都若有若无,轻如鸿毛。

去洗漱,冷水漫过脸颊,脑袋和手臂,这些外来之物,让我顿时清醒,看到的阳光也是新鲜的,世界顿时又蓬勃、生动和美好起来。有一年,我第一次离开在沙漠的自己的房间,和另外一个人到附近的城市,先去宾馆登记了房间,又一同到车站接了他爱人——我回到自己房间,等我再出来到宾馆的房间时,只见,锃亮的门锁上挂出了“请勿打扰”。站在楼梯口,我愣了一下,脑海一片空白,全身潮涌,瞬间又恢复平静。

我无聊,一个人走在大街上,看到的都是楼房,无数的窗户紧闭着,若隐若现的窗帘到底遮住了什么?有什么不可以让阳光照耀,让其他人看到?站在一棵树下,我仰着脑袋,长时间看一扇挂着百合花窗帘的窗户,洁白的花朵,阳光怎么晒都不变色,也不枯萎,时不时还晃动一下,我想:百合花为什么会悬挂在人的窗户上,那花朵的背后掩盖了什么,又是什么使它晃动?

这些古怪的想法让我自己也觉得可怕,觉得自己陌生起来,像一个精神病患者,不一会儿,我的身边围了几个人,但都没我待得久,他们看不到什么,一个个转身走开了,还向我望的地方看了看。当我低下头来,眼前的人和车辆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面目怪异,行为奇特,与我格格不入。

第五间

陌生、面目单一、数字化的酒店客房,干净整洁,落地窗大得可以容纳十个人并排站立。厚厚的窗帘是红色或者黄色的,茶几、卫生间、床铺、壁灯、电话、挂画和电视,所有的物品安静无声,它们属于一个又一个的人,有人管理,但没有主人,就像整个房间,入住者除了身体是自己的,其他都无所属和形同乌有。

但房间会发出声音,电视,只要打开,就会发出人声;还有电话,总是在半夜响起,甜腻或者暧昧的话语,让人有一种不切实际的空洞感;卫生间的水声总是让我觉得了大地的深切存在,很多年前,我和一个人住在同一个房间,两张床,两个人,看起来亲近,实际上陌生,睡着觉还睁着眼睛,不信任是保全自己的武器,也是最大的离间。

1992年,我二十岁,在西北的冬天,一路向北京——夜很深了,偌大的北京,华灯使得它更加幽深和庄严,跑车当中不断飘出脂粉。浓郁的灰尘之中,大批的欲望以人形的方式穿街过巷,在不像黑夜的黑夜里徜徉。朋友早休息了,即使还在,也不想打搅,一个人住在北京站附近的一家宾馆里,什么都是陌生的,就连空气也包含了一种迷离的味道。凌晨的时候,窗外街道和广场上依旧人头攒动,市声喧哗。明亮的灯火代替了月光,穿过厚厚的窗帘,像是一张陌生而又十分亲切的脸,让我觉得了一种美妙的安全感。

更多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住。旅店和宾馆的房间里,那么多闲置的事物,一具具、一个个有模有样,看起来很有用处,可它们到底指向什么?存在的意义明朗而又勉强。我知道,这世上很多东西都是无用的。一个人,一个夜晚,根本不可能用到那么多的东西,房间的功能简单到只用来洗澡和睡眠。在这些不断轮换主人的房间里,我总是莫名地想:在我之前,有很多人来过,睡过,又走了;我之后,还会有很多人来,像我一样,睡了,走了。房间就像广场,就像乡村的田野,荒僻的树林和草坡。

要是熟悉的朋友同住,在陌生的房间也是亲切的,房间不是自己的却更像是自己的,安全是最主要的,如果特别知心,可以交流很多隐秘心事,那种感觉,就像一场恋爱,一场心仪已久的美丽邂逅——像刹那间的爱情,狭小的房间仿佛阔大的疆场,再多的骏马也能奔腾起来,再悲伤的个人也会有瞬间的喜悦。若是一般的朋友,感觉是迟钝的,不合时宜,充满了尴尬意味。

有一次,和另一个同事出差,他居然提出要两个房间,或许他觉得,单独居住才是充满意义和趣味的。很多年前,我也是这样,但不是和同性。一个房间包容的不仅是睡眠,即使单纯的睡眠也可能遭到强有力的怀疑,因此,房间的暧昧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当我一个人躺在一个房间,想到这栋楼宇的另一个房间还有一个熟悉的人,那感觉是最为稳妥和安心的。21世纪初期到外地出差,蓦然在一座城市的酒店房间发现,除了必需的物品,还多了一些明码标价的避孕套、洗液、神油等,很人性化,名字也好听,可我不由得哑然失笑。

然后,无端地焦躁,蓦然觉得了狭小房间的空旷,事实上,当一个人住在一个陌生房间的时候,那些标志或者说意在营造某种情境的事物,会更加强烈地激发和怂恿人的某些本能和要求,但它驱使的只是肉体,不是灵魂。当夜晚结束,阳光穿过窗棂,拉开窗户,市声扑面而来,这时候,最紧要的一件事情就是离开,又一天的时光,全世界的人,都在启程,也都在下落。

第六间

石头变成了砖块,黄泥换作水泥,钢铁支撑起来的房间,美观而坚固,高雅而文明,体现着现代的文明。石头的房子,在这个年代已经被视为最原始的和简陋的,有一种回到先祖怀抱的恍惚感,尽管,这样的房子总是有一种穴居感觉,但人的体温、烟火和情感,使得它们本身就具有一种安妥的意义。

这些年以来,从远方不止一次地回到乡村,我住的房子,依旧是父母亲已经为我盖了二十多年的那座简陋的石头房子,昔日的丝瓜藤还在春天匍匐,在暮秋脱落;梧桐早就被伐掉了,已经成为家具的某一部分或灰烬;房后的草坡依旧茂盛;新栽的栗子树苗一年一年地长大;村庄又有一些新生的孩子,都开口叫我伯伯或者叔叔,还有的叫我爷爷和姥爷。

家具还是原先的,母亲说给我娶媳妇用的那些,床也是,还有被褥,贴在墙上的喜庆年画,躺在里面,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诸多的旧事旧情蜂拥而来,像墙角的蛛网、书柜上的灰尘、时间的红锈和生命的碎屑。安静的时候,乡村充满了神灵与世外桃源的气息。尤其午夜和凌晨,一声响动都可以是一个传说,一丝风吹就可能唤醒一个寓言。而在吵闹的时候,它令人厌烦、愤怒,而又无计可施。2019年,我在甘肃结婚,感觉自己又像是当年那个从乡村走出来的青年,之前的一切,包括第一次婚姻,都好像子虚乌有了。唯有自己的血脉,深刻在内心和灵魂里。在故乡的老旧房间里,蓦然想到多年前在乡村时候的那些轻佻的嫉妒和梦想,觉得有些羞涩,也有些羞愧。

我是一个多么怀旧的人啊,忧伤而快乐,健康而又懦弱。几年后,在成都锦江区的某家医院,我的又一个儿子出生了,我为他取名芮灼。看着他,我感到了人生的神奇和美好。也想到,当年,母亲生我是在自己家,大姨接的生,而她两个孙子,都是由陌生的医生,把他们接到这个人世——站在白色的走廊上,看到芮灼和妻子都平安的景象,我忍不住眼泪横流。当即,打电话给母亲,高兴得哽咽出声。

不管是大儿子锐锐,还是小儿子芮灼,我们都带着他们一次次回到我父母的乡村,依旧在旧时房间居住。我很认真地对他们说:这是你父亲出生的地方,更是我们在这个世上的根系和血脉的根源所在。他们的年纪虽然还很小,甚至听不懂这些,但让我欣慰的是,他们兄弟两个始终没有排斥乡村,没有因为乡村缺少空调、地毯、天花板、水泥路、霓虹灯、众多的吃食和玩具而显得不开心,嚷嚷着离开。这使我多次想起黑格尔一句话:助成民族精神产生的那种自然的联系,就是地理的基础。

每个人都是地理和气候的产物,天性与之紧密相连。在乡村房间的夜晚,我躺下来,看着黑暗的屋顶,感觉自己就像是躺在巨大的旷野中那般,阔大、孤独而又宁静,感觉星光就在睫毛上,大地像是一块磐石,人也和草木一样,在时间中不断荣枯,在光明和黑暗的交替中蹒跚旅行。

回到异乡的最初几天,我总是不大习惯,呼吸也显得窘迫,尽管没有什么限制,但总是浑身不自在,到处都是戒意,无形且强大……这似乎就是人的悲哀了,但又无可奈何。很多时候,我在城市和原野间漫游,每一个房间都是陌生的,即使两次下榻,也还是陌生的——众多的房间就像一个巨大的肉体收容站,天黑了缩进去,天亮了走出来,其中的内容雷同到可以忽略的程度。

置身于异乡的最大悲伤不是孤独,而是空洞,身体乃至灵魂的空——华灯和人群,车辆和风景,它们专属自己,独立存在,观看者无论怎样也不会与它们真正融为一体。而乡间的房屋给人的感觉是无比安全的,充满了粮食、尘土的味道。在西北的那些年,我多次在村庄过夜,轻微的呼吸都可以听到,一声咳嗽可能会卷起一片白色的尘土。有一次在祁连山草原上喝酒,因为高兴,不知不觉醉倒在帐篷里,以至于不省人事。早上,我还在酣睡,有雨滴正好落在眉心,一滴一滴,打在骨头上,也打在心灵上。

我一动不动,直到阳光落在胸脯,清晨的祁连山草原,青草没膝,花朵盛开,飞舞的白色蝴蝶,宛若仙子与神灵,高处的森林向着山顶匍匐蜿蜒,冠盖洁白的祁连主峰,那么多圣洁的白雪以静默的方式,照耀着周遭的一切。浩荡的清风吹动万物,到处都是清澈的响声。远处的世界仿佛不复存在,只有我们。还有帐篷和羊肉、流水和牧歌,碧蓝的天空只知道运送白色的云朵,我忽然想到:世上最美的房间不是人类建造的,而是由青草和森林、阳光和清水,还有少许的花朵等自然物组成的空间和时间,所有被它们接纳和覆盖的人,都是这个世上最美的房间和最美的人。

第七间

目不暇接,目不暇接啊!置身其中,我才发现,人的密集与其建筑成正比,也和古老而又新鲜的欲望成正比。看着那一片高高耸起的楼房,内心恍惚着一些景象:一个人和他的家人,在里面过着柴米油盐的日子,那是人间烟火的情景。厕所、厨房、卧室、客厅、阳台,如此等等的生活空间,被强行撮合在一起,这和人在大地表面的传统生活异曲同工,但又充满了自相矛盾的意味。一套房,人之所需一应俱全,只是距离短了,乡村的生活区和卫生设施距离远,人和人的排泄物之间,横亘着是净与污、香与臭的天堑,而城市生活,则与之相反,饮食之所与排污之地不过数米甚至一米之差。还有睡觉的、会见亲人和朋友的。这种过于集中的生活方式,使得我长时间不习惯。这和我的乡村生活有关。如果说人在大地上的原始生活还算泾渭分明和井然有序,那么,城市文明的现实则总是相互交叉甚至混淆。

起初我觉得这样有些返祖的意味在内,一切都没有明确的界线,即使有,也不过一堵墙的区隔。比如,厨房和卫生间太近了,吃喝和拉撒几乎同体,这样的一种方式,我的意识里充满了排斥。那一次,尽管我把房子买了,但一直没有装修,因为,那时候我还在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有单位的公寓房,尽管它的结构和城市的房屋没有二致,但我总是虚浮且坚定地认为,单位的就不是自己的,一切的事物,尤其是财富、名声、生活的轻和重等,若不是自我购置与自主“形成”的,就永远不是自己的。这和个人的价值观形成有关。父母亲总是说,凡事要靠自己,是自己双手和脑力劳动挣来的,才心安理得;否则,就是有罪的、不当的,也是不道德和不牢靠的。

他们的这种观念影响我至今。人生的第一套房子买了之后,几乎再没去看过房。或许是命运使然,正当我要回到故乡邢台市的时候,却又阴错阳差地调到了成都。相对于北方内陆三四线小城,成都之雍容,是与其建城的历史,包括这座城市的文化底蕴、气象成正比的。次年,我有了成都的一套房,旋即装修起来,时隔半年,住进去。两个卫生间、三个卧室,还有客厅和书房,算是比较大的了。就是楼层比较高,十三楼。有时候我站在窗前,看着周边的房屋和街道,总是觉得眩晕。是的,我很长时间有恐高症。为了增强安全感,窗户和阳台都封了,这种防护在我看来,有些形同虚设,尽管它们很坚固,但在我的感觉当中,它们必定是不够承重的,甚至一碰就会损坏。

对建筑我是不信任的。尤其是比较高的那些建筑,我觉得已经超越了人类居住的极限。人是大地之物,只适合在大地的表面生活,一幢幢的楼房竖起来,几十米甚至上百米高,人住在上面,好像一脚踩空,又如在半空悬置,那种感觉,前后无靠,上下不定,总使得人有一种不踏实的飘浮感。然而,城市之中,几乎人人如此。而且,很多人还以住高楼为荣,觉得那是一种物质丰足、社会地位飙升的体现。有几次,我老家的乡亲就说:“住在高楼上,觉得就是不赖,一眼能看多远,啥车了,人了,看得清清楚楚。”说完,一脸的自豪,更多的是难以掩饰的羡慕。叔本华说,人有三个愚蠢特质:好胜、虚荣和骄傲。这道理,可能人人都知道,可人类进步的动力有相当一部分可以归因为好奇和好胜、虚荣和骄傲。

我也是好胜和虚荣的,在城市,好胜与虚荣其实就意味着勤奋、危机感、适应性与每时每刻的自我调适。物质是城市生活的根基,与之匹配的是才能、财富,然后才是文化文明。住在高楼上,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在睡前去阳台和窗边,怕向下看,不然,连睡眠当中都觉得自己是飘着的。2013年4月20日8时02分,忽然听到一阵滚雷在地下奔涌,房屋迅即摇晃起来,楼体发出吱吱的响声。我惊醒,带着大儿子杨锐沿步梯下楼,站在草坪上,只觉得浑身发冷,空气也似乎浸过坚冰一般,冰冷刺骨,太阳光昏暗,似乎蒙了一层顽强的薄雾。我心有余悸,看着和我们一般惊慌的人们,心里充满不祥的预感。

若是在平地,地震对于房屋的影响不会如高楼上那么明显和剧烈。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想有一套接近地面的房子,不是高楼的某一处,而是始终站在大地上的那种,对高楼的住所产生了极度的不信任感。过了些年,我换了一个住处,自己装修,虽然是十楼,但觉得比之前的13楼多了一些安全感。搬家第一件事,就是安顿书籍。书籍是我迄今为止最经常买的东西,频率虽然比不上一日三餐,但肯定超过了买衣服和男女之事。住在鸡笼一般的高楼上,总以为自己不过是一只候鸟、一片挂在树梢的塑料纸,除了衣食之外,我把书籍看成镇宅之宝。在几十米的空中,人的悬浮感很强,而最能够使得自己觉得精神有些饱满的,就是各种各样的书籍。

很多时候,我在书中看到诸多先贤圣人的话语,每一回都觉得新鲜,充满哲学性与天地万物的透彻感觉,如老子言:“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孟子论曰:“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孟德斯鸠说:“公民的权利平等通常导致财富平等,并为政治机体的每个部分带来富足和活力。”哈耶克在其书中断言:“在社会的演变、进化过程中,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避免的,使其成为不可避免的是思想。”如此等等,其实每一个人都无法判断真伪,真理的另一面是荒谬和无知。在城市高层的房间里生活的光阴,始终没有归属感,而自己的内心,必须找出一道光、一条路,尽管,所有的光都会熄灭,所有的路都有尽头。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先后从军于巴丹吉林沙漠和成都等地。主要作品有《沙漠里的细水微光》《沙漠的巴丹吉林》等巴丹吉林沙漠文学地理系列,《生死故乡》《南太行纪事《故乡慢慢明亮》等南太行文学地理系列,以及多部长、中短篇小说和诗集等。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