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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文学的见证人
来源:人民政协报 | 凸凹  2024年03月04日08:15

《人民日报》“大地”副刊刊发我的散文《塔里木河》。为多得几张样报,到区委收发室找分发报刊的熟人。

居然就是他当班,如愿以偿。

收发室每天都要收到各种赠报,包括《人民日报》。现在真正读报的人不多,何况赠报,更无人问津。我曾对他说,不被取走的赠报,你就给我留着,让其物有所值。

这个熟人,叫任庭宝,仅小我两岁,是我在区政协工作时的同事。

我1985年9月从良乡镇调入房山政协,他是8月招进,比我早了一个月。据说政协秘书长到他家乡考察他时,他正在永定河大地上放羊。也因为此,秘书长一锤定音。秘书长认为,放羊娃内心淳朴、为人本分,最适宜在公务员的岗位。那时的公务员是指工勤人员,给领导打水、收拾房间,兼看门、传达、收发。

我到政协报到时,走进楼道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他正在擦拭楼道的墙裙,楼道虽然昏暗,他却擦得一丝不苟。我问他领导的房间,他指给我看,并小声地说,你姓史,我早就知道你来。

我问他何时来的政协,他说,上月的这个时候,整比你早一个月。我说,其实咱俩是同时调入,因为我虽然没到机关,却已为政协干事了——政协主席让我到良乡镇的吴店村搞乡镇企业调研,拿一份报告上来,好到市里作典型发言。

我的调研报告题目是《滚雪球的方式是乡镇企业稳健发展的必由之路》。交到领导手里,领导喜出望外,因为它来自基层,有很强的针对性,且言之有物,让人服膺。到市里发言,收到一片喝彩。

我得意地告诉任庭宝,他说,你真成。

由于我们俩的家离单位远,就在机关常住。我不以为苦,因为我爱好文学,晚上正好清静地写作。每天都是我刚坐在办公桌前,他就轻轻地敲门,要给我打开水。我说,你是领导的公务员,没必要照顾我。他说,我敬佩你,愿意为你干点事。

那时投稿不用邮票,只在信封右上角剪个缺口,写上“稿件”二字即可。小任兼管收发,每次都叫他寄出。我写得很勤,寄得也勤,他惊叹不已,总是说,你真能写。

一天中午,我刚要去打饭,他兴冲冲地来了。大声说,史先生,你的文章上《人民日报》了。他递给一封未曾打开的信件。我十分惊奇,问他,还没打开,你怎就知道文章发表了?

他笑着说,咱俩相处一年多了,这里的门道我就看出来了。如果收到的信封鼓鼓囊囊的,肯定是退稿;如果信封很薄,或许是编辑来信或用稿通知;如果信封不薄不厚,肯定是样报了。

打开信封,果然是样报,在副刊二条的位置登有我的散文《老情》。

他比我还兴奋,用手指着题目下的署名,说,你看,是不是大凸凹!

他竟然不念凸凹,而是念大凸凹,可见他此时的感觉。

我拉着他的手说,走,咱们去喝酒。

以后每遇到此种情景,我都要拉他一起去喝酒。以至于门口小店的女老板一见我们来就会说,肯定是又发表文章了。

后来他不想来了,他说,你付出辛劳,我却平白享受,很是难为情。我说,你是我写作生活的见证,我乐意让你一起分享。常言道,不被见证的快乐不是真正的快乐,不被分享的幸福不是真正的幸福。

他说,还有一个原因,咱们单位有好几个年轻人,每次你只请我,他们都嫉妒了,不疼不痒地讽刺我。

我说,那好,从下次开始,我一块儿请。

就这样,我在政协工作了十年,用稿费与年轻同事同乐了十年。既播撒了友谊,也传播了影响。他们钦佩我的才华和人格,说,凸凹先生是个纯粹的人,不重财,只重快乐。

后来我当了政协办公室副主任,是全区最年轻的处级干部之一。虽然缘于我的干才,但也与我有良好的群众基础有关。

当了副主任之后,考虑小任年龄一年比一年大了,不可能总是当公务员,就建议领导让他去学驾驶,转到司机的岗位。那时的司机,在机关里有很高的位置,被人看重。

他当了司机之后,开机关的大车,总是拉科室同志外出,就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变得有了独立意识和是非观念,再也不是笼子里的小鸟,听人摆布,叫在低处了。

他这时甚至还能跟我探讨文学上的事,很有说服力地指出我文章中的不足,让我刮目相看。我虚心吸纳,并加以鼓励,他便对我敞开心扉,无话不说,成为至交。每到年节,我随他到老家看他的父母,颇让老人们倍感自豪,对邻居说,我儿子有出息了,能交高人了。我父亲病重,他也跑前跑后,像孝敬自己的老人。我父亲倍感欣慰,对我说,你到底是没忘本分,交的都是老实人。

也正是因为他有独立意识和是非观念,使他的处境发生了变化——当我被外任乡长之后,他也被分到区委机关服务中心当勤杂工。起初是分管会议室,做会议服务,后来考虑到他在政协机关搞过收发,有工作经验,就又转到区委收发室。

我从乡镇回到区委机关分管文联,报刊送阅、信件往来都归区委收发室,我们前缘再续,疑为命定。虽然他境遇多变,但他依旧乐观,竟说,能继续为大作家凸凹先生服务,我也就乐在其中了。

他现在有个美丽的妻子和一个美丽的女儿,虽平淡无奇,默默无闻,但也不乏天伦之乐。我感觉这很好,随遇而安,少忧虑,乃人生大福。

我觉得,他不悲不喜、安享命运的豁达态度,多少也是源自文学的熏染。收发离字纸近,随意的翻检,就能获得别人所不能获得的身外消息,内心就豁亮,就不褊狭。而且,他还颇爱读我的书,每本他都索要,其中内容也多熟悉,与我共着同一个心灵天地,有我相伴,他不卑小、不孤独。

陈晓明说,生活不是文学,但文学肯定是生活。

这说到小任和我的心坎上去了。

(作者系著名作家、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