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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土地的气息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 乔 叶  2024年02月29日08:14

2023年底,我又一次来到中牟。这是第几次来了?数不清。一来是因为交通着实方便,只要是朝着郑州东的方向走,动辄就能进到中牟地界。二来也是因为确实值得反复去。简单梳理一下,我近些年写的散文里,居然有3篇都是写给中牟的:《雁鸣银铃》《雁鸣湖的好》《中牟的距离》。提及了一溜儿让人目不暇接的好看好赏的中牟景致:雁鸣湖、绿博园、国家农业公园、牟山湿地公园、观鸟林森林公园……不胜枚举。也浅议了郑州和中牟的密不可分。单就吃来说,春天的草莓是中牟的,夏天的西瓜是中牟的,秋天的螃蟹是中牟的,一年四季的葱、蒜是中牟的。至于在家门口超市买的各色果蔬,原产地或许是北疆、南国、西域、东海,却也都由中牟的万邦国际农产品物流公司送达,那是一个巨大的周转中心。

更重要的缘由是私人情感,因中牟有一些可亲可爱的师友。于我有知遇之恩的评论家孙荪老师就住在中牟。他曾任河南省文学院院长,是我多年的领导,退休后就在中牟颐养天年。他选了一块地方建了个大园子,叫畅园。园子里有偌大的池塘,有满园子的桃树杏树银杏树,有自在生长的月季芍药和鸡鸭鹅。住在园子里,尽可以三餐四季不出门。畅园不仅有春风夏雨秋月夜,更有唐诗宋词汉文章,孙老师的好学问毋庸置疑。每次来这里,我的必修课就是听他教诲,谈做人之道,谈文学之道,谈书法之道。他说“只要临帖,就有希望”,虽然我到现在也不曾临帖,但还是觉得充满了希望。

还有王银铃,她是原中牟文联主席,《雁鸣银铃》那篇里的“银铃”说的就是她。这个暴脾气的女子,像我这般懒得动怒的人也曾被逼得跟她掰扯吵闹过。不过话说回来,跟她还真是不打不成交。后来我家里的很多土特产都来自她的馈赠。无论是紫皮大蒜、薄皮西瓜还是沙地蜜薯,她都是一给一大袋子。我哪里能吃得了啊,只得跟她一样豪爽地分送左邻右舍。

虽是来过中牟这么多次,仔细寻思一下,却好像从没有在冬天来过,且也从没有到过电影小镇。那这次便补上了这个缺。电影小镇开业时间不算长,人气却颇旺。尤其是夜间。最具美誉度的节目是名为《一路有戏》的夜演,主题设定是一名导演领着一众人等拍戏,游客们跟着导演和演员们一路行来,辗转换场,其中有三重时空、四幕好戏、八大场景。有20世纪初郑州开放商埠的繁华,有火车通行百业兴隆的复刻,也有我老家焦作陈家沟太极文化的演绎……凛凛寒风中,衣衫单薄的演员们热情似火,看戏的人们也乐此不疲。站在略高处,光影变幻中,我端详着人们的面容,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这些在时间的魔术中融为一体的面容。此时此刻,演员似乎不仅仅是演员,观众似乎也不仅仅是观众,沉浸在高度浓缩的剧情里,彼此似已无本质分别。内心顿时百味杂陈,不由暗暗感叹,“一路有戏”这名头起得还真是好。这是怎样的一条路?这路上又有多少故事?

悠悠逛着,经过了很多店铺:老安阳煎灌肠、芝麻叶杂面条、鸡蛋灌油馍、绿豆面丸子汤、酸辣面鱼、煎饼果子……都是最常见的民间吃食,却也都亲到了骨子里。最亲的,是气息。这片土地的气息浸入一代代人的肌理、骨髓和精神,是如此深邃,如此阔大,它收藏着无垠的光阴,酝酿着无边的季节,也蒸腾着海一样的人心。更确切地说,它就是一个能量无穷的母亲,分娩和培育着一切人和一切粮食——物质的粮食,以及精神的粮食。

忽然想起,我曾在名为《走到开封去》的短篇里写到中牟的很多地名,我习惯用这种方式为眷念之地刻下一点儿纪念。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相约着徒步从郑州走到开封,半路就需经过中牟。其中段落如下:

“这边是小刘庄,马仙李,小冉庄,丁庄。路那边是高庄,白坟。”在一棵树下歇脚的时候,我前后左右地指着,有点儿像个导游似的介绍着。“哦。”他接过我的手机,一个一个念:“六堡,九堡,六里岗,七里岗,八里岗,六府营,八府赵……”

“听听这些村名儿起的,数学都挺不错。”我忍不住调侃。“堡一般是军事据点,岗一般是军事指挥中心,府一般是军队编号。”他把手机还给我,“郝营,草场,耿石屯,这些都包含着刀光剑影。”我接过来,继续看。很快就看到了官渡,赤兔马,还有一个赤裸裸的逐鹿营。“那瓦坡、白沙、下板峪、莲花池呢?”“是根据地理环境起的。瓦坡肯定跟瓦有关,白沙也是一样。”“桑园,石灰窑,青谷堆呢?还有这个园棠树,多好听!”“和庄稼人的东西有关呗。”“茶庵,半截楼,南北街……”“都是某一时期的地标。”他说,“打仗能留记号,过日子也能留的。”

在小说结尾,我写道:远处有一团巨大的光晕,那大概就是中牟县城之所在吧。县城的旅店不会很多,却也必定不会客满。找一家干净舒适且便宜的,和他住下,再找一家小馆子喝两杯,想想还真是不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