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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古典的方式透着香气
来源:解放日报 | 苏枕书  2024年02月25日10:44

十余年前,也是初春时节,我在学校公告栏里看到一个花道教室的广告。花道老师是与我同一个学院的师兄,练习地点在农学部东侧小巷的木楼内,我走过去很方便,于是就写邮件报了名。那段时间,我时不时去练习花道,认识了几种花材、记住了几个专业术语。转年,花道教室搬了,加上我忙着写毕业论文,便没有再去。

直到2021年暑假,我决心重新学习插花。师兄已是一所大学的副教授,并成为花道流派地位很高的学术顾问,不再开设面向普通学员的课程。我上网检索一番,找到了一位年轻女老师,她的教室设在京都市区,交通便利,开课时间也很自由。这位老师与我同龄,性情活泼,“花风”华丽。那一阵她有很多学生,大半是年轻人。她热衷玩社交网络,要我们把插花作品都拍下来发到网上。

就这样度过了两个夏天,我也在不同季节的花材里得到了充分的安慰。而老师逐渐流露出消沉之意,毕竟她的花道培训是义务劳动,根本无法谋生。一番周折,她彻底关闭了教室,把我转到她的老师江田名下。江田老师与我通了几次电话,认为我去她家练习太远,决定把我拜托给住在京都市北区的藤村老师。

“她人特别好,现在一个人住。她家是老房子,很有京都人家的味道,你一定会喜欢。”江田老师在电话里跟我说。我们约了一天黄昏,她开车载我去新老师家。都说老京都人不好打交道,我战战兢兢地询问初次见面的江田老师有哪些事需要注意。她笑着说:“放心吧,藤村老师非常温柔!”

说着,车拐入一条小巷,前方路口有一位弓着腰的奶奶,扶着方向盘的江田老师连连含笑对她行礼,原来那就是藤村老师。她慈眉善目,头发花白,人很瘦。6月的京都闷热潮湿,藤村老师早早在路边等待我们。她带我们走进一户被植物笼罩的门庭,拉开旧木门,穿过狭长的甬道,两边隙地遍植南天竹、棕榈竹、草珊瑚、八角金盘等,高过屋顶的棕榈和柞树投下满地凉荫。果然是一座古老的小楼,门外挂着京都人家常见的祇园祭粽子(稻草束成帚状,外裹各色纸张,7月祇园祭时售卖,京都人认为它可以除厄)与一只铁风铃。玄关内有几桶花材,打开纸门,迎面的竹制花器内有几枝桔梗。

藤村老师让我们在客厅坐下,自己去厨房忙碌,不多时用漆盘端来点心和茶,食物都盛在好看的盘盏内。那点心叫“水无月”,用箬竹叶包成三角形,打开是一块半透明的果冻状米粉凉糕,上面铺一层煮红豆粒。京都人会在6月吃这种点心,据说可以祓除过去半年的灾邪。我正想着该怎么把这黏滑的点心吃得合乎礼节,却见两位老师都没有用盘子边的小勺,而是很随意地捧着箬竹叶,几口就吃掉了。“勺子不方便吃呀!”藤村老师笑眯眯地说,“不好意思,我就这么吃啦。”

江田老师将我申请转教室的资料交给藤村老师,端端正正地行礼。我也赶紧跟着行礼,藤村老师笑道:“很好,如今还有年轻人愿意来插花,我真高兴!”

这是我与藤村老师最初的相识。之后,我大约隔周来练习一次花道,寒暑假则每周都来。练习传统技艺,日文用古老的汉字词“稽古”来形容。藤村老师每周二、四在家中授徒,每周五晚上受本地报社之邀在城里的大教室教课。她的学生多为女性,好几位都是跟随了她几十年的我的前辈,在流派内已有很高的教学地位。

每次去练习时,老师总会端来茶水和应季的点心:“要不要先喝杯茶,歇会儿?”客厅铺草席,壁间有卷轴和瓶花,院中草木映入纸门。落地玻璃窗边有一张大方桌,客厅正中可以摆好几张折叠小矮几。学生们自己摆好矮几,在壁橱里找出花器,再去玄关边选花束。休憩完毕,就开始练习。

老师先随我自由发挥,“自己想象这花材怎么安置了才好看”。起先我大气都不敢出,照着教材复制,手握花剪迟迟不敢下刀。老师一点不急,在桌边翻报纸、检查信件。待我终于犹疑道:“我好了,能请您帮我看一看吗?”她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来到我身边,对着花端详一番后进行修改。“这里可以再添一枝,看起来有力些,不那么寂寞。”“瓶花最关键要瓶口清净,所有花材聚于一处,此外留白。”“此处可以安排得错落点,要起伏有致才有意思。”老师轻言细语,动作十分果断。很快调整完毕,习作变为“作品”,令人叹服。

练习之外,许多时候我们都在聊天。我闲谈工作,讲读书时的种种,又讲家事。藤村老师说起近年来令人感伤的衰老,腰突然变弯,人越来越瘦,“完全成了老太太”。她20多岁时就开始学插花,教过很多学生,我那位师兄也在她这里学习过。有一天我们聊得开心,她忽而道:“回去还要做饭吗?”我告诉她,自打家属从周来了以后,都是他做饭。老师又惊讶又高兴:“早听说中国的男生会做饭,也会做家务,果然如此。”她有一位学生曾随丈夫去上海生活了几年,回来后谈起印象深刻的事,其中有一件就是中国的丈夫在家庭中会承担不少家务。

我邀请她去家里吃饭,她愉快地构思起一场“中华料理纳凉会”:地点在她家,从周上门掌勺,另外还约了老师的五位弟子,她们都是我的前辈。

老师用电子文档做了菜单,请我们修改。她不仅为每道菜加上日文解释,还要我们给菜名标注拼音。她用苹果电脑,电脑里的付费软件齐全,她还有智能手机、平板电脑,喜欢给我们发短信、制作表情包,据说是在老年培训班学的。

她时常给我们发自己排版整理的关于各种花道知识的资料。有一回,她和弟子们出去吃饭,酒店大厅内挂着汉诗卷轴,大家认不出来,她也苦恼。我用识字软件和书法字典查了半日,终于认出全诗,抄在纸条上给她看。她非常开心,让众人听我释读。回去后要我用电子文档整理出来,她打印了送给大家,包括酒店工作人员。“人人都说感谢你,我的学生真聪明,老师可沾光啦。”

“中华料理纳凉会”当日中午,我和从周背着大包小包的食材和调料到老师家。忙到黄昏,终于完成七菜一汤的中国菜。饭毕,前辈们迅速收拾了桌子,把厨房清理干净。老师来看了好几次,微笑着嫌大家动作慢:“手要快,时间不等人。”又道:“干活儿要一步做到最妥帖,免得返工费时。”我想起她插花也是行云流水,绝少迟滞。

这场聚会让我们变得更亲近。入秋后,天黑得越来越早,转眼又到了年末。有一天我下班后去老师家,摁门铃没人应,打电话也没人接。我有点担心,转念想可能是她暂时出门。于是在小院前处理邮件等她。天已全黑,空气里浸满蜡梅香气。这种古典的等人方式,依稀在久远的童年经历过几回。比如,父亲的一位朋友偶然造访,等待我们回家期间,在门口水泥地上用粉笔写了长长的诗。

小巷里传来自行车的响动,老师在暮色里回来了。我们穿过庭院,来到她家中。“先喝点抹茶吧!”她让我切一块栗子羊羹,挑了漆器让我装好。又烧水,取茶枣,选了两个茶碗,在灶台前飞快地打起茶沫。我对茶道一无所知,却无端被这一刻深深感动。我们在暖气逐渐充满的客厅坐定,吃了羊羹,又喝茶。她教我如何转动茶碗,如何俯身鉴赏茶器,因为贵重的器具低低地捧着,才不必担心跌破。我们面对面俯身,手肘抵着草席,双手捧住茶碗,头靠得很近。她笑着说:“对,就是这样,不过我这个也不是什么贵重器物啦。”

那天晚上,她坚持开车送我回家。我们沿贺茂川一路南下,她感慨道:“每次路过这儿,都觉得鸭川很可爱,东边的山也很可爱。一直在这里生活,也还没有看够。”夜色里山屏轮廓清晰,水面泛着星星点点的光亮。等红灯时,很默契地,我们都转过头,隔着车窗看山看水,看湖水般澄净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