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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风吹散乱发和思念
来源:解放日报 | 查干  2024年02月22日07:39

去西海湿地探望残荷和还在坚持盛开的睡莲花,让我忆起诸多往事、想念几位挚友。前夜下了一场小雨,次日清晨,雨霁日出。推楼窗望过去,“中国尊”(北京中信大厦)和景山万春亭仍在烟雾里朦胧。湿气弥漫整个古城,有点像江南四月的天气,正适宜出行。

那是我与内子约定的出游计划。我们带了面包、牛奶、水果,到水边去吃。算是白发人的小小浪漫。见我们吃早餐,彩色鱼群以及鸳鸯、鹅、鸭都游来讨吃。我们不忍拒绝,只好和它们分享。内子说,干脆都给它们吃,表示我们的慷慨和友好。见它们抢食的馋劲儿,我们也开心,尤其是一只小鸳鸯,抢到一口吃的便扎进水里,玩起了消失。小动物总有一颗讨人喜欢的心,和童心相似。

西海湿地即古积水潭,是漕运的总码头,也是皇家的洗象池。从元代起,来自暹罗、缅甸的大象就作为运输工具和宫廷仪仗队的坐骑,在夏伏之日,驯养员会带领大象到积水潭洗浴。元代科学家郭守敬的大型雕像就坐落在湿地西侧的林木之中,积水潭的建成当然与之有关。在上边的汇通寺里设有他的纪念馆,寺落山头,俯瞰着积水潭以及大半个北京城。

西海湿地植有多种类水生植物,算是城中野地。天一暖,水禽们便飞到这里觅食游水,悠然自得。湿地离我家只有两站地铁的距离,所谓抬腿即到之处。幽静是湿地的一大特色,这里的芦苇比别处的要高大一些,伴有多种彩色的水生植物。目下,荷虽萎谢,残叶和枝干却摆出多种造型。败也有败的美韵,不以残相示人。夕辉一照耀,它的残叶就会放出金色的光芒,给人的感觉如梦似幻。

荷花和睡莲是不是同宗同祖,我没去查找。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荷已败去有日,而睡莲的叶片却依然浓绿如荫。红色、黄色、紫色的花朵盛开在水波里,恬静得让人欢喜。少年时读过一首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睡莲花的清香,醉了杭州。”我觉着睡莲美,于是牢记这个句子不忘。但湿地公园的睡莲,我闻不到它的香味,也许是我的鼻子老了,嗅觉罢了工。

在我的家乡内蒙古,我没见过荷花。荷花有无野生的,我不大清楚。假如有,家乡不生,并无道理。家乡的湿地长有又高又粗的芦苇,还有说不出名字的水生花朵,结出的蒲棒足有尺把长,显紫红色,是一道独特的风景。我一见就喜欢,但舍不得去摘它。初见荷花,是在长江以南,尤其见霸王莲大为惊奇。荷苞像烛火,只是不见闪动,遂想起母亲点燃的佛灯,于是产生了庄严感。

第一次读到有关荷花的诗作,是在初中时期。一个老蒙古,竟然因读懂了宋人杨万里的《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而兴奋不已。“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杨万里竟然把一片片莲叶说成无穷碧,佩服得我一身冷汗。当时没有形容词在胸,后来才总结出那叫“凝练”。还有,人家把特别的红说成“别样红”,美极。于是,我宁可周日不去吃那三碗饸饹面,也要省下钱到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如饥似渴地去背诵,遇到难处便去查找字典。其中的艰辛和乐趣可想而知。

后来,我也写了不少有关荷花的诗,但没有一首是自己满意的。倒是记事本上抄录过一首拟人化的荷诗,诗歌出自甘肃诗人李老乡之手:“清香袭来时/不要认定/水塘里红的就是荷花/要查清是哪一位小姐的梦/一夜没有回家。”他的文字俏皮、幽默、想象力惊人,真是不可多得的诗才。

有一年秋天,我去参加兰州诗会。报到的那天下午,当地诗友把我们十几位诗人拉到黄河边上的一片小树林。大家席地而坐,灌进许多的啤酒和白酒。背景是著名的黄河母亲像。大家边喝边侃大山,不亦乐乎。召集并出资的是一位矮小、稍有驼背、其貌不扬的白发之人,他就是李老乡,他当时任《飞天》杂志的诗歌负责人。没想到,这样一个瘦弱的躯体里,竟然藏有如此宏阔的诗歌能量。他一生好诗、好酒,常常是醉眼朦胧,走路有些趔趄,然而他铁骨铮铮,为人正直,极重友情,扶植了大量诗歌苗子。后来我们成为了好友。他生前送我的诗集《野诗》一直是我的枕边读物之一。他是中国诗坛的一处稀有矿石,可惜人们对他的珍惜和开发远不理想。

如今我老了,枕边书越来越少。除了老子的《道德经》和唐诗宋词等汇本以外,只有洛夫大兄送的《洛夫精品》、李老乡送的《野诗》、公刘兄的《在北方》,还有余光中的散文和诗。可以说,与李老乡的结缘,正是因为那一首荷诗。

荷花是我喜爱的花卉之一。入京之后的40余年,赏荷是我和内子不可或缺的生活内容。颐和园、圆明园、莲花池、北海公园、青年湖公园等,都是我们赏荷的目的地。其中,以青年湖公园为最。又想起一件往事,心里不免有些伤感。几年前,我晨练、观荷都与大兄谢永旺搭伴同行。他是文艺报社原总编辑,为人沉稳而智慧,温文尔雅,言谈风趣而极见学识。他也喜欢荷花,从家步行20分钟便可到达青年湖公园。

有一天,永旺兄在青年湖公园发现一只小乌龟。它趴在离一簇荷花很近的漂木上,凝视着荷花,神情专注,一动亦不动。永旺兄对此动了情,说,动物对自然界一切美的东西,远比人类要痴情。后来的几天,他担心那只小乌龟出什么意外,总是先去看它。如今,青年湖公园的那一片荷花依时而开,而永旺兄离我们远去了。每当见荷,我就会想起他。我曾经约他到西海湿地去观荷,又谈起那里睡莲的别样姿容。他答应一起前往,然而一直没有如愿。我们只能对荷长叹,让风吹散我们的乱发以及心中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