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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扇志
来源:文艺报 | 庞惊涛  2024年02月23日09:20

倒葫芦形的扇面上,女工蜀绣细腻密集的针线,挑一朵开得正盛的荷花,根茎处缠绕盘结着两个莲蓬,一个仰面,一个垂首。俯仰之间,荷花左侧,竹丝弯曲出三尾游鱼,让不大的扇面一下活跃起来,观之似生沁凉之意。

正是参观的尾声,众客和主人杨占勇客气地道谢话别,一屋子的展品琳琅满目。有限的空间里,挤挤挨挨那么多缭乱迷眼的扇子,哪里看得过来,笼统赞个好,颇有雨露均沾的意思。人群里偏有个客,痴痴地看一把扇,众人没有注意,主人杨占勇却捕捉到了,于是那送客状里,便隐隐藏了一分期待。

果然,客取下那荷花扇,面露喜色地向杨占勇询价。

正准备回应,那客又拿了一件展品,说:“一起了。”

“这件价格可是不低!”杨占勇提醒道。

“左不过几千,上万的话,那就证明真是好东西了。”

人与器物的一见钟情,清供或膜拜,实际都不改占有的本质。杨占勇说了价格,客还了个价。此一时,人群折返或者回头,看热闹的本性驱使,都帮着打个策应,彼此拉锯几回,于是交割。

扫码付款后,两人索性加了微信。客说:“这良扇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当为它写一篇志书。”

杨占勇送人群下楼,只以为是客乘兴的一句玩笑话。不料第二日,客发来一个问题:那年带回潮扇的是包大人,请修复其中两把扇的是黄氏,后李氏又以黄氏修复的两把扇为母本改制。可这李氏如何将这技艺传到杨氏,开杨氏一脉的?一百多年过去,此中关节,尚能道清否?

饶是阅世如此,遇到如此认真的客,杨占勇还是有些欣慰地笑了。

他想了想,在手机上一字一句地写好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一边想,这大约便是一部志书的开始了。

一、潮与江

这部志书的主角是一个叫“德阳潮扇”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起自1892年的德阳。

那时候,现代城市还没有诞生。一把扇子,从潮州到德阳县,面上是物的流动,本质是人的迁徙,说奇也不奇。清光绪年间,罢职还乡的包善诚大人,带着五把扇子回德阳。

扇子摇一摇,寰球同此凉热,更遑论南粤与西蜀的水乳交融。

德阳因为离大城市远,工业熏习晚了一些,好在文艺勃郁,生出精神滋养的温暖。加之百姓奔生,创造力不乏,所以晚近以来,倒出了些人物。现今单说的,正是创造这潮扇的人物。

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多少物种,以水土不服为借口,使性子不配合、不成全,这样的例子说起来也不少。这扇子却不,且有些如鱼得水、羽化重生的劲头。种子一般,风吹落地,然后落地开花,最后开花结果。

人在其中的作用当然忽略不得。罢职回乡的包大人,心情大约是不太好的,好在有五把良扇相陪。那时候的潮州扇,走一趟水路到蜀中,必是稀罕之物。可巧,有两把扇子的扇沿滑边,包大人便找到裱褙铺的黄辉庭先生修复。黄先生何曾见得如此工巧之物,于是存了一个私心,仿制了几把。故事讲到这里,假如没有后续,便也说不上传奇。

然而,一个叫李宝成的卖甘蔗的小贩,注定要写入历史。

照理,一城里觑得天机的人应也不少,仿制潮州扇的黄先生即是其中之一。但他的不足在止步于仿制,大约裱褙铺生计尚可。李宝成敏感,一个卖甘蔗的小人物看到了自振之道:借一把黄先生的扇子,造我自己的命运。这样的天时,真可谓稍纵即逝。也不知是多少个日夜的观摩,多少个日夜的试手,无数个推倒重来,潮州扇终变成了德阳潮扇,小人物的李宝成,干成了一件大事,也就此成了德阳潮扇的始祖。

我在地方志书看似平淡的记录里,读到了这个传奇小人物的伟大之处:

以四川慈竹为原料,扇面将竖向细篾丝用横丝线编织成实底凹面椭圆形,用蜀产原绢和夹江宣纸裱糊,以各色缎料包扇边,扇柄与扇面相接处粘贴“蝠”字图案,以牛骨镂花为扇柄,下坠万寿丝绦。

慈竹、原绢、夹江宣的本地取材,印证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是天不负我、我不负人的生息之道。从潮州扇的异形改成椭圆,再到扇柄的牛骨镂花以及万寿丝绦的扇坠,今天看来不过水到渠成,但对当时的李宝成来说,每一步都称得上是盘古开天。用“高手都在民间”来解释,终究落入俗套,于是便认可了杨占勇的解释,信奉这便是德阳这一城、这城人的时运。

二、山与竹

蜀山蓊郁,即便是浅丘,也多葱茏气象。德阳在成都平原中心,地势平缓,但与绵阳、广元尤其是川西交界处,便有奇峰突起,巍然不凡。人家烟火处,因了造绿和实用的好处,竹便成了山的主宰。

算起来,杨占勇已是德阳潮扇的第四代传人。始祖李宝成及二代,中间左不过二三十年时间。李宝成对“技不传外姓”的古训不以为然,因此,杨占勇的父亲杨功源才成了德阳潮扇第三代传人。再过几十年,看到杨占勇继了衣钵、承了技艺,杨功源便“收刀入鞘”,顾而不问了。

杨占勇最后一次随父亲入山选材时,父亲让他既要用眼看,也要用耳听,更要用心感觉。竹林葱郁蔽日,杨占勇手持弯刀,闭眼静立,像极了武侠电影中的侠客,只以音声辨四方来敌。风急飒飒,风柔细细,或大嗓高喧,或轻音低语,他用耳、用心感受那慈竹的天性材质以及岁月历练,之后出刀所向,在出土竹节的二三节处,凭竹节吃刀的韧性,便明白大抵不偏水准。说是功夫,却是过了,其实是偷天之功。一山所献,劣材其实极少,因为纤弱,或者低矮,风中摇曳,便极难欢欣鼓舞,无声处即是淘汰处。换句话说,声音响处,不易失手,闭目有顷,便已明白,嘈嘈切切、众声喧哗中,多数是拔节而上的良材。

用心的关键,还需在慈竹生长的纤毫之变中,熟识隔年青何在。当了七八个儿女的父母,不需要孩子发声喊爹娘,日子久了,凭孩子走过来的脚步声,乃至风中依稀的气息,也能判断是阿大、阿二,还是老六老七。前后数小时生下的双胞胎,倘是一样的着装,打一眼,还真难认出谁是谁来,但他们的声音乃至行止却总有差别,需是用心才能捕捉。

然慈竹岂止于良,还有义。宋人宋祁《益部方物略记》早云,慈竹“根不它引,是得慈名”;清道光《德阳县新志》更载,“慈竹,又谓之绵竹,其根芽簇聚,百千竞抽,终不远移”;连官修志书的秀才举人,都忍不住要对此物的高“义”大加赞美。

山河大地和人一样慷慨友善,予慈竹的生长特别施恩。肥沃、深厚、疏松、湿润的土壤,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的气候,以及山麓坡角、溪壑池塘、房前屋后的栽种选择,既有天道自然的因素,也有与人相互依赖共生的情感考量。这样的恩情,使得慈竹和这大地上劳作的农人一样,保持了难得的柔韧性。李宝成在改造潮州扇为德阳潮扇的时候,当然不必舍近求远去找潮州扇材的源头,因为编造“猪腰扇”时便已见识了慈竹这个难得的品性,所以就地取材时便首先想到本地的慈竹可堪大用。

但慈竹也有调皮的时候。不被驯服以前,它们常常会让人受伤流血。杨占勇从父亲手上接过德阳潮扇传承人大旗的早几年里,便没少被调皮的慈竹教训。从做扇柄开始,到做吊坠的18个工序里,前14个工序都要和慈竹正面交锋。从竹竿到丝线,金铁工具是辅助,手是桥梁,心才是关键。像去竹青、开竹片、起竹黄以及开丝这些工序,技艺在其次,用心顺服方才说得上是上乘造化。

说到此中关隘,杨占勇拿来一个已经去了竹黄的竹片表演开丝:他持小刀,眼睛却并不看竹片,刃口只在竹片上匀速起落,手腕像是在竹片上舞蹈,或者干脆是活变柳条的魔术。盲开的竹丝不仅粗细毫厘不差,且每一条竹丝到扇柄底部的位置也完全处于一条直线,所谓的“眼到手到”在这里完全被颠覆,心指挥手,超越计算机的精密编程,完成了德阳潮扇最具魔性的一次巧工。

也是练到这个境界,他才明白父亲当年要他取材时既用眼、也用耳,尤其是用心的奥妙所在:从取材到最后完成吊坠,眼和手是靠心驱使,而不是靠技艺驱使的。

三、纸与墨

竹上经纬,实则是岁月磨砺。看完扇框经纬1158次的精细编织,大多会被震动:凭一双手在这方寸间用无穷日子往复,需得多大的耐心和毅力!饶是杨占勇这样的熟工,一年也只做得不足百把扇子,平均算下来,花在一把扇子上的工夫要三四天。

这还不算。

要说竹上功夫,那是杨占勇的当家本行。一把扇子,到扇框完成,只走了“以扇为骨,以绢为面,以文为墨,以画为魂”的第一步。关键的第二步,是要将并非德阳道地风物的绢,或者纸请进来,完成第一次文艺的雅集,或者多声部的合唱。

讲到实用,绢会成为第二步的主力,夹江纸顺水而来,便在情理之中,如此又可见工匠人的开放吐纳襟抱,在工艺起步时便已养成。由此代代相传,成了承继者的铁律。绢再前进一步,作了主体面,算是面子活;纸则去到背面,作了里子。这样里子和面子兼顾,只因“以文为墨”和“以画为魂”的第三、第四步,只有绢和纸的结合,才最堪大任。

墨在纸上洇开,花鸟或者美人,活在扇面上,看似文化新开一路,实则还是归于传统一脉。杨占勇供在展厅的那把生于1927年的祖扇,扇面作品便出自德阳本地画家李襄伯之手。这样的名家圣手加持,便使扇子的收藏价值攀升。

溯源而上,历史上那些得了好名声的扇作,大多借助了文墨的功夫。德阳潮扇当然离不开这样的传统文脉,所以四代传承下来,扇骨的功夫走完,文墨的传续跟上,既是成全,也是助力。竹艺大匠和画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高低贵贱。前者垫个底子,让画家乘势走上,甘当垫脚石;后者因势利导,纸上烟云,分点润格,也是生计的一途,倒过来还要感谢竹艺大匠的延揽。于是揖让之间,成就一段合作的佳话。所谓“松舟兰竹庆川松,师篁美人谢芙蓉。竹生精工挑柳燕,尹陈山水夺天工”,说的便是这段名家圣手成就的文墨历史。

再说实用,当然也不必件件都是名家笔墨。收藏升值只是少部分人最看重的选项,更多还是观赏的实用主义。因此,美术院校学生借此便得一分上学的补贴,自然也是作为一个产业的功德。初生牛犊的笔下,花鸟鱼虫还是山水林泉也许在艺术的标准上差一些,但刚猛的生气和初出道的活力是不缺乏的。在非专业的观赏者看来,工笔的写实比写意的缥缈无着更能把握。德阳潮扇与市井的亲近感,也许便来源于此。

高山流水的青绿高雅之外,民间喜的是大红大绿的喜庆热烈。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小日子深处的理想,不正是这样?于是也有依着这一路审美,大胆泼墨。因为利润说得上可观,分到各环节的收入也不算少,所以,这样的比例便呈节节升高之势。

在这两极之外,还有极少量的一途——定制。无论纸还是绢,也不管名家还是凡人,即便是庸俗的一张大头照,只要持扇人喜欢,照画不误。后来更是将三星堆出土的纵目人像或者象牙重器等也衬在扇面中。其实,这也是工匠人的美德,更是百年传承不能丢掉的变革精神。

正应了那句话:时代一直在变,唯人性从来不变。杨占勇说,喜欢即人性。

多少哲理在其中!

四、技与艺

父亲杨功源退出,多年媳妇熬成婆,到杨占勇这一辈,技艺早已不是秘密,关注和消费才是最大的秘密。在德阳,像他这样的第四代传承人并不多,哪一家从业人员和收入最多,却也有迹可循。面对奔涌而来的求艺者,不管是短暂的还是长期的,杨占勇都秉持一个心态:倾囊而授。

去年4月,在一场面向女性求艺者的课堂上,杨占勇将18道工序的全流程都做了图示,细到编线工艺、吊坠流苏的制作,皆力求实物示范和上手实操。“多一个传承人,便多一份做大的力量。”在杨占勇看来,上手实操的妙处在于,既让她们感受到美物的创造过程,也要让她们体会功败垂成的沮丧心理。比如编线工艺,这一工序的平均废品率高达20%,按杨占勇十把扇子能出一把精品的概率,这意味着仅编线工艺,就有80%的废品或凡品率,换到生手乃至学徒,功败垂成几乎是唯一的命运。一万次的挫败造就一次成功,问题是,即便是完完全全的开放,有多少人愿意忍耐一万次的挫败后,等来那一次可能只是凡品的成功?一入艺林正是少年,猛回头却是百年身。四代传承人,谁不是凭着之死靡他的勇毅闯过来的?少年成名、桃李天下这样的个案不是没有,却似乎并不适合类似德阳潮扇这样的技艺传承。

因此,技艺的传承,遭遇的第一个困境,便是人。万里挑一的好作品,背后实质是万里挑一的匠人精神在支撑。

多少年沙里淘金,杨占勇只得了8个学徒。

“学得九年方能自立门户”,这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杨占勇先破后立,允许他们随学随走。“即便技艺差一点,开枝散叶也并非坏事。”

老一辈的教训和体罚也随世刷新。心里有杆秤,不必量在明处,再说,悟性和造化因人而异。这个时代,少了撞南墙的人,一条路走不通,随时改头换面,重选一条路走,都是自由的。虽说技多不压身,可技也不能捆绑人,一旦捆绑了,活技艺便做成了死局。

何况,在杨占勇看来,传统不是包袱,创新才能更好地继承。杨占勇的创新,是改传统单面缠丝为双面缠丝,解决了传统扇柄与扇面间凹陷的问题,使扇面平整美观,简化传统潮扇工艺,采用插丝方式创新出清风扇。将传统与现代工艺相结合创新出“厢丝盏”竹编灯饰系列、“思竹”饰品系列、照片“艺术扇”系列、“连笔扇”系列,使德阳潮扇传统工艺更为具象化、实用化、生活化,成功跨界将蜀绣、蜀锦、年画、竹编画、剪纸、秸秆画、夏布等多种“非遗”文化元素融入其中,同时将漆器、银丝工艺也结合在潮扇工艺中,使产品种类更为丰富。

这样的创新似也无可厚非。因为还没有完全机械化,并不改德阳潮扇的本质。丝和编是潮扇的魂,任何创新都离不开,但这并不妨碍用潮扇作为载体以不同的形态呈现在人们面前。

于是车挂、项链、木雕等载体便从杨占勇手下源源流出。在这里,这棵100多岁的老树,又长出了新枝。

杨占勇相信,这一代走过的路,终将被时间证明。

五、宫与公

关于第一代德阳潮扇的故事,还有一个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传奇。

当年李宝成将自己制作的四把德阳潮扇呈给时任德阳代理知县黄沅,黄沅又将其中两把呈给受朝廷委派入蜀察访川西北旱情的一位亲王。亲王回京后不敢专美,将德阳潮扇献给了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慈禧见扇大悦,传谕四川总督,索献德阳潮扇一百把。德阳潮扇由此成为贡品,从德阳一步登天,进入了皇宫。

如今,皇宫成了故宫,德阳潮扇却并没有成为故扇,进入了寻常百姓家。公众的审美和鉴赏能力,在推着这个“非遗”往时代的深处走。在“贡”转化成公共的“供养”关系的今天,按客的喜好创新创造,是杨占勇坚持创新的精神动力。

他忘不了那客在微信里给他私聊,告诉他所帮上的那个“大忙”:客的女儿出嫁,经济物质这些固是保障,却思来想去仍不是最好的礼物。直到那一天,客看到那把蜀绣荷花德阳潮扇,喜不自禁:踏破铁鞋,得来不费,正是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