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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冰
来源:长江日报 | 谢伦  2024年02月26日08:20

多少年来一直暖冬,今年忽然冷起来,人们一下子适应不了。尤其在我们鄂西北地区,自大寒过后,已落下几场雪,局部山地气温下降到-3℃、-5℃。谷城、保康、南漳等地的沟渠堰塘,都结了厚厚的冰凌。一些下乡采访回来的年轻记者大呼小叫,说这么多年了,终于又见到冰凌了,稀罕得不得了。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冬天结冰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小时候冬天特别冷,刮一场一场的西北风,下大雪,尤其到腊月,时常是一夜睡醒来,漫天皆白。村口的堰塘、河流,结厚厚的冰凌,冰凌上也落满雪。每逢这时候,大人们便要发出喜悦的感叹:“腊月冰上霜,明年麦满仓。”村里人把冰上落雪,叫冰上霜。对于明年的麦收满仓或不满仓,都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可不管那些。小孩们只关心堰塘、河里的冰凌结到有几尺厚,可不可以走冰了。——走冰,在鄂西北山村,是孩子们在百无聊赖的隆冬里,无不盼望的一件极为刺激的快乐游戏。

因而,每年一到“三九、四九”的极寒天气,就不断有半大的孩子要惦记着到堰塘或河边去察看。“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只不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塘里的冰凌由薄到厚,厚到能经得住人在上面滑行游戏,通常需要好几天的时间。至于说冰凌结到几尺厚才可以走?想想,好像也没有谁正经八百去比量过。似乎是忽然的一天,就听到有人喊叫,堰塘里能走冰了呀!于是乎就一传十、十传百地嚷嚷开来,就有胆壮的人率先下塘去走。如果冰凌上还落着残雪,又如果这个胆壮的人正好是读初中或高中的大哥哥,肚里已然有墨水点点,那他定然要顺手从哪儿捡来一根长长木棍,以棍代笔,摆开架势,长撇大捺地在浮雪上写一排很是夸张的大字:XXX是村里第一个走冰的人!以彰显其胆量和豪气。龙飞凤舞的,站在堰堤上远远看,白茫茫天地间,煞是壮观。但可惜这样的“壮观”景象保持不了多长时间,很快就被后来走冰的孩子们一来二去地给滑溜掉了。现在看来,所谓的走冰,也就是山里人自创的一项滑冰运动吧,结着厚厚冰凌的堰塘、河流,就是我们天然的溜冰场。只是在那时候我们的村,还没见有专业的滑冰鞋,甚至都没听说过有“滑冰”这个词吧!一说要走冰,都是在穿着棉鞋的脚底横向缠几道结实耐磨的油麻绳,就算是“溜冰鞋”了,侧着滑,直着走,如此顺应着麻绳的纹路方向发力,倒一样也能在冰面上左右东西,来去自如。

鄂西北地区毗邻川陕,高山大水,而我们村子又紧挨河边,房前屋后的水荡堰塘自是不少(印象中有七八口吧),在那些冰封雪盖的酷寒天里,从可以下到堰塘里走冰开始,我们就三五成群的,今天到这条荡子,明天是那口堰塘,无论远近,几乎都一一地光顾过。但无奈何孩子们是天生的喜新厌旧,水荡也好,堰塘也罢,单口面积毕竟太小,转来转去的,就巴掌大一块地方,不几天也就溜得腻烦了,没意思了。村里没结婚成家的光棍汉们,他们的胆子最野,心也野,总嚷嚷着要下到我们村前的滚河去走。滚河乃枣南山区的一条大河,发源于随州大洪山深处,河上四季行船,夏天放木排,水流量是很大的,即便是到了冬季,水面也依然宽阔,深潭险滩连连,情况复杂,看似白蒙蒙冰凌满河,实际处处危险,步步惊心。没有一定的观察和判断力,没有多年在河边行走和走冰经验,是轻易不敢下河的。但凡事也总有例外,还记得有一年在腊月半下了一场雪,雪不是很大,却极其寒冷,且断断续续一连十几天不停歇,或迷迷蒙蒙,或飘飘洒洒,到了年关跟前,滚河里的冰凌结到铁锤都砸不破。大人们过河到吴家店街赶集办年货,包括挑担的、赶猪的、推车子做小贩生意的,都不再费力气爬坡走上面的木架桥了,朝冰凌上铺了些山芭茅和稻草防滑,就打河面上来来去去。冰凌结得如此厚实(俗称石板凌),父母们对孩子下河也网开一面,不再经管。如果没记错,那应该是我第一回跟小伙伴们下滚河里走冰吧,既胆怯又激动。在河里走冰和堰塘相比,感觉上完全是另一番天地,河道两边都是雾茫茫的被冻住的枯黄芦苇,中间的冰面像一条弯弯曲曲的玻璃大路,在天空的映照下,明晃晃的,梦境一般,无论向左看还是向右看,都像是遥遥没有尽头的样子,很神秘的样子。记得开始滑时我们还是有些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没过多久,也就和那些大哥哥们一样张狂放肆起来。年关前后人人脸上自带喜气,大人们的脾气也变得比平日慈祥温和,不再随意地责骂孩子,我们也就更加地肆无忌惮,一个个儿像中了蛊,往往一溜五六里,直溜到滚河下游的白水寺山脚下才肯回转。从白天到夜晚,到星星月亮升起来,不知疲倦地疯野得一塌糊涂。

回忆一下,那一年过年期间有好多时光,我们都是在滚河河道中度过的,也不光我们,还有滚河沿岸的皇村、田角湾和李家冲的孩子们,还有吴家店街上的孩子。过年时个个小口袋都揣有零散花炮,一边走(溜),一边不时地放两只,花炮炸响在河道的冰面上,两岸回响,余音跌宕连绵,落在心头,经久不绝,这种感受在村街上是没有的。常有孩子在点炮时以防被炸,点燃炮捻子后要急滑快跑,脚下往往把持不住,在一片的尖叫和欢笑声里,相互碰撞滑倒,摔得鼻青脸肿亦不计较。只不过像那样快乐刺激的走冰时光,滚河里能结出那样厚实的“石板凌”,在我的记忆里,也就是那一年,往后再没有了。如今,天气一年暖和一年,冬天冰凌愈来愈稀薄,家乡的河流、堰塘里的那一道独特的走冰风景亦随之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