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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荒的年
来源:北京晚报 | 肖复兴  2024年02月18日07:39

在北大荒,年前几天就放假了,大家像卸了笼头的马驹子,四处散逛。其实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一般就是坐在老乡家的热炕上,嗑着“毛嗑儿”和花生闲聊,或者到别的队找同学玩儿,要不就躲在宿舍里,给远方的亲友写信。时间如同荒原,无边无垠,允许我们肆意挥洒;空旷的时间,空旷的荒原,将思念无限倍放大。

1970年的春节,一连几天大雪,天寒地冻,哪儿也去不了。我们只好跑到知青大食堂,那里很宽敞,“一室多用”——既是吃饭的地方,也是开会演节目的地方,大食堂里专门搭建了一个高出地面一尺多的宽阔舞台。

好像队里早就预料到大雪封门,为了让我们过个好年,提前请队里的木匠用椴木板自制了一个乒乓球球台,放在舞台上。球台按标准尺寸制作,上涂墨绿色油漆,四边还有一圈白漆,看着挺像那么一回事;没时间去富锦县城买球网,就用薄松木板临时代替一下。椴木很硬,乒乓球打在上面弹性极强,你一板我一板,往返数回合;单打,双打,弧圈直冲,海底捞月……

记忆是那样清晰。年三十那天,我和伙伴们打了一下午乒乓球,多数人累了,回宿舍休息,只剩下我和陈嘉元。我们俩换了一种玩法,三局两胜制,谁输谁请吃罐头——年前,队上的小卖部进了些水果罐头和肉罐头。第一轮比赛结束后,我去小卖部买罐头,其他罐头都卖光了,只剩下香蕉罐头——一个长圆形的铁皮罐里直杵杵地立着四根香蕉,准确地说,是把两根香蕉又从中间切了一刀。我们俩打完一轮比赛,就去小卖部买一个香蕉罐头,一直打到小卖部的香蕉罐头卖光,我们俩把香蕉一根根吃光。当晚的年夜饭,我和陈嘉元没吃多少,毕竟肚子里都是香蕉,连放的屁都有香蕉味儿。

管小卖部的是北京四十九中的归国女华侨,外号“老佛爷”。“老佛爷”的年龄和我一般大,她到北京的华侨补校学完中文后,不愿再回柬埔寨,就留在四十九中读书。未料高考前夕,她和我一样,一个跟头折到了北大荒。

为什么叫她“老佛爷”?谁也说不清。但在我们二队,包括她本人在内,都以为这个外号是我给她起的——我顶着纷飞的大雪,踩着深深的雪窝子,从大食堂跑到小卖部买罐头,眼瞅着全是香蕉罐头,没忍住,冲她发了几句牢骚,埋怨她为什么不多进点儿别的罐头。这倒不要紧,关键是后来我加了一句:“知道你是从柬埔寨来的,你们那儿出香蕉,你就吃香蕉,你长着个香蕉脑袋是怎么着?”这句话把她惹火了,她双手叉腰,和我嚷嚷起来。

陈嘉元在大食堂左等我右等我不回来,就跑到小卖部找我,这才把我和“老佛爷”劝开。最后我们去买罐头时,她干脆说卖光了,连香蕉罐头也没有,我不信,以为她成心不卖给我,又和她吵了一架。大家都认为是我对她心怀不满,才给她起了“老佛爷”这个外号。

这实在冤枉我,“老佛爷”这个外号真不是我起的,要是我给她起外号,肯定叫她“香蕉脑袋”。可她却真真切切给我起了个外号——“硝酸”,我和她争吵时,她就是用这个外号骂我的……

北大荒年夜饭中的大戏,是杀猪菜。记得我第一次吃杀猪菜时,见水花翻滚,热气腾腾,新鲜感扑面而来,尤其是里面的血肠,爽滑好吃。

比血肠更让我感到新鲜的,是车把式大老张带来的一坛子酒,他倒给我们每人一小杯,让我们猜猜这是什么酒。我从未喝过这种酒,酒体呈鲜亮的浅黄色,度数没北大荒的烧酒高,带着一股特别的香气,味道有点儿甜、有点儿酸。大老张说这叫嘟柿酒,是他用嘟柿酿造的,嘟柿是秋天结的一种野果。

年夜饭一直吃到了半夜。离家太久,美味也难掩对家的思念,有人喝醉了,有人喝吐了,有人唱着歌,有人唱着戏,有人掉眼泪……食堂里声浪震天,盖过了门外风雪的呼啸。

就在此时,管菜园的老李头儿扛着半拉麻袋走进食堂,他把麻袋一倒,卷心菜滚了一地。望着一地的卷心菜,望着浑身是雪的老李头儿,大家面面相觑,有点莫名其妙,几个喝醉的人冲老李头儿喊道:“你弄洋白菜干吗啊?倒是再拿点儿酒来呀!”

老李头儿没搭理他们,对身边一位知青说:“你去拿把菜刀。”要菜刀干吗?大家更奇怪了。

菜刀拿来了,只见老李头儿手起刀落,卷心菜被切成两半,从菜心里露出一个苹果。这简直像变魔术一样,大家惊叫起来。不一会儿工夫,半麻袋卷心菜里的苹果都被取出来了,每桌起码有一两个苹果可吃。是东北的伏苹果,个头儿不大,颜色不很红,但在大家眼里,它分外红——这是年夜饭中最别致的一道菜。

伏苹果挂果的季节,正是卷心菜长叶的时候,老李头儿把苹果放到菜心里,外面的叶子层层包住苹果,能起到保鲜的作用。在没有冰箱的年代里,老李头儿的土法子,也算是一项“发明专利”。

一年到头难得见荤腥,年前,队上会杀一口猪,不仅做杀猪菜,还剁肉馅,怎么也得在年三十吃一顿纯肉的饺子。

当然,饺子需要自己包,原本是分班组去食堂领肉馅和面粉,后来乱了套,改成自愿结伴前往。那情景,着实壮观——食堂里没那么多家伙什儿,只好自带洗脸盆;大家鱼贯出入,宿舍和食堂间有长长的队伍移动,脚印如花朵在雪地上盛开,加之有人起哄捣乱,一边大呼小叫,一边敲打洗脸盆,跟放鞭炮似的,好不热闹。

包饺子不难,一般人都会,不会就现学,也不难,即便捏不出漂亮的花褶,起码能包成囫囵个儿。有男知青邀请女知青加入包饺子的队伍中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饺子包得有滋有味,在包饺子的过程中眉来眼去以至于最后成为一对的,不乏其人。

不过有件事很头疼:没有擀面杖和案板。大家各显神通,先去找擀面杖的替代品——有人去林子里砍了根粗树枝,拿镰刀把树皮削掉,再用细砂纸打磨;有人废物利用,捡断了的铁锹棒;大多数人用的啤酒瓶。然后,就像提前商量好了似的,大家掀开炕席,在炕沿上铺报纸,权且当成案板。宿舍很大,一铺炕能睡十几个人,长长的铺板被合理分区,擀皮的、递皮的、包馅的,蹲在炕头的、站在地上的……炕沿从未显示过如此大的威力,面粉狂舞,包饺子包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饺子在大家的嗷嗷声中包好了,个头儿不一,爷爷辈儿孙子辈儿的都有;面相各异,丑的俊的参差不齐。但一下到洗脸盆里,像灰姑娘瞬间蜕变,又像一尾尾游动的小银鱼,煞是好看。洗脸盆下是熊熊燃烧的炉火,洗脸盆里是滚沸翻腾的水花,大家大呼小叫,欢喜非常,哪怕最后把饺子煮成了片儿汤,照样吃得开心。

吃饺子,必须有酒:一种是六十度的北大荒烧酒,一种是哈尔滨冰啤。一瓶瓶酒于窗台整齐列队,昂首挺立,威风凛凛,在马灯下闪着摇曳不定的幽光。那真算得上“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滚热的烧酒和沁凉的冰啤“交替作业”,在肚子里折腾得翻江倒海,是日后再没有过的体验。特别是冰啤,那种结了冰碴儿甚至是冻成冰坨的啤酒,喝一口,透心凉。照当地老乡的话说,“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年轻时吃凉不管酸,只顾痛快,喝冰啤落下胃病的人不在少数。

年三十上午,我们二队的司务长秋子担心晚上大家喝高了,开铁牛直奔九十里外的富锦县城,想着为大家采购点儿吃的,哪怕是水果罐头,也能解解酒,可商店竟然什么吃的都没有了。秋子看见商店的角落里堆着半麻袋黑黢黢的东西,走近一摸,是冻酸梨,便包了圆儿。当秋子赶回二队,把这半麻袋冻酸梨往地上一倒,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

北大荒的冻酸梨硬邦邦、圆鼓鼓、黑乎乎的,跟铅球一样,放进凉水里拔出一身冰碴儿后才能吃,入口能酸倒牙根儿。到晚上,很多人都喝高了,全靠冻酸梨润嗓子,它确实解酒。喝高了以后,大家一展歌喉,开始是独唱,后来是合唱,一首接一首,全是老歌。唱到最后,有人想家了,哭了。

队上的狗在叫,估计是歌声惊动了它们。

门口的冰灯红火地亮着,在通往场部的土路上留下一片寂寞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