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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摸着酒碗说话
来源:解放日报 | 周华诚  2024年02月17日09:21

一个男人来到九狮,还没开始喝酒,他就醉了。

怎么能不醉呢?

酒这种东西,可能是一种液体,也可能是一种气体。九狮这个地方空气的含酒率很高。这座山里的村庄,植物吐露芬芳气息,满眼的绿意也使人朦胧。随便走进一户村民的家里,迎面扑来的就是热情的酒意,要知道,这个村庄有六十几户村民家里都酿酒。这么说吧,如果你从村头开始,看见一个酿酒坊就猛吸一鼻子酒香,那你走到村中间的那棵银杏树底下的时候,一定就醉了。你一定会在银杏树下躺半天,看着满天的黄叶一片一片落下来觉得好开心。

醉就是从开心开始的。

他们用稻谷、高粱、荞麦酿酒,也用红枣、猕猴桃酿酒,这些果实的精华浓缩成酒。

想要酿出好的酒,必须有好的水。这个村子在天目山脚下。“天目”之名始于汉。东西两峰,顶上各有一池,长年不枯,就像天地之间的一双好看的眼睛。天目还有一个古名“浮玉”。天目山的主峰仙人顶,海拔1506米。玉从山顶一点一点泄下来,泄玉漱石,宜造酒也。

水是酒之源。树是水之源。

山高,林深,树也古,人也古。

我们去山上找水。村子附近有一座禅源寺。禅源寺后有千年古道。古道越往山里去,一路所见古树越多。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

天目山的大树真是多。整个自然保护区里,三人以上合抱的大树有四百多棵。天目山金钱松的高度居国内同类树之冠,最高者达到六十余米。有一种天目铁木,全球仅五株。

这是一个大树王国。

水从大树里流淌出来,从粮食与果实中流淌出来,从冒着白色雾气的蒸炉里像泉水一样流淌出来。

当这水流淌进人的喉咙时,人就心花怒放了。

草原上有一首民歌,“浓浓烈烈的奶酒啊,蜷在瓶里的小绵羊”。当这酒灌进肚子里以后,小绵羊就变成了大老虎。

这是一首广为流传的酒歌。有时候我真羡慕草原上的人。他们只要一端起酒杯,歌声就从喉咙里飘荡起来。酒和歌声从来不分家。我们南方人,性子过于含蓄,许多人也缺乏歌唱的天赋,端起酒杯只好说简单的两个字,“干了”。

水是植物流淌出来的酒。酒是流淌进肚子的歌。歌是心里流淌出来的酒。

酿酒是时间的游戏。

先是粮食蒸一下,再是堆起来发酵一下。发酵是秘密的核心。宋代有个叫朱肱的人,写了一本《北山酒经》,他斩钉截铁地说:“浆不酸即不可酝酒。盖造酒以浆为祖。”他从淘米开始,煎浆,烫米,蒸醋糜,用曲,合酵,酴米,上槽,收酒,煮酒,事无巨细,一一将造酒的秘密写下来。

朱肱壮年勇退,酿酒著书,侨居西湖之上,朝廷起为医学博士。次年,因苏东坡诗案牵连,贬达州,云云。人生一路,风尘仆仆,颠沛流离,本是常态,但因为有了酒,旅途便不再孤独了。

走到哪里,不能专心致志造一缸酒啊?有了酒,什么时候会缺一个能够专心致志对饮的人啊?

于是,造酒啊。

造酒之人是发酵快乐的大师。

造酒是预约时间的魔法。有的三个月,有的三年,有的十年二十年。二十年陈的酒液,恐怕朱肱他们造不出来,必须是后来的蒸馏酒。可以想象:一壶酒,在其诞生的十年二十年后,被一群人分享畅饮,其快乐的当量,将随年份加深。

而造酒之人早就预知了这一切。

他认真对待每一粒粮食——一捧稻谷,一把荞麦,一斗高粱;一缸水,一勺曲,一些技法,一些祝福。以上统统造进酒中。

造酒之人须心怀美意。

或许在很久以后,或者在很远的地方,一个造酒之人的美意终将被饮者清晰地接收。

九狮这个村庄里的人,因为一代一代的造酒而变得简单、善良,他们笃信时间的力量,也很容易在一些时刻沉醉,面孔酡红如秋天的柿子。

造酒之人等于同时在铸造一种共同遵守的信条,一种地方标准:在一杯酒面前,人与人是平等的。在一杯酒面前,人与人是彼此自由的。在一杯酒面前,别扯那些没用的。

所以造酒之前,造酒师们都有一条秘密口令——

“让我们摸着酒碗说话。”

下酒最好的东西是烘青豆,其次是笋干烘青豆。

一个懂得造酒的村庄,一定懂得什么是酒的最佳拍档。人都道,下酒还是花生米好,岂谁知,烘青豆也是一样的妙。

从前村里没有什么好物下酒,辣椒酱、霉豆腐,甚至是盐巴。

我见过有人喝酒,用盐巴下酒。他拿个筷子头戳一戳盐巴,一吮,端起酒碗,飞快地抿一口酒,吱一声响。心醉神驰,巨羡慕。

我觉得这样喝酒,有大侠的感觉。声色俱厉,不明觉厉。

一粒炒得松脆的黄豆丢进嘴里,嘎嘣一声。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只有一个空酒碗,留在九狮村的桌上。

烘青豆无疑是九狮酒师们共同认证过的下酒之物——比炒黄豆更鲜美,比沸花生米更清新。

烘青豆其实很费工夫。我在村庄里明察暗访,道听途说,搜集关于烘青豆的各种“情报”——

“三斤多鲜毛豆,才能烘出一斤干豆。”

“如果豆子老一些,那就应该加入笋干同煮。”

“烘青豆加入笋干、芝麻,也叫青豆茶。可以泡茶。”

“青豆下酒,吃了还有。”

“烘青豆最好的时间是在九月。其次是在另一年的九月。”

天目笋干很有名。许多年前,香港《大公报》刊发过一篇文章,文中说“天目……笋干盖世……”。

笋干盖世,我觉得这四个字太有气势。几乎可与“天目窑”和“天目盏”相提并论,若说“天目盏盖世”,本身不太有什么异议,目前全世界有三只天目盏,是顶尖的。

于是我有一个大胆的设想,用盖世的天目盏,盛一碗盖世的天目九狮酒,配着盖世的天目笋干和天目烘青豆,这样喝酒,是不是能喝出一个盖世的英雄来?

二百六十二岁的银杏树下,有一农妇烘青豆四十年。九月烘青豆,一日一夜方成。烘四十年青豆,可写一部《青豆经》了。

任何事情做上四十年,都可能成为大师。

这样烘出的青豆,非常有味道,耐吃。从前人家清寒,即便是下酒,也不舍得太费这珍贵的事物。遂发明一种吃豆下酒之法,曰“十八嘬”。

夹一粒青豆入口,嘬一下,可下一大口酒。豆仍在。于是抽烟,谈天,说八卦。仍夹那粒青豆入口,又嘬一下,再下一大口酒。豆仍卸在盘中。有时还出去和邻人说两句出工的事。回来,再夹那粒青豆入口……

如是者十八。十八嘬之后,再一大口酒,并青豆嚼碎,满足下咽。

一念及此,真是令人感动。

天目山中人们对于食物的珍重,有一种庄严的态度。让人知道,吃青豆喝酒,原是这么庄严的事。不免让人觉得世事皆可原谅。

在九狮,做个闲人。从村头逛到村尾,半天过去了。从村尾回到村头,又半天过去了。

每一棵树,每一棵草,每一张面孔,每一只鸡鸭,每一头牛,每一只羊都认得。

和写作一样,这是一个充分依赖生活经验、细腻情感,又需要想象力的工作——闲逛,哪里又真正闲得了?你走过每一棵树,都有情感支撑。你路过的每一只羊,羊看你时都有关切的眼神。你遇到的村民,他的父辈和你的父辈曾经在一个田野里交手,胜负已分之后,又坐在同一个屋檐下喝酒并握手言欢。

我们从村头逛到村尾,看人蒸酒,看人杀猪,看人忙进忙出。看人唱歌,放礼花,看人打牌。人们在篝火旁煨番薯、看星星,也对着好看的姑娘看得发了呆。

九狮这个村庄是理想的样子:有很多闲人。

炭火青豆,有茴香味道。烘青豆的人家,火盆里有一只蜻蜓。碰到一个在路边晒霉干菜的人,我们聊了半天。再抓一小把霉干菜在手上,边走边吃。还没喝上酒的时候,霉干菜已经吃完了。

生活在这样的村庄真好,你永远可以找到下酒的东西。

晒霉干菜的人跟我说,下次到家里吃饭。

我说好。霉干菜焐肉一定很好吃,到时候多放几块肉。

老人家一笑,说好的好的,肉管够,霉干菜也管够。

在一个猪栏门口,我们陪着四头猪,听了一场演唱会,有一个年轻人在猪栏门口演奏了四曲手碟音乐。

我想邀请李白一起来喝酒。

李白来了,我要改他的诗,举杯邀三人,对影成明月。我醉欲眠卿莫去,明朝有意抱酒来。

我想邀请郁达夫一起来喝酒。

郁达夫曾放言,大醉三千日,微醺又十年。我想九狮村适合他。他出去喝酒,经常醉而迷路,不知归途。在九狮村就不要紧,哪里喝倒哪里睡,根本不担心迷路的问题。郑伯奇在《回忆创造社》一文中写到郁达夫,“哪家的花雕味醇,哪家的竹叶青好吃,哪家有什么可口的下酒菜,他都介绍,如数家珍;为了品味,有时我们会连续吃上几家酒馆”。郁达夫如果在九狮,一定是村中酒馆的代言人。

我也想邀请朋友们一起莅临九狮,一起嘬青豆、喝酒,做个闲人。

下雪天最好。

从禅源寺出来,走半天山路,终于到家。抖落一肩雪花,一身梅香。

遂架起暖炉,喝起酒来。

“这人间的庇护所……终将失去所有,而酒仍在……”我们说道,“林中的道路有许多条,而我选择了有酒的那条。”

一群人摸着酒碗说话。感人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