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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产中介
来源:《民族文学》 | 王喜平  2024年02月15日08:51

1

夜幕刚一降临,街道就已变得五色斑斓。缠缠绕绕,拐弯抹角的霓虹灯总会套住你的心,让你找个再正当不过的理由,钻进一家小吃店品味疲惫之后的悠闲。

江梅子终于抵挡不住诱惑地拨亮转向灯,然后瞟了眼后视镜,将车停靠在路边。

辘辘饥肠,肚子咕咕叫得厉害,可是这时的江梅子一点不想哄胃,她只希望点一杯咖啡奖赏自己。于是,江梅子荡着车钥匙上的毛狐狸玩偶,踅进了Maxwell(麦斯威尔)之魂……

咖啡折射着紫色的灯光,仿佛一面新款手机的屏幕。江梅子搅动汤匙,声音从咖啡里飞出,有如音乐的美妙。

端起咖啡的瞬间,江梅子眼前忽然浮现出两个客户的面庞:他们是夫妻,都是乡村小学老师。妻子以优异成绩考进城里的学校,然而老公落榜了,还得继续努力。但他有信心考进城来,所以千凑万借筹钱买了套七十二平方米的二手房,实现了进城的第一步。虽说是二手房,可是装修精美,就跟新房一样。房东要到天津去发展,将房子贱价出售了。本来,江梅子还可赚取一两万的房屋差价,可是江梅子没有,她只收了他们两千八百元的中介费。没有别的,就因江梅子同样当过六年老师,也像今天的他们一样拮据过,所以起了同情心。手续办完的时候,他们给江梅子鞠了一躬,仿佛是犯了错误而未受到追究的学生。要不是第二个孩子出生她要给老公哺育儿子的话,江梅子肯定还会继续当着她的老师。一儿一女,既是他的夙愿也是她的夙愿。

咖啡的香气从舌尖弥漫开来,仿佛一篇韵味悠然的散文。江梅子爱好散文,她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不过江梅子分辨不清是在回味别人的文章还是孕育着自己的写作。到了这个份上,一杯咖啡岂能满足江梅子的兴致呢,她一招手,又让服务生呈来两杯,在悠闲中慢慢品味自己的善举。

这是江梅子的自我陶醉,作为优秀老师的她其实不是一个好的业务员。要不是业务经理吴桃坚决地递上辞呈,江梅子老公绝对不会让她到公司来干的。

一个可行的业务经理确实不好培养,四五年的工夫,刚刚培养到得心应手,人家就要跳槽了。江梅子老公董三慕已经吃了两次大亏,这次,又遇吴桃另立门户。不过,吴桃还算仗义,不是突如其来地走,而是答应培养江梅子一段时间再走。

瓜熟蒂落、树大分枝,这是必然规律,人哪有吊死在一棵树上的。过去,董三慕总会怒不可遏,大骂他们忘恩负义。现在,董三慕可是想通了,要走就走吧。

儿子已上幼儿园了,江梅子基本可以脱身。董三慕思忖良久,索性将妻子打造成新的业务经理,她是不会走的,即便她走也是走了和尚走不了庙。女儿,还有儿子,双重的铁链拴着她。

老公的话还是要听的,不然她从长沙一直追随他到西北小城到底是为什么。

除了老师,江梅子还是名副其实的作家,她喜欢课余之外的写作。秋虫呢喃,花间小径,老巷风情,她都笔触清雅。一部《雨后歌吟》,风靡全市,江梅子成了不同于本地风格的才女。当人们得知作者来自一个发达的省会城市时却又极度困惑。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到落后的西北小城是来做啥。外人,当然很难理解,只有董三慕欣赏并一直支持着江梅子的写作,是他全力出资让江梅子出版了这本《雨后歌吟》,当时他们的经济并不宽裕。所以,爱是特殊的物质,不能以常理来界定。

江梅子心想,即便帮着老公做事,也有时间写作,而且能够获取更多的信息和灵感。

咖啡喝完了,江梅子还在自己的境界里沉醉,时间与她无关。好在服务员对这种神经质的发呆与冥想早已司空见惯,任其信马由缰,梦游在虚幻缥缈的精神世界好了。好像Maxwell之魂是所精神病院,而他们就是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员,完全能够理解病人的病况。

江梅子的手机铃音清脆得就像汤匙敲击咖啡杯的声音,间隔一下,又响。然而铃声微弱,没有过多干扰别人。严格来说,是她先看见屏幕上发亮的接听图标,然后才接通手机。她将手机顺着面颊插进倾泻的头发下边,好像继续着梦的呓语,“噢,我就来,差点睡着在咖啡馆了……”

董三慕叫她陪客人吃饭呢,江梅子必须得去。她也饿了,到那儿应酬场合填饱肚子。

事实上,江梅子很不喜欢推杯换盏,西北人豪爽,多少也得让她喝些,安逸的情调不见了,非得涨着酡红的脸。她还是喜欢自家的紫姜烩面与海椒小炒肉,慢慢品味。大学四年,董三慕更是喜欢江梅子的手艺。每次应酬之后,他都央求江梅子做碗紫姜烩面醒酒,似乎他是空着肚子灌了一瓶酒。

董三慕的客人可不是客户,房屋中介从来不请买卖双方,你买你的我卖我的,一家愿打一家愿挨。中介只是居间撮合,搭成美事,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其他行道,客户可是上帝啊,稍微一点差池,生意就像脱翅的鸟儿,飞了。

菜像飞碟似的送来,还不到十分钟就已摆满大半个餐桌。浓烈的醇香与董三慕的吆喝在餐桌的上空碰撞成了热烈的电闪与雷鸣。董三慕调节气氛的能耐如同一种新型的火药,稍有温度便已火光冲天,引得硝烟弥漫。

江梅子还未赶到,他们已经等不及了,先开始敬酒。办证大厅的刘雪英以女大侠的身份迫不及待地叫嚣开来,“让你老婆来,我也把她弄个稀巴烂。”刘雪英知道江梅子酒量不行,专爱取笑她。因为豪爽,有口无心的人也是最好攻关的人,别看她像炮筒,轰人千里之外,然而一旦交好,什么事情都会给你来个“下不为例”。急需房产证,鉴定房产证真伪,她都能办。有的客户,唯一的要求,就是急需办下房产证,这就有了刘雪英的用武之地。

江梅子赶得气喘吁吁的,刚一上楼,董三慕和刘雪英的声音就像石头一样滚下楼梯,砸得江梅子心惊肉跳。江梅子早就领教过刘雪英的勇猛,半碗半碗地喝。她怕刘雪英又将董三慕灌醉,即刻加快步伐,可是两腿不由得发软,如同楼梯带有海绵一样的弹性物质。不管江梅子生性有多柔弱,她还非得往前顶。只有关乎老公,江梅子才能产生巨大的劲头和胆量,似乎刚才喝的咖啡这才产生应有的兴奋。

江梅子稍一推门,刘雪英就从门缝里瞧见江梅子假装镇定的脸,她像突然释放的弹簧一样站起身来,“亲爱的大作家,赶快给咱们裴行长敬酒啊,他都等不及了。”刘雪英端着酒杯,伸到江梅子眼前。

刘雪英的大叫声,好像炸响的手雷,将在座各位全都炸得起身:行长、院长、经理,还有作为东家的董三慕。

江梅子也系名人啊,他们夸张敬仰地邀请江梅子入座。酒香,未经许可地氤氲成了一种迷人的文化,可是江梅子从氤氲的酒香里闻到了鱼肉的味道。这时的江梅子,急需一块肉质鲜美的鱼来抵抗咖啡对胃的践踏。咖啡让胃透支地蠕动着,江梅子更饿了。

刘雪英可不疼惜她的空腹,添满六大杯酒连杯带碟塞在江梅子手里,要她履行女东家的“手续”。好汉不吃眼前亏,董三慕见势急忙假装服软,乞求刘雪英慈悲,让江梅子每人一杯地敬。可是,刘雪英坚决不许,她的目的就是要董三慕帮江梅子代酒呢。最后还是裴行长、祁院长他们一起斡旋,才让江梅子每人一杯地敬。场面顿时好像风平浪静的湖面,荡漾着涟漪,他们间或碰杯,说着天南海北的段子。他们根本不谈按揭贷款、房产判决,也不谈权证办理、资料更改,其中奥妙尽在不言的默契与意会中了。

用西北方言讲述的段子,散发着另外一种诙谐的风味,恰到好处的时候,一同爆发出的炸笑能将餐桌掀翻。他们,如同获得一次前所未有的快感,将人生推向极致。可是,江梅子受不了这种侵蚀,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就像无数的毛毛刺扎在肌肤上。不管这种场合多么热闹,产生多么丰厚的人脉效益,江梅子还是喜欢一个人安静。以往此刻,她都调暗台灯,细品一杯祁门红茶,徜徉在张爱玲淋漓的文字里,或被林徽因超脱的语言所游离,所以江梅子一直在走神。

不知什么时候,一声吆喝,酒尽席散。江梅子急忙舒展表情,极力表演着专注的样子提醒大家拿好手机。大家像突然记起什么似的谢谢江梅子,然后在杯盘狼藉的空隙里寻找披着鸡皮或者穿着蟹壳的手机,然后用嘴哈气用手擦拭,看看时间或者没有发现的来电。

一同喝酒,安全回家才算尽善尽美,董三慕央求服务员联系了代驾司机,将刘雪英他们一一送回家。创业不易,江梅子非常理解董三慕的艰辛。

招待客人,这是吴桃唯一一次没有到场的。如果她在,董三慕就没这么艰难了,她虽没有刘雪英勇猛,但也很让刘雪英吃紧。准确来讲,董三慕真诚邀请了,但吴桃没来。她说,尽快培养江梅子,把机会让给江梅子。其实这与培养江梅子无关,即使她在场,江梅子还是经历着同样的场面。

长期的交往,董三慕的所有社会关系,吴桃也同董三慕一样熟悉。所以吴桃觉得,如果另立山头,自己完全可以驰骋江湖,直接当老板。

2

早晨,江梅子与保姆一同送完孩子上学,赶快驱车上班。

“梦之家”公司大厅里,业务员们站成三排正听吴桃训话。江梅子推门进去,嗅见严肃的气氛,脸一红、头一低,直往队列最后一排钻。

“站住!”吴桃厉声喝住江梅子,目光锥子一样地戳过去,“为啥迟到了?”这个时候,如果吴桃没有追究江梅子,那么她就不是合格的业务经理。大家都在观望呢,看她这个业务经理到底有多硬朗。其实,吴桃是给江梅子上课呢,教她将来也要如此这般去做。一视同仁,严字当头。

江梅子站住了,已经迈出的左脚急忙向后一收,然而还未迈出的右脚突然前移,极具犹豫的平衡又让江梅子张开了双臂。可笑得很,她这一抽,绝对就是失败的芭蕾舞小跳,触电般滑稽。三排业务员笑成了一团,故意笑破吴桃大清早的严肃。

两抹红云迅速飞红了江梅子白皙的面颊,有如Maxwell之魂的霓虹闪过对面的楼体。江梅子只觉脸上的皮肉被某种滚烫的利刃剐去,只剩一副颜面无存的骷髅。

这时的吴桃堪比一个校长,而江梅子就是那个不得不教训一下的老师。作为老师加作家的江梅子是何等无地自容啊,尤其是在自家老公的公司里。

但是江梅子没有作答,暴哭一声冲向老公的办公室。可当冲进门的那一刻,她却一个转身,朝着大门外边的汽车跑去。她的抽泣那么强烈,整个汽车都在晃动,如同一个超重的大汉猛地坐进车里。

吴桃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做完训话,直接打开电脑系统,查看昨天的业绩状况。业绩,直接关系着公司、业务员乃至自己的腰包。每套房子的交易,她都提前有个估算,掂量各自的分成。谁知效益表的自动生成结果却比自己预计的少了两万块。两万块的差价,虽对七十二平方米的二手房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但对整个公司的进账来说可是微不足道的。作为业务经理,吴桃注重的就在微不足道之间:三个微不足道、五个微不足道就是一个可观的板块。她的中指一拉鼠标中轮,屏幕织布机一样滚动上去。幕帘似的闪动中,吴桃一眼就发现江梅子的销售差价栏里空缺了。销售差价,除了公司应得的,还有业务员和自己的业绩分成呢,江梅子的可以舍,但是自己的不能少。因为,公司是江梅子家的,而自己顶多也就是个打工的。吴桃气急败坏地奔向董三慕的办公室,说江梅子私自破坏公司运营规则。先前之事董三慕全都听见了,于是大事化小地说:“江梅子刚来,再别为难她了,你的业绩分成从我的工资中另外开取。”

这不是明显地开脱自家人吗,吴桃心里一怔,马上反驳:“这不是我的业绩分成从你的工资中另外开取的问题,而是公司能否按规运营的问题。”吴桃提高嗓音,碎瓷片一样地划去,“那你规定,以后的差价业绩全由你来负责,我就按你规定的执行。”

董三慕一张口,却不知要说什么。销售差价往往要比中介费更加可观,董三慕岂能这么规定呢,他很感激,也很庆幸在这六年的时间里吴桃给公司赚取了巨额的销售差价。他顿了顿,挥挥手,五味杂陈地示意吴桃出去,还说:“吴经理,你是正确的。”

“既然我是正确的,那你就让江梅子将销售差价给公司追回来。”吴桃转身出门,回望一眼董三慕,“顾及亲情,法外开恩,不利于公司生存。”商场如战场,吴桃满脸严肃,那抹口红也呈现着浓艳的血色。

为了公司,业务经理可以让公司掣肘老板,这点董三慕明白,因为老板不会总是正确。可是合同生效,买卖两讫,怎么去让江梅子追回差价款呢。董三慕不得不佩服吴桃的这着“将军”厉害。他又点燃一支香烟,思索如何平衡这件事情……

江梅子居然再没回到公司,她爬到车里哭够了,就到西巉山上放眼高楼大厦。作家,都爱释怀,苦闷、烦躁、狂妄,或者欣喜、愉悦、惬意,全都可以消散。

释怀的结果就是,江梅子认为自己不是做中介的料,做中介远远不及做老师当作家舒畅。她想跟老公摊牌,让他另选高人,自己还是去干平庸且不赚钱的事业。

释怀完毕,江梅子开车下山,接两个孩子直接回家。她突然生出不管风吹浪打的心态,哪怕所有业务全都陷于瘫痪,老公成了光杆司令。她让保姆陪着孩子,自己则是围裙裹身,精心包起美味的茼蒿馄饨来。今天,她想营造家的氛围,用家的氛围稀释职场的那种刻薄、冷峻。

董三慕也将回家吃饭作为人生的第一享受努力追求着,可是中介业务的时段,主要集中于中午、晚上、节假日。因为只有这个时段,房主家里有人,才能开展工作。董三慕最初的目标,就是聘任一位业务经理,让他带领业务员活跃在这个平台上。公司成立三年之后的某一天,董三慕果真聘任了一位业务经理,那时,他就如愿以偿地回家吃饭了。

遗憾得很,江梅子的茼蒿馄饨董三慕没能回来吃,江梅子拨了三次电话,都被董三慕挂断了。无奈,江梅子让保姆和孩子先吃了,抓紧时间午休,不然下午无精打采没个精神上学。她则愣愣盯着满盘的馄饨,任其全体塌成死白鼠一样。她不想吃,心里的烦乱伴随锅里的沸水开成一朵又一朵的大花,然后一朵又一朵地落下。

下午,江梅子依然没去公司上班,她只静静地坐在书房里,翻开《雨后歌吟》回味如洗的明月……江梅子总觉得她能看见明月的前身,一个洗白的魂……

还是早上,吴桃看见江梅子开车走了,故意安排董三慕陪杜丽丽带客户去看房。人手紧张,大家全都不得闲,吴桃似有特别充分的理由。

客户大大咧咧的,一眼就能断定,他是赚了钱的拆迁老板,急需一套市中心的二手房与那半老徐娘相会。他几乎等不到一套新房的装修完成,所以二手房成了最佳的选择。

董三慕想想,吴桃安排得也对,他非常乐意地做了杜丽丽的护花使者。

康乃之家、荣宁小区、天都花苑,杜丽丽带着拆迁老板一连看了三套才定下,关键是他看中了天都花苑那家现成的家具,尤其是那球场一样的大床让他心动不已。

杜丽丽整个中午都没吃饭,直到下午四点才将合同签完。董三慕叫了两份外卖,他把一根筷子横衔嘴里学着拆迁老板的嘴脸,缩着舌头说,“钱不是问题,只要能金屋藏娇就行……”董三慕又将肚子一腆,手往裤兜里一插,裤腰下滑半尺,俨然就是拆迁老板,“其实藏龙卧虎霸气一些……”

董三慕以这种方式庆贺杜丽丽的签单成功。签单成功,公司自然多得一笔中介费,董三慕岂能不高兴呢。

杜丽丽忍俊不禁,“扑哧”,喷饭了,最远一粒直接挂在了董三慕眼角上,好似一只得了白化病的苍蝇落错了地方。杜丽丽满脸尴尬,她的手像燕子一样掠过,准确地啄去了白苍蝇。她不想让自己的尴尬长时间地钉在董三慕的脸上。

董三慕眼角痒痒的,此时吴桃脸色铁青地进来了,说,“董总高兴得很嘛,你夫人下午又没来上班,我看她不是当中介的料,还是尽快拉倒吧。”吴桃思量一番,还是尽快离开这里的好,江梅子这样的人,别说三五个星期,三年五年都难培养成功。如此下去,吃力不讨好,还耽误了自己的事业。

吴桃向董三慕推荐的新任业务经理就是杜丽丽。杜丽丽已从业四年,不用培养就是现成的业务经理,这样,一石二鸟,吴桃自己也可金蝉脱壳。她,还不是前任经理离开时推荐的?翅膀硬了,她自然也会用到这招的。

听到吴桃推荐,杜丽丽怦然心动,目光如一朵云彩似的流到吴桃脸上,又飘到董三慕嘴唇上。如被聘为业务经理,她的工资将涨三倍。

吴桃的推荐,真还不失为一个好的办法,可是三年五年之后,还能避免这一幕的发生吗?房屋中介没有什么秘籍,业务经理甚至普通业务员干熟了都可另立山头。杜丽丽也不例外,董三慕心里明白得很。所以董三慕没有正面回答,婉转地说:“已经决定让江梅子接管呢,得和江梅子商量一下。如果江梅子真的不干,杜丽丽自然就是不二人选了。”董三慕内心,完全不想物色外人了,但他不能当面伤了吴桃和杜丽丽。

可是,吴桃还看不出董三慕的心思吗,继续鼓动董三慕,“即便将来杜丽丽也要离开,但她总比不适合的人好,不适合的人只能坏了你的公司,何况董夫人同样干不了一辈子。”吴桃整好筷子,将盒饭往董三慕眼前一推,“董夫人的重头戏应是你的两个孩子,而不是你的中介公司,你还是腾出董夫人好好照顾孩子吧。”

吴桃说得不无道理,然而纵使吴桃说得再有道理,董三慕也是难以听进的,他依然以退为进地应付吴桃和杜丽丽。

太阳被西巉山的龟背顶住了,久久难以沉下。一团红光血液一样地倾泻下来让整个城市的楼房全都浸泡在一种疼痛当中。江梅子瞅一眼凝滞的夕阳,恨不得一巴掌拍下去。站在四十二楼的厨房里,西巉山上的太阳就在她的窗边。江梅子心里沸腾着一锅急切的开水,就要掀翻锅盖了。她在盼望董三慕早点回家,吃上她的清蒸丸子。另外,她有一腔委屈急欲倾诉:两个孩子一南一北,而且不在一个时间点上,保姆一人根本无法接送。她也认为,孩子重要,重中之重。

董三慕回来时,已是晚上九点了,疲倦如破抹布似的挂在脸上。可他抑制不住兴奋,从牙缝与嘴角的歪斜中吹起一曲欢快的口哨。下午,杜丽丽又签一单,仅房屋差价就赚了三万四。房东要价七十二万,杜丽丽七十五万四撮合成了。

江梅子收敛复杂的表情,赶快给董三慕去馏清蒸丸子,她不愿扫灭董三慕的兴致。可是董三慕追到厨房里,要吃中午留下的茼蒿馄饨……

江梅子陪在身边,偶尔也拿一个馄饨,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等。

“梅子,全家的支柱就是公司了,你还是到公司来干吧。”董三慕迅速填满三分之二的胃,说,“他们都拿公司练手呢,一旦练成,马上就会背信弃义,这次,我不给他们这个机会了。”董三慕望着江梅子,很有恳求的意思,他相信江梅子能行。

江梅子还是没有说话,先前,急欲倾诉的一腔委屈突然化成两股清泪从眼眶里流了出来。灯光一照,仿佛初春的冰凌,似冻非冻。

这般情绪,董三慕再也不好多劝江梅子了,他只一个劲地用馄饨汤灌装着另外三分之一的胃。

“咕嘟,咕嘟”,迅速膨胀的饱腹感让董三慕趁着打嗝的间歇说起了公司下午的事……

“那好啊,就让杜丽丽去当业务经理吧。”江梅子抹下眼泪,“是的,杜丽丽必将要走,可是,我也干不了一辈子啊!”这个时候,江梅子下定决心,明天再也不到董三慕的公司去了,逼他聘任杜丽丽得了。走了几任业务经理,公司还不是挺过来了。

月亮好似流尽血液的太阳,惨白着脸。一道清辉流泻进来,朦胧了江梅子的意识,可她没去睡觉而是伸个懒腰坐在书桌前边。多年的书柔软地翻去,已经没有纸的脆响。张爱玲的《倾城之恋》让江梅子穿越至另一个灵魂的躯体里。

第二天,江梅子果真没去公司。这正是吴桃暗自希望的,她拿这个理由再次推荐杜丽丽。她将两份房屋信息递到董三慕手里,再次委派他与杜丽丽带着客户去看房。与杜丽丽一起看房,董三慕没有异议,适当出去一下,有如郊游般舒畅。至于聘任杜丽丽,他还笼罩在曾经的阴影与恐惧中没有出来呢。每次业务经理的辞职,都会有釜底抽薪的丧失感和肢体分离的痛。不管另立门户或是跳槽,他们都会带走很大部分房源信息作为重新开始的资本。他用风趣的口吻说:“江梅子小肚鸡肠,没有吴经理这么大气、爽朗,推延几天吧,推延几天就好了。”

吴桃表情一灰,好像镀了一层不粘锅的涂层。她给董三慕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明天江梅子还不上班,她就立马辞职,看他董三慕聘不聘杜丽丽。

看完房子,董三慕提前回家了。他的心像只寻找逃路的老鼠,急不可耐。江梅子刚一接来孩子,他就把江梅子拉到书房去说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谓下了九牛二虎之力。江梅子木讷着脸,一言不发。再分明不过了,这是无言的抵抗。董三慕真拿江梅子没有办法。

董三慕悻悻的,甩着身子,连午饭也没心思吃就到公司去了。他左碰右撞地,好像门框变小了许多。他想,迫不得已非聘杜丽丽不可,那就与她签订一份协议,最少八年,而且工资的三分之一暂留公司,等到八年期满一次付清。这是一条铁链,他想锁住杜丽丽。

董三慕这话一出,就被吴桃浇了个狗血淋头。也太刻薄了吧,现在的宠物都有自由了,何况人呢。吴桃眼角立得如碎玻璃一样,但是锋利是从嘴边划过的,“走,丽丽,到我的公司去,他不聘你我聘你。”吴桃拉着杜丽丽的胳膊,一溜烟地消失在门外,留给董三慕一眼的空旷,近乎荒芜的空旷。吴桃甩手不干了,她没有等到明天,董三慕的苛刻是最直接最有力的借口与理由。

早在半年之前,吴桃的“天地人间”就已筹备,现在完全停当,只等择日开业了。她要董三慕看看,杜丽丽将是怎样地与众不同。

好半晌,董三慕才从迷茫与纷乱中回过神来,仿佛是十足的外行,不知业务从何开展。他轻轻地转过公司的每个角落,仿佛空中的一粒尘埃。他发现一个无家可回的业务员正在看着江梅子的《雨后歌吟》,木木地问她现在如何着手。业务员满脸恐慌,连连摇头,不知董三慕所云为何。

下午,还不知道吴桃辞职的几个业务员依然电话请示业务事宜,吴桃冷冷的,让他们直接讨教老板好了。

十几个电话之后,董三慕才想到了从前,那时自己还是那个顾不上吃饭的开创者……身体力行,既当老板又当业务员。

霓虹闪烁起来,董三慕游荡在大街上,就像是片提前衰落的银杏叶。他不想回家,他想喝酒,他站在凤城大酒店的门口,骂着骚情的霓虹灯,接连给刘雪英、裴行长、祁院长他们拨通了电话,他们都因提前有约而不能到来。董三慕只好独自一人踅进酒店去,自斟、自饮、自醉……

江梅子坐在书房里,眼睛盯着书,然而看见的却是董三慕生气的面孔。所以,江梅子也不打电话叫他,任他一夜也不回家。即便这样宽慰自己,江梅子看见的还是董三慕的影子,她无法真正地狠下心来。

午夜十二点,董三慕挣扎着打开门来,浑身的灰土将衣服染成了另外一种颜色。江梅子吓了一跳,赶快去扶董三慕。摇晃中,董三慕“哇”的一声呕吐,喷了江梅子半胸。她刚要闪身,董三慕已经摔倒在地,醉得一摊稀泥。江梅子急忙喊来保姆帮忙,恶心的酒气熏得保姆一同干哕。她们拖尸体一样地弄他到床上。

董三慕鼾声如雷,好像一颗石头滚下山坡。江梅子睡不着,也不敢入睡,她从未见过董三慕呼吸这么沉重,她抱着一本书,躺在董三慕身边。书像定心丸,沉在江梅子波涛汹涌的心海里。

凌晨四点,董三慕呓语着沙漠的炽热,渴醒了。他用舌头撬动干裂的嘴唇,发出“水”的呼唤。他只觉得自己没有活在这个人世。江梅子扔下怀里的书,速将水杯端到董三慕嘴边喂水。董三慕一气喝了个底朝天,就连杯底些许的白色沉淀一同灌进胃里,泥沙俱下。

有了生命的气息,董三慕愣愣盯着壁灯柔柔的光芒,疑惑酒醉之前的时间与空间,仿佛一个失去记忆的天外来客。完全断片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到床上的。

江梅子哭泣起来,呜呜咽咽,“也用不着拿这样的办法惩罚我呀……”她觉得董三慕故意喝得烂醉,从而发泄心中愤懑。无论如何,她向董三慕再次表明,她不是做中介的料,让他聘任杜丽丽吧。

董三慕气息微弱,将死一般地听着江梅子絮叨,直至说得蚕儿一样丝尽。他再没有劝说江梅子,只在一声叹息后说:“吴桃辞职了,聘用杜丽丽给她当业务经理,还拉走了十几个业务员。”

江梅子吓得一愣,好像一栋大楼轰然坍塌,她抹去泪痕,丝毫没有犹豫地改变决定,“明天我做咱们的业务经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江梅子的思想重新回到刚进公司的时候。

3

吴桃的“天地人间”开张了,红毯、花篮、礼炮在融融乐声中激发着人们的喜庆感。

开张当天,就有四套房屋签约成功,可谓开门红。这是吴桃有心运作,特意确定合同签订时间的结果。如果有一个红色的大礼包,客户完全不在乎提前或者推后一天签订。而这四套房屋,全是“梦之家”曾经的业务员正在经营的。他们不管在哪经营,只要能涨工资就行。吴桃给他们每单业务再多两百块钱的提成。至于还没到“天地人间”去的业务员,概因之前业绩过于可观且未兑现大量提成之故,不然肯定也被吴桃拉走了。

“天地人间”“梦之家”就像孪生的兄弟,一模一样。“梦之家”的所有房屋信息,全被吴桃移去了,还有各类社会关系,早被吴桃玩于股掌之间。吴桃欣慰,“梦之家”的六年,没有白干。

而对“梦之家”,“天地人间”就像割去的一半身体,无法言说的残酷与痛楚。这是爱的磔刑。不只如此,还没走的业务员,也都积极完成着最后一点业务程序,等待业绩兑现提成后也到“天地人间”去。人心向背,有走心没守心。

江梅子这才深刻明白,董三慕为啥死活不聘新的业务经理了。历史的悲剧还会重演,爱的磔刑还会分割躯体。江梅子一直生活在理想的、美好的环境里,还没真正体验人生。这次,总算活在现实之中了。

江梅子不谙中介业务,也无管理才能。她只有按照自己的思路运行。天要下雨,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由他去吧,江梅子也不挽留即将离开的人员。

女儿已经上小学了,到校要比儿子早些,江梅子匆匆送了女儿,赶到公司正好召开晨会。儿子,只能留给保姆打车去送了。

晨会,其实好开,相当于给学生讲课,江梅子当了六年的中学老师哪能不会呢。只不过江梅子缺少吴桃那种凌厉和叱咤罢了。江梅子不信柔和风雅的语言会比尖刻凌厉的训斥更差。她讲着清晨的鸟鸣与阳光,还有诸多希望的脚步,她让每个业务员都从幸福的微笑开始。

业务员们无不感到清晨的美妙和心情的愉悦,他们好久没有倾听老师讲课了,她们喜爱好似老师的业务经理。

难的是所有房屋信息全被别人侵占了,无法开展业务。每一笔业务的开展,都被“天地人间”占先或者撬单了。

已有的房屋信息是有限的,未被掌握的才是无限的。江梅子意识到,迅速充实房屋信息才是当务之急。她没有将自己当作业务经理,而是作为一名普通业务员一同出去采集房屋信息。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仪表台上,好像一本明亮的书。每到一个路口,随着方向盘的转动,书就银幕一样地翻去一页。江梅子打开车载音响,《卡门》的钢琴曲旋律如溪水一样欢快地流淌着,让车装满节奏感。同车的秋叶儿虽然没敢说话,但是点着音乐的节拍,感觉就是去旅行。

蓝天国际呈现在了眼前,仿佛一座公园。它是全市唯一具有欧洲风格的住宅小区。小区门前的喷泉尽是半裸的石雕,有维纳斯,有普罗米修斯,而江梅子寻找着缪斯或者雅典娜。江梅子从未来过这个小区,她被眼前的景观彻底震撼了,激动不已地拿出手机,顺着阳光照射的方向拍摄着水的奇妙。她一侧身,那么优雅,犹如闯入希腊众神的东方女子。这就是江梅子与其他业务员的不同,其他业务员仅仅拍摄房内结构与设施,而对整体环境根本视而不见。至于房内结构与设施,江梅子首先拍摄的也不是客厅,而是书房。除了理念不同,大概还与文化素养、价值取向不同有关。

信息照片拍摄完毕,要发微信图片,江梅子也是与众不同,哪怕一段小径,或是一片孤独的落叶都是那么富有诗意。一次朋友圈图片只可发布九张,若是江梅子发布,前三张必定是外围景观,就像蓝天国际的这套房,江梅子首先选了欧洲风格的石雕、喷泉、标识,然后六张就是书房、阳台、客厅、卧室、厨房、盥洗间。这还不是江梅子的高妙之处,她的高妙在于随图发表的那段文字:您一定是个喜欢读书的思想者,您看,思想者就在蓝天国际的雕像里。您也来吧,在您的书房里读书、思想,做个有思想、有品位的人。蓝天国际的优雅等着您……

或许,你并未发现江梅子的文字有什么高妙,告诉你吧,江梅子的文字根本无从发现广告与推销的影子,一旦发现广告与推销,朋友就会反胃,然后将你踢出群去,那么你就没有圈子可以施展了。江梅子的微信群、朋友圈几乎都是老师和作家,他们都以文化为兴趣,他们厌恶广告,更加厌恶掮客。

这是有了最初的房源信息,才去的实地采集。在这之前,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环,就是发现最初的房源信息,你得知道,人家有房要卖,然后才能联系人家,看看人家是否愿意通过中介,如果中介勿扰,那么你就干看无奈了。

时间还早,不能白白看着时间流逝。江梅子和秋叶儿必须顺便看看蓝天国际的告示牌上有没有出售房屋的小启事,才能一举两得。一个住宅小区的进入,可是非常困难的,除非住户或者住户许可,否则,门禁与保安都会将你拒之门外。

偌大一块告示牌,屏风一样站在物业管理处门前,像堵新型的墙。它是蓝天国际里唯一没有欧洲风格的设施。告示牌的顶端,一串红色的文字火车一样不停地开过,然后突然掉进万丈悬崖,没了。告示牌的玻璃平面被大大小小的通知和启事占据着,如同生了无数白癣的脸。停水通知、寻狗启事,在特募与急聘的呼唤中早都过期了。江梅子和秋叶儿眼睛如探照灯般地扫过告示牌,就是没有出售房屋的。她们只有心照不宣地到别的住宅小区碰碰运气了。

车里的氛围,还是那么欢快,江梅子还没尽情享受就到华馨家园了。这方面,江梅子不如秋叶儿有经验,她听秋叶儿的话将车泊在附近的停车场,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靠近门禁的地方。两位穿着时尚的女子在闲聊,没人注意她俩就是搜集小广告的中介业务员。

一个看似有门禁卡的人过来了,江梅子、秋叶儿迅速跟上,紧随其后,趁着电子门还没来得及关上混了进去。混过门禁那就好办多了,她们迂回但是迫不及待地靠近告示牌,装作观看电费收缴通知。她们寻找着售房启事。嗯,终于发现了一则,23栋15楼有套房子要转让。她们飞快掏出手机拍下了照片,然后一点不留地撕去启事单。是的,就是撕去启事单。一是担心和防止房源信息被别的中介公司所掌握,二是逼着房主寻求房屋中介合作。整个过程就像做贼,鬼鬼祟祟。江梅子感觉很像是在体验某个特工的角色,打算写在自己的文章里。

既然已经掌握了这条信息,那就打个电话试试,万一人家接受中介服务呢。这个时候,江梅子经过秋叶儿的许可,要给房主打电话了。

江梅子小心翼翼地说:“喂,您好啊,您是23栋15楼的房主吗?”房主接通电话后,江梅子尽量温和一些,表现出自己的文明与修养。尽管对方看不见江梅子,可她还是俯首躬腰,恭恭敬敬的。

“是啊,是啊,你要买房吗?”房主那么热情,非常希望了却一桩事儿的语气。

“不知您的房子要卖多少钱?”江梅子不能急着回答自己是否要买房子,委婉地问起了房价。

“啊,七十八万,如果真心想买,七十六万可卖。”房主透露出价钱可以商量。

“哦,那您是否愿意通过中介呢,以最快的速度帮您促成交易。”江梅子不得不表明自己的身份了,她已婉转到崖边,再婉转就得跳崖了。

“骗子、神经病,弯弯蛇一样绕过来……”房主挂了电话,好像砸下一块石头。

江梅子的脸突然紫了起来,犹如霜煞的茄子。一个老师、作家受到如此谩骂,情何以堪!江梅子哭了起来,真的把人丢大了。

秋叶儿在一旁赶快揩着江梅子的眼泪,“姐姐,你别伤心,明天开始,我们天天来撕他的小启事,让他大半年卖不出房子。”接着,秋叶儿一连串的咒骂连珠炮一样地炸响开来。曾经,被江梅子极为不齿的语言如今却让她感到解恨。

表情与心理同时恢复原状的时候,江梅子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庸俗起来,简直就是个市侩。

时光如影,一天的时间还不及蝉翼厚度的一半。可是,夜读那是绝对不可缺少的,哪怕再次缩短休息时间。趁着别人做梦,江梅子开始游离于一片时间的薄翼,读着艾略特的《荒原》,江梅子似乎是漫步于茫茫荒邃的月魂,孤独、恓惶,然而许多灵感虫子一样爬满了她的记忆,于是一篇《触摸时光的陈迹》落成于被茶污渍的稿纸上……

轮到江梅子值班了,她不能与秋叶儿搭档了。秋叶儿只好独自一人到华馨家园去撕那家房主的售房启事。秋叶儿有种感觉,他迟早要被她中介一番的。秋叶儿也有这种信念,挣他的钱,而且对他不屑。

抹完桌子,江梅子盯着一盆早都枯萎的蝴蝶兰在发呆,她不想有客户来打扰她的悲悯。好长时间,她才打了一杯自来水但又换了一杯纯净水浇到花盆里,似乎,纯净水对花也是高品位的待遇。其实生意不景气的时候,值班是种享受,静静地想着自己想要干的事情,比如读书、写作。

偏偏这个时候,来了一个客户,他一推门,整个房间的空气都被压缩过来,变成了风。他大大咧咧的,声音好像一辆农用三轮车在爬坡。他是来找杜丽丽的,他说,杜丽丽给他撮合的房子过瘾得很。江梅子第一次听说房子过瘾得很。

所说的他,就是前几天买了房子的拆迁老板,幸亏江梅子早听董三慕说过,不然真的有点恐惧呢。本来,江梅子是用一句“杜丽丽已经不干了”打发他走的,可他非要问清杜丽丽下落,要请杜丽丽吃饭呢。江梅子迫不得已,说出了“天地人间”,让他去那儿寻找,因为他已不是江梅子需要的那种客户。他再推门,整个房间的空气都被带得稀薄起来,好像抽着天地精气的凶神恶煞。临要出门,他还扔下一句:“妹子,如果有啥需要,就来找我。”

噷,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以为自己是神通广大的齐天大圣!

江梅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如同劫后余生的老太。她只觉得渡过酸海一样,仅剩一副骨架。原来,江梅子一直生活在真空里,必须经受世俗的侵蚀涤荡才能适应真正的人生。

还没一个小时,凶神恶煞的拆迁老板又来了,嘴里大骂杜丽丽不识抬举。看来,杜丽丽没有领情,让他扫兴极了。

江梅子不带动一丝空气地给他倒了一杯开水,劝他安静下来。她用一种文明稀释拆迁老板的情绪,使他不要污言秽语。因为他没走的意思,非将自己宣泄得过瘾不可。

和江梅子说话,尽管没啥劲头,但也和风细雨,悠悠然然。水还很烫,可他像喝凉水,猛地昂头,一口灌完,说:“我是粗人,电镐的脾气挖掘机的性格。”

好长时间都没进来人了,门可罗雀。二十多台电脑川剧变脸一样不时地转换着屏保图案。

拆迁老板终于耐不住清静地说:“上次我来,你们这里热闹得很。”他把已经喝干的纸杯搭在嘴边,将头昂得高高的控了一下,似乎有水冰凉地滴在他的舌头上,用嘴咂着,“今天怎么冷冷清清的?”

江梅子再给拆迁老板添上一杯水,情绪低落地说:“先前的业务经理新开了一家公司,把我们的业务和人员全都拉走了,杜丽丽也被拉去当她的业务经理了。”江梅子没有败坏吴桃的意思,但她必须诉说心中的苦恼。

“还没见过这么不仗义的。”拆迁老板一拍桌子,“腾”地站起来,“妹子,你放心,这种人的生意不会长久。”他竟然诅咒别人的公司来讨好江梅子,这是不是粗人的怜香惜玉呢?他还拍着胸脯许诺:后半年旧城改造,他到那里搞拆迁,会把所有要买房子的客户全都拉过来。

江梅子当然没有将他的许诺当回事儿,大炮筒子一样的人当然一阵雷一阵雨,雷雨一过,风平浪静,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董三慕回到公司,很疲惫。非常时期,他也出去采集房屋信息。经过幼儿园的时候,他顺便接了儿子童儿,以便节约时间。拆迁老板看见董三慕进来了,像头黑熊似的扑了过去。他才不管女人和孩子,只顾自己畅快。童儿碰在他的腿上,“哇”的一声滚了三个蛋蛋。他又急忙转身抱起了童儿,但是倒提着,好像倒提一只挣扎的羊羔。董三慕急了,双手捧住童儿,就给拆迁老板腿上一脚。江梅子跑过来,接住童儿,白了董三慕一眼,“人家又不是故意的。”也踢董三慕一脚,算给拆迁老板赔礼道歉。拆迁老板哈哈大笑,说:“让他踢吧,我把裤腿卷起让他踢,我不怕疼。”

拆迁老板卷起裤腿,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伤疤布满整个小腿。董三慕没有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轻轻触摸一下,吓得神经猛一哆嗦,“哎哟,这是怎么搞的?”

“我是搞拆迁的,天天和水泥疙瘩打交道,难免磕磕碰碰。”拆迁老板把腿伸到董三慕脚前,示意让他踢,“这算啥呢,有时一道横梁倒下,命都没了。前些日子,我的两个弟兄就被楼板砸伤了。”拆迁老板做着满脸是血、肝脑涂地的惨状。

董三慕把他扶到沙发上,愧疚漫过突然痛楚的心坎,“你还要买房子吗,你刚刚买过房子不久啊。”董三慕拉着拆迁老板布满老茧的手,重新审视着他。

“不,我是请你们杜丽丽吃饭的,她不去,那就你去。”拆迁老板解释着自己的真心,希望董三慕能够赏光,不然满腔的感激无处搁放。

“走,弟兄喝两杯去。”董三慕再没任何推辞,也算交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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