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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儿时的书事
来源:文汇报 | 王培军  2024年02月20日07:58

“童年就是一个天堂。”

——弗洛伊德

我儿时看的第一本书,是外祖父家的一本“小画书”,那本书是彩印的,大概也是我生平所喜欢的第一本书。现在追忆起来,它至多不过十几页,很薄,24开的方形本。它的每一页,都是图,画着各种动物、器具,还有生活场景。我所记得的,其中有一幅老虎,是我那时所喜看的;另外还有一幅,是一个光身的小男孩在木盆中洗澡,——我所以记得这个,是因为外祖父家的邻居,一个老妪,她的眼似乎是碧色的,脸像西洋人那样的白,我心里有些怕她,每当我翻到这儿时,她都要在旁问:那是什么?我说是洗澡。她说不是的,后面就是乡村粗话了。旁边的人便笑起来。我的外祖母不喜欢这种玩笑,有时也出言制止。据我的母亲说,那个老妪,其实是个好人,性子也很懒,爱串门,一坐下就不走。后来我在丹波元简的《医賸》里,看到一则说,有一种人,肌肤如羊白,男的叫做“社公”,女的叫做“社婆”。那也许是近亲结婚所致的。我才恍然,那老妪就是“社婆”。我虽喜欢那本小书,却从没有往家拿,只是每次去外祖父家,必定首先就是看它。最后一次,我去外祖父家时,当我索要那本书,却怎么也没想到,那书已被人拿走了,拿走它的人,是住在五六里外的外叔祖的第三个儿子,那当也是我平生的第一次的失望,但并不是伤心,只是一种说不出的失落的滋味。在我那时小小的心里,也第一次见识了人类因为失去而生的感情。从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到过那本小书。

在看那本小书时,我只有三四岁,不到五岁。我最早所识得的字,是“合肥市电信局”六个字,那是我五岁时的事。我的一位伯父在合肥电信局工作,也许是我的大堂兄,从伯父家带回一个搪瓷茶缸,缸上用红色隶体印了这六字,我问堂兄,那是什么字,堂兄告诉了我。我一听便识得了,就用粉笔到处摹写它,这在那个年代的小孩子都比较笨的农村,就有些使人惊奇了,所以族人来看我写字的,都要夸我几句。我看那本小书,是在此之前,那当然是只看图、不识字的。

我所看的第二本书,已经不能确定,到底是哪一本了:一本是不知书名的,另一本则是《卖火柴的小女孩》。那个不知名字的小人书,我其实也只是看了——或者说是瞥到了——其中的一页,但那一瞥的印象,竟是那样的记忆深刻,经过四十多年,在我的脑海里,差不多还是依稀可见的。那是一个傍晚,我跟在大伯父的小儿子的后面,在村西边的树林中,和我的这个堂兄差不多大的大孩子,有五六个,乱挤着,靠在一棵树上,看那本小人书。斑驳的树影,倒射在地面上,也许还有蝉声,和对面不远处的稻田里的蛙声。我也往他们中间挤,但被谁说了一下,我仗着堂兄护我,也没怎么在意,我只见那一页中有个人,直立着的,口中正吐出一些小碎卵状的东西,——不久前,我看到1974年版的《剥开“孔圣人”的画皮》,其中所画的孔子,有一处,口中喷的唾沫,也是那样的大小——大家纷纷猜说那是什么,就听有孩子说:“那是肫渣子!”于是其他人一致同意了。说来好笑,我的家乡,说小孩子死命哭叫,就会说:“别把肫渣哭出来了!”这是我们小时都听惯了的一句俗语,那个大孩子的话,当然是从这话来的。“肫”是家禽的胃,但我们的俗语中,所指则是人的一个内脏,至于是什么,其实没人知道。后来我上学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想知道什么是“肫”,但最后终于不了了之了。

看《卖火柴的小女孩》,是在我的大伯母的屋子里,那是一本很薄的书,和一般的连环画的开本也不同,要大一点、方一点。我的祖母不乐儿子们分家,所以我的伯父和我们都住在一起,但大伯母因为和我的祖母闹得不快,所以祖母便把她和她的一半儿女单独分出去了,给了他们两间屋子,一间是卧室,一间是厨房。虽然分开了,但屋子其实是相通的,并不另立门户。我家的屋子共十二间,前后两进,中间是很大的长方形的天井,屋子的建造时间,可能是在康熙、乾隆之间,那是老祖宗留下的老房子的一部分,有许多根大木柱子,立于地上,房间的墙壁,也是厚杉木板的。我看那本《卖火柴的小女孩》,便是在大伯母的那个灶台前看的,书中有一个场景,是那个小女孩,在过马路时弄丢了拖鞋,赤着脚,我那时很小,看到那里,便有一种仿佛自己的脚也很冷的感觉,这是文学作品的移情作用,在我的身上生效了。文学作品对我们的好处和坏处,便全在这里。我小时看的安徒生的另一篇童话,是《拇指姑娘》,那是在一本从三伯父家带回来的七十年代的《安徽红小兵》的画报上,但只有开头一部分,因为是连载的,到拇指姑娘至鼹鼠家为止,后面就没有了。小时候,我始终没看到这个故事的后半,始终那样被吊着、不知下文,直到后来不读童话的年纪了,买了一册英译本的安氏童话选,才算了却此悬案。我那时当然是觉得拇指姑娘的故事是更为好玩的,小孩子的好奇心理,通例如此。

我小时的几乎所有的小人书,都是我的大伯父去三伯父家,去为我讨要并背回来的。我的大伯父对我,比对他的儿子要好多了,有时我想起他,心里还是很感念。大伯父是1924年生的。我记得有一个冬天的晚上,大伯父从三伯父家回来,从他的包里,一下子掏出了五六十本的小人书,都是给我的。我那个晚上的开心,不用说,是无法形容的,那也是我平生最觉快乐的时间之一了。我的小人书共有一百多本,都是大伯父那样为我“搞”回来的,而那一晚得到的为最多,那可真是层出不穷,满目琳琅,那种丰富的、应接不暇的快乐,其本身就是一件无价之宝。那也就是大伯父所给予我的最可宝爱的礼物。大伯父是那天晚上到家的,那时我正在写着作业,有了小人书,作业也就抛在一边了。现在回想起来,我的那些小人书,能记得起名字的,还有许多本,如什么《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大人国》,《敌后武工队》,《陈胜吴广起义》,等等。《大人国》是根据《格列佛游记》改编的,程十发所绘本,我之知晓程十发的名字,也就是那时候,因为他的“十发”的名字太怪了。《大人国》当然也是我最喜欢的小人书之一,后来我读到钱锺书讥刺文字学者,说像“格列佛(Gulliver)在大人国瞻仰皇后玉胸,只见汗毛孔,不见皮肤”,首先立刻想到的,便是这本小人书中的王后和格列佛照镜子的那一页,但其实并不是的;钱锺书也是记错的,格列佛看的不是王后的汗毛孔,而是那些侍从女官(these Maids of Honour)的。

我还记得的,有一本《居里夫人》,讲到她年轻时,因为家贫,在巴黎念书被子很薄,而冬天又很冷,她在晚上只得用椅子压在被上,用以取暖。有一本《列宁在十月》,列宁去瓦西里家,晚上睡时,瓦西里给他找书做枕头,列宁看到有些书,说有几本可以垫脚,不必枕头。这都是那时印象极深的。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则只有下册,而《青年近卫军》,却又只有中册,但也都看得兴味盎然。所最不喜欢的,是《李月华》《今天我休息》《金光大道》之类,小孩子总是只要故事,而不要说教的。

我自己买的小人书,不过三四本,其中的第一本,可能也是我生平买书的第一本,便是人民美术出版社的《鲁智深》了。鲁智深的故事,是我小时听外祖父讲过的。那是一年的正月,母亲带我们去外祖父家,傍晚时分,我们要回去了,外祖父忽然要留母亲和我们住一晚,就哄我说:你不走,我讲故事给你听。我不愿意走,母亲也就住下来了。那晚外祖父所讲的,便是《水浒》中鲁智深的故事,从拳打镇关西,大闹五台山,直到火烧草料场,一直讲到上灯吃饭。那天的晚饭,我的碗里是鸡,故事那么精彩,吃得又特别好,那实在是一个快乐的永不能忘的夜晚!外祖父讲得很细,具体的情节,也曲折生动,使人着迷,但外祖父其实不识字,没读过书,更没有读过《水浒传》,他所知的鲁智深的故事,是从外叔祖那听来的。外叔祖可说是一个有异禀的人,小时家贫,在外当伙计,给小学校烧火,有空就在教室的窗外偷听,因此就识字了。后来读了不少书,尤其是《水浒传》《三国演义》,可谓熟极而流,且极长于说故事,兴致来时,他就讲给人听,有似说评书的人,神气活现,所以,那远近一带的人,没有不知他的“说三国”“讲水浒”的。但我所听过的,只有三英战吕布,他说吕布败回虎牢关,并不是打不过刘关张,而是因为打的时候吕布的头发不巧弄散了,——这可是我后来读《三国演义》,怎么也找不到的事,不知他读的什么本子?而我买的那本《鲁智深》,又在那之后多年了,那时我已上小学,时间是初夏,有天早上,我和姐姐及另外一个同村的大我们几岁的女孩去上街,在一个小书摊前,我看到了它,二话不说就买了。在回家的路上,我边走边看,同时跟姐姐说,这就是外祖父讲给我们听的鲁智深的故事!我还记得,那个大几岁的女孩买了桃子,请我们吃,我也不大顾得上了。

我在外祖父家看的书,还有别的小说,但那是后来的事了。我的一个舅舅喜读《三国》,在外祖父家的碗橱的中间抽屉里,放着一本很厚的《三国演义》,但没有封面,目录也都脱去了,写曹操出场的那一节“操幼时,好游猎,有权谋,多机变”,我的那个舅舅,是喜欢经常背诵的;其实他是颇迂的人,毫无权谋机变,不知背此何意?那本《三国演义》,我当然也经常看。我所记得的,是有一年夏天,我大概三四年级,一个中午,我躺在外祖父家的长竹榻上,竹榻是放在门外的堂屋,上不见日,下面却很通透,所以可以乘凉。我在竹榻上卧读《三国》,好不惬意,当时看的是张飞刺曹豹的那一节,这是至今犹记得的。外祖父家还有《杨家将演义》、纳训译的《一千零一夜》,我那时也都看了;只有一本《青春之歌》,是不让小孩看的,我也没有兴趣,所以始终没读。我在外祖父家看的小人书,则似乎只有一本《鸡毛信》,那是一天下午,季节不记得了,我们快要回去时,我就坐在门口那里看,我的母亲在旁催我,当时觉得那一本,格外的好看,因为看时一直要为那个赶羊送信的小孩,捏着一把汗。小时看这种故事书,都当是真事看的,这和后来看新文学的明知其虚造的小说,看时的感觉,是大异其趣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从中年以来,就只想看史书的缘故。

外祖父家的《语文报》《少年文艺》《民间文学》等,我也看了不少,那都是表姐的读物。我到现在还记得的,有一篇《七弟的翅膀》,是《少年文艺》中的,写一个小孩和一只八哥的故事。为了让八哥说话,要给它剪舌头,小孩子心急,就不停地剪,最后把那只八哥剪死了。那只八哥,小孩是视之为七弟的。故事写得很伤心。《少年文艺》我也有好多本,那也是大伯父从三伯父家带回的,还有别的杂志,如《儿童文学》《革命故事会》《安徽画报》以及《电影故事》。我的《少年文艺》,大抵是七十年代的,其中有一期,有个外国人生了五胞胎的故事。几年前读《明史》,才知七胞胎的也多,不但五胞胎,在史上“不绝书”。但在我小时候,那确算得是一桩奇事。此外表姐的语文课本,也是被我当故事书看的,因为表姐比我大五岁,她的课本,在我上小学时,就已是初中的了。

我家有一个古老的木书箱,其实严格说来它并不是箱子,而是小型的方木柜。它有上下两层,中间有两个小抽屉,我在抽屉里找到过一把铜制的小刀,和一把铜制的小剑,只有手指那么长;听祖母说,那是大伯父小时的玩具。另外还有两个用来画画的颜料碟子,说是二伯父念书时,用他的砚和同学换得的。那时我都是把它们当作宝贝的。木书箱本放在我家老屋的阁楼上,那个阁楼的楼板是木制的,我小时上去过,对那个木箱子大有兴趣。后来不知为什么,那个木箱从楼上搬下来了,放在家中装稻谷的大木柜上,但依旧是用一把老铜锁锁着。木箱里的书,多是伯父们和我父亲念过的老课本,大概也还有别的书。那个木箱的门,虽然是锁着,但因为是老式的锁,上面可以拉开一道缝,我的手,就能够伸进去,钥匙在我祖母手上,平时她又不愿意打开,所以有时候,我就自己掰开门缝,伸手进去拿书。那时候我还没上学。我记得有一本《化学》课本,是五十年代据苏联课本编译的那一种,大32开本,和后来我们念书时的小32开的课本不同,上面有不少插图,有一些是实验的瓶子,以及化学家的头像。那是三伯父的课本。我拿出来后,就放在母亲的写字桌的一个抽屉中,随时取看。但是有一天,我的姐姐一个人把母亲的房门关了,她自己呆在里面,并且拴上了门栓,半天总也不出来。最后终于把门叫开了,我发现,我的那本《化学》书,被她坐在母亲床前的榻板上,用剪刀把书里所有的图,全剪了下来,书里是大大小小的窟窿,而剪下的图呢,纷纷扬扬,如蝴蝶似的,到处都是。那时我的吃惊和愤怒,可想而知!我气得大哭,姐姐却一脸呆萌,立在当地。这个情景,我是记得极为清楚的,但最后怎样结局,却已经忘记了。依当时的心理,那是要严惩姐姐,决不宽恕的。

我小时爱看故事书,不管什么故事,我都是爱看的,但从不背诗。有一次祖母生病,家里把三伯父叫了回来,伯父无事时,便要查我的功课,让我背课文中的那一篇李白的《望庐山瀑布》,那是四年级,一首七绝,我却背了半天也没背出,伯父对我母亲说:数学还好,语文太差。我当然也讨厌写作文。但对于故事书,我却始终是着迷的。我上到初一时,学校附近有个私人的小书店,里面有一本《岳飞传》,我没问就买了回来,上课的时候,就在课桌下看,一看,就立呼上当了,——里面并没什么故事,那是人民出版社的邓广铭写的《岳飞传》!而我要的,并不是它,我要的是讲故事的《岳飞传》,也就是《说岳全传》。我那时当然不知邓广铭是什么人,也不知他的《岳飞传》的权威,但知道了他的名字,下课之后,我就迫不及待返回小书店,去把书退还了。我至今记得,邓广铭的《岳飞传》的卷首,有一幅岳飞的像,但那也不是我意想中的岳飞,因为我认为岳飞是全身披挂的,就像小人书中所画的那样,所以失望可想。

我在十三岁前,也不知道有所谓的“文学”,我看书不过是为了故事。现在想一想,我觉得我读故事的年代,在我是最美好、最值得怀念,也是永不可再得的一个纯真的年代。但是后来不幸知道了“文学”,读了那些做作的“新文学家”,那一切就都被破坏无馀了。但我当时是毫无自知的,反自以为是得计和进境。我的那一种心情,就像张爱玲笑她弟弟看连环画,她已在看穆时英的《南北极》和巴金的《灭亡》了。同样的,我也不再看小人书,而去买峻青的《秋色赋》、林海音的《城南旧事》了。那既是童年终结的一个象征,也是人生无可挽回的一个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