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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陈伟芳:异乡记(2024年第5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4年02月08日10:54

“本周之星”是中国作家网原创频道的重点栏目,每天经由一审和二审从海量的原创作者来稿中选取每日8篇“重点推荐”作品,每周再从中选取“一周精选”作品,最后结合“一周精选”和每位编辑老师的个人推荐从中选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发推荐语和朗诵,在中国作家网网站和微信公众号共同推介。“本周之星”的评选以作品质量为主,同时参考本作者在网站发表作品的数量与质量,涵盖小说、诗歌、散文等体裁,是对一个写作者总体水平的考量。

——栏目主持:邓洁舲

本周之星:陈伟芳

陈伟芳,笔名陈伟昉,绿艾。职业,消防设施操作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曾获万松浦第八届文学新人奖。

异乡记

异乡,所谓异,是那条宽阔的大马路,总感觉不小步快跑,绿灯就要等不及。初来乍到,掉向是没得商量。在乡下不用导航,鼻子下面的嘴巴问路方便又有人情味。来异地开导航也没用,一条条陌生的街道不认识生面孔。坐公交车,明明半小时的车程,堵车时,左右前后全是车,公交车一拱一拱地往前跟,真怕拱着前面的车屁股。十字路口,一拨又一拨的车辆云集,就像小时候吞咽药片,一个劲地在嗓子眼打转转,咽不下去。司机的点刹很过硬,大家堵得也很默契。自己倒像是个异数,一种异于往常的尖锐,从钝化的庸常中崭露峥嵘。

透过车窗,一座座高楼矗立在云雾中。以为自己看见了海市蜃楼,一想不对,这个城市不临海,虽然不乏海色的玻璃幕墙。仔细一看,右边的楼宇映在左边玻璃上的天空里,叠合的视觉盛宴。

天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是飞机尾气形成的航迹云。但没有人抬头仰望天空。飞机像一只大鸟,犁出又一道云迹线,十字架变成了“干”字,嵌入沙漠涟漪般的云片。

立交桥上,几个农民工肩背手提大包小包,撑得圆滚滚的蛇皮袋装进冬天的铺盖,抵住乱蓬蓬的头发。不知他们是来还是去,还有两个月过年,赶活计不赶趟,也许是回家吧。但两个月闲不起,何况如今年也不那么稀罕了。

两个农民工上了公交车,一个戴着大红的安全帽,在灰黑主色调的冬装里很抢眼。一个戴着黑色运动帽,帽子顶上有一道灰浆,盖不住鬓角灰白,浑身上下是掸不掉的尘土。看起来更苍老的背着鼓鼓的背包,两只手紧紧抓住前面的护栏。中年人则直接蹲坐在公交车的阶梯上。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女孩在老人边上倾斜着,老人缩着身子尽量往车窗靠,女孩还是一副唯恐靠近的样子。

正好中年人身边有人下车,他对白衣女子说:你坐这里吧,俺俩身上脏,好坐一块儿。女孩逃也似地离了座,老人沉重的背包终于释然地靠在座椅背上。。

车上多是低头族,只有他俩拉呱的声音,话音里也不甚相熟。彼此询问起来这里打工的年数,竟是都不短了。老人说今天在“小丸子”餐馆吃的,中年人告诉他工地旁边有个“超意兴”,饭菜更实惠。一旁的我闷声不响,也想与他们分享一家“包子客”,只须交一碗汤的钱,八宝粥,糊辣汤,皮蛋粥,小米粥都免费。当然,这种占便宜的事是不便明讲的。在异乡,一个人很容易遇见自己灵魂的副本。

早起的环卫工人扫净了公路上的落叶,顾不上绿化带上的落叶,草坪就变成一铺大炕,落叶蜷起各种睡态,无风的时候,老老实实躺得很安稳。风一来,一片褐红的法桐叶折身而起,跳下草坪,叶尖弓出脚爪,像一只小兽跟着风跑,小蹄子嗞拉拉地擦响路面,磕头碰脑地停住,嗅着大马路的坚硬、冰凉。

下车的异乡人,面目普通得像一枚落叶,消失在车轮滚滚的城市中。

稀疏的树叶在寒风里抖动,簌簌地互相拍打,翻动的叶子上筋络分明,像背着一幅家乡的地图。

等电梯,门一开,一位长者迈步欲出,忙提醒不是一层。一同出了电梯,忙上前开楼层门,就手多推一会儿,等后面的人过去。长者道谢,问:上班去呀?回答:是的,上夜班。又说:赶紧去吧!松开手,转身离去,心里的温暖暗自涌流,多么像自己的长辈叮咛。

几片玻璃海棠花,美化了路过的花圃。家乡的院子里就养了一棵,异乡又见海棠的风姿,满坑满谷的孤独里,也有遇故知的惊喜。每次路过,寻思移走一棵。下夜班时人少,但路口的监控下,东瞧西看,偷偷摸摸的采花盗,实在心虚;上班时,人川流不息,兀突地伸向公共花圃的手,也挺不招人待见的。

就这样犹犹豫豫着,立冬突降了一场小雪,一大早揪着心去瞧,海棠全软塌塌地趴窝了,猫耳朵的叶子成了泡软的粉皮,胭脂扣般的小花香消玉殒。望着一棵不剩、全军覆没的花圃,后悔早先该下手挖出一棵,不就挽留住一棵生命么。涂了蜡般的海棠花,在特定的时节,结束装点城市的使命。

出小区门口,除了看红绿灯,就习惯性地抬头望天空,找伴儿似的。暮霭中不见十五的朗月,也许雾霾的笼覆,月亮不在能见度里,或者又挡在了哪座高楼的后面。

等我到了站牌,向东一举头,一轮明月正悬在两座楼宇的夹缝,好像峡谷中的月亮。红铜色的月亮,银辉被雾色敛去,更像家乡的大烧饼,阴影的糊翘焦香扑鼻,唇齿间的酥脆咯咯响,味蕾上麦香的纯粹,熨贴着想念的胃。

一直以来,总看着高楼大厦离月亮最近,楼角上挂着月亮,楼台近,先得月,触手可及一般。其实不然,圆月升起在楼顶,不会来装饰家居的窗,就像人看不到自己的头发。那遥远的、清凉的一丸,远远不及在村庄垂临万户、大如斗的月亮。根本不必去寻找,月亮总跟着人走。回家了,月亮已等在窗户边了。灯一熄,满满的月华涌来,占满床,枕头像絮满鹅毛。舒手舒脚地卧进月光里,一无挂碍,不想阖上眼睛,不忍睡去,月亮河里的孩子一样,顺水漂流。

在冬天,坐公交车真好。等公交车时,最好有月亮陪在天空。月末月初,东方还有一颗最亮的星伴着,也不会心焦。

车门打开,司机问候着陆续上车的乘客,我也均沾了一点雨露。对于一个异乡人,听在心窝里暖暖的。一开始,还有点不知所措,蚊子似的忙回应一句。来自陌生城市的问候,真是寒冬一句三春暖。

有时,紧赶慢赶,车门已合上,慌张地招手,车门再次开启,送上气喘的谢意。喜欢坐在上层的前排,居高临下,感觉像鸟儿一样。落了座,心就踏实下来,可以心无旁骛地刷手机,透过车窗看高楼林立。可以闭目养神,甚至眯上几站,完全不必担心乌泱泱的车和人。

省城的公交车在车流中也算庞然大物,不是加长就是双层,人像坐在大鲸鱼的肚子里,小汽车鱼贯出动,电动车虾米样挤在边上。高高的路灯挑画出金色的河岸,两条逆行的光河,一条东来,一条西往。东来的远光灯银光闪烁,西去的尾灯红艳如织,浩浩荡荡,流丽之极。上坡时从天际流淌下来,下坡路段向着地下涌流。一束束光追踪着自己的路径,时上时下,高楼举一壁灯火,霓虹灯盘缠在摩天轮,一圈红,一圈蓝,一圈紫······宇宙天体里的一片星云,遍地亮化。抬头的一瞬,几颗星偷偷跑出来,其实,飞机正轰鸣着划过天空的虚无。哪里有把人吸进银河的星空,天上的星星都跑到地上来了么,简直换了人间。夜空里冰溜一样的星芒,被谁的竹竿敲断在空中?

刚上车的人前栽后晃。不见头尾的光河,双层的公交车是一个光点,吞吐着许多人,像城市命脉里的一颗红血球,人裹在那点子光里,沉潜于没有尽头的浮光。墨黑的苍穹下,瞬间脱离了时间空间,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月亮一路相随,任车窗里的风景洗牌。冬月二十三的弦月,悬在灯河之上,如寂静之耳,望之息心。夜空中的耳轮多像一把桃心木梳,母亲在唤我:来,给你梳梳头。一只小猫起身偎依母亲前怀,一下一下,簌簌地梳拢,谈心一样。

下了夜班,清晨六点多,离开主干道,开始步行。这个时段人少车稀,并不急着回去,想在这冷清的路上走走。

望向东南方,一弯新月倏然而至,柔,净,清,寂,悄无声息。离它不远,有一颗最亮的星。飞机上的灯流星一样滑行,不知坐在飞机上什么感觉。手掬到的月之清凉,类似地表的霜白吧。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只有这条南北通途上,才能跟着月亮走。头顶着月亮,大街上的秋风送来阵阵寒凉。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一直跟着月亮走,月亮或前或后地陪着,人一点儿也不孤独。

望望四周,一同望月的有谁,有路边半黄半绿的法桐,残山上的石头,还有一只穿越马路,爬上残山剩石的流浪猫,刚从人居之处填饱肚子。自己也像一只昼伏夜出的夜猫子,穿梭在这个省城。

顺着公路上坡,山体的一侧用石头堆砌着,残山上有灌木。仔细听,山上还有秋虫唧唧,隐在红黄绿的枝叶里。拐弯处斜上去一条路,脚就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一派神似家乡的清旷。爬着爬着,袜子在鞋子里往下秃噜,渐渐褪到脚后跟。

突然,路边的山墙上蹿出一黑一白两只田园犬。我们怔怔地看着彼此。黑狗跳下石墙向我走来,保安似的来“盘查”。我急忙站定,从气势上稳住。狗走到半道停下,若不进犯它们的领地,似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有原路撤退,可不敢招惹它们。这条僻静路,一个人影也没有,自始至终,两只狗一声不吭。自己老家就养着一只黄狗,也许它们灵敏地觉察到某种气息,生出了点眼缘吧,也说不定是阿黄的隔空传语。老远老远地,听出主人的脚步,阿黄就会激动地吠叫。

下坡的时候,袜子借着脚力,渐渐自动提了上去。隐隐地某块岩石的缝隙传来鸡打鸣,细弱的一缕,悠悠地又渗进大地的胸膛。难道是耳畔的幻听,多么熟悉的声音,耳朵在回放。母亲在老家喂了几只鸡,睡不着的夜晚,每个时辰都在报晓,越恼越失眠,恨不得第二天把它们斩立决。现在,自己倒像个鸡声茅店月里的古人,喜欢披星戴月,踏碎板桥霜。

每次离开主干道,步行在这条寂静的大街,羽绒服的帽子虚虚地松开,有时候听不到鸡啼,有时候声响幽幽缈缈而来,弄不清来处在东还是在西。

一个骑电动车的人,高唱着歌经过。

路灯离人很近,假如没有这些人间的灯火可亲,世界将彻底陷入一片黑暗。某个夜晚,红铜色的月亮从东方升起来,低低地,猛然一看,误认作一盏路灯。月亮可以调皮地客串路灯,路灯却不能代替月亮。

高楼的墙面也做成了荧光屏,呼扇呼扇地像月亮宁静海中的美丽水母。有时对于霓虹的过度追捧,遮蔽了月亮的恩情。行走异乡,才会明了,月亮是如何不可替代的存在。

六点半,路灯熄灭,月亮更醒目地穿行在云朵里。没有人工照明的“干扰”,月光离人、离大地更近了。走着走着,月亮不见了,躲在某座高楼的后面,它有自己恒定的轨迹,路和视角偏移的往往是人。

晨起,往天上望,走了一路,竟然不见月亮,最亮的星星也不见。心想,也许这两天雾蒙蒙的,能见度太低了。

路灯下,地面上的霜粒反着光,绿化带里冬青的叶子上敷一层薄霜,霜白代替了月光的细碎。没人骑走的电动车,镀上了莹白,忍不住在车座上划出一道指痕。

寒露、霜降、小雪到来时,大城市绿化带里的草木很难呈现节气即时的细节。

霜降那天,早早去拜访路边的植物,是否覆盖了黎明的霜雪。草坪、万年青、石楠上不见一点霜花。城市太喧闹了,霜雪这样的寂静之物轻易不肯纡尊降贵似的。

不由自主伸手去摸一下万年青的叶子,想触碰到叶子上的寒露,可叶子多是干的,还有一层灰尘。寒露一来城里就小气了,从不显山露水。乡野里的白露,晶莹,饱满,圆滚滚地分布在草叶、青菜上,折射着银色的光,像地母赶制出的亮片披肩,谁也不落下,每一棵植物都穿出春天的精神。

回时,抬头间月亮正西北在望,好像忽然从哪儿蹦了出来,心里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城市里找来找去的,其实还是乡村美学刻在记忆里的野趣。俯看立足的城市,异乡人真需要一点自以为是的情趣。跟着月亮走,如同站在兔子毛皮中一根细毛的最顶端,次第打开隐秘的空间,世界不再是所栖身的那个。诗意不是远离生活,而是轻松愉悦地回到最具人间面目的生活中来。

城里的月光,照不到路面上,但悄悄把梦照亮,保护某些神经系统不受车流噪声的影响。如同一棵城市之树,不肯沦陷于重重世间繁华,以自己的节奏保持一种野性的,自由生长的力量。

走在陌生的城市,忽然听到有人喊,忙回头循声望去,却找不一张熟悉的面孔,难免一阵怅惘。他乡遇故知,想来是多么让人喜极而泣啊。落叶飘到我的头发上,它在喊我吗?车潮中卷来几声上扬的鸟啼,如相熟的知音,忙去追鸟的掠影。高高的路灯像分开瓣的豆芽,中间托着一个大大的鸟巢,孤零零地,天地只此一家。行道树上几无鸟窝,鸟儿也有自己的理由吧!

为什么来到这个陌生之地,现在还有奄忽若飚尘之感。不再有年轻人的好奇、探险般的热情,城市的日新月异,惯做壁上观。初来乍到的城市寄生者,总要上一堂别开生面的生存之课。一脚踏进高楼林立的大城市,华灯闪烁中,不知怎的,趔趄中有种对现世的恍惚。在时空的景深处,看到自己深居简出的洞穴,被霓虹与楼宇的虚影笼罩着,不见古人来者,落难人间的孤独顿如洪水没顶。

就这样,童年房梁上的孩子顺水而来,我想,他若喊我,我也会答应的。

很小的时候,听大人讲:一个小孩躺在铺上睡不着觉。这时,发现屋梁上坐着一个小孩,一个小人,一声声喊他的名字,他一定以为小人想和自己玩,一喊他就答应。第二天,家里人发现小孩没有起床,人已冰凉冰凉的。原来,梁上的小孩是个精灵,把他的魂喊走了。

从此,每当晚上睡不着,再也不敢往房梁上瞧,总觉得上面随时会出现一个小孩,坐在那里,双腿悠荡。越是害怕,越是禁不住好奇,迅疾地往上瞅一眼。没有小人,除了房顶上铺的苇草,一片苇叶吊在蛛丝上荡啊荡。小孩究竟有多小,说不准小得像一只虫。越逃避,那份恐惧越抄了近道来,吓得赶紧用被子蒙了头,叮嘱自己:谁喊也不答应。

时光飞逝,那个小孩隐入尘烟。随遇而安的药柜里早已储存了四种药方:祸苦易忍,福乐易求,神不足惧,死不足忧。那个小孩向来是不搭理成年人的吧。他什么时候又来到我身边,或许是生命中携带的某些元素的复合体,从未剥离,独在异乡,合当遥远处思之。

人的体内是不是真有一个不受光阴侵蚀的精灵,一个在肉体衰朽之后仍然活着的灵魂。从天地洪荒,鸿蒙初开,在找不同的身体寄宿,生生灭灭的尘世万物里都有他的影子。在心灵的居所,那个来自故乡的孩子,我渴望与他相遇。

举头望月,总感觉弯弯的月亮上坐着一个孩子。难不成,房梁上的精灵己飞到了月亮上。

本期点评1:

读陈伟芳的散文《异乡记》,我记住了一个词:走月亮,的确是一个既诗性又美好的词。人的一生,都在行走,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忙忙碌碌,行色匆匆,带着一身的疲惫。抬头去看月亮,只见月亮也在行走,日复一日,伴着暗云,伴着我们的足迹。那轮闪着金光的月亮,是我们童年时在故乡见到的那轮月亮吗?它是否还记着曾经那些细碎的瞬间,那些令人热泪盈眶的镜头?走月亮,是作家想象的词语,但却从某个角度,在映照我们的生活,在回答人生的难题。我们在跟着月亮走,月亮似乎并未改变,我们却变得面目全非。是生活在篡改着记忆,也是生活在修正着我们的身体。走月亮,其实也是在走人生。

小说是在面向人物,而散文,则直面自己。包括自己的处境,所思所想,困惑以及复杂的情绪,都应该正视,正视意味着,就要有真情,有切身的观察,和真实的感受。《异乡记》写得诗意而又沉重,写得芜杂而富有弹力,作家本人显然要去以自己独特的眼光,去抓取自己看到的生活,去直面困境。在陌生的城市,连鸟雀都是孤独的,童年时代的小孩依然坐在房梁上,双腿悠荡,故乡的一草一木,人事物景,故乡美食的味道,均在梦里扑面而来。身体到了陌生之地,但心依然难以走出故乡。当我们站在异乡,看到落日,看到月亮,依然会想到我们那渐渐凋零的故乡,依然会在大雨瓢泼的午后,热泪盈眶。

故乡的土地,再贫瘠,也是可爱的,亲切的,是有着生命的。因为她接纳了我们的疲惫、痛苦以及所有对爱的幻想。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走不出故乡对他的牵绊。作家的一生,都在用文学发现着故乡,更在塑造着故乡。

——范墩子(西安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室专业作家)

本期点评2:

在异乡,遇见自己的灵魂副本

许久没有点评周星,读《异乡记》时意外地发现,作者陈伟芳所提到的“异乡”恐怕就是我的故乡,那座被公交车环绕的以堵车闻名的北中国省城的一切都如在目前。我前几分钟尚在检索春节前后返乡列车是否仍有余票,后一刻就被《异乡记》的文字牵引回几百公里之外的旧地。文字的力量有时就是这么惊人,它在一瞬间将人从庸常的时间里拔出来,提供重新辨认“异”的可能。

在我看来,陈伟芳所写的异乡纪行是成功的,她所指称的“异”有着复合的双层,既包括地理空间上的互异性,也包括情感结构上的差异性。“所谓异,是那条宽阔的大马路,总感觉不小步快跑,绿灯就要等不及……”开篇的寥寥几笔,便把自身对“异”的体认复合体认融到一起,那些陌生的道路与人们有别于乡土中熟悉的亲友,他们从无数的建筑中涌出,走上公交车,然后又下去。“自己倒像是个异数,一种异于往常的尖锐,从钝化的庸常崭露峥嵘。”陈伟芳从异乡的树叶经络里看见家乡的地图,但是,乡愁并没有成为她身处他乡的主导性精神构成。在这篇文章的中后段,作者从观测者变成画中人,乘坐在如“大鲸鱼的肚子”般的公交车里,看“东来的远光灯银光闪烁,西去的尾灯红艳如织,浩浩荡荡,流丽之极”,抬头见夜空中的星芒,低头发现山墙下的田园犬,想象房梁上的孩子。“以自己的节奏保持一种野性的,自由生长的力量”,并在这种力量的支撑下,不断蕴藉着,完成对城市和生活本身的接纳与理解。

与分析本周之星栏目遴选的其他文体的作品一样,找到一个非常恰切的角度评述周星散文并不容易。“散文难评”,这个句式下相同的表述还有“好人难寻”,从人文主义的角度来看,这二者其实是相通的。如果说我们没有必要对一个有趣又有爱的好人做出价值判断,那么对以“真”见长的散文也一样,这本身就足以令人感到陶冶或者陶醉了。当然,尽管如此,也不妨碍我们重复那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如何在相应的文体规范内寻求一种写作技术的达成,应该是创作者从自发到自觉写作过程中绕不开的自我修养。朴素的情感美好且充实,却也容易止步于此。事不求易、志不避难,这一点不局限于散文创作中,也不局限于文学创作中。不过,对于陈伟芳来说这并非某种苛求,她已经找到并正在践行她的散文观念,字里行间有迹可循。

以《异乡记》作为龙年到来前最后一次“本周之星”,好像还能讲出一点象征意味。此时,朋友们或已围可亲的灯火而坐,或正奔流于返家的旅途,希望大家都行程顺利,龙年吉祥。然而,写作又恰恰是一份异乡者的事业,在世界中,在大地上,我们遇见文学的发生,并与其一同发生。正如陈伟芳在《异乡记》所写下的那一句,在异乡“遇见自己灵魂的副本”。

——陈泽宇(中国作家网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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