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准备过年
来源:解放日报  | 肖复兴  2024年02月21日08:07

干菠菜

以前,过年前,老北京人要准备一些干菠菜。

当然,这里说的老北京人指的是一般人家,富家是不屑于干菠菜的。过年必须吃饺子,即使再穷的人家,也得包顿饺子,不吃饺子,不算过年。北京人一般又有穷讲究的毛病,如老舍先生说的,即使吃咸菜疙瘩,也得切得跟头发丝一样细才行。那么,过年的饺子馅里必须翘一点儿韭菜,为的是韭菜那一点儿的绿。有了那点绿,便有了一点儿春天的意思,过年迎春的一点儿意思也在这里了。这和过去讲究新桃换旧符是一样的意思。过年时的民俗经几辈人传承下来,人们借助过节,满足一点儿心底的愿景。

过去年月里,春节前的韭菜是棚子菜,可不是一般人家买得起的,人们便退而求其次,用菠菜代替。菠菜是春天的菜,人们便在春天买来菠菜晾干,留到过年包饺子时用。年前,也会有小贩走街串巷,提篮小卖,卖的就是干菠菜,赚的就是一般人家过年饺子馅里的那一点儿钱。

买干菠菜,是有讲究的,得要点儿经验,要不容易上当,饺子馅里的那一点儿绿就打了折扣。清末《燕市积弊》里说到卖干菠菜:“别看买卖不大,从中也有毛病,凡是带着黄土,全都打了绺儿的,才是地道的干菠菜呢;要是干干净净,挺支棱,就是泡过水的。”泡过水的干菠菜,再用水发,就不会那么绿了。所以说,买干菠菜,别光看表面,卖相好,不见得真的好。再小的生意,卖的都比买的精。

我小时候,年前还能听到小贩卖干菠菜的吆喝声,但街坊们很少买。我妈更是说谁花这冤枉钱!开春的时候,她会买来火牙儿菠菜。开春季节,火牙儿菠菜上市,最嫩。火牙儿指的是菠菜头儿是红的。开春时节一过,大量的菠菜上市,火牙儿就见不到了,也就没有那么嫩了。我妈及时买来火牙儿菠菜,晾成干菠菜,留到过年包饺子时候翘在饺子馅里,图那一点点的绿。

晾干的菠菜,头儿上的红色已经看不出来了,有些发白,但其余部分在温水里浸泡之后,像水发海带一样膨胀开来。特别是那些叶子,还魂一般,又有了春天般的绿意。这真的是百姓过年智慧的体现。

当然,晾干菠菜也有学问。我妈的法子是将买来的菠菜洗干净之后,晾在阴凉处,慢慢阴干,不能到太阳底下去晒,一晒,再好的火牙儿菠菜也没法子返绿了。我妈说,那是把菠菜的精气神儿给晒得没魂儿了!

那时候,没觉得我妈够会说的。现在想想,再不济的日子,过年,可不就是过个精气神儿嘛!

荸荠

在老北京,年前还讲究要备一点儿荸荠。

除夕黄昏,街面上最清静。店铺已打烊关门,胡同里几乎见不到人影。这时候,胡同里会传来一声声“买荸荠喽,买荸荠喽”的叫喊,格外清亮。大人们一般都会走出家门,来到胡同里,招呼卖荸荠的:“买点儿荸荠!”卖荸荠会问:“买荸荠哟?”大人们会答:“对,荸荠!”卖荸荠的再问:“年货都备齐了?”大人们会答:“备齐啦!备齐啦!”然后彼此笑笑,点头称喏,算是提前拜了年。

荸荠,就是取“备齐”之意。那时候,卖荸荠的,赚这份钱。买荸荠的,图这个吉利。一般分生荸荠和熟荸荠两种,都很便宜。小孩子不懂什么荸荠就是“备齐”的意思,只知道吃。那年月,冬天里没有什么水果,就把荸荠当成了水果,特别是生荸荠,脆生生,水灵灵,有点儿滋味呢。

我小时候,除夕的黄昏,已经很少听到胡同里有叫卖荸荠的声响了。但是,这天之前,父亲总是会买一些荸荠回家,他恪守着老北京这一份传统,总觉得是个吉利的讲究。父亲会把荸荠用水煮熟,再放上一点白糖,让我和弟弟连荸荠带水一起吃,说是为了去火。这是除夕之夜荸荠的另一种功能,属于实用,而非民俗,就像把供果拿下来吃掉了一样。我们的民俗大多和吃有关,所以尤其受小孩子的欢迎。

如今,这样的民俗传统早就失传了。人们再也听不到除夕黄昏那一声声“买荸荠喽,买荸荠喽”的叫喊了,也听不到大人们像小孩一样正儿八经的“备齐啦,备齐啦”的回答了。我想,大人们之所以在那一刻返老还童似的应答,是因为那时候的人们对于年还真的存在一种敬畏,或者说,年真的能够给人们带来乐趣和欢喜。现在,即使还能听到这样的叫卖荸荠的声响,还会有几个大人相信并且煞有其事地出门买几粒荸荠然后回答“备齐啦,备齐啦”呢?更何况,人们大多住进了高楼,封闭的围墙,厚厚的防盗门和带双层隔音的玻璃窗,哪里又能听得到这叫卖声呢?

“耗子屎”

对于我而言,是要买一点儿花炮,准备着过年时候放。

传统过年,讲究放花放炮。听得见的叫炮,亦叫炮竹或爆竹;看得见的叫花,亦叫礼花或烟花。民间传说“年”是鬼,听,便是给“年”这个鬼听的,让鬼闻风丧胆而逃,别再到新的一年里裹乱;看,则是给我们自己看的,看得见美好的一面,能随新春向我们一起走来,和我们撞个满怀花开。

炮有多种,没钱的人放小鞭,有点儿钱的富裕主儿放二踢脚。小鞭一挂,一百头、两百头或五百头乃至更多不等,长长的挂在竹竿上,用香点着,噼噼啪啪,炒豆儿似的,响成一片,落红一地,是过年时最富有年味儿的一幅年画。

二踢脚有大有小,大的有小孩胳膊粗,称之为“麻雷子”。当着一列众人,胆大者故意把“麻雷子”拿在手中,用香火点着捻子,“麻雷子”从手掌心动如脱兔般蹿到天上,“砰乓”两声炸雷,惊得众人拍手叫好。

花也有多种。小人花是一种很小的烟花,我们管它叫“呲花”,是说它点燃之后,“呲”一下,就没有了。窜天猴是高级一点儿的烟花,长长的,燃放之后,火箭炮一样飞出,色彩缤纷,在夜空中盛开一朵或几朵,此起彼伏,犹如四散倒垂的丝菊花。

我小时候,家里生活拮据,放鞭炮只能和几个小孩一起凑钱买一挂小鞭,每人分二三十粒,舍不得一气放完,一粒一粒拿在手里,点着之后扔出去听响。我买不起小人花,但也要买一种人丹大小的烟花,准备过年时放。那是用一层薄薄的泥裹着一点儿火药面,跟耗子皮一样的灰色,所以我们叫它“耗子屎”。两分钱能买好多粒。虽然它比“呲花”还要命短,有时还没来得及看见那萤火虫般的光亮,就消失在夜色里了,但我还是追逐在它的后面欢叫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