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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围汤守岁
来源:新民晚报 | 简默  2024年02月07日08:18

红砖砌起黄泥糊就的地锅,也是乡村土地上长出的灶头。

一根圆滚滚的木头,有我的小腿粗,被塞入灶的口腔,熊熊燃烧着,长长的一段露出灶外,耷拉在地面,像一头偏沉的跷跷板,又像一截伸出的舌头。

灶上,村头铁匠铺子一锤一锤敲制的白铁皮锅大腹便便,咕嘟咕嘟地翻腾热浪,浓酽的香气丝丝缕缕地溜了出来。

圆木舔着无数猩红的舌头,奔跑在灶的口腔。巨大的热情顶开了锅,漾出了血沫,雪白的羊油被激化,与山泉水叮咚撞击在一起,很快升腾融化,这是真正的水乳交融,彼此深入对方,没有一丝破绽。

猛然,地上传来轰然倒塌的声音,在夜的山村,这声音被无限放大,听上去有些惊心动魄。是燃烧的圆木不可抑制地喊出了快乐,旧岁最接近土地的神经颤栗了,沦陷了,旧与新正以这种热烈而平淡的方式,等待崭新的钟声敲响。我往灶里塞了塞圆木,火星噼啪四溅,让我想起乡间“打铁花”的游戏。抬头看天,星星闪烁如斗,密密匝匝,仿佛是被打铁花的汉子抡圆抛撒上了天空。天上的星星与地上的篝火互相呼应,天空与大地之间因此变得如此亲近,合二为一只硕大无朋的蚌,太阳、月亮和星星,甚至火苗,都是它次第吐出的珍珠。开始我们谁都不说话,有圆木在替我们说,这是它的盛大节日,在燃烧中绽放。我们坐在这个真实的夜晚,与时间一分一秒地成长。

圆木渐烧渐短,羊肉汤热情高涨,那些骨头、羊肉与杂碎一道沸腾着上下翻滚,像冲刺在波浪中间。

天亮了。圆木终于燃烧殆尽,灶内留下一地灰烬,灰白色,厚厚的,像一床暖和的纯棉被子。

汤止沸了,侧耳贴着铁皮可以听到最后的喧哗和热情正在一点一点地退潮,一切即将挺进平静。

掀开锅盖,冲天的热气席卷了我,让我猝不及防,一下子吸入了那么多又酽又热的香气,忍不住转身一连打了几个幸福的喷嚏,就像那匹贪婪地嚼着肥美的水草、惬意地喷着响鼻儿,急于与同伴分享欢愉时光的马儿。

这是鲁南枣庄抱犊崮山区的乡村守岁。临近除夕前几天,我的高中同学立成从老家打来电话,说:“来吧,到山里和我一起守岁,我养的小狗羊也膘肥体壮了,我请你喝羊肉汤。”立成是一个务实的农人,骨子里却不乏浪漫。他的话陡然勾起了我的兴趣,我骨子里残存的浪漫,隔着牛绹绳一样蜿蜒的山路,响应着立成的浪漫。“我请你喝羊肉汤”,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却扎根于民间和生活中,表达着特有的地域性和饮食意义,不论对远客还是近客,传递的都是热情与随意。

从火烧起到熄灭,经历了黑夜到黎明,这个过程的参照物是一根长长的圆木。我一直与立成守望着地锅,确切地说,我们是在围一锅羊肉汤守岁。此刻,面对因为农民工纷纷返乡而有了人气滋润的这个小山村,我们都是枝繁叶茂的消息树。起初我们都沉默着,不知不觉地,我们说起一些过去的话题,这些话题与圆木燃烧的气息相匹配,它们都藏在陈年往事中。如今,用木柴火和山泉水煮羊肉汤的馆子几乎没有了,主要是怕费事,耽误不起那工夫,面对踏破门槛的外来客和送上门的钞票,那些撒在城市街道、乡镇路边和乡村大集像羊蹄印一样的羊肉汤馆和摊子,谁还会有闲心和耐性从容不迫地守着一根长长的圆木,从黑夜到黎明地煮一锅羊肉汤呢?立成正在做着保持水土的努力,挽留住那些即将消逝的东西,这更需要定性与坚守。

“写景是不能用成语的。”这是沈从文先生在批评一位当代作家时说的话。同样,煮羊肉汤也是不能用焦炭和自来水的。

一根长长的圆木从燃烧到成灰,是时间与火候在慢慢等待和细细呵护;而一锅山泉水从平静到沸腾,最后归于平静,是羊在一板一眼地洗濯与清洁灵魂。一锅这样的羊肉汤,从平平淡淡开始,到平平淡淡结束,不仅是一种生命状态的隐喻,也在不分阶层、不论贫富地温暖和熨帖着平等的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