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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李阳忠:造房子 (2024年第3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4年01月26日1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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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邓洁舲

本周之星:李阳忠

李阳忠,云南昭通人,笔名,草原格桑花。中国林业生态作家协会会员,昭通市作协会员。1983年始在《云南日报·副刊》发表散文,作品散见于《中国教育报》《都市时报》《昭通文学》《昭通作家》及中国作家网、西部文学微杂志等。发表散文、诗歌约66万多字,部分作品入选《洋芋帝国》《苹果之城》等文集。

作品欣赏:造房子

几十年来,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一个房子是常有的事。无论时空如何改变,无论是一个小小的民宿,还是一个五星级宾馆或酒店,也就是住一个晚上或者几个晚上,没有太多令人怀念、难以忘却的地方。民宿也好,宾馆、酒店也罢,仅仅是人们马不停蹄地向前行走的一个驿站。

房子,是孩提时代所堆的积木,是青年时期的渴望之一,也是一生之中必不可少的住所,生存发展的据点。一个长期漂泊在外的人,散落在茫茫人海之中,没有房子,就没有尊严和担当,就没有温馨和幸福。就像一叶浮萍,只贪恋水的余温,风的约定,没有根,心是空的。在任何年代,房子,都是安家立命之本。

多年前,在谢本书先生编撰的《昆明城市史》中了解到,人类居住文化从原始时代到现代,从无居到定居,从洞穴到建筑,从单居到群居,再到后来附加绘画、雕刻、装饰艺术,就是一部人类发展史。查阅相关资料,“穴居”和“巢居”是人类最初的主要居住方式,北方以“穴居”为主,南方则以“巢居”为主。大约50万年前,古猿人就离开丛林,住在天然的岩洞里,以洞穴为家。而在滇东北这块古老的土地上,直到一万年前的新石器时代,人类的居住方式才从迁徙不定的游牧转化为固定的“穴居”,有“过山洞”“野猫洞”“两合岩”等文化遗址为证。在彝族始祖起源的神话里,太古时代,其始祖阿槎住在地穴,过着采集和狩猎生活。也有“巢居”的,彝族古籍《查姆》记载“岩居穴处,架木为巢”。“巢居”,多为西南少数民族过去的居住方式。

自春秋到唐宋时期,滇东北境内一直存在两种生存方式,一为游牧,一为农耕。秦汉时期开始设置郡县,先民们才真正开始建造简易房屋,离开那个地为床、天为被的漫长岁月。现在,我们很难想象那个时期建造的房子到底长什么模样,就算是明代的天梯古城,那些聚族而居的村落,我们也无法想象。只有那些以姓氏、房屋命名的地名,比如木家营盘、李孙沟、赵家湾子、长房子、转角楼等,一直流传到现在。沧海桑田,不过百年。目前能够见到的老照片是20世纪初美国著名旅行家、英国皇家地理学会会员W.E.盖洛(William Edgar Geil)拍摄的盐津老鸦滩附近的寺庙、戏台、茶屋、鲁甸大水井石牌坊及古城的黑神庙、魁星阁、恩波楼等,照片上,茶屋、民居显得十分简陋、破旧,诗意地粘贴在半山腰的小路旁,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沧桑感,而城市部分建筑则造型美观,工艺考究,飞檐翘角,极为精美,令人叹为观止。

历史上曾有秦砖汉瓦之说。其实,在宋代,民居建筑就已具备相当高的水平,乡村民居大多呈单间或组合式的梁柱结构,而曾经蛮荒之地的滇东北,明清之前,以砖瓦、琉璃、油漆等材料来建筑装饰房子的不多,大多是就地取材,以木板、土石、茅草、松枝作为建筑材料,低矮、简陋。既不同于北方的富丽、庄重,也不同于南方的灵巧、雅致。也许,正因为这样,多民族聚居的滇东北传统建筑才具有其多元性、丰富性及独特性,具有民族文化、铜商文化、会馆文化、红色文化等文化元素。保存至今的还有昭通古城挑水巷清代的广东会馆,文渊街明代的万寿宫,会泽古城的江南会馆、湖广会馆、江西会馆,以及部分县份的道观、观音阁、祠堂、文庙、古镇和古村落这些官式建筑、庙堂式建筑及民居式建筑,很少庭院建筑、会馆建筑及碉楼建筑。相对来说,滇东北传统民居比较低调,有石头砌的,有泥土夯的,有木板搭的,有茅草盖的,技术含量较低。大多简单、直观,追求“小、散、隐、闭”,追求与自然山势的和谐。

房子是一个时代的缩影。随着时间推移、生活方式改变,民居的建筑方式、特点也在不断演进。特别是改革开放之后,随着乡村社会的开放、转型、发展和变迁,滇东北乡村民居也不同程度地发生了改变,一些民族文化旅游村落,民居作为乡村的文化载体、文化符号,彰显出一种特有的文化魅力。

在那个物质生活并不富裕的年代,各地民居建筑往往呈现出“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的样态。而我们当地建造的房子则是最简单、最经济、最实惠的。一个村落,疏密有致,高低错落。也讲究风水,大多是依山傍水,坐北向南。前面是一片稻田,再远一点是一抹青翠的远山。后面是山脉和林地,山峦叠起,林木茂盛。四周除了邻居的房屋、小路、河流,就是耕地、竹林、水池、果树。下部长方形,基脚是石条或石块,墙体是泥土或红砖或青砖;上部人字形,山上砍几节松树,或者市场上买几节柳树作楼枕,作横梁,作椽子,在山上砍来松枝,或者用青瓦,盖在屋顶。遇到大风,瓦片往往随风而去。遇到大雨,外面大下,里面小下。有钱人家还在内墙和外墙都用石灰刷几次,白的刺眼。远远看去,明亮、气派、显眼。后来,不刷石灰,刷腻子浆,刷石灰膏,刷水泥砂浆,刷乳胶漆,要什么颜色有什么颜色。

那个年代,我们村的房子基本上都一个样式,大多数都是单间的瓦房。穷人富人都必须修建一两间瓦房,没有房子,娶个媳妇都难。我住的“雅舍”就是这样的一种房子。两扇木门,一扇窗,里面一桌、一椅、一榻,最多再摆个什么饭桌、三门柜、衣柜,还有个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刚刚造了新房,父亲激动得几个晚上睡不着,我叫他数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数到大半夜,他猛然坐起来说:“这么多羊,关在什么地方?”我只好去药店买药,连续吃了两个晚上的安眠药。不消说,这房子比之前矮小、昏暗、潮湿的茅草房好多了。高大、敞亮,有一层楼,堆放杂物或粮食。阳光可以透过几块玻璃瓦照到楼上,不像草房那么黑暗。有一至二个房间,放置床铺、衣柜。

其实,乡村的很多房屋都有利有弊。比如草房,土木结构,多为土墙或木板墙,以茅草、秸秆或松毛盖顶,冬暖夏凉,兴许还有燕子来筑巢,只是容易引发火灾,适合高寒山区。平房,砖混结构,梁、柱、楼板、基础全部用钢筋混凝土制作,严实,安全,但空气不畅。瓦房,多为土墙或砖墙,以红瓦、青瓦盖顶,宽敞明亮,空气清新,适合坝区。只是光可以进来,风可以进来,甚至飞虫鸟兽也可以进来。入夜,人刚刚上床,三五成群的老鼠们便开始自由行动,上灯台,撕报纸,爬帐顶,拖玉米,啃洋芋。或者在门窗缝隙处磨牙,或者在堂屋里打情骂俏。至少十年左右,蚊风之盛,前所未见。成百上千的蚊子,白天,常常躲在阴暗、潮湿的角落,晚上与老鼠们打成一片。吻你的肌肤,扎你的肌肉,吸你的鲜血。买个蚊帐,没几天就被老鼠咬几个洞,蚊子也就轻轻松松地进入蚊帐,“嗡嗡”地在耳边盘旋。有时,牛羊、猪狗也不甘寂寞,在圈里哼哼唧唧的。至于喜鹊,一般是早晨站在门前的树枝上,或者是从墙洞、屋檐下和椽缝里钻出来,“叽叽喳喳”地叫,村民都认为是吉祥鸟,好像在说“客来了,客来了”。可怕的是夜深人静时站在房顶的猫头鹰,那叫声很长、很大,凄厉、阴森、恐怖,直让人心惊肉跳,一个晚上都不敢入睡。有人说,听到猫头鹰叫是不吉利的。然而,我更多地相信它是《哈利波特》中送信的猫头鹰,是古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它代表着吉祥和幸福,是智慧的象征。

2000年之后,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生活水平的提升和乡村城镇化进程的加快,乡村民居又一次发生了巨大变化。我家的房屋也随着城镇化的进展,来到了集镇上,在一百多个平米的地面,要设计一间既是门市又是住房的民居,实在是不易。没有车库,没有花园,更没有建造园林之地。其实,房子不求多,不求大。这种面积比较小的单体建筑形式比较简单,那就建成两层。一层作门市,堆放货物,二层作住房,房顶作花园。于是,请土管部门来划线,又东拼西凑到处借钱,去银行贷款,买建材。请建筑老板计算面积,设计房屋的样式、色彩,终于修建了一座在当时算得上洋气的房子。

多年之后,刚刚把房子、车子的贷款和向亲友借来的钱全部还清,又是统一进行集镇街道风貌改造,不得不在第二层上面增加一两百个平方。前几年积蓄的养老钱全部用在这个水泥、钢筋叠加的空间,虽比不上小洋楼、高级公寓,不能“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它不抗拒生活,我们的居住环境得到了显著的提升改造,有了客厅、卧室、电脑室、书房和卫生间,挂几张山水画,买一套沙发,一个茶几,一套皇宫椅,再买一个博古架,几个书架。可以在阳台晒晒太阳,喝喝茶,看看书。还有个空中花园,种一片多肉,养几株兰草,栽几盆梅花。乡村民居最大的好处是经济、省钱,只管交电费、水费,最多就是一年一次的卫生保洁费,一两百元钱。不像城市小区一年四季,随时要交物管费、停车费、保安费、维修费之类的。没有小洋楼,没有海景房,没有别墅的日子,与土地相伴,与家人相聚,心里也十分宁静、舒坦和惬意。

记得梁实秋先生在散文集《槐园梦忆》里说过,不论住在哪里,只要住得稍久,对那房子便发生感情。住茅草房的年代,仿佛冬天没有寒冷,下雪、化雪时,站在屋檐下,看着那从房檐挂下来的冰柱发呆,或者敲一段下来,像吃冰棍一样,有滋有味的。住瓦房的年代,就看下雨时雨水打在瓦片上,如跳动的音符,看雨怎么下,顺着瓦沟流下来,滴到哪里去,最后走向何方,每个转折、变化都会让人心动。一个普通百姓,不需要豪奢的王府、气派的乔家大院,也不需花几百万、几千万去买一套洋房、洋楼,没办法讲究房屋的变化、比例、工艺、格调,没办法讲究房屋的空间布局、对称统一、视觉效果。一个普通百姓,只需一两间属于自己的房子,适合自己的房子,没有战争,没有灾难,一住几十年,简简单单,平淡生活,就是一辈子唯一的奢望。

建筑是一种技术,也是一种艺术。人这一辈子,不是在造房子,就是在造房子的路上。造房子,就是造一个小世界。有天有地,宁静而温暖。造一间自然、朴素、简单的房子,重建诗意的生活。

本期点评:

一部建筑史就是一部人类发展史。作者开门见山表明了这一观点,“在任何年代,房子,是安家立命之本。拥有一套房子,才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从幼童到青年再到一生,以天下为家的人,其实无以为家,因为房子是家的庇护所,更是一个人的“尊严和担当”,失去房子,失去居所,家就没有依附,所谓家园也“就没有温馨和幸福”。

造房子是技术也是艺术,体现了人类的智慧、情感和审美,从古自今,人类在房子的建设上花费心思,极尽所能。文中,作者追溯历史,并以滇东北古建筑为原点,从历史的、地域的、民族的角度进行比较和分析,呈现一个民族地方建筑的斑斓图景和历史文化,颇为壮观。

如果建筑史是群体的、大众的、社会的集体智慧呈现,那么造一座房子从某种意义上也书写了一场个人史。文中,作者线条式梳理和讲述了个人造房子的经历,里面有时代更迭的阵痛,有社会发展的身影,有个人的欢欣和苦楚,但更多的是一个人对家的眷恋和固守。因此,每个人的奋斗和坚韧、愿景和期盼,都赋予一座坚硬的、形式的、冰凉的房子浓郁的烟火气和暖色调,比如“有时,牛羊、猪狗也不甘寂寞,在圈里哼哼唧唧的。至于喜鹊,一般是早晨站在门前的树枝上,或者是从墙洞、屋檐下和椽缝里钻出来,叽叽喳喳地叫,村民都认为是吉祥鸟,”“可怕的是夜深人静时站在房顶的猫头鹰”等描述,一番火热的、愉悦的、自在的、和谐的场景和气氛从房子里漫溢出来。

作者的叙述一直讲究层次分明和徐徐舒缓,在反思个人造房史的最终意义时,又去听听梁实秋先生的见解观点,去看看古人袁枚对房子和家的个人选择,以及情志审美。说千道万,历夏经冬,对于造房子,“一个普通百姓,只需一两间属于自己的房子,适合自己的房子,没有战争,没有灾难,一住几十年,简简单单,平淡生活,就是一辈子唯一的奢望。”房子和家,必然要有天有地,房子里的人和事必然要敬天敬地,一切要宁静而温暖,这是人们造房子的普遍情感,也是家和生活的坚实内核。作者便是紧紧抓住了这一点来进行讲述和描写,此文也就有了中柱和基石。

——陈丹玲(贵州省铜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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