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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蔡欣: 像幸福河一样(2024年第2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4年01月19日14:03

“本周之星”是中国作家网原创频道的重点栏目,每天经由一审和二审从海量的原创作者来稿中选取每日8篇“重点推荐”作品,每周再从中选取“一周精选”作品,最后结合“一周精选”和每位编辑老师的个人推荐从中选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发推荐语和朗诵,在中国作家网网站和微信公众号共同推介。“本周之星”的评选以作品质量为主,同时参考本作者在网站发表作品的数量与质量,涵盖小说、诗歌、散文等体裁,是对一个写作者总体水平的考量。

——栏目主持:邓洁舲

本周之星:蔡欣

蔡欣,女,90后,江苏扬州人,江苏文学院第九期青年作家班学员,扬州市作家协会会员。自幼爱好写作,作品散见于《天津文学》《散文诗世界》《扬州晚报》等,获中国作家网原创频道征文(散文)大赛三等奖。自言:写作是快乐的源泉,是一生的修行。

作品欣赏:

像幸福河一样

是谁的余光泼洒在东方的天际,注视着这广袤天际下的一切。

这一年的经历似乎凝结成一方冰土,把一些回不去的时光、回不来的人阻隔在幸福河以外。开凿冰土之后,水滴在这盛夏燃烧,滴落成幸福河的一部分。

幸福河在扬城的一个小镇上日夜流淌,每天都会途经小镇的凌晨,途经幸福桥下车行的午后,车行的老板强子是个实在中年人,说话有些不太利索,不过养的鱼倒挺多。有些闲来无事的青年来幸福河钓鱼,心里嘀咕着:不能被强子发现,不然会被他说。至于怎么个说法,估计就像一块小石子扔进了河中央,水花飞溅到月亮,月光洒下又归于平静。于是钓鱼的青年人也很自觉,不会钓太多。

当然幸福河也会流经每一个老人的夜晚,村庄屋里的灯亮了,倒映在河中,有了成排的光芒,照得房屋更硕大,照得老人更消瘦。

老人家里有一排佛像,祈祷时炉香似水环绕过每一尊佛前,流经老人合十的指尖,云烟缭绕,升腾而起,奔向幸福河,与运河通连。

若想抵达“幸福河”,得从我的家出发。

若想抵达“幸福河”,得化作一滴河水。

一滴在老家屋子东北角池塘里的水,二十几年前小池塘里到处是我的兄弟姐妹,我们时常穿游过每一根芦苇,好奇它们如何向上生长,不知名的飞鸟如何与它们嬉戏,落日如何把油画棒涂抹在高空的天际。有一天,一根羽毛降落在我头顶,这羽毛不是笔直,而是略带一些弧度,从根到顶端的羽毛越发柔软和深沉,我想把它别在心上,根本别不住,一触碰它就像小船一样向前划去。而羽毛拂过的空气变得干净,羽毛飘过的水面留下一条纯净的痕迹。那时的我,却多想去远方。

远方,也许连水面都是我没看过的颜色,比落日的涂抹更有想象力。远方,鸟儿飞行的任何一个细节都会在河面上循环放映。河面上没有芦苇,只有大片的河水。

我想,远方的河一定很辽阔。我努力吸取四季的雨露,吞食各类漂浮的植被,我一定可以快快长大。那时的我,多想长成一片大河水。

终于,十八岁的一天,我不得不离开这里。不是因为我长大,而是这里被填平。被填平的,还有我身旁老屋的地基,地基的泥就是从河边一担一担挑上来的。那时,老屋里的老人用担子挑着两个大箩筐,我无法想象扁担如何在她的肩膀上下跳跃,跳跃的不只是扁担还有生活,生活狠狠地压在她的肩膀上。可是她擦擦汗,又继续往前走了。

她继续挑着扁担,沿着幸福河,去往通扬运河。我仿佛也跟她去做过三个月的挑河工,我看她把白色的毛巾挂在黑泥土一样的脖子上,毛巾由白变黄再变黑。河道两侧不同颜色的衣服,却有同样的肤色,同样泥黑的毛巾,黑的闪光形成一条无尽的河流,河流上空响彻的号子,化作飞鸟,片片羽毛,飞入河道,引入运河水。

我想,运河水早已抵达老人的脚心,走过老人填平的路,我也早已经成为了运河一部分了。

走在运河边上,仿佛匍匐在祖先的背上。沿着通扬运河向南,也许你不知道通扬运河在哪里,我这么跟你讲,从外婆家门口的幸福河向西南,河岸有一艘小船,水泥做的,之前外婆经常把小船里的水刮去,然后撑着小船可以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她距离我们总是一条幸福河的宽度,撑一只小船就能到达河岸。河对岸灯光明亮,泛黄的岁月依然在不远处,那一年盛夏七月初七,我的外婆来冲喜,一个去世,一个结婚。也许本来她可以晚点结婚,外婆才十九岁,外公二十三岁。

结婚第二年,生养了我的舅舅。

我问过外婆,你结婚时有轿子吗?

“还轿子呢!”外婆叹道。

“只有两三样菜啊!”后面说了个“梦”的发音,我并不理解那个“梦”字轻声的含义,只是朦胧中看到十九岁的梦中,花落了一地。

她又把“两三样菜”重复了一遍。

接着她说出非常标准的“棺材”二字,我的外公,她的新郎就睡在棺材下面。

不识时务的我居然还问她,什么材,她努力说出尽可能让我懂的普通话,语气一遍又一遍加重,接着她用平缓的语调又说了一遍,我们方言中“材”的发音是轻声,轻得似雪落地无声。

“他家兄妹三个睡在下面。” 二十三岁的外公十六岁丧父,长兄如父已七年。按照丧礼守夜习俗,外公和他的弟弟妹妹睡在棺材下面。

我震惊:“就睡在棺材下面吗?”这不是什么戏剧性的文学,这不是设计的强烈对比,我再三疑惑又确认“就睡在棺材底下吗?”接下来我们的沉默有通扬运河那么长。

“我就睡在旁边。”回忆起外婆这句话,三年后依然直抵我的内心,回声久久地撞击。

“她是饿死的。” 外婆所说的“她”正是外公的母亲。此后,十九岁的外婆,长嫂如母。

接着,外婆扯开话题,让我去找手机,我在庭院里转,寻找她的红色手机,她记得手机的准确位置,她手机里的文字大都是我们的名字。我把手机拿过来给她,仿佛握住河流的脉络,有了它,她可以随时撑船抵达。

当时的我没有意识到,那些话题是多么沉重,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用我所能理解的词汇,像幸福河流淌一样平静地讲述她的过往。她和十九岁的她站在一起,需要半个多世纪的勇气。

我无法理解“饿死”这个词汇。

那时的我,也无法理解“死亡”。

直到,我们与外婆的距离,永远隔着整整一条通扬运河。

那天,我和弟弟奔跑在田野边,天上的星星也慌张起来。

外婆,你在我们梦中,挥手一别,仿佛说了声“再见”。清晨,是我们坐在你身边最久的一次,你微弱的呼吸像是快要沉睡,这一睡便是一睡不起。我和弟弟说,你应该只是有点困,说不定睡一觉就好了。弟弟也这么认为。我们在你身边站着,你是不是很高兴,那些你爱的人都回来了。我也回来了,褪去我的叛逆。于是,风也变得沉默。

午后,蜻蜓从幸福河岸上飞起,也许它们是从通扬运河各处聚集而来,在你的庭院里盘旋,蜻蜓振翅发出三千佛声,每一声,八月的午后都在下沉。

那晚,家人们躺在棺材下面,我们守着棺材守了一夜。守夜习俗简化后,只需在棺材下翻转一次身体,便可“开凿出”跨越生死的河流,成为彼此幸运的护卫。我们守护的是一个消逝的躯体,我们守护的是一个源源不断的灵魂。

只是,竟不知从河的哪头,去回忆你的点滴。提到“外婆”二字突然停顿,再讲外婆有关的事,突然哽咽,流下泪来,泪会不会以另一种形式汇聚到运河之畔?

那日,远在苏城的老师给我打来电话,鼓励我。

九月,我如约去了苏城。以扬城为起点,过润城,经常城,抵苏城。

向来晕车的外婆也曾陪我从故乡来到苏城。九月苏城小雨,我遇到一位乘公交车的老人,青菜和小橘子的红袋子捆扎起来,挂在肩上,多么像外婆背着红袋子。此时,我与故乡的距离有多遥远,外婆与我们的距离就有多遥远。

我曾以为这样的背法有点累,可是老人的步履轻盈,她上了公交车,还不忘转过头对我说道:快上车吧,一会儿雨更大。

等我下车后,我回到苏城环城河畔的住处,这里社区对河流进行“河长制”管理,会对雨水、排污进行巡查。让我联想到,故乡的幸福河有时也会抽干水,把淤泥捞出来,清理完河里的垃圾,水像鱼一样又被放了回去,水继续活了起来。

河里的巡查和清理,年复一年。

内心的修复和清理,日复一日。

遇到困境,我常去请教一直坚信我可以写下去的老师。师生之交,淡如运河之水。春天在哪里?老师告诉我:无论社会怎样变化,具备了一技之长,每个人都可以在其中找到一个谋生的岗位。同时自己也最清楚自己在人生中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一个人心里放不下自然会想方设法去坚持......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失业、转行、再学习。只是今日回想起来仿佛骑行途中,穿过一场长达几个月的恶劣天气,持续的沉闷,晴朗的假象,间断的暴风雨。最终,全部被拥抱入苏城环城河中。

我经常梦见外婆。

就像那日梦里外婆看见我,说了句:等你好久了,你回来啦。

我是回来了。忽觉秋更深了,星空更加辽远,轻轻唤一声你在哪里呀。

我经常打电话问母亲,人去世之后会变成什么?

会变成大自然的一切,然后想她。

我的母亲说,她已变成鸟,变成蝴蝶,变成蜻蜓。

后来,经常看见蜻蜓低飞。行路再远的孩子,总有飞不出的天空。如果回不去的话,就把幸福河披在肩上,它像超人的披风,陪你乘风破浪。或者,送故乡一个守护神,由和外婆有关的河流组成,在习惯分离的时代,珍惜每一次相逢。

所有的支流都会分离,经过漫长岁月还会相交。就像此刻打开水龙头,岁月从你指尖流向身体,你不禁打个寒战。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大抵也是如此,触电般准备泪下又收紧泪腺。此时正值寒冬。

护城河映照出冬鸟们低头的影子。寒风苍茫,草丛散生,洗涤着平凡的这一年,也洗涤不平凡的一年。外面的疫情,内心的堵塞,让人想到在宋代时,运河曾经漕运不畅,有一段“由汴河入淮的附近,直通扬城的运河”(引自史念海《中国的运河》),施工五年,才告成功。我也用了五年,成为社会需要的人。再去求职时,正如元代马可波罗运河之行,沿途扬城、镇江、常州皆是眼中美景,可一日看尽。

新的生活也会产生淤沙,因为水道依旧。还好常去书店阅读疏浚内心的淤堵,每每内心河床崩塌之时总有外婆一样的人,把我的心从河床捞起。我学着外婆的模样,定期清理船里的废水,再撑一支长篙,划向想去的远方。

每过一两周,我便会买好车票,从苏城站出发到达扬城东站,或者从故乡等待一辆顺风车把我送到苏城河畔。曾经的古运河运盐为主,也兼防洪和灌溉;如今我的运河疏通了我的泪腺,也防内耗,给我滋养。在故乡和异乡的“漕运”中,船上盛满了月光。

月光下那些内向与敏感生出的小草,以前每逢盛夏就想着拔除,现在想着修剪成可爱的形状。

我也偶尔从可爱的梦中下沉,踏着疲惫的脚步,拖着沉重的身躯下坠,下坠,每一次都蜕去一层皮再新添一双羽翼,借黄昏的风再次直上。

黄昏使我迷醉。梦境是一场始终无法预料的旅程,夜最深时启程,穿过无法知解的我,像一首运河边的葫芦丝曲,浑身的血液像运河水一样奔腾出无限的可能。

多年前我曾向万物询问月光的名字,那时候对月光的解读附加了万物的色彩。后来我转身发现,当注意到月光时月光便有了名字。

我需要对自己来一场可爱的提问,我喜怒哀乐的颜色、形状、气味。我的痛苦是灰蓝色的刺猬,我的愤怒是火辣辣的朝天椒,我的悲戚是八月的“秋老虎”,从此我和我握手,我和我拥抱。

你好。

我是我。

原本我的目光蓝黑,还好有像外婆一样的人。每一次与他们相逢,我内心的淤泥石沙,洗涤磨练,渐有月华。我要像幸福河一样,绝不输给风雨,绝不输给酷热的盛夏。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作家王蒙说,人生一世,总有个追求,有个盼望,有个让自己珍视,让自己向往,让自己护卫,愿意为之活一遭,乃至愿意为之献身的东西,这就是价值了。

于是,我更愿意美好地活着。如果没有美好就创造一个,如果创造不了,就向往一个。一步一步来,总会有的。

终于,我来到一座东依千年大运河的苏城小镇,镇上住着许多像外婆一样的人。童年里住有外婆的孩子,终究要飞出幸福河的臂弯。一位位老人的逝去,就像拔除臂弯里一根根羽毛,羽翼透明如水,不如就成为一汪清水,学着千年大运河畔的老人生出善根。

突然明白来这座小镇的意义,这里的路是把童年折叠成小船的形状,涂上月光的色泽,放到每一个人的运河里去。

“运河中的水源若非清流,是极易淤堵的。欲期全流畅通,自需随时疏浚”(引自史念海《中国的运河》)。不要放弃“漕运”和“疏浚”,我要在这高铁、高速上,一次次与内心对话,一遍遍将生活摆渡,记住幸福河的温度,照顾好自己。

我是幸运的,我有幸福河。

此刻,幸福河已经熟睡,它们在说着什么梦话。运河畔依旧有车灯不息,是什么在高速大道上疾驰,车辆呼啸来回,仿佛疾驰在心里。

那些田野以外的川流不息,总要一支篙才能溯洄田野中央。

星星从很久以前开始闪烁,每一次闪烁,都道一句“故土难离”。

空气异常清冷,街道上也很清冷。

在这里,每周二的早晨也是如此。

我站在二楼的走廊,透过走廊的窗户看外面的树木,西边窗外的树叶多一点,它们似乎一年四季葱绿,每个季节都绿得不同,比如春天它们会带着一点刚走过冬天的枯黄,这种还未完全复苏的绿,有一种枯败之后复兴的气象。它们似乎在等待什么,等待一束热烈的阳光,把它们内心的河流照得滚烫。

东边窗外的树木也在等待着,也许它们并不觉得孤寂。因为终会等到阳光。

我也在等。

等每周二的早晨,小朋友经过时,敬个礼,说一声“老师好”,我连忙回应。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不是一棵树,而是一条运河。

幸运的河流。

像幸福河一样。

本期点评1:

散文《像幸福河一样》,在扬城小镇日夜流淌的幸福河,是小镇生活的见证,生命个体从幼到老,从弱到强,从生到死……镇上的每个人都是幸福河的一滴水,被幸福河滋润、净化、疗愈。幸福河奔赴向前,生命的步伐也永不停歇。

散文的真实,讲究书写真实经历和亲身见闻。在这篇散文中,作者将对亲人内敛的微妙情感,对过往的深情回首,以及人生复杂的难以言明的经历,通过精致丰富、灵动跳跃的语言,包纳进对幸福河的描写中,因虚及实,情理兼备。艰辛的经历、沉重的过往,与河流的波澜动荡同频,被特意简洁轻化处理,突显河流宽容涤荡的力量,也暗喻着生活“幸福”的走向。“这里的路是把童年折叠成小船的形状,涂上月光的色泽,放到每一个人的运河里去。”作者还通过船、羽毛、月光、梦境等意象,隐喻现实的指引、对人生意义的选择。在主动或被动的向前行进中,品味生活的滋味,打通生活的路。

作者在等待阳光中结尾,寄予对美好、对善的期待,既是对自己的正向暗示,也是对读者的导引。奔流不息的幸福河,显映生生不息的生活场面,描摹渐行渐远的人生图景。生命的意义,等待我们自己揭晓答案。

——谭杰(鲁迅文学院教研部副主任)

本期点评2:

18岁的那年九月,“我”以扬城为出发点,历经润城、常城,最终在苏城落脚,走上讲台,完成自己人生职业的第一步。“我回到苏城环城河畔的住处,这里社区对河流进行‘河长制’管理,会对雨水、排污进行巡查。会让我联想到,故乡的幸福河有时也会抽干水,把淤泥捞出来,清理完河里的垃圾,水像鱼一样又被放了回去,水继续活了起来。”这些眼见的情景,让“我”联想到自己,也进行自己内心日复一日的修复和清理。这篇散文语言风格缛丽诡谲,材料枝蔓夹缠粘稠,可看作是“我”清理内心的复盘之作。在“我”迁移的轨迹叙述中,失业、转行、再学习过程中的迷茫与困惑,以及对自身成长过程中重要人物外婆的回忆,都显得驳杂而丰富。

一路走来,适应不同地方、不同职业体验和生活环境的过程,就像流动的河水。“新的生活也会产生淤沙,因为水道依旧。还好常去书店阅读疏浚内心的淤堵,每每内心河床崩塌之时,总有外婆一样的人,把我的心从河床捞起。我学着外婆的模样,定期清理船里的废水,再撑一支长篙,划向想去的远方。”

幸福河的流水夹裹着两岸人的日常。与偷钓的年轻人“和谐相处”的养鱼人强子,河畔健步奔走的挑河女人,历经饥寒贫穷却气定神闲的外婆,他们那种古井无波的淡定,都是作者能够心静如水的加持者。

“我”虽然历经波折,但也许是幸运的——更愿意美好地活着。“幸运的河流……像幸福河的一样。”结尾的这句话,再一次加强了这篇散文所要表达的情愫。“如果没有美好就创造一个,如果创造不了,就向往一个。一步一步来,总会有的。”就像东边窗户外的树木,总能等到阳光的照耀一样,让读者感受到作者历经磨练后豁达超然,积极向上的心境。

——野水(陕西省渭南市作协副主席,小说专业委员会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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