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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游记(节选)
来源:春城晚报 | 周善甫  2024年01月19日08:09

一、引

“西湖乃是天下真山真水之地 ”,屈指国内风光,谁会不首先数她!

我素有山水癖,横断山脉里几多奇峦巨壑,振衣濯足,从小啸傲其间,固也苍莽可喜 。但于西湖——这眉眼盈盈的江南荒山民,更不免勾魂摄魄。

可是,山国穷深,舟车阻绝,万里远游,谈何容易! 已临近中年,还自与六桥烟柳缘悭一面,成为早岁不多的憾事之一。

但她名气太大,虽说未经前游,山水,又怎能没有慕思? 况文物的繁庶,为她披上绚丽的绮罗;历史的陈迹,给她蒙上恍惝的轻纱,我却也并不完全陌生 。童蒙习字,老师开的头一篇描红,便是“毕竟西湖六月中……”庙会上有拉洋片的,就叫“看西湖景 ”,什么“断桥残雪 ”“柳浪闻莺 ”……十景八景,早就听得耳熟 。月份牌、明信片、香烟画……上面,又尽多她的图影 。里湖外湖,苏堤白堤,也概如指掌 。到能诵习史稗载录,六代豪华,南朝靡丽、仕宦骚雅,乃至声伎风情,都曾掩卷心往。故西湖于我,也算是神交已久的了。

到三十二岁上,碰合有桩仪式性的公务要去下江勾当,才算有一偿夙愿的机会 。那时世事虽已苍黄,吴楚犹自歌舞。自己呢,正当壮岁,神旺兴高。家事俗务,都无牵愁 。杖头有资,冠裳无束 。作为游客的条件,该说是美具难并,十分理想的了 。就还少了个知情识趣的向导同游,出得门来,总觉这是美中不足。

路过省城,见到畅琴,和她谈及这一点 。她却替我开心说:“嗨,自家有女儿就嫁在杭州,倒还愁什么向导!”我哪里来个出了嫁的女儿? 这该略叙一下:

说的是个干女,叫子慧。原是畅琴在中学时代的同学,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她们疏散在湖滨的女学校里 。这伙姑娘正在球场上投篮耍子 。她的半边脸给一大副新绷带蒙了,仅露着独只眼,却闪耀着比别人更多的快活。大概谁在她面前都充不了生人。还来不及介绍,就那么混熟了。记得接着我们去海边游水。第二天,一起上林子拾菌… …

后来,她在个小厂里当了名助理会计。大家都是年轻职工,轮上谁支到工资,一伙都爱闹着叫请客,一顿小馆子,每每就耗去微末收入的大部。随后,就不得不干熬其余的多数日子。当时虽过得够穷,兴致却很饱满,在一无牵挂的年轻人的心目里,平稳和富裕倒似乎可笑。

那次,我在旅寓闹伤寒,病得凶险。她便成了义务看护。一连几夜,眼睛都熬红了,还做出一副严格看管病人的凶相。翻个身都得受她的气,我自也乐于假充温顺。在这种性命交关之际,我们同样过得兴致盎然。

病中,有人说,就亲生女儿也服侍不得她这么好,她就顺嘴叫老干爹玩。到病好起来,周围几个爱调侃的便藉故生端,定要闹着办收干姑娘的仪式,一位跟我学数学的宽裕客商还自愿做东,为此在一家餐厅设酒,大伙畅玩了一通。

不久,我回家乡去了,境迁情异,这些生活中的打诨,也就几乎忘怀。

这晚,畅琴谈起,才知后来她嫁给了位姓黄的杭州人。到抗战胜利,便一起回乡去了。就在西湖边住家 。她们之间仍不时写写信,知道她的景况颇佳,并已当了妈妈云云 。畅琴还说,即使不为找个导游,也合该特意去看看老友 。我当然乐于接受这一建议,并请畅琴向她去信,告以我的行踪,探探她是否乐于接待。

我出省了,首先,当然先到京城去把在身的公务了掉。

到京不久,就接这位少妇的信说,知我远出,亟望光临 。并言她的夫婿现也在京当差,已函嘱趋候云云。

不几天,这位“干姑爷”果然前来旅寓见访,不巧值我外出,留下一张字条和两样礼品走了。字条讲他明日将赴西北公差,有失迎迓。坚邀去杭州小住,“令嫒”企盼颇切等语。他大概以为我已是个久历宦乡的老头,称谓措辞,都备极谦恭。弄得我暗呼惭愧。

这样,我的西湖之游,不仅无须踽踽独行,尚远居停有主 。算一应俱足了。

归程,我先到上海订好半月以后的飞机票,便兴匆匆地搭上沪杭快车, 向神驰已久的西子湖进发 。决心忘怀一切,作旬日快游。

为了莫让湖山见笑,不仅在思想上把近来的俗念尘心作了澡雪,就着装也有意把西服换下,穿上一领灰蓝色的哔叽长衫,手杖围巾,居然自以为飘洒而老成。

车厢里,乘客不多,隔案对坐的是 一位小报记者,一经知道我是初游远客,便自命土著,大谈起浙西风物来。不愧当行本色,讲得头头是道,又遇上我这个心胸俱敞但知呼妙的理想听者,谈锋就越来越健了,乃至搜求车上所可找到的酒食,一路热情款待,不仅旅途免于寞落,也给这位偶尔邂逅的好心先生灌得略觉醺然了。

到达杭州车站,子慧已在月台迎着,不见几年,已全换了个少妇风标。虽不似当年脱落,但还不显拘谨 。含笑引我出站,让进一辆私车坐好开走,才开始交谈:

“看来,你是嫁到个阔绰人家了?”

“唔。”

“住到你家里去,没有什么不便吧?”

“家里就只有——公公和婆婆,他们 正热心准备款待你这位‘亲家公’呢。”

“哟,会亲家吗!要耍这套大礼,怎办?”

“没办法,耐着点儿,有礼总该要讲,不成老那样任性,让人看别来着。” 说着,端详了我一番道:“戴了眼镜,穿了褂子,还玩根手杖哩,倒也比从前稳重多了 。别愁! 我相信你会把自己表现得恰如其分。”

“要我表演吗,那我宁可住饭店去。”

“你倒想得利落,难道不该替我当担着些!”

要做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客人,心头不免趑趄,还不曾着意于街市景物,车子便已开进一个大宅门。

下了车,迎面是幢旧式的三层洋楼,进入穿堂,早有位六十来岁的老人在宽大的扶梯面前欠身相迎,看他穿着一袭半旧的长摆西服,面孔红润,无疑就是家主人了。

他以极熟练的社交姿态,道致欢迎。虽然妥善地掩藏着对我的观感,但我的年貌仍似乎让他觉到意外。于是他以更礼貌的形式引我上楼,让进一间大客厅里落座。并极客套地把老伴介绍了给我。

客厅是西式布置,却很古老,厚垂的窗帷,峨特式的壁炉,老人的大幅油画像,巨大的端庄地滴达着的链锤式时钟,所有都给人以旧家气象的感觉,在以穆然的拘束来要求在座的人。我心想:这一下可糟了,置身此间,至少会把我脱落形骸的畅游计划吹了一半。

周旋了一会,吃过对我属多余的午点,两老夫妇就提出告退,劝我在旅劳之后,好好休息,嘱媳妇陪我谈谈,并一再为自己午睡的习惯致歉以后便走开了。

媳妇呢,好整以暇地,边在对面沙发上调逗小孩,边把这一家的情况作些简介:

据她说,丈夫在民航局做事,满天飞,很少待在家里。这位公公,是老日本士官生,学工兵,早年曾任过些军工要职,息影林下已好多年了 。和不少老年军人一样,晚岁的喜好却是书法诗文 。她还指着墙上一副装在楠木框子里的对联说就是老人的手笔。上面用泰山碑字体写着:

五百金买马骨,

三千年种桃花。

即使不出于书者撰拟,也略足窥其趣向,至少还不是修身齐家的格言,或五福三多等吉利话。这倒让我略觉舒贴。

亲家母是位旧式妇人。小脚,不识字,家,就是她的天地,很少向外露脸。怡然于烹饪缝纫等家务操持,而且很有一手。

这两位古式的人,对独儿子媳妇的趋时倾向,却不但不厌恶,乃至还显出欣赏,好像用来补救自己的古板。显然子慧在这家里不是一个受气的小媳妇。这对我作为媳妇后家的不速之客,算还没有更增作难。

二、初觌

子慧也和任何少妇一样,讲起家常来,就没有个完了。直到我忍不住提出抗议:“喂,到底西湖在哪儿?总不成眼巴巴跑万里来光为打探你们的家事吧!”

“西湖?近!就隔那么一条街 。 ……二楼、三楼都看不见,来,上屋顶去,先给你看个全景。”

屋顶上是片阳台 。一出扶梯间,无边晚春浓绿就迎面扑来!舒舒坦坦的十里湖面,重重叠叠的舞榭歌楼。春云卷舒,画舫绰约。纵然我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蓦然见到这五百年风流孽冤,也不免为之目夺神摇。

“怎么样?”干女儿在身后问。

我已仅能作出个通套的答语:“名不虚传!”

满酌的佳酿,已在唇边。哪还再能禁捺!我提出定要立即投身到湖上去。她说:“来日方长,西湖,总是跑不掉的了,何必这样情急。今晚公公婆婆已张罗着要替你接风,应该有点从容舒泰的风度,先自领取新亲家的殷勤盛意。”

我说:“到吃晚餐至少还有三个钟头,要我直在客厅里呆候,那简直是虐待,好歹容我到附近的湖边溜达那么一小趟,保证丢失不了。”

禁不住我一再纠缠,才算得到同意。她还替我遥指了个短短的来回路线,切嘱早回,并致不好奉陪的歉意。

这样,我就独个溜出宅子,打一小巷插将出去,不几步,就到了湖滨。马路和湖岸之间,是一长段整饬的公园。向左头望去,越远就越热闹了;右边是一段曲折的街路,似乎可以绕得通白堤的一端。我便信步往右走。本只想踱近断桥看看,一时走到,却又被葛岭上的宝叔塔引诱了。心想最好能登达塔前,先从高处一揽瞰全局。

估计还有足够去来的时间,便找路循坡上去。

宝叔塔秀拔地玉立于一带石岗顶上,近傍还有一翼亭子,亭里设有茶坐,虚敞无人。我自个进去,在篾圈椅里落座。用手杖支住下巴,极目湖山,觉得眼底这一派旖旎风光,就只为我而设。占而领之者,今天,舍我其谁!童年梦想,一旦没有折扣的实现,不禁喃 喃叨念:“我来了!我到了!我有了!”

从不远处的那幢楼房里,走来一位年轻的招待员,给我在小圆桌上沏了茶,还摆上几碟茶食。而我所想要做的,却是临风酹上一杯与湖山定情的酒。

酒,没有。问侍者要,他也没有。我固执地和他商量,烦他下坡一趟,买上一瓶来。 禁不住我一再地情商利诱,总算得他愿意花这趟脚力。

不必等到我的兴致有什么减退, 他已弄回来一瓶白干。这下,一杯在手,狂性便更浓了,认出一个地方,就灌自己一口。孤山一口,湖心亭一口,双峰插云又一口,诵上几句前人的诗词,又一口,一口。不消几下,早已酒酣耳热,好在空山无人,更不必为自己的狂态略存顾忌。

直到杯瓶俱罄,才蓦地发觉太阳已经含山,猛可想起人家正专等为我洗尘。暗自叫声惭愧,拿起手杖,奔下山来。还未竣完坡路,两条腿便不依使了,踉踉跄跄,下到湖滨,看到白堤头端的柳树脚下 ,好凉爽一条石椅 。不容易地走将过去坐下来,一时街头初亮的灯火,暮色中的断桥和宝叔塔……都在眼前旋转起来,多么渴望得躺下一会啊。

……

一缕幽密的花香,钻进了脑子,我从酣醉的渊底徐徐浮扬起来。首先感知自己睡在柔软的褥毯里,睁开眼,是一间精洁的卧室,灯光柔和,迎着视线的漆匀米色的墙。上面挂有一幅画,画中飞翔着几个胖囡。侧转头,看到的是床边小台子上一瓶盛开的丁香,花下面,一只杯子里盛有半杯清亮的凉水,还有座玲珑的小钟,时针正指一点。

这样静谧,我是谁?是什么日子?在什么地方呢?好容易把记忆从某一点延伸……上杭州、到西湖、独饮宝叔塔畔、湖滨的醉晕、石凳……对!但,那以后呢?

难忍的口干,把床头这半杯清凉 的水抓过来咕咽下去 。又追思,到底 弄不明白怎么会睡到这宽大舒适的床 上来?是幻觉,还是奇遇?

谜底揭晓了:并不怎样出奇。门被轻轻推开,子慧穿着一领长睡衣进来,叫:

“哦!醒了。怎么样?”她蹙着眉头。“…… ”我难于置答。

“看你放荡到什么田地!居然让一家人摆整好席面专等,自个却去滥醉在湖边上,老公公 、老婆婆都等得发急 。又怕人地生疏,把你这位贵客搞丢了,才叫车子出去遍找。算打路上 拾回来,那副狼狈相。咳!让我怎好意思?说呢,即便是山头来的蛮子,也不该忘记起码的礼貌。”

对这位并非真女儿的坦率指责, 我不知怎样表情才好,只好支吾着问:

“有水吗?”为了缓冲,不全是为了口干。“要不要搁点苏打?”

她拿着杯子出去了 。我陆续追忆 起了醉中的若干片断:呕,搀扶,车子 疾驶,扶梯,被脱下鞋袜,……太尴尬了!真无地自容。

她拿了水进来,不再埋怨了,亲切地把一杯震齿的冰苏打灌给我。

“没有出什么大毛病吧? 唔,好好睡吧。就看你明天怎么好意思见你的亲家公。”

她微笑着,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走了

明天将怎样去在特殊需要礼貌和客套的场合下会见亲家,固是一宗作难的问题,但是不敌眩晕和疲困,又沉入黑甜乡去了。

三、第一天游程

再一次醒来,朝暾在窗,好个艳阳天气。一夜酣眠,人已完全清醒,爬将起来,向窗下小园伸伸懒腰。精力回到身上,不那么被自艾自怨的情绪所压了。

主人们还没有起床,仆妇恭敬地招呼我盥洗 。心想,与其赶热去对老脸,宁可跑开去,让时间冲淡一下我这荒唐的印象为佳。便留下话说,我到湖滨散步一会,请别等我吃早点,就又溜将出来。

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比西子湖上的春晨更能令人舒适宁贴呢!仅仅顺着整洁的花圃沿湖走上那么一段,我便几乎把人事中进退应对的烦恼,全付诸了湖波湖烟,再次陶然于夙愿获偿的喜悦之中。

公园北头,是一大丛翠竹。竹丛和湖岸之间,有一家颇称精致的茶室,这会,茶,对我是特别需要的,遂毫不犹豫地推开纱门进去了。临槛找了副坐头,把自己坦坦地安顿在椅子里,要了一杯绿茶细啜开来。

大堵明亮的玻窗之外,不正是倾倒过千载来多少游人的山水中的尤物?迎着朝阳,更显鲜妍明媚。我有些踌躇满志,又有些奈何不得这良辰美景,乃至还有一些怜惜流光的莫名怅触,这合是游客最纯粹的情怀。

好一会,我才留心回室内来,时间还早,茶桌都还空着。两三侍者正收拾清洁,末后,才发现就在很靠近的窗边,居然还有另一位茶客,而且还是位女的。我很诧异自己竟一直忽略了这位同伴的存在。

一位女郎,这么大清早晨,独个到茶室默坐,已够纳罕。而她的穿着,也似乎不太寻常——黑哔叽的短旗袍,黑的短袜,黑的半高跟,乃至搁在桌上的一双薄丝手套也是黑的。要不另有一条红得刺目的束发缎带,定将会被认为是个居丧的人。

年纪只二十三四,脸型和骨骼,都透着无可隐藏的秀媚之气,似乎整体全是用锋利的刃口削出来,没有任何部分像出于模塑或揉捏。而神情却异样冷漠慵懒,没有一丝在这样年纪所必具的娇艳生动。

多少天来,看惯的是浮华场中的喧笑,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冷然脱俗的形象,一下就引起我的注意。

她坐了特别靠近临湖的窗 。窗槛那样低,可以让她自如地临波凝睇。桌上一盅加过奶的红茶,满满地冷在那里。她默默进行着的,是一项令人讶然的动作:看她只管漫不经心地把小碟子里的冰糖莲子一撮撮取将来,一粒粒让它从指间落向水里去。下去几个,水面就荡开几圈漪沦。已抓空了一碟,第二碟也快给抓完了,侍者竟也行所当然地送上第三碟去。我伸头向水面看看,也不见有什么鱼儿喋接。

初儿,我不胜诧异,后来想想,大地方嘛,就有那么个陷溺于自家特殊情操里的人,也许并不足怪。看她这样神游物外,几曾放我在眼?何劳我窥猜别人私衷。

于是,我撇开对她的注意,正掉转头想去继续作湖山的欣赏 。黄家的小厮却进茶室来找到了我。敦促回去吃早点,说一家都等着。虽昨宵余愧又重上心来,但无计再事推宕,迟早省不得要见这一面。 没奈何,只得跟小厮回来。

早点被安排在客室里,老着脸,挪步进去。

“进门看脸色 ”,黄老对我的态度,不但没有一点点不满或轻夷,乃至也不像天初见时那样“约之以礼 ”。老人舒适地躺在长沙发里,蔼然拍拍邻座,要我坐近他。并着意用很自然很随便的口声询问:

“没有太不舒服吧? 在我这样的年纪,就受不了这样的酒力了,非睡翻两天不可。你却一早又溜了。”

从这极显寻常的寒暄里,我明白,我已不再处于生硬的环境中了,便咽下业已准备好的套语,也较为落落地说:

“好醉!讨你们见笑。”

“见笑!”老人因我仍存有客气而慨然了:“我在湖上三十年了,不知做了多少游人的向导,可是就没有碰上一个像你一样,对湖山这样一见倾心、忘情形迹的……”

他边说边把桌上的一份点心推向我:“ 莲羹,这对醒酒有好处,来上一块自家蒸的蛋糕更好……我正替西子湖庆幸得一知己,你还怕我‘笑话 ’,这就太不我知了。”

清香甜润的莲羹,确然对胃。我以极 好的心情畅然受用。心想:自家一时荒唐,却被这位纯真的老人作此过高估计,由滥醉而获致赞扬,怎生受之无愧。但,当会, 既大大解脱了怍于失检的尴尬处境,便也乐得把来权自解嘲,囫囵受下。而对这位老人什么都从好一边想的雅量,及江南人物的如是细腻不俗,也觉景敬不已。

于是,话便讲投机起来,老人越谈越有兴。锐身自任,这十天内要陪我重新跑遍湖上每个地方。接着,他以“杭州通”自命,为我拟定了一份游览日程,这日程的特征是先迂徊外围,最后才攻取核心。他滔滔论证这是别出心裁而合理的顺序。对这充满自信的安排,我当然毫无成见地全盘接受。他还抱歉地提出两个条件:一、他清晨惯于晏起,并且不欲放弃精洁的家治早点,每天只能从十时开始我们的游程。二、他近来已受不了车行的速度和油气,要求尽可能策杖缓行。对这两点,我更毫无异议。

并决定,就在当天早点之后,便开始我两人的第一天的游程。

照舍近求远的计划,首先打黄龙 洞串起,黄龙洞和湖已隔着一道岗,果然倒要从湖边走开去。再从黄龙洞顺山路游紫云洞、栖霞洞、放生庵,下坡回到湖边。谒岳坟,渡西泠桥,沿白堤回来——白堤,仅作为路过,不属今天的课题 。这段路,在我这山里人看来, 只当闲庭信步;对我的老向导,则已属豪情壮举了。几个洞,比诸我所曾探访的丘壑,也视同儿戏,但在黄龙洞前,漫凭回廊曲槛,欣赏玲珑的苍岩;岩间还挂有一大丛黄蔷薇,正盛开于小瀑澄潭之际,逸豫悠闲;远不似攀越深山老林般戒怖劳顿,让我首次便宜地安享泉石之乐。对人文设施的效果,初得领会。

后半天的注意,便被一系的坟墓所占据了,岳坟、苏小小墓、秋瑾墓、武松墓……历来都是游者寄托怀古幽情的地方。

以岳坟说:整肃的庙貌,南向的枝柯,有幸青山,无辜白铁,引起过多少人对孤臣孽子的感慨啊!

说到苏小小,为什么一个妓女得有葬在西湖边上的荣幸,并博得人们如此推崇? 答案是很难索解的。映西先生也介绍不出什么有关苏小小的确切史料,倒是引述了不少古来名流对她的倾心。作为自己倾心的依据,如像他讲到袁枚曾镌用一方“钱塘苏小是乡亲 ”的印章,又诵述了刘克庄诗句:“吴儿解记真娘墓,杭俗犹存苏小坟。”认为都是不同伧俗的雅人深致。

我说:“这些士君子,居然以能同情和了解苏小小自诩,想是出于掩盖 其道学夫子那股酸腐气息意念 。若真的相逢,则又会奴婢视之了。”

他大为同意这种看法,连呼“高论”。

我又非议了墓场布局的厚重庸俗,道是:以这么端庄的亭子,罩着这么一座墁得滑溜溜的水门汀大坟,根本与想象中旖旎里透着萧瑟的境况大相径庭。它虽似小问题,却表征了此土人士的趣味平凡,认为应当大力加以改变。并以自己一时的设想,建议拆掉亭子,剥掉坟顶的水泥壳,让它长出些芊芊青草,最好再围覆以满架蔷薇等等。并贷老人以地方绅耆之责, 希望他能首倡作此美事。

对我这番狂论,老者极表同感,他奋臂自任,忻然指西泠桥矢愿道:“不予实现,便不过此桥!”

循堤缓步,纵谈更畅了,过秋瑾坟,便谈鉴湖、谈花凋;过武松坟,便谈十字坡、谈虎。回到寓所,他的脚和我的嘴都等同困乏了。

当晚,把昨夜为我备下未用的肴菜再次罗列出来。看到这样丰典,不免重觉惭愧 。主人声明:所着重的是海鲜,用来满足我这来自云岭的旱地客,可惜有几样已搁得变色变味了。

我却不在乎此,倒觉拖到今晚享用,才更快意。因为主客之间不复存有 昨晚那种森严壁垒。一日偕游,已使杯酌之间,大可脱落形骸,酬酢尽欢了。

子慧也感到出乎意外,当然,于两家的交欢,她也十分高兴,亲家母似乎很久没有看到老伴有此兴彩了,也乐得凑 趣。所以同席不多几人,却颇热闹活跃。

酒阑意倦,才带上一身烟霞,沉入酣梦。

……

(《春城晚报》2021年10月25日——11月24日连载)

【周善甫(1914—1998),纳西族 ,丽江人,我国现代文化史上著名的学者、教育家、书法家,其在文学领域也颇有建树 。20世纪70年代,他的中篇小说《西湖游记》以别具一格的文字表达了对美与爱的感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