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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3年第12期|包倬:我们终于分到了土地
来源:《广州文艺》2023年第12期 | 包倬   2023年12月23日10:03

1981年,土地再次回到了百姓手里。年末,我父母带我从会东县境内一个叫沟口的村寨搬到了阿尼卡。阿尼卡地广人稀,海拔较低,有雷响田。我们暂住在爷爷的新家里。十五年前,我奶奶死于哮喘。我爷爷像一颗晃荡的螺丝钉,随着动荡的时代机器转了十年,终于落户阿尼卡。没有永远的故乡。这是我们家族一百年内的第三次搬迁。

低人一等的外来户,脸上挂着卑微的笑。谁家有婚丧嫁娶,忙种抢收,外来户总是第一个赶到。为的就是能在入籍大会上得到一张赞同票。1983年,像胡安·鲁尔福所写的那样,“我们终于分到了土地”,虽然是田边地角,但总算入籍成了当地人。但要想在阿尼卡盖几间房子,无疑比登天还难。

我的记忆始于厕所隔壁的牛圈。那是三岁时的某个夏日清晨。我在床上听见咚咚之声,像是谁在从墙壁里掏东西。可事实也差不多。我父亲脚踩牛粪,正在用钢钎往土墙上凿洞。他要开一个窗子,好让我们在今后能够看清并记住那些贫穷的日子。我母亲在挑土。她的表情愉悦,甚至是兴奋。她一遍遍从院外挑来潮土,倒在牛圈里。屋里的潮土越来越多,粪草的气味越来越弱。中午时分,窗子凿出来了,潮土全面铺开,牛圈变成了我们的新家。委屈的黄牛被拴在屋檐下,不时仰天长哞。它在我们屋外站了一个夏天,在那里吃草、拉屎、撒尿,造出一个露天牛圈。秋天,我爷爷说草枯了,牛的膘快跌了,将它卖给了一个来自云南的牛贩子。

那是一个充满味道的夏天。屋外,牛屎牛尿在发酵;隔壁是粪坑。所谓的窗子其实是个洞,既没窗框也无玻璃。窗台上放着盐缸和剩菜。剩饭在锅里。我母亲特别想要一个橱柜,但暂时还不能实现。“等木匠来吧。”父亲说,“他们说,冬天匠人都会来。”我们来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就像一个客人,一切都得听他们说。阿尼卡距离我们的上一个故乡几十公里,但似乎是另一个世界。口音不同,习惯不同,连农具都长得不太一样。我们的床靠墙,墙上糊着几张报纸,但没过多久就被我撕下来了。母亲的衣物放在床下的红木箱里,每当打开时就散发出一股樟脑味。如今算来,那时我母亲只有二十岁。可在我心里,她一直是母亲的样子,像今天的样子。只有在床上,她才是一个女人。下了床,她是长辫子的男人,甚至,比男人还能负重。

在我们的院子外面,是一个晒场。我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在那里度过。如果你在1983年经过我家门前,一定会看见一个流鼻涕的小孩,他钻进草堆、爬上草堆、躺在地上、坐在地上、玩随手抓到的任何一样东西:一条虫、一根木棍、一片树叶、一个石子……它们被我塞进嘴里,啃得兴致勃勃。晒场边站立着一棵大树。我们至今不知道这是什么树。因为四季常青,我们叫它万年青。它遮阳避雨,是我童年的巨伞。

某个黄昏,我外出帮人干活儿的父亲喝醉了。他走到万年青树下,看见我在玩泥巴,便在我身边坐下。即使坐着,他也在摇晃,他的屁股像是锥形的。没坚持几分钟,他轰然躺下,呼呼大睡。后来,我和母亲把他扶进屋里,他吐了一地。那是我第一次见父亲喝酒,也是最后一次。在我生活的凉山地区,酒风彪悍,酒名远扬,人们有无数个喝酒的理由。路上经常能遇见喝醉的人。可我父亲,那年六十五岁,自那以后再没有喝过一滴酒。

我家门前有一棵桃树,是爷爷刚到阿尼卡时栽下的。桃三李四核十年,说的是果树从栽种到结果需要的时间。如此算来,那棵桃树的年龄和我差不多。阿尼卡的春天从那棵桃树开始。我看见花苞挤满枝头,伸手掐下几个,放进嘴里嚼,苦,吐掉,从此断了吃掉花苞的想法。某天它突然开花了,花瓣有我指头那么大。我又摘了花瓣放进嘴里嚼,苦,吐掉。后来花谢了,小小的桃子玉米粒那般大。我没有去摘,因为前两次的苦味仍在记忆里。我每天去看一遍毛桃,看着看着,它们就长到了我的小拳头那般大。母亲告诉我,“还不能吃,要等红呢。”于是我又等它们变红。某天,爷爷从外面回来,手里端着一个撮箕,里面装满又红又亮的桃子。他说:“大家都来吃,攒劲吃,今天吃了就没有了。”众人只听进去前半句话,吃着桃子纷纷夸赞桃树。殊不知那棵桃树,已经倒在爷爷的刀斧之下。他砍树的理由是,树越长越大,挡住了庄稼的阳光,影响了收成。我哭了起来,说我要吃桃子。而大人们却没有异议。刚得到土地的人们,对土地的爱惜胜过自己的身体,任何有损收成的事,都应该制止。

我们的土地离家十里。而外来户没有嫌弃偏远之地的理由。那是一片陡坡,四周长满芒草。每天清晨,父母带我下地干活儿。父亲背着生铁吊铁和土豆,肩扛农具;母亲背着我,牵着仅有的一头黄牛。我们看起来不像是要下地干活,而像是又要搬迁了。别人家的屋顶冒着炊烟,我们家的灶在山坡上。是的,为了方便做饭,我父亲在地边用三块石头搭了灶。除了灶,那里还有我父母漫山遍野找来的石桌子和石凳子。我们的午饭通常是煮土豆或烧土豆,就着青辣椒蘸盐吃。土豆、人和土地在那一刻的关系是:人种土地结土豆,吃了土豆又种地,这看似一场无用功,但换来的是活着。

万物因土地而生。我是万物之一。“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爷爷在土里埋葬”(臧克家《三代》)。我那时当然不会知道,四十年前就有人为我写下了童年。我不光在土里洗澡,还学会了拔草。不是因为热爱劳动,而是除了拔草,我无事可干。拔草、拔豆苗,但拔不动玉米,因为夏天的玉米秆已经有我父母那么高了。如果一只蚂蚱从草丛里飞出,我会追着它直到消失不见。我从未捉住一只蚂蚱,它们太聪明了,不待我走近就振翅飞走。我至今仍不知道,蚂蚱凭什么感知那些靠近它们的危险的小手。

但地里的癞蛤蟆则不一样了。它们蹲在雨天的玉米地里,随时准备一声不吭地死在某个人的脚下。我不敢踩癞蛤蟆,只能学着它们的样子,鼓着腮帮,喘着粗气,和它们对视。我从来没有赢过癞蛤蟆,因为它们太懒了。

大人们或许不知道,在地里玩耍的小孩也很辛苦。所以,我每天中午都要睡上一觉。这是件麻烦事。在地上睡觉,一是担心潮气让人感冒,二是怕蛇。我们都听到过一个恐怖故事:有个小孩在地上睡觉,蛇从他的肛门里钻进去,死了。于是我父母想到了一个办法,用一副绣花背带把我挂在树上睡觉。长大后,读到《树上的男爵》,不禁会心一笑:我虽不是男爵,但上树的时间比柯希莫还要早。绣花背带是婴儿用品,出自我的外婆之手。那上面绣了某种并不具体的花,鲜艳欲滴。我在树上看不到正在干活的父母,只能听见锄头碰到地里石头叮当作响。父母不时喊我,喊一声,应一声,某一次喊不应,他们便知道,我睡着了。

秋天,玉米棒子从十里外的地里掰回来,填满了屋子。火塘边、床下、饭桌下,全都是。我的父母喜忧参半。我们急需一院房子,而不是一个由牛圈改造的单间。而眼下呢,我们只能再去求爷爷。我们挑灯夜战,撕下玉米棒子的外衣,露出金黄的颗粒,把它们编成蜈蚣辫,挂在屋檐下。接下来的日子饿不着了。尽管如此,我们仍然践行着那套节省粮食的方法:碗里的饭要扒干净,掉在桌上的食物要捡起来吃掉,饭后要少运动、家里来人如果到饭点了仍不离开要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

庄稼收完后,我父亲离开了家。问及,我妈说:“爸爸找副业去了。”经她再三解释,我听懂了,找副业就是外出赚钱。我见过几次毛票。如果将我们的生活分层次,从下往上数的次序是粮食、蔬菜、油盐、肉和金钱。钱在哪里?我想,它们应该是在山林或草丛里,像树叶或蘑菇,只等那些早起的人去拾起。我也想去找副业,但是山里有狼,某天我们亲眼见到一只灰狼叼走了爷爷养的猪崽。那狼像一只瘦狗,在人们的吼叫声中大大咧咧地叼着猪崽消失于山岗。我母亲吓坏了。她恨不能找根绳子将我拴起来,另一头系在自己腰上。

夜晚我们坐在火塘边。母亲纳鞋底。麻线穿过鞋底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喘息。那是一只非常小的鞋底,小到让我觉得它甚至经不住穿针引线。我们总得说点儿什么。可我年轻的母亲实在是涉世未深。她上过两年学,认识的汉字在劳作中像指间的沙子,早已漏光。一株生长在瘦地的苦荞,天可怜见,要长得聪明健康真不容易。她过早做了母亲,但她觉得这一切正常。她努力像一个母亲,开始了对我的教育。

“从前有个小孩,在他妈妈的饭里撒沙子,结果天突然暗下来,狂风暴雨,一道火闪(雷电)劈下来,把他烧死了。”

“如果你在夜晚听见有人叫你名字,可千万别答应。一应,你就回不来了。”

“金沙江里住着龙,每过一段时间它就要换地方住。为了不让人看见它的样子,它便让天上下大雨,并且架起彩虹。彩虹是龙的桥。”

……

我从小生活在恐怖故事里。但这并非母亲有意为之。她的世界里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我们生活的阿尼卡,是个毫无来由的村寨。所有人都是外来户,无非是时间迟早而已。据最早搬来的老人讲,这里曾经是原始森林,豺狼虎豹横行,路边长满迷魂草。在这个世界里,人是最弱小的物种。所以,我们只能敬天地万物。一棵树,一块石头,一只鸟,一头麂子,都被赋予了超越人类的能力。而人是什么?世间万物的兄弟姐妹。

农历十月十六的夜晚,我被婴儿的哭啼声惊醒。月光从窗外斜照进来,将我们的床分成了明暗两半。明亮处,躺着一个红通通的婴儿,握拳蹬腿,不管不顾地哭;我的母亲坐在暗处,她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小生命吓坏了,披头散发,尚未反应过来。我也哭了起来。

“这是你的弟弟啊,傻瓜。”母亲说。

她用一块布片擦那个脏兮兮的小孩。而我那晚对母亲讲出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告诉爸爸,你把床弄脏了。”母亲扑哧一声笑出来。父亲离家已数月,我们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那时并不知道,我们家族成员的身体里有流浪的血液。

我此前甚至忽略了母亲的肚子。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揣着一个弟弟?我并没有见到她的肚子大起来,或者有任何不便。我想起她放在红木箱底的小鞋子和小帽子,又想哭。但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我的弟弟来到这个世界,他取代我,占据了母亲温暖的怀抱。我在当天夜里被送到了外婆身边,揪着她干瘪的乳房,哭累了才睡去。无数个夜晚,弟弟在母亲的怀里哭,我在母亲的母亲怀里哭。最后,哄我们睡去的都是乳房。外婆说,吮吸瘪奶的人,长大后会说谎话。这话如神谕——长大后,我靠虚构故事为生。

从此,那间由牛圈改造而成的屋里不时回荡着弟弟的哭声。“红碗——红碗”,我仿佛听见了那哭啼声的实质内容。他想在人世间有一个自己的饭碗。长大后,我很多次听婴儿哭,并且一次次坚信,人类的初啼是讨要吃的。

冬日的某个早晨。阳光刺破云层,寒霜凝结在草尖。我伸手去试探那被霜覆盖的草叶,它们像刀刃一般锋利。冷啊。我已经穿上了所有的衣服。晒场上没有人。我打量着周遭的世界,四面青山,缕缕炊烟。勤劳的人们上山了,懒汉还赖在床上。我需要打开耳朵,屏息宁神才能捕捉到阿尼卡的响动。叮咚叮咚——林里有人在砍树。哗——一棵树倒下,压断了旁边树的枝丫。叮当叮当——一个老人赶着一匹瘦马,走在山路上。锄头碰到了地里的石块,火花四溅。一阵风从村东刮过,到了村西渐渐散去。一只鹰盘旋在天空,草丛里的母鸡毫无察觉。在万年青树一侧,山路转弯处,有人声传来。越来越近。先是混沌,嗡嗡嗡,继而明晰,有人在笑。那是父亲的笑声。我朝他跑过去,在山路转弯处抱住了他的腿。多日不见,他还是穿着走时那身衣服,而且比之前更脏了。他抱起我,凑近我的脸时,嘴里有浓烈的烟草味。而当我看向站在父亲身边的陌生人时,惊声尖叫。那是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胸前挂着一条蛇。那蛇在我的尖叫声中昂起头,看了看我,又将它的头伸进主人的上衣兜里,仿佛那里是个蛇窝。

“别怕,”父亲说,“这是憨蛇,不咬人的。”

那耍蛇人像是为了证明我父亲所言非虚,微笑着将蛇从脖子上取下,在手掌上绾了几圈,然后让蛇头从虎口处伸出,并捏住。他甚至想将蛇和右手揣进裤兜里,但那裤兜小了点儿。他想了想,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黑布袋,把蛇装进去,拉紧了袋口的细绳。

第二天下午,阿尼卡人都聚到了我家屋外的晒场上。他们自发给晒场中央留出八仙桌那么大的一块位置,然后从四面包围了那个耍蛇人。那条蛇挂在主人的脖子上,耷拉着头,像是死了或者睡着了。

“这不是一条死蛇,也不是一条塑料蛇,”我父亲说,“它只是睡着了。你们买票,它就醒过来啦。”

这大概是阿尼卡人第一次买票看表演。有人撇嘴,表示不信,但有人已经开始掏钱了。最后,也没等所有人都买票,表演就开始了。我骑在父亲的肩头。那耍蛇人开始有节奏地拍手。起初,观众以为是在唤醒蛇。渐渐地,他们意识到自己才是需要被唤醒的对象。我家门外的晒场上响起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掌声。

那蛇醒过来,顺着主人的肩膀往上爬,爬上右脸,像翻一座小山似的越过头顶,从左脸下来。耍蛇人张着嘴,舌头颤动,喉咙里发出怪音。然后,我们看见蛇从他嘴里钻了进去。这时,轮到观众张大嘴,并且发出阵阵惊叫。那耍蛇人闭了眼,身子向后仰,与地面呈四十五度角,同时双手握拳,做出痛苦万分状。观众已经惊讶到不知所措。这时,我父亲将我举过头顶,然后轻轻放在地上。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那个看起来就要倒地的耍蛇人,伸手捉住蛇尾,试探着往后拽。就这样,蛇的身子从人嘴里一点点退出来,耍蛇人的身子也站直了。这个刚刚差点儿吞下一条蛇的家伙朝众人拱拱手,重新将蛇挂回了脖子上。

“还有什么绝活儿吗?”有人问。

“明晚再来吧。”我父亲说,“到时你们就知道了。”

这个耍蛇人在阿尼卡待了五天。这五天,他表演了一场蛇入口,弹了一晚上弦子,剩下的时间,他没有绝活儿表演了,就在晒场上讲他见过的稀奇古怪的事。

“我1979年就离开家了。我所有的财产就是这把弦子和这条蛇。有这两样东西,我走遍天下都饿不着。我走过的地方,都记在心里。我会一直走下去,直到老死。

“你们见过两个脑袋的人吗?两个脑袋长得一模一样。两个脑袋使用同一副神经,一起哭,一起笑。说出的话,吃下的饭,拉出的屎,都是双份。而且是个女的。我让她跟我走,她同意了,但她父母不愿意。真遗憾啊,如果她在,今晚就没我什么事了。

“有一次我走进一片原始森林,走了整整七天。困了就睡在树上,渴了就喝山泉水,饿了就吃野果。有一天晚上,月亮很好,我在树上睡不着,听见山林里一阵响动,像风刮过。我仔细一看,好家伙啊,你们猜怎么着?我看到狐狸全部出动,聚在一块平地上。你们猜它们在干什么?它们在跳舞啊。真的,你们别不信。你们不信是因为你们见识少。领头的是一只白狐狸,比世间的很多女人还要漂亮。”

人群一阵哄笑。但那个络腮胡不以为意,他继续讲。他走出了原始森林,去了一个只有女人的村庄。马上就有人说,这故事是假的,是《西游记》。

“如果世间没有,那书里怎么会有?”

月光昏沉,但我似乎看到络腮胡在反驳时脸上闪过一道寒光。质疑者哑口无言。他继续讲,继续讲。但后面的故事我忘记了。

我话痨的毛病正是始于那时。搜肠刮肚、无话找话,起初,他们说我口齿伶俐,渐渐地嫌我烦。通常,我说得正起劲,被人一声断喝——闭嘴,耳朵都起茧啦。没有人知道,那些被扼杀在喉咙里的话语多么可怜。它们像一群欢快的小鸡,迎着朝阳和花香,排队出去找虫子,结果天空突然降下一只老鹰。话语四处溃逃处,留下面红耳赤的我。有时候,直接就哭出声来,有时候连哭泣也一同咽进肚里。但即便如此,还是没能治好我的话痨。只有我知道,自己话痨的毛病正是受耍蛇人的影响。

耍蛇人走后,我仍然会想起他在晒场上被人们围着的情景。我父亲也因为从他那里分到了一杯羹经常念他。我记忆中的第一个冬天,颇不平静,紧随耍蛇人来到阿尼卡的,是候鸟般的匠人。

某天,我听到村里传来声音——“补哦,补哦”。循声望去,山路上走来一个矮个子老头儿,头戴蓝帽子,脚穿露出脚指头的破胶鞋,背篼里装着一个灰扑扑的怪东西。我母亲将他请进屋,找出夏天时打坏的锅,倒扣在地上。那补锅匠的灰东西是风箱,呼哧呼哧拉着,火星四溅。黑色的铁块熔化成红色的浆,倒在旧铁锅的裂缝或破洞处,粗陋地打上补丁,使用时锅铲要避开那个疤痕。

骟匠敲着小锣,声音不大,但牛羊猪鸡闻风丧胆。孩子们追着骟匠跑,因为如果运气好,能混到一两只雄性动物的睾丸烧了吃。

篾匠来自金沙江对岸的高寒山区。据说那里距离终年堆积的皑皑白雪只有一步之遥。雪山下的村庄,只生长苦荞和蔓菁,还有无以计数的竹子。“我们那里,连十八岁的姑娘都会编织,”篾匠的眼里闪过一丝无奈,“如果谁家有好小伙儿,还望能牵线搭桥。”篾匠工价低,几乎仅能混饱肚子。为了尽量让肚子有着落,篾匠就拖延时间,一把筛子编三天。但如此一来,这篾匠就臭名远扬了。

木匠地位最高。甫一进村,就争相有人请。张家打桌子,李家打床,赵家还有待嫁的姑娘,早已望穿秋水。我母亲想要一个衣柜,隔三岔五跑去木匠那里,一是打听他啥时才有空,二是看他的手艺。终于轮到我家时,时间已是深冬。那木匠一边干活儿一边念叨着家里的妻儿,搞得我们不得不尽力把伙食弄得好一点儿。其实,所谓的好伙食,不过就是菜里多放一点儿油,辣椒面多一点儿,三天让他喝二两白酒。白酒装在透明塑料壶里,到了喝酒之日,桌上自然会多出一只玻璃酒杯。他喝酒下口很猛,像喝水一般。喝完杯中酒,又一次次拿起空杯,吸出吱吱声,那样子像是他的杯中有两只老鼠在打架。但我父母装作看不见这个动作。白酒壶在床下,主人不动,客人也不好意思动。木匠的习惯是,喝了酒就唱各地的民间小调。我们坐在火塘边,听他唱起那些哀伤的、欢乐的歌谣,顿时觉得,这世界大了起来。

某天早上外婆起床,吱嘎开门,惊呼一声:老天爷,又下雪了,快起来看雪。世界一片白茫茫。那是我在人间遇见的第二场雪。大地一夜之间铺上白雪,这让我再度惊恐。外婆遇到某些惊讶之事便直呼老天爷。于是,我真的觉得天是个老大爷。这老大爷家里应有尽有,有风雨雷电,还有祸福悲喜。雪是老天爷在昨夜送给人间的一个礼物。我坚信不疑。

木匠做好了衣柜,只等雪化后去镇上买来油漆上色。在闲下来的时间,他用边角废料给我做了一只木马。木马的肚子呈半圆形,骑上去,虽不能前进,但会前后晃动。为了感谢他,我父亲让他喝了半斤白酒。

冬天的阿尼卡,人们并没有闲下来。小麦、豌豆、胡豆,这些被叫作小春的庄稼,深秋种下后,一切看天意。如果天气足够暖和,小春有发芽和生长的机会,那我们来年就能吃上馒头和豌豆凉粉。如果霜雪来得早,那些刚刚破土的嫩苗被霜冻后,蔫蔫的,像我被父母责骂后的样子。又过了一段时间,那嫩苗糊了,被风吹散,乌鸦和喜鹊从天而降,刨食那些死不瞑目的种子。而那些没有种植小春的土地,需要犁过来,晾晒一个冬天,来年耙细,才有好的收成。

那时我家没有耕牛。一头单犁独耙的耕牛要三四百元。我父亲去有牛之家干活儿,两天人力换一天牛力。尽管如此,我父母还是满心欢喜。这对他们来说,完全就是额外的馈赠。他们边干活儿边回忆我们的上一个故乡沟口,并以此证明迁徙是件多么英明的事。我从他们嘴里了解到了沟口的冬天:人们无所事事,蜷缩在墙角晒太阳;寒风顺地而来,空旷的土地呜呜哭。“水冷草枯啊,”我父亲说,“有力也没处使。”

像是为了证明父亲此言非虚。没过多久,就有人从沟口来到了阿尼卡。这是一对父子,我们在沟口时的邻居,他们披着羊毛擀制的披毡,脸蛋黑里透红,言语极尽谦卑,像是我父母逃离了那个苦寒之地,从糠箩跳进了米箩。他们到来,我父母自然是高兴的。离开沟口的这几年,他们已经攒下了太多的话要讲。旧邻讲沟口的生老病死,以及毫无指望的生活,语气低缓,意在博取同情;我父母则争相讲着阿尼卡的好,土地多,人烟稀,海拔低,或许能够出产甘蔗(事实证明不能)。旧邻频频点头,并顺势讲出了此行的目的——想来阿尼卡找点儿过年钱。这可让我父母犯了难,两人对望一眼,瞬间没了先前的底气。

“我们今天没从大路上来,”那个父亲悄声说,“我们是从山林里来的。”

“山林里站着的,哪里是树,分明就是钱啊。”那个年轻人激动得脸色通红,忍不住道出了更大的秘密,“我们的锯子已经藏在山里了。”

我父母又对望一眼,让我去找外婆玩。

那时应该是当月中旬。我起身走出院外,看见一轮大月亮。如果将天空倒挂过来,就是一个蓝色大海,如果这样,月亮就会变成一个漂浮在海上的金盆子。夜风吹来,松涛阵阵,像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赶来。

此后的几个夜晚,月亮一点点将自己埋进天空,最后变成了一根黄香蕉。想到香蕉,我又想到了耍蛇人。正是他给我吃的香蕉。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还会再见。

那对来自沟口的父子有点奇怪。他们白天用披毡裹了身子,睡在我家火塘边,到了下午的某个时刻,一骨碌爬起来,不洗脸,不说话,哈欠连天,只等天黑。我父亲的情形也差不多,萎靡不振,沉默不语。那间由牛圈改成的屋子像个大瓮,只有我弟弟哭泣时能够泛起回响。他们的样子让我想起山林里的猫头鹰。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天气越来越冷,似乎另一场雪就要到来。“要过年了啊,”外婆说,“过完年,你就四岁了。”那时我还不知道啥是过年,但凭空觉得那应该是个好玩的日子。

“要过年了哦,”我学着外婆的样子对母亲说,“过完年,我就四岁了。”

我看了看屋里,发现我父亲和沟口邻居都不见了。我问母亲,她说他们去江边了。金沙江流淌在距离阿尼卡几十公里外的两山之间,江边人种甘蔗,养蚕,那里是阿尼卡心中的天堂。姑娘们嫁到江边,就能长年吃上大米饭。

“他们去江边干啥?”

“小孩子家别多嘴多舌。”

我只能闭嘴。惹恼了母亲,她会动手的。我独自去到晒场上,站在那里能看到金沙江的上空。那时我太小了,还无法想象那个世界。但我相信,某天会有个人沿着山那边的红土路走来,从一个黑色小点变成高大的父亲。

这一天并不遥远,仅仅是两天以后。

当我父亲穿着一身新衣服,背着一个大麻袋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昏黄的太阳正一步步跌向夜的黑窟窿。我们在一天的最后一缕阳光中看见麻袋里的东西:衣服、鞋子、鞭炮、对联、红糖、花生、麦乳精……它们被掏出来,摆放在晒场上,围观的人全都瞪大了眼。爷爷的棉袄、外婆的湖绉帕子、母亲的衣服裤子白网鞋、我和弟弟从头换到脚再加两只玩具小青蛙、舅舅的整条香烟、小姨的雪花糕……一眨眼工夫,这些东西便到了它们的主人手上。接下来是迫不及待的试穿试用场景,变魔术一般,每个人都不一样了。

“你哪里来的钱啊?”我问父亲。

此言一出,欢乐的场面渐渐变味了。就像我们近距离看某样东西,看着看着就觉得不对劲了。我爷爷的脸前一秒还咧嘴笑着,当我突然问出这话,他慢慢收起笑意并把目光投向我父亲。所以在我看来,那一瞬间的爷爷像是蜡做的,被火烤了,脸上的笑容稀了。

我的脚步比母亲的巴掌晚一秒,她拍到了我的屁股上。不疼。我内心窃喜,比蚊子叮到还轻。而骂声却听得清楚:“你再多话把你舌头割了。”我伸了伸舌头,并且想象一下没有舌头的生活。没有舌头就不能说话吗?那阿尼卡的哑巴明明有舌头呀。看来,大人们的话也不一定都对。

确实如此。我母亲前一秒还在愤怒,后一秒就将东西搬进屋。大人们的脸上再次露出欣喜之色,我很高兴他们这么快就忘了我的无心之问。“要过年了,不高兴的事情别说。”爷爷以长者姿态一锤定音,让欢乐的气氛名正言顺地延续下去。

“过了年,我就四岁了。”

我又想起外婆的话,但绞尽脑汁也无法想象四岁会是什么样的日子。出生并不意味着内心明亮,记事才是。像是行走在一个隧道里,我在三岁那年走到洞口,看见了世界。那个世界叫阿尼卡。

包倬,1980年生于四川凉山,彝族。发表有长篇小说《青山隐》,出版有小说集《沉默》《十寻》《路边的西西弗斯》《风吹白云飘》等。曾获《长江文艺》双年奖、云南文学奖。现居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