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朔方》2023年第11期|周瑄璞:修在世间
来源:《朔方》2023年第11期 | 周瑄璞  2023年11月15日08:18

修在世间

借用一句网络用语: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是万万不敢相信哪。在西安市东郊某大企业门口的生活区,有一间小小的修理店,从早到晚异常繁忙,店主人朱语庆的身边身后总是围绕着几个人,门里门外跟着,买这订那,要这问那,好像他这里是个魔法小世界,与日常生活有关的什么小东小西都能变出来,无论是各种型号的螺丝、钉子、管子、接头,还是各种功率的灯管、插头、五金电料、水暖配件,千奇百怪的生活小零件,只要你说出名字,他都能在异常拥挤繁杂的小屋里准确找到。二十多平方米的屋子,四面墙全是货架,门后也安个小架子,上面挤满了各种小零件、日常用品,屋顶上躲开电风扇转动的势力范围,又挂着几个个头大分量轻的塑料家伙;卫生间里,安放一个小货架,密集放置各类不怕受潮的小货品;门外卷闸门与墙体之间五六厘米的空隙,也定制小货架,安放身姿轻盈修长的小物品、黏合剂、喷雾瓶;门边还有广告板,上书“封阳台”,这个业务不是他的,是替别人做广告;卷闸门如果拉下来,上面还有其他广告文字。总之,他的门面房里里外外没有丁点空闲地方,连做饭区域的水管、案板上方的空间都利用起来,侧身去那里取东西要努力把自己的身体拉长变细才行。

门外马路沿上,总是停着几辆正在修、等待修的电动车,还站着一两人在等待。朱语庆还经常被电话呼叫,到附近小区上门修理修补家庭生活所需的方方面面,真的是像广告里说的:除了感情,修复一切。小到配钥匙换锁,大到修理空调洗衣机抽油烟机电动车水暖管道,外加马桶及下水道疏通。

这个工作看起来不起眼,但是你离不了。在我家里,但凡是门把手、地砖缝、下水道、燃气灶、窗户台出了问题,夫妻俩会不约而同地说,给语庆打电话。

语庆一天至少要接几十个电话,预约时间,请他上门修理。他的手机通信录里有四千多人,除了少部分亲人朋友外,其余都是打过交道的附近居民。

我在他的店里坐着等待半个小时,采访无法开展,因为他腾不出时间跟我说话,连烧开水的空儿也没有。屋子里除了一个破烂短小的沙发,一个小桌子、小案子、小水池,其余全部都是各种货品,可怜的一点空地站三四个人都觉得拥挤,基本转不开身,不停地有人进来,进行各种各样的咨询、对话、买东西。小桌上有一个A4纸装订的大本子,横向正反两面使用,记录着各种需要去干的活儿、顾客预订东西的型号牌子等等。桌上还放着一套打开的成人高等教育考试卷子,是收废品的大爷送给他的,因为他要阅读上面的作文试卷,画出优美句子,吸收文章精华,归纳中心思想,总结心得体会。

我在现实生活中见过两个无比繁忙的人,一个是大作家贾平凹,再一个就是修理店老板朱语庆,他们虽然行业不同,社会地位不同,但都同样被人们热切地需要着,一个是精神,一个是物质;而在某种程度上,后者被需要的程度可能更强烈更急迫,因为没有他,你家里损坏了的东西就不能恢复使用,日常生活无法进行。

无奈,我只好先行告辞,他十分歉意地和我约定哪天晚上八点半下班后让我再过来。

我在两天后的一个夜里,带着我的小行李箱,再次来到门口搭了遮阳棚的朱师傅便民维修中心。这个行李箱使用多年,一切都好,只是拉杆柄上的两个小疙瘩其中一个弹不出来,致使拉杆有点松动歪斜,我借机让朱语庆修理一下。我俩坐在终于安静下来的小街路边,店铺门口,他将我的小箱子摊开,将拉杆拆卸下来,寻找原因。我从来没见到行李箱里面会有着怎样的构造,见他拆得放了一地,便问,你修过行李箱没?他说没有。我说,那你怎么能保证修好?他说,所有东西都是一个原理,咱打开来仔细看看找找。伴随着一个多小时的采访,他研究拉杆里面那个黄豆大小的塑料疙瘩,将弹簧看一看,润滑油滴一滴,穿进去试一试,不行又拆开,用砂纸打一打,锉刀磨一磨。我几次说,实在不行就算了,可能是塑料老化,一个小疙瘩不弹也不影响箱子使用。他仍然仔细研究,一个方法不行再用另一个办法,试了几次,其间换了几个工具,对着那颗小塑料疙瘩又是矬又是磨又是量,最终再穿进去,摁摁试试。好了,那个不知为何闹了罢工的小疙瘩灵活如初地能吐出来,可是拉杆插进箱子时方向反了,装好后才发现拉杆柄弧度朝外,再拆开抽出重装一次。嘿,灵活而稳定,就像新箱子一样好使。

其间他还先后接到三个电话。一个女人说,朱师傅,我是矿山路的,你让我买的线我买好了,你看明天能不能到家里来安装?他说,明天不行,有活儿,后天去吧。一个男人说,老朱,我家洗衣机出问题不排水了,你能不能来看看?他说,明天晚上八点你再打个电话,我下班后过去看看,活儿太多,我怕忘了。一个老太太说,小朱,你问问那个封阳台的,我家阳台墙上瓷砖掉下来,摔成两半了,他能不能来修一下?语庆说,修阳台的为一块砖跑一趟划不来,我会粘,后天早上八点到你家去。

天资聪慧

朱语庆是北乡杜曲镇人,生于1967年,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有三个姐妹。父亲过于本分老实,除了干农活没有别的所长,家里除了工分没有一点经济来源,比一般农户人家还要贫穷困难。语庆上学的时候,每学期十元左右的学费还要去借,经常是借几家才能凑齐。语庆说他从小动手能力强,对身边事物充满好奇,十三四岁便跟着大爷学会了编竹活,竹床躺椅之类的,他编好后让姐姐拿去卖钱,为家里挣得一点活钱,用于他在学校的花销。他在校睡的竹床,就是自己编的。他把家里的锁拆开、观察,然后再安装好,从此修锁技术无师自通。

每一学期都开学半个月了,老师还会在课堂上说,还有某些同学,这学期的学费没有交来。语庆低下头不敢吭气。他和姐姐学习都很好,因为家里没钱,姐姐早早辍学回乡劳动。“某些同学”的待遇,让语庆自尊心很受伤害,也不想再上学了。中考前半个月,他还在奔忙着去买竹竿,操心着回家编竹活。考试后,他连分数也没有去看,自动离开了校园。他深知没钱的难处,不愿让爸妈为自己操心;也知道上了高中不一定能就考上大学,他眼见同村一个大他两岁的伙伴,学习也很好,考上高中后,勉强上了半年,回家不上了。那个少年自己到亲戚家借钱交的学费,家里没钱供他买饭票上灶,母亲给他擀一些面条晒干,让他带到学校,等到灶上做完了饭,他用人家的锅和火煮面条。在这种环境下那个少年很自卑,学习成绩也不稳定,便自动离开学校回到家里,后来到新疆干活去了。农村里有不少优秀聪明的青少年,本来怀有远大志向,但极度的贫穷捆绑了他们的身心,局限了他们的视野,从而阻隔了通向远方的道路。语庆早早地看到这一点,打算用稚嫩的双手铺开自己的人生之路。

十五岁的语庆就这样早早地回家了,帮助家里干农活,从事竹编工作。小小年纪的他,比一些老工匠编得还要快还要好,跟着村里的大人到处跑着卖竹床,为家里挣几个活钱。

同一个生产队的伙伴,和语庆关系比较好,小时候成天一起玩耍,这人只上了二年级或三年级就辍学回家了。他先去北京,在建筑工地上干活,1984年收麦回家,对语庆说,跟他去北京转转,去干活吧。此时语庆除了竹编活外,找不到更好的事,便跟着同伴坐火车去了北京,在阜成门外建筑工地上干活。

那时农村青年还没有大量拥入城市,基本是老乡带老乡,形成某个工地上都是区域性人员的局面。建筑工地大量要人,这个老乡虽然没文化,但是出去得早,知道活儿咋干,在外有些根基。家乡青年除了本村的之外,也都人托人找到这个老乡想要跟他去北京挣钱,芝麻庄的谷子村的,姨家的孩子,姑家的儿子,表叔表舅的儿子,姑奶奶姨姥娘的孙子,他带出去了三四十个人,自己成为小工头。于是阜成门外这个工地,基本都是来自河南临颍的青年。他们大部分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竟然有许多人不识字,不会写信,那时候也没有电话,想跟家里联系只能写信,于是语庆成为帮他们写信的人。整个工地干活的就语庆文化程度最高,他的小才能很快显现出来,给大家派活儿记工分,工资每月一百四,其他工人一百二。

人多了不好管理,又都是十七八岁,半成年,没有任何知识,更谈不上法制观念,时不时把公家的东西偷出去,有的偷个铁锹,有的偷个榔头,拿到外面卖几个小钱,逮住的话就是罚款。干活之余,工地把他们集中起来天天开会,以防范偷盗行为。可其中一个胆大的还是顶风作案,偷了一盘电缆线,工地上把这个人和工头关了起来,要每人交五百元罚款。没想到这两人翻窗逃跑了,他们几十个成为无人领管的羊群,不知出路在哪儿。害怕工地上找他们要罚款,于是又跑了几个。一时间人心惶惶。

最后工地决定,小工头带来的这一帮人,一个都不要了,每人发一张火车票让回家去,工资也都没有。语庆就这样在北京待了两个月,又两手空空地回到家乡。好在这两个月里,每当休息日,他就到北京各地看看逛逛,增长见识,还跟着一个同村青年,每人花了五毛钱门票,用一整天时间好好参观了故宫。遗憾的是毛主席纪念堂那天没有开放,没能参观。

回到家乡的语庆又拾起了竹编手艺,编好了用架子车拉出去卖。

有一次,他和一个堂哥拉着各自编的竹床到外县去,在一个集市上,两人分开经营。几个地痞从他堂哥那里抬走一个竹床,说,他们一个的家就在这过道里,先回去试试,能用的话就出来给你钱,不能用的话抬出来还给你。堂哥答应,但总也等不来那几个人,两人卖完架子车上的竹床,便在巷口寻找等待,见那几人抬着竹床出来,不理堂哥,只对语庆说,这个竹床不好,不要了,把刚才给他的三十块钱还给他们。语庆解释说,这不是我的竹床,你也没有给过我钱。堂哥说,是我的竹床,你们刚才拿去没有给钱,现在看不上就还给我吧。但那几人只问语庆要钱,一时围上来很多人观看。语庆向大家说,这不是我的竹床,我俩竹床做工不一样,我的编得结实,砂纸打得细致光滑,弯头接口那里严丝合缝,最重要的是一个竹床腿的里面刻的有“Made in Linying Duqu”(临颍杜曲制造),不信你们看看。众人过来看那几人抬来的竹床,果真不像他说的那么做工细致,床腿上也找不到那一串英文。在众人的谴责下,那几人放下竹床走了。

竹床比别人做得细致结实其实没有什么窍门,只是愿意多出力气多费功夫、仔细打磨。因他的做工精良成色好,每次都能顺利卖出。

语庆二十岁那年,有人给他说媒,介绍邻村一名十九岁的叫爱芳的姑娘。这爱芳便是我嫂子的亲妹妹。双方一见之下也都同意,便订下了婚事。其实之前语庆上下学,经常从她家菜园边路过,相互看到过几眼,或许早已心下中意了。换手巾时语庆包了二十元钱给女方。家里的新房,是父亲和他一起用了好几年时间,用攒的上千块土坯烧的砖盖成的。结婚时聘礼九十元钱。我问语庆,为啥不给一百元凑个整数?他一笑说,十元钱能办好多事哩。主要是媳妇娘家爸妈人好也不挑这个理。就这样把媳妇娶回了家,语庆和我哥成为挑担或者叫连襟。

竹编做了几年,语庆意识到这是传统工艺,毕竟快要走到头了,便想学一些新的技艺。他天然地对各种器械好奇,又很爱钻研,动手动脑,便摸索着修理自行车、缝纫机、门锁。

当时杜曲有个农机厂,厂子倒闭后,语庆的二舅便将各种设备收到家里,自己办了个农机厂,车床铣床刨床都有。语庆便到这里干车工车床,学会了一些简单的修理。二舅利用这些设备,自己制作打麦机,做水泵配件。语庆在那里连学带干,外边谁有什么活儿了他就去给人家修理,比如打井机、脱粒机、带子锯,他都修过,还有方圆几里的架子车轴滑丝了,也来找他们修理。人家有电焊,没有螺纹,便拿来让语庆给他车螺纹,或者做一些配件。这样认识了一个在杜曲镇上修自行车的人,名叫金坤,当时有六十多岁,修了一辈子各种自行车。语庆那时候二十来岁,经常和他交流。金坤一有车轴就拿去让语庆给他加工,语庆的自行车坏了,便去找他修理,又向他请教修理的知识。金坤耐心给他指教车轴、链条的原理,又告诉他,你们年轻人学东西快,只要掌握了要领,给你一说就会了,往后闭着眼都会修。

语庆和爱芳婚后头胎生个女儿,二胎还是女儿。之后,开始躲计划生育,将老二放在孩子姥姥家,由姥姥带着。因为语庆是独子,按政策他这样的独子户允许生二胎。现在回望当年基本国策,在农村里其实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基层干部对村民还是比较关照的,口头整天喊着只生一胎,但大多还是两三胎,总之要让人家有个儿子。

三胎还是一个女孩,送了出去。语庆他妈每天跪在家里烧香,求菩萨给他家一个男孩儿吧。计划生育小分队时常来家里查问。语庆的大女儿圆圆至今还记得,她小的时候,被小分队叫到一个屋子里,逼到角落里问她:你是不是还有个妹妹?小孩子从小就被家里人教育得嘴巴很严,一口咬定没有妹妹,家里只有她一个小孩。

西安谋生

五年里生了三个女孩,语庆两口子决定到西安投奔爱芳的大姐和姐夫,也就是我的哥嫂。1993年秋天种罢麦,语庆两口子来到西安,先是在我嫂子的小店里住了几十天,晚上临时栖身,后在东郊的东小寨村和长乐坡租住。

初来城市,没有资金,不知自己能干什么,语庆便每天出去转转看看,想有个本钱小投资少的营生,就在东郊这一带游荡。他看到一个配钥匙的,那个机器就是个卧式的仿型小铣床,跟他曾经干过的农机里边的铣床一个原理,语庆便扎了五六百元的本钱,买了个配钥匙机和一些钥匙坯子,于来到西安的第二十二天在路边出摊配钥匙。头一天挣了二十多元钱,语庆很是开心,如果这样下去,每月能挣差不多六百元。那时候像我父亲单位这样的大企业职工每月工资也就是三百多。建筑工地的民工,大工一月一百八,一般工人一月也就是一百二到一百五,小工一月才几十块钱。

就这样语庆开始配钥匙。当然每天情况不一样,有多有少,最少的一天只挣了三元钱。语庆摆摊的位置刚好在一户人家的窗子外面,相互一问都是河南老乡。这位南阳姓习的老汉告诉他,你光弄这不中啊,得增加项目,买两个打气筒放这儿,也能增加一些收入。因为老汉的兄弟和侄子都是修自行车的,那时自行车特别多,每家都有好几辆,上下班时间满大街都是自行车的队伍。于是便有不少河南老乡来西安修自行车。语庆摆摊的家属区,短短一百多米的街道,两边修自行车的就有六个,每一个都有生意可做。

语庆买了两个气筒,打一次气一毛钱。有时候打气的人还让他修点小毛病。由于他在老家时的修理基础,慢慢接开修自行车的活,在实践中一点点提高技能。

当年春节回老家,语庆二舅问他在西安干啥,他说配钥匙带修自行车,只是干的人太多,竞争激烈,他的活儿比较少。二舅说你写个牌子:打气免费,这样就把顾客吸引过来了。过完年回到西安,语庆试着写了个纸板挂在摊位上。刚挂出三天,一个老头,也是修车子的老乡,走过来告诉他,你要是这样做,是不想在这里干了;你要真是为人民服务,你干啥都别收钱,一切免费。语庆知道自己坏了行规,便把牌子拿下来。老人接着教育他,你要干这,就得有个做生意的样子,人无我有,人有我全,人全我精。这个精不是你人精,而是你的手艺要精,人家干不了的,你能干,那才是最要紧的。语庆一听老人说得有道理,便不再使用这种雕虫小技。可是有顾客来问他,昨天还是打气免费,今儿个咋不见那个牌子了?语庆说,你自己打免费,我给你打收一毛钱。在这个过程中,语庆也悟出一些做生意和为人处世的道理,学会了在复杂的现实生活中怎样更好立身的本领。

随后街道办事处整理市容,把这个路段修车子的六个人统一划分区域,每人四米的摊位,挨着摆到一起。这样又给语庆提供了一个学习机会,自己没活儿的时候便全程观摩那些老手修补车子的过程,他偷学了不少关键知识。从前他不敢接复杂的活儿,比如梁撞歪了,叉子撞变形了,不知道怎么处理;后来在看的过程中慢慢看会了。开始人家活儿多他活儿少,眼见着挨边的鄢陵老乡每天都能挣五六十,而语庆连带配钥匙总是徘徊在三十上下。没活儿的时候他便细心观看,也时不时给人家递烟搭话示好,顺便询问请教。

六人当中五个都是河南人,许昌、鄢陵、洛阳、南阳的都有。同行是冤家,他们在表面的和气之下,其实也是暗自竞争,他们也不会真心教语庆。后来因为一件小事,鄢陵人和语庆成了好朋友。

有一天鄢陵人卖了一辆自行车,买主是语庆给介绍的。这个安徽人在西安东郊做豆腐,爱芳在他那里卖豆腐。语庆每天天不明就去他店里帮忙批发豆腐,店老板经语庆介绍从鄢陵老乡手里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却不知这个鄢陵人是从一个贼娃子手里低价买来的车子,他赚了一点钱又出手。第二天,警察的偏斗摩托车拉着一个戴手铐的青年前来指认。鄢陵老乡害了怕,告诉警察说,自行车这会儿让一个亲戚骑走了,一会儿回来就交给你。然后他赶忙过来低声问语庆,买车子的人在哪儿?你是不是认识他?语庆赶忙到安徽人那里说好话,自己垫钱退给人家,把自行车骑回来交给了警察。这样警察便不再追究鄢陵人倒卖贼车的责任。从此鄢陵老乡对语庆比较信任,两人成为忘年交。鄢陵老乡20世纪50年代就到西安来修车,一身的本领,愿意教给他一些修理要领和软技术,比如校叉子、校车梁、校车把这些一般人不会的不在意的细活,他都教给语庆。再加上语庆自己慢慢琢磨,手艺渐长,活儿也干得越来越好。

由于语庆手艺好,收费合理,周围的人都来找他。大城市里到底文明程度高一些,人们对语庆比较友好,他倒也再没有受过什么欺负。居民们亲切称呼他小朱。习老汉的老伴心地善良,语庆冬天腰疼,老人给他做了个棉垫护腰;家里有好吃的,也隔窗递出给他。

有一些来修自行车的人问他,会不会修洗衣机?问的人多了,他说,可以上门试试。那时的单缸洗衣机、双缸洗衣机功能少,结构也很简单,基本都是线断了,或者哪里卡住了,人们也不懂只当是机器坏了。他研究洗衣机,初步看出一些门道,其实这都是中学物理课上学到的知识,他试着动手,竟然给修好了。小小成功使他尝到了甜头,于是他又买来相关修理的书本进一步钻研学习。

其间爱芳在西安还引产了一个成形的女孩,很是遭罪。爱芳怀第五胎的时候,B超查出是个男孩,便回老家买准生证。农村里有相关政策,像语庆这样的独子户,生过头胎五年之后,可以发放二胎准生证。这种准生证每个村上只有少量,按说是免费发放,但因为求大于供,便需拿钱买,一开始是二百、五百,后来一千、两千,一路涨到了20世纪末的五千元。二人用在西安干了几年攒下的钱,回村买了一个二胎准生证,1997年生下宝贝儿子,治好了全家人的心病。1998年,刚好赶上村里重新分地调地,他们有证有人,手续合法,爱芳抱着儿子回到老家,为儿子分得了土地。然后把儿子放在家里由婆婆照看,她又来到西安,跟语庆一起在城市里挣辛苦钱。

有儿有女的日子,虽然艰辛,但夫妻恩爱,吃苦耐劳,挣的钱寄回家里,供几个孩子生活。

女儿到了上学年纪,爱芳回到老家,在县上租房居住,让两个女儿就读于全县最好的小学,照顾她们的生活起居。

语庆在西安,配钥匙加修车,每个月收入一千多元,除了交房租和吃简单的饭食,全部打回家里。就这也几乎不够家里的花销,总是钱还没有到手,家里已经断顿,父亲生病还需吃药。语庆恨不得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干活、修理。晚上躺下睡觉之前,还要再看几页修理方面的书,如果能从收废品的大爷那里得到一本文学书籍,他也会熬夜读完。顾客送来的东西,报修的家用电器,他拆开来仔细研究,边学边练,直到修好才算罢休。

2000年,语庆搬到一家大企业的厂区南门,住在我姐姐家旁边一个奇异的小房子里。当时我姐一家住在一座二层家属楼的一楼东头,家属楼东边是一所小学的教学楼,两座楼中间有个一米宽十一米长的窄道,上面头顶是学校的廊厦,不进风雨。我姐本想将这里临着马路的后面封起当杂物间,一想语庆一个人花钱租房,便问他愿不愿意住在这里。语庆为了省钱,便搬来居住。将我姐家门旁边封起来,在临街安门成为他的住房。我姐让他从她家扯了电通了水,替他承担水电费,他每月给我姐五十元钱,基本也就是免费居住。因为这里在厂区门口,人流量更大,他便在家门口摆摊。于是他的战场从家属区转到了厂区门口。此时他的修车技术已经练得比当时相邻的那几个人都好,又换了更为人多的路段,生意比以前更加繁忙。姐姐和一些邻居时常做了好吃的给他端上一碗,他和附近居民相处得很是融洽。

语庆为人实诚,总为顾客着想,能修则修,从不鼓动顾客换零部件,那些自行车轴、脚蹬子,其实只是滑丝了,或者磨毛了带不动,一般修车的都给顾客说,你得换一个新的。但是语庆有板牙有丝锥,简单地一套一过便可以骑了。这样一来,他有了很多回头客,那些在别处被告知“得换一个”的人,都把车子推来让他修理。

有一次一个人的车子上的泥瓦螺丝断了,去两个修车点,人家都要他换一个泥瓦当板。那人不甘心,经路人指引来找语庆,语庆给他换个新螺丝,只收了他三元钱。

有一个骑摩托的来补胎,看他这里能取断丝,他说自己摩托车排烟筒的螺丝断到发动机壳上了,取不出来,新螺丝也安不上,问语庆能不能给取出。语庆说可以。他问需要多少钱。语庆说你这个麻烦一点,得十元钱。那人说我给你三十,你给我取出来。那时候还没有电钻,是手摇钻。语庆将断处先钻出来,再取出来。

那人付钱后说,你知道吗?我去摩托修理店,人家说叫我换发动机,得花好几百;又去找机械加工的,人家说最少得要一百元钱。语庆说,这其实是个挺简单的技术,就叫取断丝。语庆遇到这种情况都能用最节约成本的方法解决问题,并且要钱不黑不贪,于是来找他的人越来越多。

语庆是个爱钻研的人,看到什么机件总想了解它的原理。他经常去小东门里的市场上转悠。这里最早叫鬼市,天明之前经营交易,天亮之后撤离,有很多渠道和来路明或不明的千奇百怪的东西,新品或者二手都有,卖家急于出手,售价都较便宜。后来市场习俗沿袭下来,相当于西方的跳蚤市场,从早到晚都有经营,语庆在那里买到了好几样自己需要的工具。

那次遇到一个女的,报纸卷着一个卡尺,要价八十,问语庆要不要。当时市面上一个卡尺售价一百二,语庆说没带那么多钱,要不成。当时语庆只带二十元钱,想买点小东西。走了一会儿,那女人在后面喊他,说五十块给你吧。语庆说我真的只有二十块钱。女人说太少了不能卖。语庆说我也没想要啊。过一会儿那女人在身后又喊,算了二十给你吧,留在我家里没一点用。语庆将这个八九成新的卡尺买了来,一直到现在还用着。它的用处非常之多,可以量各类钢珠的直径,他所使用的钢珠能精确到二十微毫米的差别,这样便减少钢珠磨损。

顾客多了,啥人都有,有修好车子不想给钱的,说试试修得怎么样,骑上就跑了;也有人半偷半抢,趁他不注意,就骑走修好的自行车。那几年没有摄像头,社会治安也比较乱,贼娃子多,语庆眼看着他们骑走车子却不能去撵,一个是撵不上,再一个不知他们的同伙出啥幺蛾子,摊位上还有正在修的车子和一堆东西,只好眼睁睁看着人家骑走了。这些损失都得语庆来负担,和车主协商作价赔钱。

业精于勤,这话适用于各个行业。修理自行车的学问也很大,不同的人修出的效果也是不同。语庆为人实诚,回头客非常多,一个传一个,周边人们都对他非常信任,他的活儿每天从早到晚干不完。

手里有了一点钱,2003年,语庆想重新盖家里的房子,他设计成城里单元房的样子,四室一厅,厨房卫生间要盖在屋子里。这下真是捅了马蜂窝。农村千百年来,从没有把厕所盖到屋里的,在他们眼里厕所是多么污秽的东西,怎么能修在屋里?人们都是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专门修建一个厕所,厨房也都是单独的一间屋子。厨房进堂屋倒是罢了,厕所进屋万万不可,亲戚们一致反对,全村人看他笑话,大舅哥和二姐夫亲自跑来指责,说他糟蹋钱,瞎胡整。语庆坚持自己的想法。他在城市里已经十年,见惯了城里人的单元房,干净整洁,文明方便,为什么农村不能借鉴呢?他一意孤行,成为乡村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卫生间入户,就得有上下水,他自己设置走水管道,总之坚持给屋里建造卫生间,只为了家里人洗浴和夜间方便。他建起的这个跟大家不一样的四室一厅成为全村景观,很多人怀着复杂的心情前来参观,又羡慕又嘲笑,风凉话说了好久。语庆这一“壮举”领先于乡村风尚十余载,直到近些年,农村人才慢慢给屋里修建卫生间,而语庆他家已使用了二十年。

2004年7月,厂门口盖了一溜门面房对外出租,语庆租了一间,从事综合修理,外加配钥匙,又买来冰柜卖冷饮。从此他安定下来,不再路边摆摊了。他将门面房隔出能塞下一张床的里间位置,安家于此。他一个人,每天从清晨到半夜,除了吃饭睡觉,总是手脚不停。他的事业从这里开始慢慢稳定住了。

我姐家的房子需要拆迁,语庆住了几年的那个窄道道小窝也随之消失,那里要建新小区,来了很多外地农民工。语庆看准商机,在门面房里又挤出空间,安了四部电话,办起了话吧,一部电话每月能挣八百元。在世纪初的那几年,仅话吧就月收入三千多。语庆几摊子忙活,迎接各样需求的顾客,他独自一人每天十五六个小时地忙碌着,天天数钱再累也开心。

新世纪之后,开始出现了电动车、摩托车,语庆意识到自行车时代可能快要结束,就开始钻研电动车技术。2007年电动车大量上市,那时候都还是用的刷电机,现在看来很不先进,但在老百姓的出行史上,是一次大的提升和革新。

电动车技术培训班也应运而生,有几个河南郑州的、山东泰安的人,来附近小区里租房设了办事处,开办培训班,一期学七天,学费一万元(附赠全套修理设备),从电动车的电瓶原理、工作程序、电机结构、维修知识,进行详细系统的分析与讲解。慕名而来学习的人很多,山西的甘肃的宁夏的都来听课。外地来的人们到语庆这里打问培训班详细地点,语庆将来人带到小区里面找到单元楼上。经他带进去的都有一二十个,他自称是培训班的门迎,后来干脆将培训部的招生信息及电话立在他小店门口。于是培训班给他优惠两千元,他交了八千学费,也进行了七天的正规培训,摸清了电动车的所有原理,得到那一套设备和一个培训证书。

语庆在西安挣钱,爱芳在老家县上陪孩子就读。孩子们度过愉快轻松的童年,再也不用承受语庆小时候交不起学费的困苦了。

突遭变故

家里房子盖好之后,儿子也到了入学年龄。为了帮助照看繁忙的生意,也为了儿子能够在西安上学,爱芳带着儿子到西安来,留下两个女儿在老家县城上学,交由爱芳的妹妹看管。

2006年五一前后,语庆的母亲过六十六生日。在临颍,老人的六十六很重要。语庆忙着挣钱不舍得离开,爱芳带着钱和礼物,专门回到老家,为婆婆祝寿。她从西安回到杜曲的家里,不顾旅途劳顿,一个人在院子和厨房忙碌,择菜做饭刷盘子洗碗,连饭都吃不上,只让亲戚们在屋里吃喝。这是一个主妇和媳妇的本能与职责。

午饭后,爱芳坚持要送圆圆去学校,路上要带圆圆买衣服、买东西。圆圆说自己啥都不想要,其实是不想让妈妈花钱,但十几岁的孩子不会表达,只用抗拒和冷脸对着妈妈。爱芳是一个憨厚温柔的女人,她很珍惜这半天时光,耐心地跟在女儿身边,一直送圆圆进了宿舍,把她的床铺整理好才离去。她走出校门后圆圆站在宿舍窗台一直目送妈妈离开,莫名地放声哭了一场。

在家只待了几天的爱芳又匆匆回到西安。7月5日上午,她骑着电动车外出买菜,被一辆大卡车撞倒,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爱芳只活了三十八岁,当时最大的孩子圆圆十七岁,最小的孩子宝贝儿子只有九岁。而原计划,圆圆和妹妹7月6日要去西安过暑假,和父母弟弟团聚。

那一年开学,圆圆上了高三,情绪极不稳定,时常处于懊恼恍惚之中。妈妈活着时候,她经常在夜里用学校门外路边的公用电话打给妈妈,说话,撒娇,要钱。这个黑色暑假结束的开学之后,她说连续几个夜晚她在从前通话的时间路过那个电话亭,电话铃声便会响起,她走过去接听,那边没有人说话。

那一年里我偶尔也会在半夜收到圆圆的短信:姑姑,我想我妈。高考时圆圆只考上了一个专科学校,并且和已经再婚的父亲不时因学费、花销等问题产生矛盾。

爱芳去世之后两年内,语庆开始重新择偶,他一个人无法带大三个孩子,支撑这一摊子。虽然孩子们不愿有一个后妈,但生活的现实是,语庆一边陷于对爱芳的无限思念之中(觉得爱芳跟自己受了很多的苦,眼看日子好了,她却不在了),一边跟别人介绍的女人见面。因为周围居民都很喜欢他,大婶大妈们热心给他介绍对象。语庆先后接触过几个,女方见到他的人,看到他的生意,也都很是愿意,但听到三个孩子的情况,便退缩了。几经周折在老家本村附近找了一个离婚的女人,名字里也有一个“芳”字,叫又芳。

又芳很快来到西安,成为语庆的帮手。两人先前都有孩子,这样组成的家庭,势必在经济、情感方面有这样那样的不快。孩子们明显感到和爸爸难以沟通,语庆也觉得孩子们不听话了,父女之间不再像从前那样亲了。

语庆更忙更累了。又芳善良宽容,聪明能干,孝敬婆婆,用一颗爱心对待语庆的几个孩子。经历了几年磨合,孩子们慢慢接受了她,店铺周围居民也接受了她。

有一位漯河老乡,在东郊某处开缝纫铺。有一次缝纫机出了故障,叫语庆去修理。语庆去看后,是大轴坏了,需要更换,现在这种大轴很不好配,要到处去找,可老乡接了一批缝纫活儿,得保证按期交工,又芳便把自己的缝纫机让她拉去使用。老乡用后说,你的缝纫机很好使,说个价卖给我吧。又芳说,咱是老乡,卖什么卖,就送给你吧,我们今后有需要做的活儿,到你那里去做。此举让老乡非常感动,从此成为时常走动的朋友,给他们介绍了很多活儿,在他们买商品房钱不够时,还给他们借了钱。

语庆又芳二人,除了修理店之外,还尝试过与人合伙开酒店。后来经营几年,合作双方产生矛盾,以失败而告终。

语庆现在雇佣一个亲戚做帮手,管吃管住,每月给小伙子开五千元工资。一个小店,三人忙碌,却还是没有停下来歇息的时候。我第二次约时间采访。又芳说,咱们到幸福林带去说吧,若在这里,总是有人要来。最后想了一个办法,我和语庆坐在修理店的马路对面。夜里九点多小店里还是人头攒动,出出进进,又芳和那个年轻人在忙碌。

配钥匙、修车摊、修理店,风风雨雨,时光流转,来西安三十年,语庆也见证着这座城市的变化,对东郊这里的大厂生活很是熟悉,厂区门口是我家从前住过的地方,那个大坡,那些邻居,以及从大周来西安谋生的人,宗芝叔、麻圈哥、春田哥、同才爷……他和我一样,跟他们都是熟人,对过往一切保留着清晰的印象。

前几年经济情况稍微好了一些,两个女儿毕业有了工作,不再花他的钱,他便在距此几公里的地方挤挤凑凑按揭买了一套单元房,每天上下班骑电动车单趟要跑十来分钟。

好在现在三个孩子都工作了,语庆再没啥负担,身材开始发福,两鬓头发灰白,当年初来西安的那个小伙子成为一个中年大叔。

又芳为人热情,乐观开朗,明理大度,总是面带笑容,对孩子和婆婆都很真诚,家庭关系处理得融洽,和附近居民也处得很好。小店门口坐着的那些女人,也并不都是来修理东西的,还有人是跟又芳拉话谝闲的。从早到晚,小店内外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语庆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经常是吃饭都没时间。

语庆交了很多朋友,有来西安谋生的老乡,也有西安当地人。南阳老习已经去世,他的老伴儿九十多岁,前几天扶着小推车来看语庆。老人这次专程而来,只是想看看当年的小朱是否还在这儿干着,对他说,看到你一切都好,她就放心了。

无论经营什么,配钥匙一直都跟随着语庆,房门和钥匙更新换代,锁的进化形式多样,结构也越来越复杂,小车床始终摆在门口,每天都有人来配钥匙,还有人请他去开锁。新式防盗门的钥匙许多地方不能配,丢失之后,只能换锁。因为语庆干过机床,便能应对现在最新式的防盗门钥匙,他可以做到四个曲线成型,这都是他曾经干过的铣床上的一种。

在西安三十年,全家里外上下所有花销,都是语庆的一双手挣出来的。如今,他也五十多岁了,手里有了一点存款活钱。他说,如果母亲身体好着,他会干到六十多岁;母亲身体一旦不好,他随时做好回家的准备,西安的房子留给儿子,反正他和又芳将来老了是要回老家的,他做梦都想回家。他在老家花四万多元盖的房子,牢固结实,宽大明亮,他亲自设计的四室一厅,厨卫完备。近几年他每次回去,都改造装修一点、拾掇一点,盖了小东屋,修了后花园,安了摄像头。千里之外的语庆每天都要点开看看,看到母亲的身影,看到院子里的瓜果蔬菜,见到树荫移动,他内心温暖安宁,想象着夫妻二人回乡养老的日子。而这,是他三十年来在城市辛苦打拼挣来的。

【作者简介:周瑄璞,女,7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多部,中短篇小说集《曼琴的四月》《骊歌》《故障》《房东》《隐藏的力量》,纪实文学《像土地一样寂静》等。获中国女性文学奖、柳青文学奖、长篇小说年度金榜特别推荐、《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