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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原创版》2023年第11期|孙睿:抠绿大师Ⅱ·陨石
来源:《小说月报·原创版》2023年第11期 | 孙睿  2023年10月25日08:55

1

刚说睡会儿觉,门铃响了。我看了眼手机,十二点半,主要是看看错没错过老板的信息,如果有人约他看棚,他会通知我,并告诉我接待规格。

没有老板的留言和来电,看来按门铃的人没跟老板约过,应该是临时起意过来的,这种人跟逛商场只是为了试试尺码,然后回去从网上买最便宜的那类人没什么区别。我刚吃完午饭,正犯困,决定不去开门。当院里没人,他按够了就会走,我需要瓷瓷实实睡上一觉。

以前这里是一处荒地,被我们老板包下,围成一片大院子,搭出几个摄影棚,还盖了一条七拐八拐的胡同,搞成影视拍摄基地,接待剧组。这两年大环境不好,剧组数量骤减,这里也冷清了,用不到那么多人,老板就打发掉除我以外的其他人,剩下我在院里跟那些用作影视道具的鸭鹅牛狗做伴——每天我还得喂它们。

昨天有个网大剧组在这儿拍到凌晨,清完场都快四点了,我送走他们,锁上院门倒头便睡;没睡多一会儿,被蚊子咬醒,不止一只,打不干净,索性坐起来,在手机上买蚊香和驱蚊液。不到七点下完单,送货尚早,也没再睡,煮了一包方便面。各种不舒服的早上,我都会吃一碗面,卧不卧鸡蛋视心情而定,这次卧了。

面吃完开始干活,给老板做请柬。他儿子两个月后结婚,让我做个带背景图的邀请函。他把我留下看守这个院子,也是看上我这点,能文能武不拒绝吃苦。本来一开始我就在他公司的制作部上班,除了提供影视拍摄的硬件,公司业务也包括制作,先从小片儿起步,比如街道办的普法宣传片,或幼儿园的招生展示片。现在大家效益都不好,没闲钱拍片儿了,哪怕是小片儿,于是公司无片可制,我也顺势转了岗。老板说,都是暂时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相信未来”。

请柬图做好,收了下单的快递,我弄了个牛腩西红柿,蒸一锅米饭,吃饱出去喂完那些道具牲禽,正要睡,门铃就响了。响了两遍,我没管它,在床上躺下,估摸再响两次,人就该走了。可响了得有四五遍,还在响着,不得不去看看了。

我爬起来,摘掉对讲,“谁?”对方答:“来看看科技棚。”我们这儿有六个棚,科技棚是其中之一,还有生活棚,也就是各种居室棚、酒吧餐厅棚、医院棚、法院棚和办公室棚,一般的影视剧故事都发生在这些场景里。知道有科技棚,说明有备而来。在行业通缩的现实下,顾客更是上帝,我在对讲里说:“您稍等。”

一名男子戴着口罩,立在门外,肩上挎着帆布包。

“以前来过?”我边开门边问。

“俩月前跟着一个导演来看过。”男子半侧着脸说,注意力还在他面前那条唯一通往我们这里的路上。

说的是哪个导演我也对不上号,不重要。我拉开门,迈到门外,冲他注视的方向看了看,光秃秃的一条柏油路上空荡荡,又回过头往后看,同样如此。路是今年村里刚修好的,树还没来得及种。

门口没停着他的车,我问他怎么来的,他说打车。特意打车来,这单活儿十拿九稳,我把他让进院里,掏出烟:“您是制片?”他摆摆手:“谢谢,不会。”说想用一下科技棚。我问是再看看吗?他说上次看过了,心里有数,现在想用一下。我一下蒙了,问:“怎么个用法?”

我们这里提前置景也是收费的,连同置完景后的拍摄时长,要一起计算费用的,这些他都没问,也没带人来,一个人就说要用,连掌机员都没有,关键是也没看见摄影机。我对他是不是真用存疑。他却迫不及待又问出一个问题:“你们这儿能抠绿吗?”

为了不耽误睡觉的时间,我说,只要有费用,什么都能做。他问连拍带抠绿,得多少钱?说完又望向门外,略带慌张。我直接问他,你是干这行的吗?得看怎么拍,用什么机器,拍多久,抠多少。他的口罩一直没摘,说他是编剧,就想现在拿手机自拍一段,片长最多三五分钟,然后我们在后期帮他把窗外变成星空或银河系之类的就行了。我们这座科技棚,搭成了太空飞船的内部结构,曾有科幻网剧和太空员指定牛奶的广告来这儿拍过,飞船的窗口都贴着绿布,拍完后期人员会把那些绿色抠掉——电脑最容易识别出绿色——然后贴上导演想用的宇宙背景。每个剧组这么干的时候都力图逼真,在远近景的虚实、窗内外光影比的设计上颇费工夫,技术人员多达数十人,没有像他这样拿个手机说拍就拍的。我索性说,手机自拍也得收费,拍之前先付一半,拍完支付另一半棚费,如果后期抠绿交给我们做,开干之前也要给预付。

他掏出手机,问棚多少钱?我说三万一天,拍半天也按一天算。他说拍一个小时呢,我说提前布置也算时间,他说不用布置,里面有什么道具陈设就用什么。我说那也得算半天,一万五。他问抠绿怎么收费,我说看镜头量。他说就是自拍的时候,如果扫到窗口了,就把窗外做上,给孩子看的,不用弄特细。我说那也得一万。他说片长不超过五分钟,尽量少带到窗口,减少合成的工作量,总共两万吧,现在转给你。

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我掏出手机,调出收款码,真伪一试便知。

2

我们搭的太空舱分成三个区域,中段是一个综合厅,具体干什么用,视剧本的需要,昨天那个网大把这里当成太空拳击场,给中央加了个拳击台,两派人物在此过招,每出一拳,飞船随之摇摆,挺有想象力。现在拳击台被撤走,显得有点儿空,还有些日用家具堆在角落,明天派车来拉。这个空间的两侧设有楼梯,通往二楼,仿佛上面别有洞天,其实楼梯就是个摆设,压根儿没二楼。把边儿的两个空间,一个是狭长的飞船通道,用这里取景的广告剧组尤其多,贴合大家对飞船的想象,空间封闭,易于做光效。另一个是环状空间,也是三组区域里最大的,真的有二楼,可以吊威亚,飞上飞下——万有引力定律在有些剧组那里不成立,他们就是敢让人物在太空里飞檐走壁。

这么搭建没什么设计道理,就是根据常见的影视大片里太空飞船的样子大体一搭,比较俗套,能满足常规拍摄要求,让剧组各取所需。

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这个棚,他问我哪边是飞船的船头?问完自己又说,也无所谓,飞船应该两头儿都能飞。我说随你怎么飞,到时候我让窗外的行星显得在往后走就行。

我把手机上别的组在这儿拍完做好的样片给他看,供他参考,一共十多条视频。他真心诚意,我也服务到位,刚才他把两万一笔都转给了我。视频只看了两条他就不看了,让我帮他把综合厅角落里的家具抬出来,给环境陈设一下。我说我可以叫两个专门干这活儿的人过来,拍完还能帮着收拾,半天每人给两百就行,等人来的时间不计入棚时。我觉得他花两万那么痛快,不会在意这四百的。他说不用了,选几件轻便家具,简单布置布置就行了。说完自己动手去搬,我也只好去帮他。

倒也没太费力,摆出五六件家具,有点儿家庭气氛了,他站在原地左看右看盘算了盘算,说先这样,走戏试试。说着掏出手机,调出自拍模式,正上方三十度冲着自己举着,边走边看效果。我在一旁问他全程都这么拍吗?他说对,自拍,显得真实。我说,这样晃来晃去,镜头不稳,后期抠绿不好做,增加工作量。他把手机往下扣了扣,说这样能避开窗口,除了必须展示窗外的时候,他会尽量躲着窗口。然后问我,如果想给画面里再添上一个人,可以做到吧,简单露下脸就行。我说哪怕是简单入下画再出画,也是动态的,比给窗外加银河宇宙那种空镜要难,首先得有这个人的动态素材。他说有,给我看他手机里的视频。都是同一个孩子和同一个女人玩耍的视频,孩子从摇晃着走路到在草地上奔跑,明显看出成长,也能看出女人的变化,不是变老,是脸部线条愈加清朗,多出阅历感,当然也算是一种变老。

他说,从这里抠出一段这个大人的动作,加到现在这个环境中,没问题吧?我问用配合你现在的画面内容吗?他说得配合,显得是发生在一个时空里。我说,抠可以,但不一定能匹配上,这人的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真抠出来用的话,也得在你拍的画面里,安排一个吸引她注意力的元素,才显得不假。他说,那要是凭空合成出一个人呢,然后贴上这女人的脸,电影里那些妖魔和外太空生物不就是无中生有出来的吗?我说那需要3D建模,费用就高了,贵得不是一星半点儿。我大专就是学这个的,虽然没干过这方面的大片儿,原理都懂。他说他看有的半人半魔的形象也像是真人演的,不是彻头彻尾合成的。我说没错,有真人来演这事儿就好办得多,真人会穿上一身绿色的紧身衣,从头到脚,只露出眼睛看路鼻子呼吸嘴巴说话,相当于全身裹着绿色的泳装和泳帽,还要在这片绿中贴上点,方便在电脑上做轨迹跟踪,然后按照造型设计,替换上相应的服饰或非人类的身体,以及发光的眼睛或烂掉的半张脸。换成另一个人的脸当然也没问题,现在软件的功能越来越强大,AI换脸甚至可以一键完成,但前提是得真有一个人拍摄时出现在那里,完成剧情所需的基础动作。

这种绿色紧身衣你们这儿有吗?他问。我说,肯定是有,我们这儿提供全流程服务。他说,那就找这么个人来拍。我说,这是单独收费的。他问得多少钱,我说套着紧身衣,还得按要求做动作,最少五百一天,哪怕就拍半个小时,来一趟就得五百,后期费用也得跟着涨。涨多少?他问。我说,那要看人物出现在画面里的时长了。他说,不超过十秒,也不用特逼真。我说只是简单替上日常衣服,贴上脸,至少两千。

他立即调出两千五百块的付款码让我扫。我说别着急,得看看能不能找到人来演。因为干这个不露脸,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干,本质上是一种幕后,再加上我们这个基地在郊区,尚未通地铁,城里赶来不堵车也要一个小时,往返费另议。一连打了三个电话,一个没接;一个接了,说正拍着呢,今天来不了;第三个说不干这行了。

挂了电话,我说,不好办,没人。他说要不您受累,亲自上阵。说着把付款码的数额变成三千。我说不是钱的事儿,关键是我不是干这个的,各人有各人的生存之道。他看出我的坚持,不再强求,问了一个技术问题,说如果他自己来演这个穿绿衣服的人行不行,拍两遍,第一遍举着手机自拍,第二遍是同角度拍摄——需要我帮他拿着手机拍一下——他再换上绿衣服,出现在相应的位置,完成第二个人的动作,然后把他这遍的身形抠下来,合上女人的衣服和她的脸;他有女人各个角度的照片,大概其能让脸的方向和做出的动作显得不假就行,最后把组合好的新人物插入到第一遍的视频中,就等于画面上有了两个人。

我想象着那种效果,以及是否可行。他显出急迫,说如果一时半会儿没有更好的办法,“就这样搞吧!”我大概知道他的需求和标准了,去取紧身绿衣。

他站在那片通道区域,用手机对着自己,准备开拍。我站到他面前不远的地方,不会穿帮,第二遍拍他的时候我也能大概给到同样的机位和角度。

我保持安静,他开始了,摁下拍摄键。

“看,豆豆,我在哪里?对啦,宇宙飞船上!”他说着走到一扇挂着绿布的舷窗前——未来的视频上从这里向外望去,能看到辽阔的宇宙——指着某个方向说,“看,那是地球,我们和你的位置关系,就是现在你看到的这样,咱们离得越来越远了。”他的手指敲打着绿布,我知道,后期需要在这里加个地球。

然后他换了个位置,避开窗口,继续对着手机说:“我和妈妈突然接到出差任务,来不及去幼儿园跟你告别,我们会暂时在太空里住一段时间,就像你在电视里看到的宇航员叔叔阿姨那样,吃饭睡觉都在这个太空舱里,这是派给我和妈妈的工作。”

我随着他倒退,他一步步往前,“来,让妈妈跟你打个招呼,妈妈呢,快过来,让豆豆看你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从他的话语里听到一丝哭腔。

我好像看到他的手在抖,他停止拍摄,垂下举着手机的胳膊,调出刚刚拍摄的画面,看回放。他低着头说:“你给看看,哪儿需要改进。”

我凑过去,感到他身上涌动着一股奇怪的能量场,强大悍猛,似乎真有什么被喷发出来,一下下撞到我的身上。我看着视频,控制着呼吸,不敢也不想干扰到他。可能是我在疑神疑鬼。

视频看到结尾处,他说:“这块,我说话的时候,插一个孩子妈妈进画打招呼的画面,打完就可以出画了,我一会儿套上绿衣服来一遍妈妈的动作。”

我给他建议,行是行,但是他说完话的时候,不能立即关机,需要举着手机,留出妈妈在后景入画出画的时间,他这时候还在镜头的前景,如果表情能呼应上后景人物的动作,效果会更好。

于是又来了一遍,还是刚才那些内容。说完差不多同样的话,他没有放下手机,保持冲着镜头的微笑,并稍稍侧扭了下头。我猜那应该是在给此时入画和孩子打招呼的妈妈在画面上留出更多位置。持续了五六秒,他收起笑容,对着手机说:“妈妈又在做PPT,让她忙去吧,爸爸继续给你介绍飞船。”说完这句话,关掉了录像。

我记住他所在的这个位置,一会儿拍他我也站这儿,保持距离和角度跟他刚才大体一致。

然后他套上了绿衣服,线条消瘦,紧身衣让身形毕露。第一次穿这个衣服的人都会很兴奋,就穿在身上的感受议论不停,他没有表现出来,穿好就拍。我站在他刚才的位置,举着手机,开始录像。

他在画面纵深的后景入画,左手捧着从帆布包里拿出的笔记本电脑,右手在键盘上敲打,抬起头冲着拍摄的手机挥手微笑,便做出很忙的样子,继续低头敲打键盘。虽然会被替换掉脸,他还是做出全神贯注状,保持了两三秒——应该是在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妈妈又在做PPT,让她忙去吧,爸爸继续给你介绍飞船”之后——又昂头冲镜头摆摆手,便退出画面。我也暂停了录制。

他放下用作道具的笔记本,问我拍的能跟他拍的那条画面合上吗?我说差不多,让他看看。他说不用了,往下拍。然后去脱绿衣服,脱着脱着,他突然问我,在太空舱里走路,是不是应该一跳一跳的,引力小了,行进姿态随之改变。我说当然,但是你能演出那种效果吗?他问,别的片子里是怎么做到的?我说那都吊威亚了,演员身上拴着绳子,上面挂着滑轮,旁边有人一拽绳子,人就飞起来,显得脱离了地心引力。他想了想说,那算了,孩子也未必知道引力的事儿。

他换回自己的衣服,继续往下拍。还是边拍边移动,冲着镜头讲话,为孩子展示着飞船丰富的内部空间和窗外世界——现在那里还是一片片绿色,我会结合他所说,在那些位置上做出轨迹复杂、命数叵测的行星。

3

他说,豆豆你知道我和妈妈这次来太空的任务是什么吗?是维持行星们在运转中不要发生碰撞,相当于太空里的交警。每个行星都有自己的运转轨道,大多数时候它们不会相撞,但个别时候,比如受到一股奇怪力量的吸引——大海涨潮就是因为地球外部天体引力的干扰——有的行星会脱离原来的轨道,跑到别的行星轨道上,跟那里的行星发生碰撞。碰撞的力量特别大,两个星球都会完蛋,变成无数的小碎石块。咱家不是有块陨石吗,暑假带你去新疆玩的时候咱们买的,那就是星体的碎片,落到地球上,被人捡到。没想到吧,陨石听起来很神奇,其实就是星球和星球撞车后的爆炸残骸,知道了这些,你是不是希望宇宙里少些陨石才好?

他说,有时候,大家会流行一种情绪和论调——赶紧毁灭吧!豆豆,你看看窗外,这么美,多辽阔,值得我们活下去,所以不要悲观,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多难,都不要放弃,不要想着去制造爆炸。我和妈妈就是来负责疏通太空的交通的,如果有星球快撞到了,通知它们及时刹车,在星球多的地方安放红绿灯,或修建立交桥,让它们各行其道,避免碰撞。

豆豆,可话说回来,宇宙的形成恰恰是因为大爆炸,产生出行星、彗星、恒星,以及地球、月亮和太阳。所以,爆炸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很难说清,就看怎么理解了。给你讲了这么多,其实我也不是很懂,咱们人类太渺小,不要说搞明白宇宙的事儿,就是人和人之间的事儿,都不可能完全搞懂——今天你可能和这个小朋友好,明天说不定你就会和那个小朋友好,没准儿后天他俩都不和你好了,然后过几天你们又和好了。人就是善变的。

再告诉你一些你现在还不懂,但可以帮你理解爸爸妈妈的话:保持一个开放的心态,才能接受新鲜事物,帮你打开格局,平静面对一切。你不是喜欢太空吗,那就要勇敢去探索未知的宇宙领域,包括探索自己和同类。

说到这,他摊开另一手的掌心,那里似乎打着小抄儿。他看着手心说,在这个宇宙中,人类能够看见的物质只占百分之五,其余的百分之二十三既不能发光,也不能反射光,还有百分之七十二的物质更神秘,人类都没有机会靠近,所以,这个世界的百分之九十五是未知的。当然,也许有一天你可能不再喜欢探索宇宙了,也正常,刚才说了,人就是善变的。

星球的脱轨是因为引力,人失控也是如此,造成人脱轨的原因很多。情绪、欲望都是一种引力。

比如一只蚊子咬了你,晚上没睡好觉,心里不爽,出门没准儿就会和人打一架,闹不好还头破血流。你在幼儿园和小朋友有过这种情况吗?因为一个玩具汽车的轮子掉了,就干一架?千万不要这样,轱辘掉了可以安上,玩具坏了可以修好或再买,友谊坏了,就不太好办了。要学会控制情绪。

再比如贪心,也能使人偏离轨道。“一战”“二战”怎么爆发的,就是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好几个国家联合起来打另外几个国家,世界都乱套了,所以叫世界大战。就是因为有的国家利欲熏心,先去霸占别人家的东西。想要的太多,这是大多数争端的根源。

你要知道生活中这些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真发生后,也不要手忙脚乱,更不要寻死觅活,那样一点儿都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更糟糕。

他在录制这些话的时候,并非流畅完成,中间断了好几次,问我后期能给接上吗?需要抠绿的镜头量超出预期,我也没提出异议,正准备回答他,手机振了,老板来电,我先接了电话。

老板问我在哪儿呢,我说在公司基地。老板又问,你身边有人吗?我说有。老板说,是不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的?我说对,您朋友吗?老板说,现在我问你答,你别多讲话,只说“没事儿”和“不是”就行,他现在威胁到你了吗?我说没事儿,反问老板,怎么了?老板重申,让我别讲话,只需回答他。老板再次问,这人有没有抢劫的苗头?我说,可能没有。老板问,他现在在干什么?我说拍片儿。老板问,拍什么?我说,在科技棚。老板说,你现在安全吗?我说,应该没事儿。一直被这么问,我也慌了。不敢抬头看那个人,还怕被他听到。老板说,你要是能脱身,赶紧把院子大门打开,警车就在门口。我听清了,还是又问了一遍,什么车?

警车。

我瞬间蒙掉。如果有车来,不应该是精神病院的车接这人回病房吗?

我问老板,怎么回事儿?老板说,你是不是被他控制了?我说不是,现在挺好。老板放低声音说,千万要当心,然后跟我说了门外的情况,以及警察来此的缘由。说完不让我挂电话,他要实时掌控里面的情况,并用另一部手机告知院门口的警察,让他们翻墙或破门进入院子。

我举着手机不知所措,听着老板在电话里把我所在的这个摄影棚的空间结构和当下的状况说给警察听。余光扫到,那个男子朝我走了过来。

我赶紧对电话里说,好,先这样,这边要抓紧拍摄了。然后把手机拿离耳边,并没有挂断。我回答男子刚才的问题:“你刚刚的话都挺有画面感,我想好了插什么画面,可用的太空素材很多,再靠叠画组接到你带脸的自拍,顺滑肯定没问题。”

“是不是警察来了?”他突然变得不着急了。

我不知道该撒腿就跑,还是怎样。

他说:“来根烟。”

我迅速掏出烟。打火机就在烟盒里,他自己点上了。

“我从没为一件事这么后悔过。”他深吸一口,吐出烟雾,“但一切都晚了。”

我没有感受到危害,悄悄挂掉老板的电话。

“主要是我俩还有一个孩子。”他的眼睛已经赤红。

我说:“时间不多了,抓紧拍完。”

他连抽了两口,扔掉烟踩灭说:“来吧!”

我问他接下来打算怎么拍,他说该拍结尾了,跟孩子告个别。他环视影棚,看到环形区域那里有张大圆桌,有的剧组把这个当成会议桌,有的剧组用作陈设展示台,他要把它当作饭桌,和孩子妈妈在那儿吃饭,以菜要凉了为由,跟孩子挥手再见。然后问我,菜能PS上去吗?我说可以,但这次不能手持拍摄了,镜头会晃,合成上去的菜是静止的,容易穿帮。我去棚外的道具库找来手机支架,让他把手机架在一旁,稳定拍摄,“应该让孩子看到你们吃了一顿平静、舒适的晚餐”。

与手机支架一同拿来的还有几个绿色餐盘,我问了他一家三口都喜欢吃什么,日后这些绿盘子上会出现他告诉我的那些食物。此刻绿色紧身衣已套在我身上,颇使他吃惊。

我说刚才出去取这些东西的时候,看到两名警察已经翻过铁门,正朝这边跑来,现在只有拍摄一条视频的时间了,“需要我怎么演,快告诉我”。

录制开始。我和他面对面隔桌坐好,面前是丰盛的晚餐——日后的效果。为了准确塑造我代表的人物,我的面前摆了他刚刚用过的笔记本电脑,并把自己上午设计的那份婚礼请柬蓝牙传到电脑上,真的像在做PPT一样,盯着屏幕修改起来。

与此同时,他冲着镜头开始说话:“豆豆,再见,爸爸妈妈要吃饭了。明天我们去的地方,信号可能不太好,不能随时和你视频了,你要听幼儿园老师的话,听所有陪着你的叔叔阿姨的话,他们是爸爸妈妈的朋友,爸爸欠你的,他们会替我实现,乖乖的,你是男子汉,想我们了不要哭!”

他的双臂压在桌上。我觉察到桌面的颤抖,拉起他的手,想象日后将P出的那张笑脸,努力像她那样笑着,看着他,然后在手上提示他,该冲镜头挥手再见了。

他向手机摆起手:“儿子,菜要凉了,我们得抓紧吃饭了。爸爸会把妈妈正在用的这台笔记本发太空快递寄给你,这里存着跟我们来太空有关的一切。”

我瞄了一眼笔记本,屏幕上是我改完的婚礼请柬,一块陨石碎片替换了之前的花束背景底图,看上去高级多了。

“开机密码是你的生日,你长大后想起太空,可以随时打开电脑看。”说完这句话,他上前取下手机,将拍摄素材隔空投送到我手机上,笔记本装回帆布包,请我转交豆豆。

这时摄影棚的大门被打开,猛烈的自然光灌了进来,门口站着呈剪影的两个人。

我走上前,和两人握手。伸出手的一瞬间,看到自己的指尖出现暗红色,应该是刚才修图的时候,在键盘上蹭的,正欲收回,其中的一人问我:“两个小时前是你报的警吗?”说话的同时眼睛上下扫量,我的一身绿让他俩都有些准备不足。

这时我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丝毫不像刚才那个男人所能发出的音调,仿佛来自太空:“我报的。”

孙睿,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硕士毕业,写小说为主,也写剧本。出版过长篇小说《草样年华》系列、《我是你儿子》、《路上父子》、《背光而生》、《斜塔》等及小说集《酥油和麻辣烫》,首届《当代》杂志年度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