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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3年第9期|覃冰:鞋
来源:《广西文学》2023年第9期 | 覃冰  2023年10月11日09:17

1

母亲有双大脚。冬天的鞋要买到四十三码,才能穿下一双稍厚的袜子。

她说,脚越大的人,离地越近。

年幼时我不明其意,但看母亲的脚板,又长又宽,两块跖骨对向凸出,踩在地上,倒真像两个扳手般将她和大地拧在了一起。

母亲走路极快,哪怕挑着担子在崎岖的山路上也能虎虎生风。而我打小懒于事、堕于行,但凡出门,每走几步就会闹着要坐下来休息一回。后来母亲便想了个法子,给我讲她和太姥姥的故事,吊着我的瘾头一路跟行。

太姥姥是个“抱小姐”。她从小缠足,一双三寸金莲,鲜少沾泥,即便偶尔拄着拐杖下地几步,也像只被烫脚的虾米,极为痛苦迟缓。太姥姥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像普通人那样能跑,能跳,能出门,而不是坐在门槛上望了一辈子的山,却一步都没走近过。

春天的山花、夏天的河流、秋天的稻田、冬天的霜雪,太姥姥全都没见过,她的四季就是后院里的那几株枇杷、葡萄、石榴和柿子,经年反复。

太姥姥一生没吃过农活的苦,却受够了裹脚的罪。为了避免悲剧重复上演,她坐在厅堂里,一根拐杖把地面杵出数个深坑,说若是谁再让家中子孙裹脚,现在就把她绑到牛身上,她宁愿去犁田,不想做废人。太姥姥的明理,让家中的女孩从外婆那辈起,相继逃过了被裹挟的一生。只可惜,解放了的双脚又被生活捆在原地。贫困犹如大地的须根,将所有人紧紧缠绕。

母亲出生时,新中国刚成立不久,百废待兴,人人都在温饱线上挣扎,更遑论我们这些山里人家。我的故乡在河池环江,那个九分石头一分土的地方,摧残人们命运的不仅是恶劣的自然环境,还有艰难的生存条件。一个六口之家,三个孩子,两个大人,外加一个进出都要抱着的老人,母亲童年的苦难可想而知。

那时,外公是家里的天,上山下地全得依仗着他。没办法,太姥姥身边离不开人,必须要外婆贴身照顾着吃喝拉撒。母亲作为家中长女,从小就得帮着做家务和照看自己的两个弟弟。可即便如此,重男轻女的外公依旧认为这碗水迟早要泼出去,往里面多添一滴都是浪费。对她动辄骂,恼辄打。

村里人的俚语,有时粗鄙得难以用语言去解释,却总能精准地囊括进某些器官,让人羞愤欲死。

母亲不知道为此暗自哭了多少回。外婆性子软,看着孩子一身伤痕,能做的也只是流着泪给她抹药,不敢贸然去挑衅家中顶梁柱的权威。毕竟外公一撂挑子,这天就塌了。

太姥姥也跟着难过,攥紧母亲的手,反复地说:“儿啊,别哭,这不是你的错。”

可错的是谁呢?太姥姥也说不清。母亲只能自己寻找答案。

吹着山里的风,母亲把自己长成了草。外公打她骂她,她就弯腰,把身体俯到泥里去,等着下次再站起来。可她的一生就只能这样了吗?母亲充满了迷茫。直到有天她从在村里任教的老师口中听到了一句话:知识改变命运。母亲才终于找到了生长的方向,她要求知、想上学。

不料,比知识先来一步的是灾荒。那个时期,母亲的两个弟弟接连死去。一个饿死,一个为了填肚子把枇杷籽吞了下去,生生噎死。太姥姥哭瞎了双眼,外公受了极大刺激,纵使母亲也饿得只剩下个枯瘦的身体顶着一个巨大的脑袋,仍旧变本加厉地责难于她。一时间,乌云有如华盖,笼罩四野。

待到整个社会大环境有所好转,村中的学校在1967年再度响起书声,母亲早已过了上学的年龄。母亲渴望着知识,就像干涸的田,不分昼夜地渴望甘霖。为了听老师讲课,母亲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劈柴烧水喂猪做饭,待到把一切都打理好之后,外公出门干活,她就悄悄到教室外蹲守。

课堂上,老师读一句,母亲就蹲在墙根下跟着念一句。那声音大到连老师都无法忽视,找上了门来。

老师说,母亲是他见过最好学的女孩,迫切地恳请外公松口,让她上学。外公一斧子劈在地上,说女孩读书没用,只要会做饭干活和生孩子就够了。

见外公态度强硬,老师也急,呛声道:“你不让她读书,以后生了孩子能数得清楚有几个吗?”

外公恼羞成怒,操起地上刚劈的柴追得老师抱头鼠窜。那老师是个聪明人,边勾着外公往各家里躲边嚷嚷,说外公欺负知识分子,看不起知识分子就是对党和国家的政策有意见。

村里人呼啦啦全被老师喊了出来,外公顶着一个“大帽子”,骑虎难下,这才终于松口,让母亲跟着上了初中。

彼时恰逢小舅舅出生。为了读书,母亲在自己还是个孩子的年纪,背着另一个嗷嗷待哺的孩童,披星戴月地干活,见缝插针地学习,不仅恶补了小学的课程,还赶上了中学的进度。可母亲的聪慧与上进并不能打动外公,听闻母亲还想读高中进而考大学,外公的大戏又开场了,家里的东西每天随着他的叫骂乒乓作响。因为读高中就意味着要到县城里住校,既要花钱,家里又少了一个劳动力,这笔账就像他胸中那口怒气一样难平。

即便母亲什么都没说,太姥姥也没看到,但仅凭每天醒来枕边摸到的潮气,她也能算得出母亲又哭了多久。在外公刚扔完杯子的饭桌上,太姥姥摸索着,脱下腕上的玉镯,让外公拿去当掉,换成学费给孩子上学。其实那镯子成色并不好,却是这个贫困家庭里最昂贵的家传之物。外公噤了声,不敢收。母亲也不同意,她决定靠自己挣学费。

当时恰逢村里修水渠,母亲报了名到生产队挑沙。那时候村里修水渠,挑沙的都是些成年人,每人一担挑上百斤不等的沙石,从山里的石场到田头的工地,不停往返。忙活一整天纵使能挣满十个工分也才能抵算两三毛钱。可就是这一丁点的增补,宛如乌云里裂进来的曙光,让母亲看到了希望。

为了凑钱读书,母亲每天仅睡两三个小时,早早把家务做完就到生产队报到,从凌晨干到天黑,一趟趟地赶。有时候母亲在半夜里回到家,累得只想倒头就睡,却发现鞋子早已脱不下来,脚板上不断被磨出的血泡,早已将脚掌和鞋底整个黏到了一起。

就这样,母亲咬着牙,硬是靠着在生产队加班加点地挑沙,或是翻山越岭把村里的瓜果挑到县城卖,凑出了学费。她的双脚,也在肩上不断被压实的重量中,越长越大。

过去住校读书,除了学费还要按时往学校上交米粮,作为生活必需。给了米,外公就拒绝再给母亲任何费用,并勒令母亲每周都要回家帮忙干活。

长年的困苦早将母亲的性子磨得无比坚韧。没有生活费,她就靠着交给学校的粮食换米饭,然后每周回家炒一罐酸菜或是黄豆带去学校配饭。有时候天气热,带去的菜坏了,她就用开水泡白饭,饥一顿饱一顿地读完了高中。

县城到家乡那十数里的山路见证过母亲的汗水,那些长满了倒刺的荆棘,曾在母亲义无反顾的踩踏下呻吟,也曾为了母亲的徒劳无功而呐喊。

母亲的大学录取通知,被外公撕碎扔进了火塘。那时,太姥姥早已故去,家里再没人为母亲发声,即便学校有人轮番上门给外公做思想工作,他就是咬死了不同意。摆在母亲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嫁人生子,围着锅边灶台转;二是参加工作,投身社会大生产。

在读书这件事上,母亲说她很难原谅外公。甚至好几次,她走在这条山路的时候,都委屈得想要从山上跳下去。

母亲说这话时,我和她正坐在外婆家和县城必经的山坳处小憩。这座高达数十米的山,岭上怪石嶙峋,崖下杂草丛生。每次攀爬我都手脚并用,心中发怵。

“那后来呢……”我问得有些小心翼翼,因为母亲的神情过于悲伤,风一吹,就碎了一眼的光。

一切幸有太姥姥。在母亲被迫离家到别的乡镇工作那晚,外婆悄悄塞给了她两双鞋。那是两双自制的布鞋,蓝色的面,黑色的底,上面的针脚大部分歪歪扭扭,不甚美观,却十分结实。

太姥姥并不知道母亲想要读的高中和大学是什么,但是她能感受得到孩子想要离开大山的渴求。所以她打算为孩子做几双鞋,让孩子能走更远的路,去更多的地方。虽然很早就开始准备,可是因为瞎了眼,做得慢,只能摸索着一天缝一点。最后鞋没做完,太姥姥就走了,外婆便接了手,继续缝制她们共同的心愿。

“你们太姥姥是我这辈子最尊敬的人。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我。”母亲把我抱在膝上,脱下我脚上的凉鞋,一点点拭净我踩到坑里的泥。

我只在外婆家的厅堂上见过太姥姥的画像,黑色的头巾,黑色的交领衣,看起来和村里寻常老人没什么两样。可母亲手上的热度,让我开始有点想她。

2

母亲继承了太姥姥和外婆的手艺,会纳鞋、织毛衣,以及制成衣。昔年家里人的新衣都是母亲买回纸样和布料自己缝制的。若是布料过于素净,母亲还会往上面绣些花草作为装点。唯有一项,母亲一直不会,那就是唱山歌。

唱山歌是山里人很重要的一项交流方式,消愁、解难乃至谈情,都能大派用场。只是在别人学歌、对歌的时候,母亲不是被家务缠身,就是在拼尽全力学习,根本扯不出别的闲情。

早年没少有人对此非议,说一个女孩家浪费那么多钱去读书,连句山歌都编不出来。母亲就笑眯眯的,露出两个小巧的梨涡,把目光又落回书里并不多话。

鞋子藏起了大脚,母亲藏起了心事。

时代对女性的轻视,母亲改变不了,她能做的只有改变自己。

母亲性子要强,参加工作后肯吃苦、求上进,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样样不比队里的男儿差,没几年就升任了生产队的小队长。

以往那些喜欢高高在上指摘她的人,瞬间“神降凡尘”,每天夜里跑到家里找外公外婆对歌,转弯抹角地各吐心思。有的唱,你女生得好面容,好比桃花二月红,今把月老台上供,拉来玉女配金童;有的唱,你家有女吃皇粮,我家孩子地里黄,乡亲之间不帮忙,老了孤苦悔断肠……

外公的神色就随着这些人的唱念一会放光,一会黝黑。最后直接抚掌一拍,决意多方相看,帮母亲找个人家逼她成家。外婆急得寝食难安,当年她就是在务农时听说村里有人结婚,待她干完活回家想去吃席,才发现新娘竟是自己。

为此,外婆唏嘘了一生,更不愿孩子重步旧尘,几番托人给母亲带话,要她对自己的婚事上点心。但当时,没能读大学是母亲心中最大的遗憾,她依旧一有空闲就捧着书看,并到处收集别人不要的大学教材进行自学。直到有天,她在生产队的广播中听到了一个青年写的稿子。青年的文笔虽稍显稚嫩,却不掩才情。他把寒门求学的经历融在笔端,一下就引发了母亲的共情。

母亲不想受到外力干涉,并没有向家中明说自己的恋情,是外婆从母亲纳到一半的鞋底里看出了端倪。

在壮家人聚居的村寨,鞋子还有另外一层意义——用于男女青年定情。那双瘦长的男鞋,俨然不是外公的尺码。

发现女儿心思之后,外婆人生头一回决定反抗外公。经多番打听,外婆锁定了目标,用个布包装了些许干粮悄悄进了山。等花了几天时间回来后,一脸的愁苦。

母亲相中的青年是个遗腹子,老家在深山里,既无田地也无房产,仅有一寡母寄住在侄儿家,靠帮人做点零活拉扯他长大,就连他读完高中的费用都是全村人一点点凑出来的。母亲若是和他成家,不仅意味着要背上另一个家庭,更意味着要背上一笔不小的债务。

毫无意外,母亲的婚事遭到了外公的极力反对。因为纵是贫穷,亦有等级之分。

可山里的姑娘热烈坦诚,性子就跟花一样,开了就开了,不看时节。母亲怀揣着户口本,带着自己做好的鞋,甚至拉了一个证婚人,在一个雨打得瓦片噼啪作响的夜里,轰轰烈烈就去了,问对方愿不愿意娶她。

后来那个青年就成了我的父亲。

我与许多人一样不解。母亲长得好看,大眼睛,满月般的脸,年轻时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可父亲骨瘦如柴,额头极大,两个颧骨高耸,活脱脱一个乡村葛优。母亲看中他什么?

“他有才华。”母亲说。

才华是什么,我并不知道。因为即便是父亲这个词,在我十三岁之前,都只是个模糊的概念。

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父母早年工作时常变动,下队或是任教,都在遥远的乡下,没办法带着我。外婆家、叔公家、表姨家、姑姑家……我赶着趟住。谁家农事忙了,就把我送到另一家又住几个月。这样的情形一直到我上了小学,父母都调到县城,我才算是相对稳定了下来。

我稳定了,父亲却忙得没影了。他进了政府工作后,不是加班、培训、出差就是到各个乡镇轮换挂职,经常一去就是两三年,我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别人口中的父亲似乎很厉害,不仅一路升迁,还在政府工作期间读完了大学,成了两个家族里唯一的大学生,可在我眼里,他着实有些不着调。家里养了一头猪,父亲不卖整猪,拉着母亲吭哧吭哧杀了又拖到集市摆摊卖肉,说能挣更多,最后亏了个灰头土脸。他出差,说要买布回来给全家人都换身新衣服,我满心期待等了大半个月,等来了一块两米长的布。我和他出门,指着羊蹄甲树问他那叫什么,他一个生物系毕业的一本正经告诉我那叫屁股叶树,导致我到班上吹嘘后被取笑了半年。

可奇怪的是,每次我的成绩满分,或是作文得奖,亲戚朋友都说我是继承了父亲的才华。我一想反驳,母亲就假装摸我的头,顺势捂住我的嘴,笑着附和说,“对呀,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她以后能像她爸一样,读很多的书,成为一个有才华的大学生。”

上大学就能拥有才华吗?那母亲才应该是我们家里最有才华的那个呀……

母亲或许早已忘了,那年政府相关领导到家里来做工作的时候,我也在。对方坐下来没多久,就开诚布公地对母亲说,打算从我父母中调一个人到政府办上班,他们希望母亲去,虽然工作忙,但能提供机会送她去上大学,让她好好想想。

那一整夜,母亲坐立不安,慌慌张张地端茶倒水,不是踢到桌脚就是打翻杯子,水流得满桌都是。我坐在墙角的桌子边写作业,偏过头来,就撞进她晦涩难解的双眸。

我见过村里人养的鹰。那本该在天空中翱翔的猛禽,被剪去飞羽,套上脚镣拴在院子里。它的不远处就是被篱笆隔着的鸡群。老鹰扑腾翅膀,无数次冲刺想要过去,却总被脚上的铁链牢牢牵制在咫尺之间。

后来,母亲选择了成为那只红着眼的鹰,把天空让给了父亲,把脚伸进了镣铐。

年幼的我并不理解这种选择意味着什么。因为我不喜欢读书,小学时还特别讨厌语文。我和母亲说语文课很无聊,没有到山上摘果水里摸鱼带劲,老师居然还要求我们每篇都要背诵。母亲也不恼,问我是觉得哪篇这么无趣,我随手翻开刚学完的那篇《鸬鹚》,和母亲诉说我的不满。

母亲一手搂着我,一手举着书,说学语文不能只靠背,要充分地发挥想象。她让我把课文里的场景放到我们的村子,假想我就是那个船上的渔人。母亲一句句地读,一句句地讲,那原本枯燥的文字突然就活了起来。在母亲的怀里,我看到了寂静山村里的炊烟在升起,看到了水面被破开时溅起的浪花,甚至看到了鸬鹚吐鱼时眼里的泪。

为了培养我们读书的兴趣,母亲教我们查字典,还把成语接龙当成平日里的游戏,让我们一群孩子比赛,赢的人当天可以不用洗碗。

我可太讨厌洗碗了。当时我们家开饭,桌上最少不下七人,除了姑姑的两个孩子长年跟我们住,每天还有堂伯、堂叔家的几个孩子会在放学后来开餐,一收拾,碗筷堆得像小山一样。两两相较,我选读书。

为了确保自己始终远离那些油腻腻的碗筷,我开始没事就捧着字典翻书看,连蒙带猜把家里所有的书读了个遍,倒真的读出了点趣味来。那时候,我最喜欢的是各种民间故事传奇和童话书,家里的看完了我就去邻居家借,邻居家的借完了,就去老师同学家借。

母亲也乐见我好学,除了老师的课业外,她还布置我每天写一篇作文。夜里我写作文的时候,她就坐在我的旁边看书、织毛衣或是补鞋。

母亲很爱惜自己的鞋子。水鞋破了就补胶皮,皮鞋掉底就用加强线缝,凉鞋脱胶用炭火烧一烧又粘回去。不像我,为了找收破烂的换糖吃,每天都想着要怎么样才能把自己的鞋穿坏。

可恶的是,那些塑料凉鞋质量贼好,厚厚的一层胶底,即便是被扎穿了,也不影响穿着。后来我便想了一个法子,每天在走路的时候强行把鞋舌翻过去,刮着地面走,能多用力就多用力。两个月后,我如愿获得了一双新凉鞋和一大块麦芽糖。

就在我如法炮制,想要让第二双新凉鞋也非正常死亡时,母亲识穿了我的伎俩。

我的“精明”让母亲哭笑不得,她高高举起的手又轻轻落下,在我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告诫我以后不能这样,穿鞋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脚,走更远的路。如果没有鞋,有很多地方我们都去不了。

那时候母亲和我一样天真,以为穿了鞋能去任何地方。

3

这辈子我走过最远的路,是去父亲的老家。

我小学三年级的暑假,父亲决定带我去他出生的地方看看。那个叫木论的乡镇,纵使现在路修通了,从县城开车还需近两小时才能到,更别提当年山路崎岖有多难走了。那天我们早上从县城出发,一路换乘,从班车到三轮车又换搭了一回拖拉机,才在入夜后到达了木论镇。在姑姑家住了一晚后,第二天一早我们一行人又挑着担子、背着行李往深山老林里钻。

刚开始时母亲总是落后我们一截。她挑的担子有些沉,一头吊着装了几只鸡鸭的蛇皮袋,另一头是满筐的鱼肉米面等要带去送礼的东西。我不是没见过母亲挑更沉的东西,可那天她每走几步就要停一停,踮起脚尖在地上扭动。

她脚上的皮鞋是和父亲结婚的时候买的。由于鞋子贵,码子又有点小,平日里母亲都装在鞋盒里放在床底下,只有重要场合才拿出来穿上一回。

“妈——”我刚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多问一句,身旁奶奶飞快地就接了腔,“喊什么喊,你妈走这点路都拖拖拉拉,比不上我一个老人家,我看是不想去才故意这样吧。”

奶奶的一番话,让所有人都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齐刷刷回过头去看着母亲。

“不是不是。”母亲涨红了脸,赶忙放下担子,脱下一只鞋在手上拍了拍,又飞快地穿上挑起担子,大步地跟上来说,“刚刚有颗沙子进到鞋里,现在没事了。走吧。”

之后母亲再没掉过队。纵使汗湿衣衫,连刘海都结成一绺绺黏在额上,她也全无异色。路上见我实在走不动了,母亲就和父亲交换,让父亲挑担,她背着行李,然后一边抱着我走,一边哄我说坚持一下,再走几步就到了。可那条从母亲脚下延伸出去的路,却像没有尽头似的,带着我们翻过一座座山又越过一道道岭。

足足走了大半天,我们才终于到了父亲出生的建立屯。

远远看去,山叠着山,云踩着云。苍青与乳白交织之中,一栋栋黑色的建筑高低错落从半山之上探出头来,颇为壮观的样子。我对这些建筑感到新奇,外婆的村子全是些晴天掉渣雨天流泥的矮土房,不像这种木头搭起的两层楼,看起来高大极了。

只是这愉悦并没能持续多久,到进堂伯家的第一刻,我就想走。

那些干栏式的建筑上面住人,下面养牲口,一股浓烈的臊臭味无时无刻不顺着木头的每一条缝隙冲上来,顶得人脑门发晕。

入了夜,让我更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整个村子一片漆黑。上世纪九十年代后,别说县城,就连我外婆住的屯都通了电,可堂伯家别说电,连个带罩的煤油灯都没有,只有一盏小油灯在风中欲灭未灭地摇出憧憧鬼影。

食不知味地扒完了晚饭,我硬挺挺地躺在床上发呆。身旁堂姐和表姐的呼声此起彼伏,催得我内急。房间里没有恭桶,我摇醒了堂姐,她迷迷糊糊地让我到养牲口的位置就地解决。

为了方便解手,每家每户在养牲口的上方都是用圆木搭的顶,又滑空隙又大。我摸着黑速战速决,刚提了裤子起来,一阵凉风吹来,我心一慌,脚一滑,就扑在了刚刚浇灌过的地方。

这鬼地方,我是待不下去了。第二天一早,趁着父母去帮堂伯务农的机会,我闹着表姐要她带我走,回镇上姑姑家。两个第一次到这里的孩子,胆特肥,一个敢说走,另一个就敢带。表姐说我们朝着太阳的方向走就对了,我就跟着去了,甚至没有和哪个大人告知一声。

我还记得,我们回到镇上的时候,夕阳斜垂在山边,又大又红,就像后来我被父母混合双打的屁股蛋一样。

奶奶为了这事大闹了一场。捶胸顿足哭喊着说因为她穷,没有房子,只能住在别人家。她辛辛苦苦生了个儿子,孙女却看不起她,连半天都待不下。

原本在父母赶回来确认我们安然无恙后,我就已经挨了一轮打,可看着父亲随着奶奶不依不饶的哭诉面色越来越沉,母亲的脸上青白交加,捞起我,脱下脚上的皮鞋又狠抽了我几回。

皮鞋的底硬,打在我的身上又辣又响。但我也是个牛脾气,越是挨打越是死犟。我咬着牙,任由母亲打我,一低头就看到了她踩在地上的那只脚。

袜子已经破了洞,随着破洞,深浅不一的血渍斑驳开来,显然因接连赶路被磨得不轻。

临来前的那晚,母亲珍而重之地把这双鞋子拿了出来,呵着气用鞋油擦了一遍又一遍。她穿着不合脚的鞋,是为了给父亲挣面子,最后却被我把里子全都丢了。

我突然就号了出来,哭得撕心裂肺。却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母亲。

母亲怀我那年,恰逢国家人口政策调整,提倡一对夫妻只生育一个孩子。而姐姐已经出生,我的存在就成了一道摆在全家面前的选择题。

奶奶迫切地想要添个孙子,完成传宗接代的光荣使命。于是她带着大腹便便的母亲到村里找神婆卜算,对方指着母亲的肚子,说怀的铁定是个男孩,连名字都当场帮着取好。奶奶这才千恩万谢地回家,要大家无论如何要把她的金孙保住。

后来,我在外婆家出生。奶奶掐着日子专程挑着一笼鸡从县城赶来看她的“孙子”,进了门听到是个女孩,担子都没放下,挑着鸡又走了。

母亲为此哭了许久,奶奶或许也是一腔愤懑。在那个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的年代,各有各的辛酸。

我出生后没两年,随着计划生育确定为基本国策并写入宪法,母亲再一次选择了为家庭付出,她去做了结扎手术。

那一刀,切开了母亲的身体,也切断了那条通往人心的路。奶奶气得当天就收拾了行李住到了亲戚家,外婆得知消息连夜从村子里赶来。天黑路陡,她在路上狠狠摔了一跤,母女二人在医院里见面,却没一个敢先哭出来。

出院后,母亲来不及修复家庭关系,甚至都顾不上悲伤,就被抽调到了计生组,下乡去动员计生对象上环或是结扎。这种“要命”的工作十分难开展,许多人为了生孩子白天连活都不干,躲到山里去,半夜三更才摸黑回家。所以当时下乡的干部,不仅白天要去帮干农活,避免田地丢荒,还要在夜里爬起来去农户家堵人。

母亲做过老师,劝起人来极有条理,“国家的政策都是为了大家好,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生这么多孩子有用吗?再说了,不一定非要生仔啊,生个女,只要你们能送她去读书学习,以后参加工作了,也能像我一样当干部。”

碰上哪户脾气好的,还能听她把话说完,碰到那些暴躁的,你刚开腔,对方就指着鼻子开骂了:“读了点书就想来骗我!这种断子绝孙的事,我不做!你有本事劝我,自己去做啊!”

后来,母亲把心一横,将女方带进屋,径直解开衣物,用术后的疤赤裸裸地震慑对方。

母亲就此“一战成名”。人人都说那个下来搞计生的女干部,嘴巴又来得人又狠。

狠,在我们地方代表着厉害的意思。但就是这种厉害戳痛了奶奶的心。她本就觉得父亲这脉在母亲手里断了根,现在竟还成了值得夸赞之处,对我们的不喜不假辞色。每天到了饭点,见我们回来了,奶奶就端着个小板凳下楼,坐在空荡荡的大院里,活像个被赶出家门的孤苦老人。

母亲觉得亏欠了奶奶,家里有什么好的都要先给奶奶准备着。那些年,我极少有新衣,基本都是姐姐穿短了要我穿,我穿短了补一截继续穿。冬天里我一双球鞋,脏得发黑,全靠粉笔涂白。可每年母亲都要为奶奶做两三身新衣,缝几双新布鞋,但奶奶从来不穿。每次她接过来象征性地摸摸,要么说布料不透气,要么说针脚太密了硌脚,然后锁进箱子里,天天穿着自己的旧衣破鞋在大院里晃。

每每父亲老家来人,对方客气寒暄,问奶奶过得好不好,她就抚着额长吁短叹,反复摸着自己身上的补丁,或是轮换着将脚伸出来,用那豁开的鞋子代替自己表态。她什么都没有说,却又什么都说尽了。

思想落后的奶奶,在某些方面有着超前的“进步”。我不止一次听她偷偷和父亲唠叨,再找一个,生个仔。父亲极为孝顺,平日母亲与奶奶有摩擦,他总温声软语劝母亲忍让,但有时被奶奶念得恼火他也会大声回嘴几句,转头看到我,又只能尴尬地降低音量,让她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当时我不知道再找一个是什么意思,等我明白过来,父母的婚姻已经走到尽头。

那时的我,对奶奶谈不上讨厌或是憎恨,只是难以理解。我和姐姐的出生,神奇地扭转了外公的偏见,当我们眼珠子般疼爱。特别是在父亲把奶奶接到县城和我们一起住后,外公外婆为了避嫌,一年都甚少来看我们几回,偶尔来,都是送东西,进了门时常连坐都不坐又赶着回去,就怕待长了会引发奶奶的无端臆测。可奶奶对我们依旧如故。她看我们的眼神,就像村里人看到牛身上的蚂蟥,不仅要打下来,还得再踩上几脚。

后来随着阅历的增长和家庭的变故,我开始慢慢地理解了奶奶。奶奶是个二房,丈夫刚去世,村里就把房子和田地收了回去,她一无所有,除了腹中的孩子。终其一生,奶奶未曾改嫁,她把所有希望都系在了儿子身上,跟着儿子搬到县城,又来到首府,却始终觉得自己像叶浮萍,在无根飘零。

初一那年,我到南宁随父亲生活,奶奶也来了。房子在七楼,没有电梯,奶奶爬不动,又因语言不通既看不懂电视,又无法与邻居交流,每天能做的事就是坐在阳台上看着方块那么点大的天空发呆。

除夕的晚上,父亲与他新家的成员在客厅里谈笑风生,我闷声在房间写作业。一阵拖沓声中,奶奶趿着拖鞋佝偻着背从我身边经过,一个人坐在阳台的冷风中,抱着腿,缩成小小的一团,一动不动。像小时候我常见的那样。

我看着她,突然就感受到了那种寄人篱下的孤独。我们都一样,没有家了。

4

是我主动选择离开母亲的。

自父母的婚姻产生裂隙开始,我每次看到母亲,都像在看一本残酷童话。她偏执得像灰姑娘的姐姐,宁肯跺掉脚指头、切掉脚后跟,也要将脚塞进那只鞋。

在我上五年级时,父亲彻底地离开了这个家,原本温柔娴静的母亲也跟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暴躁易怒又脆弱不堪的她。

白天母亲在单位正常工作,一回到家就情绪失控。有时我晚归或是起夜,家里一片漆黑,落针可闻。以为没有人,一开灯,母亲独坐在客厅一角,眼神涣散状若木鸡。喊她,她要么置若罔闻,要么就猛地掉下泪来,捂着脸哭得椎心泣血。还有时,我拿着作业给她检查,她看着我,突然就动了怒,扔下东西夺门而出,把门摔得震天响。我很难过,我的这张脸,长得太像父亲……

那两三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夜里不敢入睡。生怕那扇大门关上就不会打开,母亲再也不会回来。

县城里的大河,成了横亘在母亲面前的生死线。她无数次地站在临界点上,又被残存的理智给拖回来。

我无意评价父母的婚姻。我只是不愿意看见那样的母亲,明明能够奔向更好的地方,她却选择钻进牛角尖里赤足搏杀,连带着身边的人跟着一起,一步一步,鲜血淋漓。

离家的那天,我没有多话,母亲也没有回头。两个倔强的人就这样各奔一方。

车窗外,我曾经无比熟悉的景物随着大山不断向后退去,再后来,山也不见了,滚滚而来的是各式的房子、车子,以及迷雾般的前程。

母亲的担心,我知道。父亲重组了家庭,她怕我从此有苦难言。可我的心思,母亲不知道。

十三岁的我,唯一能想到帮助母亲的办法就是离开她。我觉得距离或能让母亲摆脱自缚,看看别的地方,或是看看我。

原本,母亲的软弱让我一度厌恶眼泪,可到达南宁的那天晚上,我还是没忍住,悄悄哭了很久。在母亲为我收拾的行李里我看到了一双新球鞋。白色的面,红色的边,是当时县城里最新最贵的款式。一双几块钱的鞋,对于一个月工资仅有三四十元钱的母亲而言是笔不小的开支,所以无论我曾经有多羡慕同龄人脚上的同款,母亲都没舍得买。最后,它还是到了我的手里,成为送别的礼物。

这双鞋开启了我和母亲从此聚少离多的生活。在打电话不方便的年代,母亲每月都要给我写一封长信,近十页的信笺,反复强调的不过是让我注意身体,好好学习或是认真工作。从她琐碎的记叙中,我能看出原本偏差的轨迹在一点点扭转,母亲开始重拾理想,埋头苦读,她想成为我的榜样,而我,也想成为她的骄傲。

考大学填志愿的时候,我征求了母亲的意见。原本我想学法律,母亲建议我填新闻。她说记者是无冕之王,新闻工作者是她十分尊崇的行业之一。我有点犹豫,当记者要写东西,我能行吗?母亲扑哧笑出声来,说:“你怎么不能写呢?你忘了,以前你不爱读书,天天旷课,一天到晚地写检讨,还没一篇是重复的。” 我臊红了脸,也跟着笑。当年确实如是,老师说每次看到我写的检讨都感觉我已经彻底悔过、重获新生,结果一转头,我又翘课了。

幸好,我没有放弃,母亲也没有。从中南民族大学新闻系毕业后,我几经辗转从武汉又回到了广西,一脚踏进新闻行业,一干就干到了现在。虽未读尽万卷书,尚还有万里路可行。而母亲也通过自学考试,考取了大学文凭,并在我读大学的期间,找到了新的幸福。我们在不一样的地方,用不同的方式,努力寻找着与世界、与自己和解的办法。

这两年,母亲报名了老年大学的山歌班,我回家时常见她伏案写歌词,写着写着,冷不丁就笑了出来,然后急匆匆地拿起手机,一边穿鞋一边对电话那头的老姐妹说,“我刚想到个好玩的歌,现在就去找你对歌!”

我喜欢这样的母亲,甩开大脚,奔向新生。所以,我时常给她买鞋,夏天的、冬天的,运动款、母女款,一双双往家里寄。

每次母亲都会劝我,她的鞋已经穿不完了,不用买,要我把钱存起来。

我笑眯眯地转移话题,“不是说穿了好的鞋子就能去更远的地方吗,你想去哪?我报销。”

母亲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说她想去西安,去敦煌,去都江堰。还说她看了一辈子的山,像九寨沟那样的地方她就不想去了,她更想去新疆或是内蒙古看大草原。

说话间,母亲脸上的梨涡一直不消。虽然晚了一点,但母亲终于走向了自己的天苍苍和野茫茫。

【覃冰,毛南族,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广西文学》等刊,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等选刊转载,出版长篇小说《如果谎颜是真》。曾获第六届广西网络文学大赛二等奖、《广西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新人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