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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9期|王手:寻找相靠佬(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9期 | 王手  2023年09月06日08:45

王手,浙江温州人。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收获》等刊,出版有长篇小说《一段心灵史》《温州小店生意经》,小说集《软肋》《讨债记》《文江湖》《本命年短信》《飞翔的骡子》等。曾获《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非虚构作品奖、《作家》金短篇奖、郁达夫中篇小说奖,有小说入选2006、2007、2009、2012、2014年度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

寻找相靠佬(节选)

王 手

这天黄昏,我突然接到杭州姑妈的电话,说,我已经来到温州啦。我有点奇怪,说,你怎么说都没有说就来啦?她说,是呀,我来看我的老哥呀。她说的老哥就是我的老爸。我老爸九十出头了,我姑妈也快九十了。按照民间通俗的说法,是看一次少一次,来一趟少一趟。我当然是高兴的,因为从年轻的时候起他们就分处两地,中间当然也偶有走动,但那终究是无所谓的、不急迫的,也不特殊的,不像这次,按照姑妈的说法,这次她是急切的、非来不可的,也是意义非凡的,因为他们都老了,已步入暮年的暮年。我老爸耳朵失聪,前列腺作祟,基础病丛生,每天上午的头等大事就是配药,用六个瓶盖分装了各种药片,然后在规定的时间里,依次把它们倒进肚里。他虽然这样轰轰烈烈地吃药,但人的模样还可以,精神也不错。我姑妈和他正相反,虽没有什么基础病,面容也光洁,但被一些硬痛拖累着,髋关节哪里硌着,椎间盘也压了神经,膝盖也换了什么板。

姑妈这次是打的来的,由她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妹陪着。以前她来,都是住在我爸妈家,说有亲情的感觉,也方便说话。但这次她不这么想了,她想玩花样,一是不吱声,像从天而降;二是利用了当下的条件,由我表妹操作,在网上订了个酒店,我在与姑妈通话时就听见一旁的表妹说,就在舅舅家附近的那个路口,叫“温度”,抬头就能看见招牌。

我马上赶到温度酒店,我以前没注意过这个酒店,确实是小。这是一个只够容身睡觉的小标房,两张床上已摆满打开的箱子,表妹在往外拿东西,都是些酒啊茶叶啊什么的,是姑妈从家里搬来给我老爸的。我只能坐在床沿和姑妈说话,我提议晚上到哪里吃,顺便把我爸妈也接出来。姑妈说,不不不,今天就算了,今天你也不要说,干脆明天给他们一个惊喜。说得也有道理,多少年不见,见了面很可能就把持不住,血压升高了怎么办。姑妈又说,晚上我们自由支配,就附近走走,我也好久没吃温州小吃了,你就管自己好了。这想法也不错,我就告诉她,酒店出门右拐,就是公园路步行街,那里什么小吃都有,豆腐软、灯盏糕、长人馄饨。姑妈说,鱼丸汤有没有?我说,那肯定有。正好服务员进来送早餐劵,听到我们说吃的,也插嘴说,你要是想吃正宗的,可以再走几步到五马街,入口边上的后巷,左手第二间那个阁楼,那鱼丸还是地道的。姑妈谢了服务员,密密说晓得了晓得了。我们又商量了一下明天上午的事,我几点来接,再一起去我爸妈家,也不到外面吃,由我去买些菜,在家里自己烧,最有味道,也更温馨。我觉得这样也好,省得把几个老人拥进拥出的。

我爸妈现在生活还能自理,我隔天一个电话,隔天去一下。去的这天,主要是看看他们有什么缺的,下次我一并带过去。我嘱咐他们尽量不要出去,主要是怕他们摔倒,老人就怕摔,他们的骨头虽然没照什么CT,也没测骨密度,但可以想象,那一定是矿渣一样的,摔倒就散了,就躺倒不起了。我老爸说,好像我们都不会走路了一样。我也不和他反驳,老人都有点犟,你越是反驳他,他越要走给你看看。

我别了姑妈就去了爸妈家。我没有告诉他们姑妈来了,主要是通知他们,明天中午我过来吃饭,菜啊什么的我买了带来,他们都不要准备。爸妈都很高兴,说,你好久没在这里吃了。

第二天上午,我先去买菜,再去酒店接姑妈和表妹。房间在二楼,我拎着大包小包走楼梯,表妹带着姑妈去里面乘电梯,表妹说,上次手术后就一直没全好。姑妈说,平路慢慢走可以。

我们到了爸妈家。这个楼是这样设计的,一楼上二楼,二楼是个平台,由平台可以分别去其他楼栋,然后再进自己的单元上楼,爸妈家在三楼。我让姑妈和表妹在保安室暂坐一下,我先把买的菜拿上去,爸妈见了都说,今天什么日子啊,这么好的菜。我再下楼把那些礼物拎上来,这一下,爸妈吃惊了,说,这什么东西啊,哪儿来的?我这才告诉他们,杭州的姑妈来了,这会儿在楼下了,我下去再把她扶上来。爸妈都愣了一下,老爸的第一个反应是,赶紧赶紧,我们换衣服,这样看不得。他在家喜欢穿宽松的旧衣服,老妈也是。

我和表妹把姑妈扶上来的时候,爸妈已经在客厅里迎候了,两人都焕然一新,像过年准备出去吃酒一样。大家自然都很高兴,是一种亲情间没有做作的高兴,也是一种久别重逢的高兴。姑妈阿哥阿哥地叫,左看右看,又拉着我老妈的手,摸来摸去。我突然发现,老妈的神色不对,好像突然定住了,连说话也不会接应了,甚至还有点游离在这个氛围之外。姑妈感觉到了,但马上就回过神来,一边介绍自己带来的礼物,一边从表妹那里拿来一个红包,递给我老爸。老爸双手推开,说,你这是干吗,生分了生分了。姑妈说,我早就想来的,今年尤其想,今年是阿哥九十周岁哪,不容易啊,我是来给你祝寿的,你一定要收下。这样一说,老爸就呵呵笑起来,说,好好好,我暂时保管着,你也快九十了,到时候我也去杭州一趟,把这个还给你。接着,我爸妈、姑妈、表妹,他们就坐到房间里,继续说话。

我弄好菜,我们便开吃了。我烧的都是家常菜,我有个说法,家常菜为什么好吃,就因为是自己研发的;酒店的菜为什么大同小异,就因为是学校里教出来的。冷盘是几个“生”,江蟹生、豆腐生、盘菜生,还有生烫花蛤,温州人喜欢生吃,但功夫都在配料上。热菜有炒粉干、酒炖河鳗、敲鱼加鱼丸汤,还有一个“金冬鹅”,其实就是熏鹅烧锦粉,吃的是那种烟呛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叫。老爸很兴奋,一方面当然是姑妈远道而来,另一方面是他在步入老年后突然写起了文章,谈“中小企业如何走出困境”,发在我们城区的报纸上,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在饭桌上大肆吹牛,并一再教导姑妈要老有所为,不要虚度。姑妈本来是会点赞菜肴的,无奈被我老妈的表现弄得没心思了,她的热情锐减,一边心不在焉地吃菜,一边时不时地观察我老妈。她的分心还表现在一个不自觉的动作上,她老是会摸一下桌沿,也许是桌沿不干净,也许是有点黏,但姑妈的心里一定在想,这绝对和我老妈的状态有关,和家庭生活的质量有关。再看老妈,她一直没有参与他们的交流,好像也根本没听他们说话,像个局外人一样埋头吃饭。我觉得很奇怪,老妈今天是怎么啦,这里面一定有蹊跷。后来,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妻子忙完事也赶来了,她问候了姑妈,然后就拉着我老妈在一边说话,她们是那种关系正常的婆媳,自然、随和,不会刻意表现什么,老妈这才渐渐自如起来。

姑妈说下午就要回杭州去,表妹说“滴滴”都已经约好了,她们心心念念的探望已大功告成,也心满意足了,我代表爸妈送她们下楼。我们出了单元,刚刚站定在平台上,姑妈就忍不住说话了,你妈这样肯定是不对的,我这么大老远地跑过来,她好像一点反应也没有,一点表情也没有。姑妈的这些话我其实是不想听的,她的话里有话,不光是发泄她的情绪,还有点嫌我老妈的意思,说起来她比我老妈还大,而老妈的表现确实不如她。我说,人的寿命是有限的,也许她的基因就是这样了,我外婆像她这个年纪都已经走了,我外公则走得更早。我的意思是说,我老妈就是老了,老得比别人快,这很正常。姑妈说,你要带她去看看,现在这种病是可以看的,不要再坏下去,要不然我老哥会苦死的。我又听出来了,姑妈说的是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说我老妈有这种倾向。我有点不爽,好像我对我老妈的情况全然不知一样,好像就是她知道。姑妈说,你不要不当回事啊,我的一些邻居也都是这样的,也都在看,我回去再找个医生问一下,把吃什么药问过来给你。我只能勉强地应着,好的好的。

我老妈怎么啦,她没怎么样啊,我隔天都过来看她,有情况我一定是知道的。她这个年纪了,和许多老人一样,就这样了。她当面交流一点问题也没有,过去的事都清晰地记得,就是话有点重复,刚说的话一会儿又会提起来。我和老爸探讨过这个现象,他说她是记忆力坏了,我说这仅仅是“快忘记”,记忆力坏了是过去的事情也断片了,从此空白了,而快忘记,是对刚发生的事情记不住,这其实是两个概念,没那么可怕的。

我当然记得老爸跟我说老妈异样时的那个情形,他说她有一次下楼买菜,回来时发现多买了一份虾。还说有一次,老妈出去洗头,回来时把方向弄反了。我印象特别深刻,老爸的嘴角耷拉着,声音都带哭腔了。我那天正好有事,想坐一会儿就走。老爸站在背光的窗前,身影是黑黑的,他说,你这就走啊,这么着急啊?他那个样子,可怜巴巴的,好像我老妈马上就不行了,他的苦日子已经来了。他这些话说了也快一年了,老妈还是这样子,没什么变化,我觉得就是老了,老了哪里有全好的?老了总是会打一些折扣,这是规律。

至于姑妈来的那天老妈的老实、木讷、自管自、游离在氛围之外,我分析,那一定是老爸对她“敲打”了,在那个他们“换衣”的瞬间,他怕她快忘记,重复话,怕给姑妈留下不好的印象,就叫她看看、听听、少说话。老妈也是个有脾气的人,不说就不说,谁还稀罕说,都让你们说好了。这其实是他们平时的常态,我不知道他们年轻时发生过什么,也许最早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但后来是这样了,现在更是,像大部分老人那样,看似不离不弃,实则是若即若离。

在和老爸核实后,我知道老妈早在半年前就开始吃药了。老爸每个月都要去社区医院开点药,他把老妈的情况也跟医生说了,医生说,这可能是前兆,但这种病也不是一步到位的,都是慢慢地演变,一点点加重,你要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医生开的药叫思博海,一天一粒,包装上都印好了哪天吃哪粒,哪天漏吃了就知道了,这是典型的类型专用药,也不能说是在侮辱人。

现在,我要问问姑妈,她有没有问一下这个药。我发信息给表妹,表妹回信说,妈妈回去就把药问来了,是我忙忘记了,不好意思,叫思博海。这么巧,也是思博海,我心里暗暗欣喜,这说明这种药是公认的,是目前临床的首选药,也说明老妈在吃药上没走歪路,没浪费时间。尽管这样,我还想问问有没有其他药。我跑到医院,找了神经内科的朋友,为了方便起见,我干脆拿自己来表述。我说自己总说重复话,重复锁门,重复买东西,甚至重复吃饭重复睡觉,但老事情没忘记,当面交流没问题,我说得严重一点,朋友信以为真。扮鬼容易扮人难,装健康要资本,装病连技巧都不用。朋友并没有多少惊讶,说现在这种情况挺多的,说我稍稍早了点。他还装腔作势地说,药是有的,现在用得比较多的叫思博海,效果还比较稳定。我一听也是这个药,差点没笑出声。朋友又说,不过你反正有钱,可以吃一款合资的试试,也算是进口的,心里踏实一点。我说,好啊,钱不是问题,主要看效果。朋友说,叫安理申,计量用法都是一样的。我说,哪几个字?我喜欢解读药名,解读好了心里就比较舒服,也更容易接受。朋友说,安全的安,理解的理,申报的申。这几个字好,还是比较靠谱的,安就是安宁、安稳,理就是理性、条理,申就是延续和延长,我这样去解读药名自己都很高兴。我还发现,这药的资料上还有这样一句话:无论是安理申还是美金刚(另一种类似的进口药),都无法修复神经元,只能做到让神经元尽量衰退得慢一点。这我就更加欣赏了,这是实事求是和唯物主义的说法。我们所做的一切也是这样,都是从自己的内心出发,而不是刻意地追求什么噱头。就这个安理申了,其实,后来我也知道了,安理申就是思博海,它们都有个小名叫“盐酸多奈哌齐片”。

我其实很正视老妈的问题,具体说就是快忘记,而不是身体及其他。但记性又是和身体息息相关的,记性好,身体一无是处有什么用呢;反过来也是,身体杠杠的,记性一塌糊涂则麻烦更大。所以,那段时间,我只要一到爸妈家,就在暗中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老爸是没什么好观察的,他好得很。每天上午下楼买菜,这说明他身体可以,还讲究吃。买菜回来顺便把报纸拿了,这说明他脑子还清楚,还有接收事物的欲望。中饭过后在平台上打一会儿太极,我留意过,他每次打的都不一样,就问他是什么拳,他说是自己随意编的,主要考虑到各个关节,只是照着太极的那个意思,这说明他还有创新意识。老妈还悄悄地告诉我,说老爸会经常地搞东西吃,早上喝芝麻核桃粉,还加鸡蛋,一星期炖一次鱼胶,还要放桂圆。老妈是带了鄙夷的神情说老爸的,说他怕死,说自己就没有这样想,老人吸收差了,粗茶淡饭能够吃,就是最好的。我主要是观察老妈,之前觉得她还是可以的,衣着清爽,面容干净,是个干练的老太太,每月的十五日还会去居委会学习,去会会老朋友。现在看,不知什么时候她脸上多出了一些黑垢,手臂的皮肤没见着怎样,身上却好像退掉了许多东西,体力,或是元气。尤其是快忘记之后,她自己也不想出去了,人也不要好了,放弃了一些细节,比如洗脸也是随便地一抹。照这样下去,爸妈的差距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这个很严峻。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要是老妈走得比老爸早怎么办?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对生活有讲究的人,而且各方面都还可以的人,一旦落单了,那一定是很难搞的,会有很多要求的。再看看我老妈,她的记性要是再坏下去,加上万一因为什么事躺下了,那就是今年的事。这样想着,我就想到一件很实际的事情——给老爸找一个相靠佬,不一定碰到了困难再找,可以现在就提前访起来。我妻子说,想打还怕来不及握拳啊。我说,要未雨绸缪啊。这个念头一出,我的思绪就不由自主地飞翔起来,飞到了从前。下面,我稍稍地浓缩一下我所想到的一些细节。那时我初中,总共有三次见到过同一个女人,这不是我现在梳理后的巧合,而确是我当时意识清晰的情况下发生的,我把这定格在一个相对较短的时间里。一九七二年的某一天,我在上学的路上看到了父亲,他骑着一辆自行车,大概是赶着去上班,他骑得有点匆忙。他的后座侧坐着一个面容平和的女人,身材微胖,不像我母亲那样瘦瘦弱弱的。这在当时是非常惹眼的,虽然是一晃而过,我还是一下就锁定了她。那时候,学校的课程里有一门“学工”,我们的学工就落实在父亲的那个厂里,我们像工人一样被安排跟班,我跟的是夜班,工作是装搭镇流器零部件,就是啪一下启动日光灯的那个东西。一天夜班,我上班上得肚子咕咕叫,正胡思乱想间,一位女工给我端来了一碗咸菜面,那个香啊,我感激地抬头一看,就是坐在父亲车上的那个女人。那段时间,母亲身体不好在家里休息,这个女人也来家里慰问过,她的角色是父亲单位的工会干事,她带来两听炼乳和几个皮蛋,都是当时看病人最奢侈的东西。我们平时很少能见到皮蛋,对皮蛋的滋味也特别向往,趁她们说话不注意,我偷偷地顺走了一个,躲在厨房里狼吞虎咽地吃了,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也因此对这个女人有了极好的印象。这个女人现在还健在吗?她在哪里?怎么能找到她?

由这个女人,我又想到了另外一个女人。她叫李回珍,按照时间的推移,她应该和我年纪相仿,现在可能也六十出头了,但我们交集的那个点,却是在一九七八年,我们曾在一个工厂里待过。我的工作是父亲给介绍的,我当时正在厂里谈恋爱,每天中午,我都会和一个女工坐在一起吃饭,我会把自带的好菜夹给她,而她也会故意多蒸一些饭,然后说自己吃不了要我帮她吃掉。我们的举动朴实而暧昧。有一天,李回珍偷偷告诉我,说那个女工身体有隐疾。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说我们女人当然知道了。言下之意是这种隐疾和女性的生理有关,我就没有再问下去。后来,我在厂里犯了一个错,受到了厂长的冷落,要知道那时候的工作是很宝贵的,我沮丧得要命,整天躲在对面烟杂店里抽烟打牌,消磨时间。有一天,我发现父亲和李回珍站在厂门口说话,我马上意识到,李回珍的工作也是父亲介绍的,她像个“间谍”,一直深藏在我的身边。她阻止我恋爱,一定是父亲指使的;我犯了错,她又把情况汇报给父亲。这会儿,他们一定在说我的事,我感觉背脊发冷。后来,李回珍每年春节都会到我家拜年,她叫我母亲阿姨,背地里却叫我父亲舅舅,她这种奇怪的叫法也暴露了她的“身份”,让我联想到,李回珍可能和那个女人有关。

现在,为了我老爸的“今后”,我是不是要搞清楚这件事?李回珍的微信我有,一些老工友现在很热衷于聚会,我们也互相加了。我弱弱地问她,有件事想麻烦打听一下,不知你知不知道。她倒是回得很快,什么事,还搞得这么神秘?我说,记得我父亲早年有个工友,女的,我见过几次面,她也来过我家,我对她挺有好感的,我想问问,你是不是也认识她?李回珍回说,你父亲年轻时还是很有女人缘的,我猜想你问的是这个人吧,我当然认识。她同时发过来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老太太,病恹恹的,倚靠在床上,身上披裹着被单什么的,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说,眉眼上看着还是有点像的,应该是这个人。她回说,她是我妈,这是她生病的时候我随手拍的,还存在我手机里,你想问什么呢?我说,她现在怎么样了?她回说,三年前就去世了,病了好多年,没完没了的,去世得很苦,把我们也搞“死”了。我噢噢了两声,在心里自嘲了一下,还蹦出一个很不恰当的比喻——等我扒猪屎,猪也拉肚子了。这时候,她又追问了一句,你找她有什么事吗?我说,噢,没有没有,我突然想起了这么个人,随便一问。后来想想,还好我没说要找什么相靠佬,要不然,真要把李回珍给笑死了。

说话间,时间到了这年的年底,我们都格外注意老爸老妈的身体,看望也由隔天改成了每天,并叮嘱二老,我们不在的时候,你们一定要相互关照,不能自顾自。老爸有时候觉得自己挺好,还会嫌老妈,说她煤气忘了关,说她放着水人跑开了,我就批评他,现在不是谁逞能逞强的时候,不是谁比谁更好的时候,你清醒你就要多做点,安全了大家才会有安宁。

可是,各种交代还余音未落,老妈突然就躺倒了,倒不是摔倒,而是说自己疲软、嗜睡、起不来。前几天,老妈只是有些感冒症状,少量的鼻水、轻度的咳嗽,也没吃什么药,三天后,像那些冬眠的动物一样,突然就苏醒蠕动了,可以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了。老妈的体质一向就弱,夏天比别人多穿一件,天没冷她就开始打上底了。但她没有基础病,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就是这块地贫瘠一点,贫瘠怕什么。但是,我老爸接着也感冒了,发烧、身体疼,吃药也没用。最典型的就是老说自己痰多,痰很难看,痰还有什么好看难看的,但他这样强调了,一定是这个痰很不一样。他还说自己难受,到把了,差不多了。老人到一定的时候都喜欢拿自己开这种玩笑,我也跟他开玩笑,我说那些差不多的人不是这样子的,首先是会变颜色,然后就是脱相,像快要点完的蜡烛,暗淡、惨弱、摇曳不定,你还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哪。

但是我知道,人是一定知道自己身体的,知道身体里面那些细微变化的,他说的那些难受,一定是前所未有的,一定有别于其他任何难受,他有苦说不出,也不知道怎么表达。也就是这两天,他还做了两件事,一是把订好的酒席退了,他原本是要祝寿的,要九十了炫耀一下,现在说,算了,没意思,祝不好了还要被人家笑。确实,温州有这么一说,说祝寿很难祝,最好不祝。二是,感冒的第三天,他突然提出来要写几个字,我还以为他来了什么文章的灵感,就把纸笔拿给他,我想看看他写字的表现,手能不能拿笔?脑子是不是清晰?字写得直还是歪?是不是写得要“考古”一样?他从躺椅上自己坐起来,从这种躺椅坐起来还是很有讲究的,要把扶手拉一拉,靠背才会直起来,身体才可以往前倾。他把纸摊在大腿上,握笔姿势正确,行距控制适中,字的大小也规范匀称,每个字都是一目了然:第一,把照片找出来,有用;第二,去坟山走一趟,和看山客打个招呼;第三,黑眼睛难看,把眼镜准备好。他后来有那种皮肤色素沉淀,眼睛周围都是黑黑的,他连这个也想到了,哪里像要走的人呢。

这天下午,老爸突然像很累了一样一直瘫仰在躺椅里,后来就开始叫,是那种难受的叫、无奈的叫、毫无意识和不由自主的叫。老妈也在边上看着,还说,这要是叫到晚上,夜深人静,不是要把邻居吵死啊。后来,老爸的叫声就渐渐地弱了,好像没力气了,最后不知不觉就停掉了。老妈好像还没有回过神,说,啊,就这样好了?她也许真的没想过,死是这么容易的、简单的,简直就是猝不及防,以至于她都来不及惊讶、悲伤。

我也很难接受这样的现实,主要是太快了,都好好的,就三四天,一个人就这样没了。我下楼去安排一些事情,问老妈,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老妈说,讣告最好贴我们单元门上,这样人家过来就好找了。我说,对兮。我跟保安打招呼,说这几天可能会有很多人来,让门口放行时关照一点。保安问,是哪个阿公走了啊?等明白之后保安说,我们还以为你老妈会先走的,你老爸多好啊,你老妈可钝多了。我觉得也是。但很快我也释然了,老爸毕竟是老了,都九十出头了,也足够了,有几个能挨到这份上的?我是不是太过于冷静了?没办法,我眼前还有老妈,这时候,我可能第一时间想的还是老爸,第二时间想的就是老妈,她的记性现在已摆在那里,甚至已经有一些潜在的演绎,老爸在的时候我们不觉得,现在不在了,人字就少了一撇,我得马上把注意力放在老妈身上。

对外的第一个消息就是通知我表妹。离上次姑妈回去也就一个多月,表妹自然也是很惊讶,说,怎么会这样?我说,还是老了呗,基础病呗,外因内因都有。表妹说,那怎么办?千万不能告诉我妈,你知道的,她跟舅舅的感情,甚至都超过我已故的爸爸。我试探着说,我想也没关系的,我觉得姑妈心里还是有数的,毕竟这年纪了,他们也刚见过一面,我觉得她这次急匆匆地来看望他,冥冥之中也是有感觉的,只不过不说而已。表妹说,她现在在养老院,我怕她知道了,会出意外。我说,噢,那我们要统一一下口径,她回去不久,暂时还不会给我老爸打电话,但春节是一定会打的,万一打来了,我们要怎么说,要做到滴水不漏,瞒到哪里算哪里,瞒不住了再说。

接下来是老爸出殡,有一个环节我稍稍纠结了一下,就是邻居啊亲戚朋友啊要一起送到外面路口,当是送葬了,然后我们去殡仪馆,再去坟山。这个过程比较长,不可能让老妈也跟着,那谁在家里陪着她呢?我想到了李回珍。李回珍那天来看我老爸,看他覆盖着躺在那里,她就呜呜地哭起来,像一个真正的亲人,我想让她来陪老妈,她也许会同意的。果然,我跟她一说,她满口就答应了。与送葬的走一趟相比,这个角色更要紧,任务也更重,似乎也更合她的心意。然后我就问老妈,看看老妈的态度怎么样,老妈说,好啊,你放心吧,李回珍我很熟的,我们是老朋友了。这让我感到意外,也让我哭笑不得。悄悄话,这是我老妈第一次有点拍马意味的说话,她原来可只是重复和快忘记。

但是,正当我在殡仪馆忙着,像个指挥官一样这样那样的时候,李回珍来电话了,说,我们找不到你老妈的家了。我说,我老妈在你身边吗?她说,在啊,她也不认识是哪栋楼哪个单元了。原来,我们把老爸送到外面的路口,大队人马直奔殡仪馆去了,李回珍陪着老妈回到小区,说是送葬不走回头路,她们就从另外的那段楼梯上去,李回珍当然是不熟悉的,她只能跟着我老妈,但换了楼梯后老妈也认不出自己的单元了。李回珍说,我把单元的照片拍给你了,你帮我看看。我赶紧掏出手机看,照片拍的确实不是我们的单元,也不知是哪个单元。我只好再打电话给李回珍,告诉她,我们那个单元门上有讣告贴过的纸痕。李回珍说,你老妈说了,什么人手脚这么快,就路口回来的这个工夫,单元门也给换了。我暗暗嘀咕,老妈什么情况啊,难道那思博海还有这个作用——联想和夸张?我赶紧告诉李回珍,我们是六栋二单元,你不能再被我老妈误导了。

处理好老爸的事,我要接老妈回我家小住。风水先生也说,房子最好能空一段时间,我也想借此机会将它粉刷一下,一些老东西扔掉,免得以后回来再睹物思人。而最最实际的原因是,没有了老爸,老妈很难一个人生活,不是说她连这点能力也没有,她烧点东西给自己吃还是可以的,关键是,依她目前的这种情况,万一她心血来潮下了楼,迷了路,不知道回家了,那不更糟心嘛。老妈自己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早早地把东西收拾好了,一个袋子放换洗衣服,一个袋子放“金银细软”,一个袋子放她心心念念的茶叶,准确地说,是一个放茶叶的“洋油箱”。她有一早起来喝一杯清茶的习惯,比洗脸刷牙还要紧。这个洋油箱,也是我家的老物件了,虽不是古董,却胜似古董。

我住的小区还算可以的,环境好,管理也不错。树木把我们这栋楼团团围住,连空气都是香甜的,天还没大亮,小鸟就在枝头热闹起来,赏心又悦目。但我很快发现,老妈在我家并不自在。每天早上吃了饭,她好像就在等中饭晚饭了。她从厨房踱到客厅,又从这个房间踱到那个房间,踱累了就看电视,看腻了就打盹儿睡觉,还睡得呼呼响,无聊啊。带她到小区散散心,她说走不动,陪她去会所坐一坐,她说不认识人。

那段时间,妻子正好有点事,在帮一个朋友搞民宿,不怎么在家。老妈问我,民宿是什么?我说,就是类似小旅馆,不过可以自己买菜烧饭吃。她说,那就是农家乐嘛。我说,差不多。她又问,你们两个,是不是关系不好?我说,为什么这么说呢?她说,我看她经常不着家。我说,都六十好几的人了,难道还天天黏在一起?她说,黏着不一定就是好的,但不黏肯定是不好的。我勉强忍住笑,我说过,当面交流她一点问题也没有。

我最担心的还是姑妈的电话,春节临近,这个问候的电话是一定会打来的,打老地方现在没人接,就一定会打到我的手机上。毫不夸张地说,我每天惦记着这个电话,它就像一柄剑一样,悬挂在我的头上。和表妹的口径还没有统一好,我确实也没有什么好的借口,要是直接跟姑妈说,你走之后我老爸就走了,那确实也是太残酷了。正想着这事,姑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我屏住气,慢慢地接起来,姑妈劈头盖脸就问,你老爸那边的电话怎么没人接啊?我说,噢,是这样,那边最近没人住,我把爸妈都接到我家里来了,快过年了,这样方便一点。姑妈说,这就对啦,就是要在你这里的,这样他们两个也安逸一点。也许这“好消息”让她心宽了一些,姑妈接着说,我老哥呢?叫我老哥听电话。我也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居然回答得还特别溜,说,今天太阳好,老爸说要到小区里走一走,小区路好,走的人也多,他会有味道的。姑妈说,那你老妈呢,她在不在边上?我说,她平时不肯走,和老爸一起她才愿意下去。姑妈说,她是要多走走,多看看,这样起码能保持住,她最近都可以吧?我说,可以可以,你上次介绍的药,表妹告诉我了,也买给她吃了,我觉得有效果。姑妈说,药就是研发出来给人吃的。我说,是是是。放下电话,我感觉自己汗都出来了,本能地想看看老妈在干吗,她坐在那里,茫然地看着窗外,她的样子,像一架弃用很久的老式座钟,钟摆纹丝不动,也没有任何声息。

后来有一天,老妈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月之后,我正好有事要出去,老妈突然从房间里挤出来,手里拎着她的包裹堵住我,说,你是不是要出去啊?我说,是啊,今天外面有个活动。她说,那好,我跟你一起走,你把我送回家。我感觉她这是蓄谋已久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还瞄着我出去的时间,我有点奇怪和不解,甚至有点生气,我说,你为什么要回去,住在这里不是很好吗?她说,我想回家,在这里我不舒服。说着眼圈还红了,像要哭的样子。我赶紧说,好好好,但今天我在别的地方活动,和你不顺路,你再熬一天,我明天带你回家。

老人在新地方待不惯,偏爱自己的老屋,这些我都能理解,都能体会,但像老妈这样表现得这么“痛苦”,这么“刻不容缓”,我有点不是滋味,但也没有办法。第二天,我们吃了早饭就准备起来,其实老妈早在那里等了,还是那袋换洗衣服、那袋“金银细软”、那个放茶叶的洋油箱。我说,这个洋油箱就不要拎来拎去了,我们带两包茶叶回去,箱子就放在这里,说不定你回家待几天又要回来了。老妈翘着嘴,脸上露出了不满的神色。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