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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舞
来源:阿勒泰日报 | 刘妍  2023年08月30日15:52

编者说

穿越时空,阿勒泰地区的通天之洞,或能最近距离地感受何为天人合一。通过现代科学技术碳14测定,通天洞是万年前古人类世居的洞穴遗址。遗址中,我们可以最接地气、最近距离地试图与古人对话、与天地共鸣共情!儿童科幻小说《火舞》,拟分五章,力图以儿童和他的母亲为主要人物,作为推动故事发生、发展、高潮、结局的矛盾主体。五章分别是《天选舞者》《天火来袭》《重现光明》《薪火相传》《四季转场》,有机构成通天之洞对文明标志“火”的认知过程,心之“舞”的历史演练进程。

1.天选舞者

夜的大幕已拉上。

进入叶落季节,石头城的夜晚来得特别早,步履匆匆。下午某个点刚过,黑色幕布早已集合完毕。水草丰美的季节,月上苍穹,太阳还挂在天边,迟迟不肯归家。秋风一起、北风一吹,即便是火辣辣的太阳,也经不起风神的勇猛。风夹杂着沙,四面来袭、八面埋伏,不断侵蚀着一切。来自西伯利亚的狂风气势汹汹,憋了整整一个夏天,铆足劲、后劲足,一波接一波、一浪胜过一浪!

没错,风神的先遣部队已抵达石头城。气势和威力,不怒而威。先遣部队多少有些“急先锋”的意思。王的随从都有几把刷子,王的本事自然不在话下。住在石头城村庄里的村民,对风神既崇拜又敬畏,还有不可言说的恐惧。夜的大幕还未完全闭合,村民早早地躲进通天洞。通天洞其实就是个穴,不过这个穴较为特别,洞穴口朝南向阳,风神路过,悄无声息地绕个弯。原本直线大摇大摆,不知为何,风神一到通天洞,着了魔似的,无法直线走,必须绕道。洞穴中间有个孔,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刚好可容纳一个人的躯干。这个人,除了手脚麻利,还得会“长”——横向发展不可以,和哈熊般高高大大的不可以,必须得像竹竿似的,瘦精瘦精的,一溜烟穿过洞孔。

通天洞其实有三。高处俯瞰,像“品”字形。一入夜,母亲朱勒德思便带着儿子阿恩沙尔躲进“品”字下方右侧的第二个“口”的洞穴。这个洞穴距离水源地最近,洞口朝正南方,冬暖夏凉。洞口处是夏天观星的最佳位置。天上的星星,眼睛一眨一眨地,似乎会说话、会讲故事。黑色幕布上镶嵌着碎钻。很久很久以后,距离石头城很远很远的地方,会出现一个叫东坡先生的全能型大才子。某天,他在游山玩水时,刚好来到庐山。庐山不是一般的小山坡。它偎依在长江中下游平原和鄱阳湖畔。庐山也不是一座高山,而是层层叠叠、峰峦叠嶂的,看不到头、望不到边的群山。东坡先生一高兴,满腹诗书气自华,自然要来首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先生出口成章,随从的书童立马记录了下来。母子夏天在洞口纳凉观星,或倚着洞口,或半卧着。夏天的风神与冬季的风神大不相同,判若两人!夏风神温柔地拂面,用小尾指轻轻地挠着阿恩沙尔红扑扑的小脸。

“阿母,幕布上的碎钻怎么这么近,伸手就能摘下来!”阿恩沙尔努力地不让上眼皮和下眼皮合上,小脑瓜却一个劲儿地往下掉。

“宝宝,要不我们试试,能不能把碎钻摘下?哈哈——”母亲朱勒德思笑着回答。“你姥老了,我们一起送个礼物给她?”

在母亲的心里,早已开了一朵花。阿恩沙尔没应声!没听见?心花怒放的母亲瞟了一眼,儿子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合上了,一起一伏的胸膛,伴随着均匀的婴儿式鼻息。天上的星星看懂了情景,听懂了母子之间的对话。

第二个“口”的洞穴长25米、深18米、高6米。阿母偏爱选择洞的左侧休息地。而左下洞,即第三个洞则是他们的好朋友牛羊马驼的住所。阿母说,好朋友白天喜欢到处溜达,无拘无束。可一到夜晚,尤其是冬季,洞穴里外,常常冰火两重天。

“宝宝,检查一下棚圈的围栏合上了吗?”母亲忙着整理干草,头也没抬,絮絮叨叨了一句。

“放心吧,阿母!小伙伴们想跑也跑不出来。”阿恩沙尔再次确认。

阿恩沙尔跑回第二个洞的左侧,钻进被窝。说是被窝,其实是厚厚的杂草。一层叠着一层,层层叠叠,最靠近身体的那一层杂草有些讲究——纵横交错,有秩序整齐地排列。

天寒地冻的日子,母子俩就靠着天然的被褥过冬。下大雪时,阿恩沙尔会在睡梦中嚷嚷着“阿母,我冷!”此时,阿母抱紧儿子的身体,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马上就天亮了,忍一忍。”太阳一出来,万道光芒从天而降。仅一人身躯大小的顶部“通天之途”,无法抵挡光芒的渗透。

阿恩沙尔已度过了十个春夏秋冬。他特别爱睡觉,或许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冬天里的早晨,有时候阿母在他耳边轻轻地叫:“小懒虫,起床了!”反复几遍,阿恩沙尔似乎总是听不见,依然沉浸在与周公聊天的状态。每每此时,阿母装出十分生气的样子,“再不起床,小伙伴不理你了。”阿恩沙尔这才转个身,睡眼惺忪地应和着,“马上就好。”可这“马上”又过了半个时辰。

“大懒虫,快起床!”在阿母的口中,小懒虫升级为大懒虫,阿母怜爱地在阿恩沙尔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起身后的阿恩沙尔,三步并作两步,快速将牲畜棚圈的拴子翘起。这一细微动作,在好朋友们看来是天大的喜讯——牛羊马驼,争先恐后地跑出棚圈。为了吸入第一口新鲜空气、看到第一缕阳光,整个早晨,他们憋着一口气,铆足了劲,只为等待出圈的那一刻。走出棚圈的好朋友们,欢乐地蹦跶着,肆无忌惮着漫山遍野地窜!

石头城里最多的当数石头。平日里憨厚乖巧的羊,突然调皮起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和技巧,竟爬上通天洞的顶部。花岗岩的通天洞,长满了苔藓。秋风扫过后,苔藓变了颜色,黄黄的,镶嵌在石头的表面,如一层黄色外衣。羊蹄经过时,可得踩着黄苔藓,非一般的小心翼翼。稍不留神,磕磕碰碰总是难免的。轻则皮肤擦伤,重则断手断脚。百来斤的大尾巴羊,屁股一扭一扭的。硕大的身躯,在攀岩时,竟身轻如燕。

2.天火来袭

这天,东方刚吐白,阿恩沙尔睁开双眼,睡眼惺忪,有些起床气,朝有光的地方缓步走去。隔壁的隔壁,究竟是哪个洞口,他也不清楚,正准备走进去时,突然窜出4头牛一样的动物——说是牛,窜出时,却轻盈、快捷;说不是牛,它们离开洞口时,地面有轻微震动。早起的阿婆见孙子站着一愣一愣,哈哈大笑,“这是我们的好朋友盘羊”,盘羊是羊的一个品种。它皮毛油光锃亮,壮硕却无比灵活,三步一趋、五步不见其踪影!阿婆忙着清理包括盘羊在内的各种好朋友的粪便,洞内一层一层地叠罗汉,不止九层,暂且叫“九层塔”。手巧的阿婆用枯草编织成内凹的草斗,草斗可用来盛粪便,移动到洞外。

“阿恩沙尔,你能将草斗移至洞外的空地上吗?”阿婆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双眼眯成了一条线——一折又一折,如花瓣;一团连着一团,又如天上的云朵。

“嗯!”阿恩沙尔手脚并用,双手拖着草斗,一寸一寸地朝外移动。

这么一来一回,阿恩沙尔的起床气全没了。人一精神,脑瓜子就活络,就会有各种问题,孩童更是如此。

“阿婆,盘羊为何总是成群结队?”阿恩沙尔睁大双眼。

“傻孩子,盘羊和我们一样,也喜欢和朋友一起吃饭、睡觉、觅食、玩耍。”阿婆说,“有时,它们也会闹别扭!”

说起闹别扭,盘羊可是非常有特色的。公盘羊头顶的角呈弯月、又似镰刀,巨大无比,母盘羊的双角略微小些。草儿开始枯萎时,公盘羊最爱打架。年轻气盛的一言不合就互殴,羊角相互顶撞,互不相让,打得不可开交!别看它们体态庞大,攀岩起来却不输其他好友。千米高的悬崖边,常见它们的卓越风姿,忽高忽低,平地健步如飞、悬崖亦不例外,三千多米高的山巅,盘羊身轻如燕,四肢如圆规般恰到好处地“见缝插针”。阿婆说,年长的公盘羊,因为羊角巨大碍事,无法外出觅食,常常会被饿死。这时,阿婆总会叫上孩子们为其祈祷——天国之路有了祝福,幸福会结伴而行!

万年之后,阿婆和阿恩沙尔生活过的这片洞穴,有了个名字,叫“托斯特乡”。这是后话。

枯草季,天亮得晚、天黑得早。不知不觉,白天便会一晃而过。好几个月,阿婆带着族人忙于打草。所谓的打草,就是把夏天快速生长的草收集,一捆又一捆地堆放在洞穴外。原本是放在洞穴内的,因族人越来越多,冬天凛冽刺骨的寒风,几乎天天来袭,同胞们必须到洞穴中躲避,抱团取暖,共同度过漫长且煎熬的冬季。

夜幕降临时,阿恩沙尔躺在阿婆的怀中。“明年新草再长高时,我们到洞穴外看星星、数星星……”阿婆慈爱地摸着阿恩沙尔的小脑瓜,身体轻微地一摇一晃。晃荡中,阿恩沙尔合上了双眼,呼吸均匀,婴儿似的呼吸,胸膛有节奏的一起一伏。阿婆摸了摸她最疼爱的小孙子的面庞,安心地渐入梦乡。而将阿恩沙尔所有好朋友都安顿好的妈妈,回到一老一少身边,见到了这温馨的一幕,悄悄将枯草做的被子盖在了他们身上。

半梦半醒之间,阿婆忽而感觉眼前一道亮光穿过天空。黑夜的幕布被撕开,口子越拉越长,直到消失在视线之外。不远处,出现了火光。随后火光越拉越大,映红了半边天。阿婆连忙将阿恩沙尔的小脑瓜从怀中倚靠在草垛上。随手拿起一张兽皮,起身朝火光方向走去。火光方向是夏季打草的草垛堆放的地方。怕什么来什么,火光冲天处就是草垛的地方。草是牛羊马的食物,没有草,它们就活不下去、过不了冬。怀了小宝宝的母盘羊,没吃没喝的,肯定熬不过冬天,无法等到春天生产的那一天到来。牛羊马数量减少,就会危及到族人的生计。

划破天幕的亮光不是独行者,伴随亮光抵达石头城的还有硕大的石头,不规则的石头,七八个人难以合抱!天降的石头与石头城内的石头非常不一样——城内的坚硬无比,落地的则黑乎乎散发着烧焦的味道。寒冷的冬天,兽皮是最好的保暖物。狂风暴雪中,没了兽皮的保护,人是很难活下去的。阿婆岁数大了,可此时却拼了老命朝前奔跑——摔倒了,爬起来;又摔倒了,接着爬起来……阿婆面朝地面摔倒,瞬间鼻青脸肿,嘴角划出了血痕。她一改往日的温良,如同发疯了的公盘羊,哪里有火苗就朝哪里扑。凶猛的火势,在风神的助力下肆意乱窜,每到一处,火苗就发威,发威的火苗突左突右——阿婆刚把东边的扑灭,又扑向西边,南边的火又蔓延至北边,转而又到了东边……东南西北,变成了无数个方向。族人闻讯赶来,纷纷加入灭火大军。无奈,火势太猛,赤手空拳的族人无法应对!

阿婆不管不顾,埋头坚持用兽皮灭火。突然间,风向变了。刚刚熄火的草垛死灰复燃,断了阿婆的退路。闻讯赶来的妈妈眼看火圈中的阿婆,爱莫能助,干着急、直跺脚……火势越发不可收拾,渐渐地,阿婆被淹没在火海中。“孩子,接住木棍,传下去。”阿婆在生命的最后一刹那,抛出一根燃烧着的树枝给妈妈。树枝垂直落在了空地上。

草垛烧没了,阿婆在火海中窒息,族人抱着阿婆的尸体返回洞穴。妈妈手执阿婆的木棍,悲伤到一句话也说不出,踏上返途!

3.重现光明

阿恩沙尔看着母亲朱勒德思低垂着头,眼泪挂在双颊上,脸庞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听着族人所谈论的,他似懂非懂!每个人都沉默着,哀伤的情绪在空气中蔓延、传播、延宕……

“阿母,阿婆怎么了?”阿恩沙尔瞪着圆圆的眼睛轻声问,生怕惊扰到一动不动的阿婆。

“阿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要去很久很久的地方!”阿母气息微弱,说完上句缓了很久,后才一字一字地蹦出了下一句。

“很远有多远?很久有多久?”阿恩沙尔百思不得其解,“阿婆什么时候才能醒来?”他走近阿婆身边,摇了又摇,力图叫醒这个最疼自己的人。

“阿婆累了,让她好好睡一觉!”阿母扭过头,试图躲避阿恩沙尔的视线……族人围着阿婆转了一圈又一圈,东边已微微吐白。这时,众人停了下来,相互拥抱,阿婆要出发了——不过,归期未定!

阿婆耗尽最后的气力抛出的木棍,阿母一直小心翼翼保存着。阿婆以前常唠叨:“石头与石头摩擦会产生火星,火星一旦触碰到枯草会逐渐形成向上蹿的‘苗’。”

“阿婆说,出现‘苗’时,一定要投入洞中的那个石窟窿。”阿母自言自语着,当她手执那根木棍时,看到了阿婆早先说的“苗”——她知道,“苗”极为珍贵!她懂得,阿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保护的是这根木棍。阿母或许不知道这根木棍以后对他们整个族群的意义,她只知道一点——阿婆认为重要的就必定是重要的;阿婆用生命换来的最后的嘱托,她一定要做到、做好!

当阿母将木棍投入石窟窿中,不一会儿,木棍遇到石窟窿里的枯枝烂叶,瞬间燃起了“苗”,迅速蹿起,它像舌头一样伸出了石窟窿……阿母记着阿婆的叮嘱:“务必要有专人看守‘苗’,要不断往石窟窿里添树枝和树叶,‘苗’不能没了,白天黑夜都要有人‘接力棒’似的看管,还要有人不间断地从草地、高山、丛林中收集它的‘口粮’。”

阿母给族群中的五人安排了这项重要任务,他们各自有不同分工——看管“苗”的是两个女人,外出寻觅“口粮”的则是三个男人,一个个身强力壮!

“苗”很神奇——有了它,可以烘干湿了的兽皮衣;有了它,可以烘干分割好的肉块,方便储藏;还有,即便遭遇暴雪,人们也能安然挺过;还有,在无数个漫长深夜,有了微光,就有了美好期待……是的,在“苗”的陪伴下,漆黑的夜晚、幽深的洞穴,阿母的一颦一笑都清晰可见!

夜幕再次降临,阿母对阿恩沙尔说:“去石窟窿取点火苗。”小家伙三步并两步,用一根小树枝引来了“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非同寻常!以往,夜的大幕一落下,包括阿恩沙尔在内的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族人就只能生活在黑暗中。闭眼是黑色的,睁眼也是黑色的,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任何区别。只有,苍穹上挂着的无数颗星星能看清一切——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卧着的,族人在夜幕之下确实形态各异,但都蒙着一层厚厚的黑纱。在黑纱下来回穿行的人当中,有一双好奇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圆鼓鼓的,那就是阿恩沙尔。老人们常说:鱼的眼睛越大,表明鱼越健康有活力;人与鱼截然不同,但在聪明、健康这个问题上是相似的。阿婆还在时,特别喜欢阿恩沙尔。他在族群中是老幺,求知欲极强,总爱刨根问底问个“为什么”——有问题不是问题,没有问题的才是问题。

“阿母,有了‘苗’烘烤的肉,特别香,特别好吃,这是为什么?”阿恩沙尔这样问。

“这个……”朱勒德思被突如其来的小问题难住了。她极力想在儿子面前表现,可就是答不出个所以然。

“宝贝,让阿母想一想,好吗?”朱勒德思竭力掩饰自己的窘态。所幸,玩耍了一整天的儿子,在暖暖的洞穴温度烘托下,上下眼皮不停打架,说话声逐渐微弱,鼾声起来了,望着一起一伏的小胸脯,朱勒德思悬着的心瞬间放下了!在“苗”的作用下,肉为何会飘香?显然,这个问题将长期困扰朱勒德思。“哎,天亮后,小家伙或许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这里的冬天从落叶开始,直到次年冰雪融化。日出日落、斗转星移,族人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雪落了又落,一层又一层……可恨的是,风神对这里尤其偏爱,久久盘旋不肯离去。这里,只有夏季和冬季。冬季漫长无比——长到有时连星星都看不下去!自从有了“苗”,阿恩沙尔觉得夜晚不再漫长,一直暖暖的,透过“天窗”,爱眨眼的星星似乎会说话了,讲着各种有趣的故事。

看着熟睡的阿恩沙尔,阿母将宝贝从怀中移到草床上,随后,径直走到距离洞穴门口的空地边,用“苗”点燃了枯草。飘雪的日子,饿极了的狼和哈熊常会在洞口溜达。落单的牛羊马驼时常遇袭,早期的族人也会遭到野兽的攻击,阿婆每每念及这些远亲,常常泪眼长叹!

4.薪火相传

这天早晨,阿母起得特别早。她的心里隐隐有事。是的,阿婆在生命最后时光最想守护的“苗”,她一定要拼尽全力守护。守夜的人有没有打瞌睡?干枝枯叶够不够?一想到这些问题,阿母辗转反侧,无心睡眠。起身时,阿母看了一眼阿恩沙尔。小家伙每天乐呵呵的,心中无事,天地广阔!

“阿母,阿婆好像刚来过了!”睡眼惺忪的阿恩沙尔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如是说。难不成阿婆惦记孙子,昨夜来到了他的梦中?一想到此,阿母分外难过,有些哽咽!阿婆何尝不在阿母的梦中?每回转身离去,总会语重心长地叮嘱:“看好‘苗’,有‘苗’就有了一切。”某天夜里,阿母“看到”光芒四射、面带慈祥笑容的阿婆蹒跚着穿过“苗”,双眼眯成了一条线……离去的身影,久久不散!

从阿婆离去的悲伤中,阿母逐渐清醒,她知道一蹶不振是对阿婆最大的不敬。他们的族群,在很早很早时,因夜晚负责看护“苗”的族人打瞌睡,忘记添柴,结果“苗”灭了。族人重返黑暗,只能在有月光晴好的夜晚活动。星光伴我行,不是浪漫,而是出行不便。阿母的脑瓜子转啊转、想啊想,隐隐约约想起阿婆在世时提过一嘴:“‘苗’所在地就是族人最高贵的地方。”

突然,阿母心中蹦出一个想法——将“苗”所在地用树枝围起来,不让族人随意进出。看管“苗”的必须是专人专责。尤其是夜间,至少得有两个人同时负责看守。由于不能随意进出,族群中有人好奇、有人纳闷,甚至疑惑,久而久之,变得无比神秘!后来的族人们干脆称其为“禁地”。

“阿母,为何不让我靠近‘苗’”?同样好奇的阿恩沙尔奶声奶气地问。

阿母看了看儿子,犹豫了一下,很显然,她并不知道如何回答儿子既简单又复杂的问题。“嗯,原因是……阿婆在里面,如果随意进出,她会被打扰并吓跑的,所以要围起来。”情急之下,阿母提及阿婆。保护阿婆,这是个无可厚非的正当理由。阿恩沙尔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画圈圈为“牢”,保护“苗”,也有弊端——大风天气,“苗”格外“强壮”,在风神的强势作用下,它高过人迅速蔓延,往往,一点点“苗”就会波及到圈圈外。下雪的日子,到处是“苗”,偶尔会伤及躲闪不及的老人和小孩。这时的“苗”是一头发疯的猛兽,肆虐无度地“咬人”。如果雪地里的干草垛被“苗”盯上,后果非常严重。要知道,下雪天,很难找到干枝枯叶,其概率基本为零。饿极了的牛羊马驼,即便是在飘雪的日子,也要在雪地里刨出深藏在地底下的草根。以前,每当看到它们刨草根吃时,阿婆都会偷偷抹泪。大角羊在这种情况下,只能目光呆滞地等。夏天,它因为头顶上的大角已经行动不便,到了冬天,更是每况愈下。

“阿婆见大角羊没有觅食能力,时不时地拿些枯草递上前。”阿母说,如果“苗”把草垛烧了,牛羊马驼全部没吃的。它们很难挺过寒冷的冬天。面对只能等着饿死的大角羊,阿婆除了唉声叹气,别无他法!

“阿婆会默默陪伴,直到大角羊离开。”阿母说,大角羊十分通人性,知道阿婆在送别,有时它的眼角也会流出一滴泪——这滴泪是对阿婆的不舍,也是对通天洞的不舍,更是对人世间的不舍。“阿婆会用手擦去大角羊的最后一滴眼泪,默默祈福,祝愿其前行的路上没有饥饿和寒冷。”

每年9月下旬至次年4月,通天洞的头顶,顶着高高的蘑菇云——白色的层层叠叠、一圈又一圈,不断向外扩展、延伸。云中有个眼,通天洞正处于那“眼”的位置。看上去有点像巨大的游泳圈,不过,这个游泳圈完全不能游泳。这里是距离海洋最遥远的地方,没有季风和暖流。通天洞所处山脉为阿尔泰山系,而通天洞正好是其缺口处。由上至下的冷空气,从广袤的西伯利亚横冲直撞,到达通天洞这个缺口时更是肆无忌惮——风神与暴雪合谋,通天洞方圆百里,瞬间成了天然造雪机的“出雪口”。半年时间气温都在零下,极端恶劣的零下五六十摄氏度是家常便饭的事。

长达半年的雪季,如果没有了“苗”,族人只能躲在洞穴中——一层又一层的枯草恨不得全部盖在身上,天为被、地为席,风雪交加,除了依靠强壮的身体越冬,别无他法!有了“苗”,洞穴内不再寒冷;有了“苗”,茹毛饮血的日子成为过去时;有了“苗”,狼和哈熊等饿疯了的野兽不敢轻易来袭。

雪停了,放晴的日子,阿母叫上阿恩沙尔,“走,滑雪去。”雪地里,孩童天真无邪,彻底放飞!跑着、跳着、蹦跶着的阿恩沙尔完全不知道什么是寒冷,仿佛他就是一片缓缓飘落的雪,仿佛他就是雪地里的一粒沙。树叶早已落尽,光着树干的白桦树,只能呆呆地看着阿恩沙尔撒欢。“我们族人的特征就是会滑雪。”阿母说,不会滑雪就不是我们的族人。阿恩沙尔听了阿母的话,点着头“嗯”!摔倒了,再爬起来接着练、接着学,木板上捆着瓷实的枯草,族人踏上去一溜烟儿,山头到了山脚,比健步如飞还要迅猛!有族人将包括阿母、阿恩沙尔等在内的众人滑雪的场景彩绘在岩石上,这就是数万年后人们所见的彩绘岩画。

5. 四季转场

漫长的冬季,终于过去了!

阿恩沙尔过了一个不一样的冬天。有阳光的日子,小家伙总是在雪地里摸爬滚打。眉毛、鼻子、额头、口周、头发和外披的兽皮,添了一层又一层“白纱”。摔倒了,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小家伙俨然一个“不倒翁”!

旁边的小伙伴上前问:“阿恩沙尔,摔得疼吗?”

“不疼,就像阿婆拍打我后背那般!”阿恩沙尔不假思索。

冬日阳光照耀大地的时间特别短,可雪地里总有阿恩沙尔的身影。阿母常望着小家伙起起落落着滑行,突然有一种儿子瞬间长大了的感觉。一个冬天的摔打,阿恩沙尔的身子骨瓷实了不少!

雨“滴答”“滴答”下了半宿。拂晓时分,小水珠挂在青草上,随时都有可能坠落!夜的大幕刚刚拉上,半个月亮迫不及待地爬了上来。阿母把阿恩沙尔喊过来,搂在怀里,仰望着天上的星星,摇呀摇!

“阿母,阿婆去了哪里?这么久也不回来看我,我想她了!”阿母面对阿恩沙尔的这一问,停了停,一下接不上话。

“你看,天上的星星,最大最亮的那颗就是阿婆!”阿母补充道,“阿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旅行了,估摸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你长大的时候,阿婆会回来看你的。”

“那是不是我快快长大,阿婆就会快快回来。”儿子突然间反问,阿母只能连连点头,“嗯——嗯——”

草原的夜色分外迷人,星星如钻石般镶嵌在夜幕上,一闪一闪,伸手就能摘到。阿恩沙尔似乎马上要触碰到夜幕,与天上最大最亮的那颗星星接触上,握手。正在握手的一刹那,小家伙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已经合上,一呼一吸,有了韵律感,也有了生命的鲜活。这或许是与阿婆失之交臂距离最近的一次。

阿恩沙尔只要睁着眼睛,永远蹦蹦跳跳,一会儿爬上枝丫、钻进草丛,一会儿爬上距离地面十多米的洞口……“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族人有时很不耐烦:“吵吵闹闹的!”有时又觉得少了只叽叽喳喳的百灵鸟,极不适应!尼沙大婶最爱阿恩沙尔,阿恩沙尔也爱尼沙大婶。阿婆走后,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和机会更多了。阿恩沙尔绕着尼沙大婶转圈圈,犹如欢快的百灵鸟,除了叽叽喳喳,还是叽叽喳喳,而叽叽喳喳的内容却十分有趣!

“木棍和木棍在一起有‘苗’吗?”阿恩沙尔问尼沙大婶。

“肯定没有。”尼沙大婶毫不犹豫地回答。

“偏不信!”倔强略带任性的阿恩沙尔嘀咕着,开始想尽一切办法鼓捣。一会儿,小家伙左右手开弓,两根树枝接触并发出“呲呲”的摩擦声;一会儿,小家伙爬上石头城制高点,树枝头朝下,使劲地朝石头面拉锯;又一会儿,小家伙爬到山之巅,试图让太阳光聚集“燃”起。一个又一个试验失败了,被推翻了!

“哎,真没劲!”一系列上蹿下跳的试验,可阿恩沙尔最初的目标、想法还是没有实现。尼沙大婶见小家伙耷拉着脑袋,打趣道:“这就认输了吗?”

一句不经意的激将法,反而刺激了阿恩沙尔。他手持一根树枝,慢慢溜达到一棵比他高好几倍的大树底下。巧的是,树的底部,和他差不多高的地方,有个洞。说是洞,也不是洞,阿恩沙尔握拳的手伸不进去,一根大拇指勉强可以。大树底下为何有个洞,很显然,好奇心迅速占满了小家伙的脑瓜子。从太阳出来到日上中天,阿恩沙尔都守在树洞前,左手握着树枝不停地朝洞内来回搓。左手累了,换右手;右手累了,换左手;左右手都累了,已过了饭点! 族人都很忙,各有不同分工,一般一天只吃一顿饭。有重大节日或纪念日时,大家会提前通知,一般会提前三五天。既然是过节,食物自然丰盛,同时也费时费力。年轻强壮的汉子负责宰羊,妇孺负责清洗、分割等准备工作,有经验的长者从禁地取出“苗”,用干树枝、枯叶生火。明火生起来后,众人围着用土堆起来的土炉,七手八脚合力烤肉。男女老少围炉吃肉是全族人最快乐的时光,谈笑而风生,肆意的笑声会随风飘得很远很远……

是日,恰好是全族人吃肉的日子,尼沙大婶见阿恩沙尔久久不到土炉边上,很是着急!于是,她特意拿了一块羊后腿肉,用锋利的石头切割成小块,小到刚好可以让小家伙咀嚼和吞咽。

夏日,艳阳高照,太阳猛烈地照耀着大地,用火的热情照拂着土地、山川、河流。同样有趣的是,在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阿恩沙尔以太阳般的热忱,执著地追求、探索着树洞里的奥秘。

这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这天,太阳全情炙烤着大地。阿恩沙尔持续地用树枝摩擦着树洞,突然间闪出了火星。一旁的尼沙大婶看到眼前飘过了火星,似乎意识到什么。她赶紧跑到洞穴附近,喊上族人一起来瞧瞧。

“树洞里有‘星星’,树洞里有‘星星’……”重要的话和事情重复三遍!面对跑得气喘吁吁回来报信的尼沙大婶,族人赶紧跟着前往树洞。一位年长的族人在“星星”周边铺了些枯叶。“星星”可不是苍穹之上的星星,只会一闪一闪亮晶晶。当树洞里的“星星”遇上枯叶会发生奇迹,也会有意无意地产生“苗”。“苗”的出现,让族人喜出望外,这是这个夏天最让人欢欣鼓舞的大事件。

聪明且经验丰富的族人,由树洞摩擦产生“星星”到产生“苗”,由此联想到手工仿制一个有洞的木板。木板千奇百怪,有长方形、圆形、椭圆形、半圆形,大小不一,殊途同归,无不是经摩擦飘出“星星”产生“苗”。当然,“苗”的出现有诸多因素,如树枝枯叶的干燥程度、树洞的大小、使用者的力度等。越来越多的族人加入摸索产生“苗”的队伍中,于是,产生“苗”的概率越来越高,掌握这个技能的族人由一个到两个再到三个……他们将固定的土炉改造为微缩版,而且这个炉子可以移动。

石头城的洞穴能见到天、能躲避呼啸的北风,可随着族人的增多、牛羊马驼的繁衍,石头城附近的草无法满足牲畜日益增长的需求。夏天,海拔更高的山上,阳光充裕、降水充沛,草疯长,长过了阿恩沙尔,甚至长到与牛羊马驼齐高。部分族人赶着牲畜朝那里去,牛羊马驼在那里欢快得很,只需要一个夏天,它们就会长得全身都是肥膘。走起路来,它们的尾巴一晃一晃的,既迷人又喜人!当落叶的日子结束时,它们又会返回石头城的洞穴中。

用“洞”取火的方法,在万年历史长河中被统称为“钻木取火”。“洞”逐渐优化,缩小为“孔”;树变成了五花八门的木制品,大多数木制品携带方便,适合长途迁徙和运输。用钻木摩擦技术而掌握取火的工具统称为“钻木取火器”。石头城里的洞穴,万年后的子孙们称其为“通天洞”。夏牧场、冬牧场随四季转换、迁徙,成为世居这里的人们日常生活的常态和习俗——四季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