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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晚风
来源:中国青年作家报 | 邹应菊  2023年08月30日08:15

1

沿着一条没名字的河,各家小铺列成一条小吃街,附近的大学生管它叫黑街。黑街旁边的河,曾经是条黑河,两边淤着乌黑锃亮的泥,中间一股水,沥青一样,缓缓地淌,被几团塑料袋阻了,就分成三绺,绕过去又拢起来,扭成根麻花辫。

年前来了施工队,利落地改了排污管道,把河里一通清理,连岸边都铺上地砖,放上几个花坛和长椅,彻底变了个样子。成排路灯,明晃晃的,灯下升起热腾腾的烟。烟雾下的水也清了,依旧悠悠地,还育出几点荷叶,能看出条河的样子。

黑街上,生意最红火的一家叫张胖子炒饭,不过炒饭的不是张胖子,是张胖子的媳妇儿,胖子每天骑个旧电瓶车送外卖。

下午三点营业前,小吃店门前是扎堆的外卖员,把外卖箱摘了放地上,人就往车上躺,背靠车头,一条腿撑着地,另一条腿搭在车尾,难得闲上一会儿。常常也几个人凑一块儿,看各种喊麦和主播,一首网红歌曲能听上几十遍。张胖子往往就把车停在远一点的地方,半梦半醒地眯着眼,手揪着汗衫下摆,好把突圆的肚子盖全。有时候还能做上个梦,梦到自己小时候放学的场景,远远隔着麦地里看到家的屋顶时,就被媳妇儿推醒。

打包好的炒饭放在桌上,该送外卖去了。

大概是四月份,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张胖子刚送完一单炒饭往回骑,汗水在腮边挂了几道,硕大的躯体沉沉地压住车,骑在路上倒格外稳当,正像是好汉刚押完一趟远镖回来。

远远地,远远地,河那边传来特殊的声响,应该是某种乐器,低沉,悠扬。

到店门口停下车,胖子一看,是几个老人靠着河边吹着一种金黄色的管子,管子下面又弯了半截朝上,一排花里胡哨的按键。隔壁卖炸串儿的老李是本地人,见识也多,告诉胖子这管子叫萨克斯,洋玩意儿。

老人们都是满头花白,身上的白衬衣,找不着一条褶子,连袖子都挽得规规整整,其中一个戴着银边眼镜,看着更是文雅。吹奏时,老人眼睛只盯着萨克斯,干瘦的手指灵活地按动,有时微俯,把重心放在右脚,有时又情不自禁地往后仰,甚至连眼睛也闭起来。

胖子愣愣地站在店门口,觉得这萨克斯的声音有些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听过。

附近路过的学生渐渐凑过来,围了一圈儿,连带着小吃店门口的人也多了。

胖子转头走进自己热火朝天的厨房,炒完一锅刚放下勺的媳妇,从挂满油花的窗子往外面看了一眼,随口说:“这个东西吹出来的声儿还挺好听的哈。”

他低头配着炒饭用的青椒、豆芽、火腿肠,回了句:“这里的人不都爱装洋。”

2

那天是农历四月初五,刚入夏,白晃晃的日头晒了一天,地面也滚烫。

张胖子的媳妇一早起来就没个好脸色,炒菜的时候把铁锅刮得生响,“啪”地一下扣在盘里,抹了下脸就去里屋的床上躺下。胖子以为媳妇是累着了,人累狠了,不就会想发火吗?媳妇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左脚有些萎缩,到现在也不会骑车,外卖只能他送。这几天生意好,媳妇片刻不离灶台,十几斤的锅一颠就是一晚上,后背被汗浸透,到关门的时候,胳膊都抬不起来。

他站在堆满杂物的房间门边问:“是不是身上不好过?要不要去医院?”

没有回答,媳妇侧向墙的那一面,一动不动。

胖子转身到饭桌,自己盛了碗饭,先吃起来,但一个人,更加冷清。扒了两口,就放下筷子,望着桌边翘起的塑料封层发呆。

手机进了条短信,是在老家上小学的女儿发来的,他看完把店门拉上,径直出去了。

胖子媳妇是被外面的炒菜声吵醒的,本来只是想躺一躺,竟还真的睡着了,一觉就到下午。她起身,看见胖子在灶台边忙活,桌上已经有了好几个菜,干煸土豆丝,虎皮青椒,莴笋豆腐汤,都是她爱吃的。胖子淋完一勺热油就关了火,端过来一下盆红彤彤的水煮肉片,上面的花椒还在滋滋地响。

“坐下吃饭吧。”

等她坐下,胖子又转身去添了两碗饭来,递给她的时候说:“今天咱们不开店了,休息一下。”

说着又从筷篓里抽出筷子递给她。

屋里有些闷热,胖子就去把卷帘门拉起,一阵凉风吹进来,霎时让人舒爽不已。正是这时,吹萨克斯的老人们又来了,这段时间老人每天傍晚都来,今天来得格外早。

那个戴眼镜的老人正好与胖子视线相对,向他微微颔首,还笑了笑。胖子没想到老人会和他打招呼,一下子没能作出反应,回过神来,老人们已经聚到河边了。

回了饭桌,没吃几口菜,女儿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胖子把手机递给媳妇,自己去了隔壁。

“爸爸,爸爸你在吗?”

“小琴,我是妈妈哦。”

“啊,妈妈,妈妈生日快乐!今天有没有吃好吃的呀?”

这边媳妇正听女儿说着,就见胖子拎了个小蛋糕进来,放在桌上,挠了挠光滑的后脑勺说:“买了放老李家冰柜的,一会儿吃完饭再吃。”

她吸了一下鼻子,带着笑骂他:“又不是小娃娃,还费那钱干啥。”但还是伸手去摸摸蛋糕盒,盒子表面还结了层霜,一摸就化了水珠。

今年她四十岁,离开老家来了大城市,每天埋在灶台边炒饭,不仅是身体吃不消,心里也空落落的。但现在白天的那一点酝酿出的委屈也消失不见,像被填满了一样。

门外的萨克斯响起了一首熟悉的曲子,胖子年轻时候还总唱,月亮代表我的心。现在这洋乐器一吹,把人都醉倒在吹过来的风里。

3

傍晚,老人们提着箱子过来了,正在打包的胖子从店里伸出头去看,瞥一眼就低头接着系塑料袋。

那个戴眼镜的老人已经一个星期没来了。

其他老人称呼他老余,看着是年纪最大的一位,七十上下。前几天听几个老人收拾回家的时候说他最近生病住院了,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

现在夫妻俩还是和以前一样,每天在小店里忙忙碌碌,但日子过着却多了些滋味儿。每天傍晚,在火热的锅炉边,在来来往往送外卖的时候,听上一段萨克斯,心里都会熨帖一些,就像是这座庞大威严的城市,专程送给他们两个外乡人的慰藉。

老余在的时候,萨克斯吹的曲子,夫妻俩大都能哼上一段。

一次胖子送完外卖刚进店,就听见媳妇和着曲子轻快地唱:“十七八岁未出嫁,见着少年郎……”是邓丽君的《望春风》。她微微晃着肩膀,右脚不时轻轻点地,手里还颠着大铁勺,胖子见了忍不住地笑,“是十七八岁就出嫁,嫁给张家人”。

她回过身看见他,脸颊浮起一点红,笑着骂他:“你还好意思说!”

《望春风》一结束,又响起了《甜蜜蜜》,两人都不好意思再打趣,各忙各的去了,但不自觉挂着笑,舒心的笑。

现在老余好几天没来,吹的都是没听过的曲子,没有熟悉的调子,好像就少了一点什么。

隔天吃饭的时候,媳妇突然说起:“你记得那个戴眼镜的老人家不?怎么感觉好几天都没来了。”

胖子夹了一筷子青菜,送进嘴里的时候说:“不清楚。”

她停了筷子,手臂搁桌上,叹了口气,“我听着那个老人家吹得最好听,现在这么久没来。年纪看着挺大了,不会有什么事吧。”

胖子“嘭”地放下碗,“我出去送餐了,碗放着我回来洗”,抓了钥匙就出去了。

刚一出门,正见老人们提着黑色皮箱迎面走来。胖子定睛一看,那边上瘦瘦高高的不就是老余吗?看着像是换了副眼镜,脸色也有些苍白,只是还是和以前一样精神抖擞,让胖子想起成片的竹子,只要没倒下,就永远那么挺直。

老余也看到了他,依旧笑着向他点点头。他不似上次那样没有反应,脱口一句:“来啦?”

老余并不诧异他的询问,点着头说:“来啦。”

极其温和的语气,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久别重逢。

4

听了半个夏天、一个秋天、一个冬天的萨克斯,到了岁末,胖子终于要和媳妇回家过年去了。

走的前一天晚上下了雨,老人们没过来,也没什么生意。收拾完行李的夫妻俩坐在店里,暗暗的,没有开灯。

黑街一到下雨就没了生气,屋外淅淅点点的雨声,屋里一片冷湿。

胖子想起前几天老李教过他录音,赶忙掏出手机,找了半天,终于点出当时录下的一小段曲子。媳妇听见声音,不自觉地靠拢来,让他把声音调大点。

录下来的是张学友的《谁想轻轻偷走我的吻》,调子十分轻快,赶走了屋里大半的沉闷。胖子二十来岁的时候喜欢学张学友唱歌,现在倒是不好意思再那么唱了,就静静听着。两分半的录音循环了一整晚,里面还有一声盛炒饭时敲铁锅的声音,每次“咚”地响一下,他俩就不自觉想笑。

临走的时候,胖子在锁好的卷帘门上贴了张纸,还用封口胶粘了两次,用手抚平气泡,这才扛着行李走了。

那上面写着,“正月十五开店,祝大家过年好,明年见”,最后跟着个笑脸,圆圆的脑袋,嘴角憨憨地咧到耳根,和胖子还真挺像。

但元宵这天,张胖子炒饭的招牌却没能亮起来,整条街都无人出现,暗淡又萧索。谁也没能预料到,年初暴发了疫情,慌乱无措后便是漫长的等待,等待春天结束,等待停滞的日子回到原先的期望。

三月初,老余和几个老人戴着厚厚的口罩去了黑街,隔着间距吹起萨克斯。沉寂已久的街,裂了道缝,从缝里吹进几缕凉风,扬起积攒的灰尘。萨克斯的声音依旧如此缠绵,但在这曾经烟火热闹的河边,少了锅具碰撞和人群熙攘的声音,终究有些寂寞。

三月下旬,黑街亮起来一家招牌,是炸串铺的老李回来了。到了四月,陆陆续续又亮了一些店铺,也有不少店铺在门口贴上了转让的消息。张胖子炒饭没回来,门口依旧贴着那张明年见的纸,只是被雨水浸过,有些发黄。

老余每次来总会看看那家炒饭小店。那家店的老板正如招牌说的是个身体扎实的汉子,他们之间虽然没有什么交流,但碰面时也会互相笑笑。店里不忙的时候,他和妻子会静静地坐在店门口,也不看手机,只是坐着,应该是在听他们吹萨克斯吧。有时候他们吹奏邓丽君唱过的歌时,老板娘好像还会跟着唱上几句,他便留意多选这一类曲子,当作是送给两位最认真听众的礼物。

直到天气热起来,炒饭店依旧没人。一起的老人曾闲聊说,估计房租太贵,关门这么久,亏损太多,索性不回来了,很快会有新的店进来。当时老余叹了口气,抚着手上萨克斯的管身,向河的远处眺去。

一天下午,老余出门晚了,独自提着箱子往河边走,听见已然吹起的乐声。

忽然,他看见胖子炒饭的招牌亮了,灶台热烈地响着,门前的地板还用水冲洗过。他走上前去,正巧胖子拿着拖把出来,油亮的脸上沾了些灰尘,见是老余就咧嘴笑了笑。

老余把皮箱从左手换到右手,又向前一步,问一句:“来啦?”还是那么温和的声音,还带着一些能再见面的惊喜。

胖子把拖把往地上一戳,先是一笑,而后中气十足地应了句:“来啦!”

那个夏夜,河岸边的老人又齐齐吹起了萨克斯,胖子和妻子挨着坐在门前。老余引奏的是一曲“Going home”,温热的晚风徐徐扑面,带着温柔的曲子直吹入人的心窝。胖子恍然想起儿时放学时,隔壁的初中就会放这段音乐,难怪他之前便觉得萨克斯的声音熟悉,亲切。那时,他总伴着这首曲子,走过低矮的街道,再穿过结了穗儿的麦田,看到家的屋顶时便跑起来,脚下呼呼生风,乐声在身后越来越远。

现在,循着这首曲子,他和媳妇回到这座城市,这条河边,或许也是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