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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3年第3期|王平:小鱼和安沙
来源:《芙蓉》2023年第3期 | 王平  2023年09月04日08:38

南门口是个十字路口,乃老长沙城里最热闹之所在。

再往南,出城了。小鱼年纪小,没出过城,且不提。

往北呢,是黃兴南路,直通北门正街。俗语说,南门到北门,七里又三分。远了,小鱼没去过,也不提。

朝东,是城南路,残存有一段长约三百余米的旧城墙。城楼天心阁几经兵火,数度重建,保存尚可。小鱼不感兴趣,也暂且不提。

朝西,则是长约两百余米的碧湘街,可抵湘江边上。沿街有各色门面,参差不齐,大多与吃穿用度有关。小菜摊子沿着街道两侧次第延伸开来,是小鱼的妈妈每日来买菜的地方。

小鱼喜欢,便可以说说。

礼拜天的早上,是碧湘街最热闹的时分。小鱼跟在妈妈身后东张西望。

炸葱油粑粑的小店门口,人气旺得很。小鱼妈妈挽着装满菜蔬的竹篮走近,等刚下锅的葱油粑粑炸焦。八岁的小鱼抓着妈妈的衣襟,踮足,有点迫不及待。

旁边,十岁的安沙跟他的姐姐也在等待。小鱼看了安沙一眼,安沙亦看了小鱼一眼。这是今生今世,两个人第一次目光相遇。

炸好的葱油粑粑一个挨一个,排在油锅上方的沥网上。沥网边有根固定在木板上的铁签,插着厚厚一叠包葱油粑粑的旧报纸片。

待油沥尽,店主先收小鱼妈妈的钱,一角钱两个。然后麻利地从铁签上抽出一张纸片,夹住一个葱油粑粑,递给小鱼。再夹一个,递给小鱼的妈妈。

轮到安沙姐姐了,但她只舍得买一个。店主收了她五分钱,抽出一张纸片,夹了一个递给她。安沙姐姐转身将葱油粑粑递给安沙。安沙接过,要姐姐咬一口,姐姐便咬了一小口。

姐弟两人一高一矮,她咬一小口,他咬一大口,并肩朝碧湘街东头走去。

小鱼亦翘起手指捏住葱油粑粑,随妈妈一起吃着,跟在她的屁股后头朝西头走去。

两个陌生的细伢子细妹子背道而行,就此错过,再也没看对方一眼。

早晨的阳光从东往西斜斜地照过来,投射在整条碧湘街上。行人的影子很长,交错地移动着,有一种梦幻的感觉。

小古道巷小学原来是一坐古庙,叫做南岳行宫。门口有一对石狮子,很威武。庙宇不算大,但占地面积不小。

大殿供奉的是南岳祝融大帝,即传说中的火神,左右两边分别供奉杨四王爷和黄龙大圣,后殿供的观世音。每逢阴历八月,到南岳衡山去朝拜的远方香客,途经长沙,都先要来南岳行宫拜菩萨。燃几炷香,叩几个头,求几个签或者问几个卦。后来政府将大殿后面的几栋平房改做了小学,还利用庙前庙后的空坪做了操场。挖了一个跳高跳远用的沙坑,建了一座木制滑梯,竖了两架秋千。哦,还有楠竹爬竿。

就这样,大致保留了南岳行宫前面的大殿,其余都是小古道巷小学的地盘了。

大殿后面有一个长方形的天井,左右两厢共有四间教室,三年级以下的班级在这里面上课。有丈余高的帏帐将其与大殿隔开。

一般时日,庙里来的香客已经不多,甚至有几分冷清。但大殿里的香烛却不能断。每天,由守庙的老尼姑吴婆婆负责更换。吴婆婆来的时候是小尼姑,慢慢慢慢不知不觉,变成老尼姑了。

学生们诵读课文的声音从三年级甲班的窗户里传出来:

紫色树,紫色花,

开了紫花结紫果,

紫果里头有芝麻。

教室里。小鱼站起身,捧着课本领读,一本正经的样子:

弟兄七八个,围着柱子坐,

大家一分手,衣服就扯破。

五年级乙班的教室。

也是语文课。安沙个子矮小,坐第一排。

班主任段老师,嗜酒。一套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几乎从未换过。手肘、膝盖与屁股均打着补丁。竟一时兴起,居然放下课本,摇头晃脑、唾沫横飞地吟诵起来:

君不见黃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坐在第一排的安沙摸了一下脸,不得不朝后一退。他体验过太多溅满脸面,且富含酒精的标点符号。

教室外头,下课铃悠扬地敲响了。

一截尺余长的铁轨,用粗铁丝悬挂在办公室门外走廊的横梁上。校工吴伯伯持一柄小铁锤,神情肃穆地敲着下课铃。那截铁轨因常年被敲击,竟然形成了一处凹痕,且锃亮锃亮,与锈蚀的周边形成一个强烈的对比。

小鱼跟同班同学巧巧偷偷掀开低垂的帏帐,溜到大殿里去玩。观世音菩萨的供桌前香烟缭绕,烛火揺曳。小鱼跟巧巧将烛泪捏成一个个小烛团,直到温软的烛团变冷变硬。

两个人摊开手掌,互相数着比谁多。小鱼说,我有六个。巧巧说,我七个。小鱼说,最大的是我这个。巧巧撇了一下嘴。

红色的小烛团躺在两只小小的掌窝里,很好看。

居高临下的观世音菩萨手持净瓶,慈眉善目地注视着两个细妹子。

操场上,一群高年级男生在骑高马打仗。“骑高马”是男同学很喜欢玩的一种集体游戏,有很强的对抗性。两人为一组合,强壮的那个做马,个头小些的那个则骑在他的肩上,既可双肩骑,亦可单肩骑,随便。一组组人马互相撕扯,拼力将对方拉下马去,乃为赢家。

安沙个子虽矮小,但骑在同班同学老武鳖的肩上,很灵活,也很威武。

一组组高马在操场上驰骋,厮杀得难解难分。

上课铃又急促地敲响了。男女学生纷纷跑进各自的教室,操场上顿时变得空旷而安静。

一大群麻雀迅急地掠过操场上空,转瞬消逝在天际。

中华国药局座落在南门口与黃兴路交叉处。门面高大,上头有好多半浮雕彩绘古代人物,各具形态,其中还有一个骑梅花鹿的白胡子老头。但颜色已然斑剥,显出颓旧的样貌。店名则是立体的颜体字,浑厚,雄劲。

二路公共汽车站刚好在药店门口。这个站台蛮热闹,因为边上是南门口百货商店。乘客们推推搡搡上车下车,马路上的行人与自行车川流不息。彼此陌生的男男女女或擦肩而过,或迎面而过,或转身而过。

公共汽车的喇叭声与自行车的铃声此起彼伏。

小鱼的爸爸原本是中华国药局的大股东,还开过一间私人诊所。公私合营后,诊所也不让开了,改在药店里做坐堂中医,找他看病的人仍旧不少。每日端坐在药店的一角,翘起指头给人号脉,用毛笔开方子,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小鱼妈妈则一直是药剂师,如今仍在柜台上捡药。

下午放学早的话,小鱼喜欢带同学巧巧去药店玩,看老虎标本。

是一只华南虎的标本,装在一个大玻璃柜里头,摆在药店大厅中央,小鱼百看不厌。每次都要隔着玻璃夸张地大叫一声,好尖好尖的牙齿!又对旁边的巧巧说,我爸爸说,这只老虎是打虎队在岳麓山上打的,是虎王,有四百斤重,还把一个打虎队员的手咬断了。

巧巧说,老虎的舌头上有刺,可以把骨头上的肉舔下来!

几位药剂师在曲尺形的柜台里忙进忙出。小鱼的妈妈用戥子称药、分药、包药。最后将单方放在几副药的最上面,用细麻绳几绕几绕,再滴溜溜一转,便系好了。动作如行云流水,尤显麻利。

柜台后面,是一大排有无数小抽屉的药柜,呈深棕色,厚厚的包浆,看去颇有些年头了。每个抽屉里装着一味或者数味中药。屉子有的抽出大半,有的抽出小半,有的闭着,倒也显得错落有致。

小鱼跟巧巧大声唸出屉面上一味味的药名:党参、黄芪、枸杞子、天麻、杜仲、三七、当归、何首乌、牛黄、红景天、灵芝、甘草……

唸完甘草,小鱼不再唸了,抬头看着妈妈。

弄得小鱼妈妈很烦。她弯腰从柜台里拿出两根未切的甘草,给小鱼和巧巧一人塞一根,说,快点回去快点回去,莫在这里讨嫌。

小鱼跟巧巧一人手里拿根甘草,从中华国药局里走出来。

出门,小鱼拿自已那根甘草与巧巧那根比,结果发现自已那根短些。巧巧便有点得意,说,你妈妈对我好些。小鱼不服,再比。说,我这根比你那根粗些!

两个细妹子边走边嚼,肆无忌惮地用牙齿撕扯。嘴角上的甘草汁液,呈好看的淡黃色。

有个细伢子滾着铁环,当啷啷地从马路那头奔跑过来,故意朝她们冲。巧巧赶紧躲到小鱼背后。小鱼抬腿一脚,将铁环踢到马路中间去了。细伢子狼狈地跑去捡拾铁环,小鱼跟巧巧笑得直不起腰。

细伢子便是安沙,他们彼此仍不相识。

小鱼家住在大古道巷一栋老楼房里。这栋楼房本来是他们家的私产,大门边上的砖墙上嵌有一块长条形麻石,上面刻着几个字:

陆无虞医师寓私墙私角并无寄缝

被改造成公房之后,楼下搬进来两户人家,都是劳动人民。她们家便全住在楼上了,但厨房在楼下。为图方便,全家都改在厨房里吃饭,吃完饭上楼。

小鱼的妈妈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呯呯呯呯地在砧板上剁肉馅。

放学的小鱼背着书包风快地跑上楼梯。

楼上,小鱼爸爸在屋内躺椅上看一本竖排字的书,抽烟。脚下卧着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猫。

小鱼妈妈轻手轻脚,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小鱼爸爸欠欠身,说,谢谢。小鱼妈妈说,政府又要卖公债了。小鱼爸爸翻了一页书,说,家里还有些存款吧?小鱼妈妈说,存款不能动了,也不多了。又瞥了一眼烟灰缸边上的飞马牌香烟,说,不抽大前门了?

小鱼的爸爸并不直接回答,却说,那就把黃兴南路的那栋屋子卖掉吧,反正也不打算开诊所了。说罢,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用力旋了一下。

小鱼妈妈神色有几许黯然。

小鱼爸爸看她一眼,说飞马也好,味道燥点而已。

小鱼与哥哥住一间房。小鱼将废弃烟盒中的锡皮纸撕成一小条,对着镜子仔细地贴在门牙上,然后一颗颗用力摁紧。弄好后,嘴里仿佛嵌着两排闪亮的银牙齿。

小鱼的哥哥戴一副近视眼镜,俯在桌子上装晶体管收音机。小鱼悄悄走近哥哥身旁,撞撞他。哥哥推推眼镜,不解地看看小鱼,小鱼却突然将牙一呲,吓了哥哥一跳。

小鱼呲着银牙说,你已经装了一个收音机,怎么又装一个?小鱼的哥哥有些不耐烦,说,关你屁事,站开站开。

小鱼又跑到楼下厨房里,呲着银牙齿去吓她妈妈,把妈妈也吓了一跳。小鱼看着正在搅鸡蛋肉泥的妈妈,高兴地说,哈,肉饼子蒸鸡蛋,我最喜欢吃!

晚饭前,爸爸要小鱼扫地。说,细妹子要学着勤快些,莫一天到晚玩尽的。小鱼有些不情愿,不过还是拿起了扫帚,先扫父母的房间。又听见爸爸在书房里说,门角弯里也要扫干净啊。小鱼便去扫门角弯,一看,里面躺着一枚五分钱硬币,亮晶晶的。小鱼捡起来,意外地大叫,爸爸,地上有五分钱!

爸爸慢吞吞地走过来,说,小孩子勤快,就会有好结果。这钱就给你吧。小鱼这才似乎明白,五分钱是爸爸故意丢在门角弯里的。她麻利地一屁股从楼梯木扶栏上滑下,出门去买紫苏梅子姜去了。

小鱼的哥哥仍在房间里装收音机,桌上散乱着零件。烙铁与松香接触的瞬间,滋啦一声冒出青烟。他小心焊接好最后一个零件,屏息调试。喇叭里突然发出刺耳的交流声。

小鱼的哥哥赶紧戴上耳机,再慢慢调。耳机里终于有沙哑的歌声出现,且渐渐清晰: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房间里有两张床。小鱼是浅红色碎花床单,哥哥是浅蓝色格子床单。

安沙一只手将书包顶在头上,一只手滚着铁环回家。铁环在小巷的麻石路面上跳跃着前进,发出清脆的声音。夕阳把安沙滚着铁环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他们家租住在一条叫倒脱靴的小巷子里,也是栋老公馆。大门上方横嵌一块花岗石,刻着“心远草堂”四个清秀的字。

进大门,院子里左右各种了一棵玉兰花树。每年四五月份,便开满碗盏大小的白色花朵。

安沙一家四口人,爸爸母亲,姐姐跟他,只租了一间房子。好在房子还算大。妈妈在中间摆了张大衣柜做隔断,再拉上一个大布帘,权且成了一明一暗两间房。爸妈住里面,安沙与姐姐住外面。一张双层床,姐姐睡上铺,安沙睡下铺。一张小书桌也是两个人共用。

安沙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小人书《秦琼卖马》,将它放在一个竹书架上。这是他用十五条快吐丝的蚕跟同学换的。这些蚕身上都有些泛亮了,安沙有些不舍得。但他的理想是要积一百本小人书,他已经积了十多本了。其中有《三打白骨精》,有《铁道游击队》,还有《羊城暗哨》。

安沙会养蚕,他用蚕换了不少东西。蚕子装在两只鞋盒内。安沙揭开戳满出气孔的盖子,细心地给蚕子换桑叶。然后从床铺底下搬出一个小簸箕,底下的桑叶被一方小手帕盖着。安沙含一口水,噗地喷在上面,保湿。

前头院子里除了正房之外,还有一间厨房一间杂屋,以及一个狭窄的楼梯间,房顶上是个别致的晒楼。隔院临街,面积大约二十多平方米吧,有红砖砌就的栏杆,伸手可触及院子里玉兰花树的枝叶。

安沙喜欢带同班同学老武鳖到晒楼上去玩。两个人尤其喜欢爬上砖栏,沿着屋脊行走,很惊险,也很刺激。

安沙的姐姐则在阳台上折了几朵刚刚破绽的花苞,然后下楼,插在家里一只通体深褐、貌似黑陶的短颈圆肚花瓶内。不到半天,硕大如饭碗的花便洁白地盛开了,满屋子的幽香。

安沙的姐姐跟正在收拾屋子的妈妈说,玉兰花配上这只花瓶真好看。妈妈说,这花瓶还是你祖父在日本留学时候带回来的,几十年了。后来送给你爸跟我做结婚礼物。

安沙的姐姐说,难怪。又自语道,可惜玉兰花开得快,谢得也快。

妈妈若有所思。说,花瓶也容易摔碎呵,要小心。

早晨,阳光从院子里的玉兰花树枝叶间透下来,无数麻雀聒噪。

前房东李福爹照例站在后院厨房外的台阶上漱口。且漱完口必定要刮舌苔。用一柄银制的、呈条状的半圆形刮子,舌头伸出好长,慢慢刮,慢慢刮。直至刮出几声干呕,方才作罢。然后搓一根小纸枚窸鼻孔。窸几下,仰头闭目张大嘴巴,酝酿片刻,猛然间打出一连串喷嚏来。再捏捏鼻翼,极惬意。

安沙调皮,有时候也学李福爹的样子,搓一根小纸枚,窸鼻孔。居然也打出一连串喷嚏来。李福爹笑笑, 并不计较。

李福爹六十岁出头,原本是个做南货生意的资本家。矮,并且胖,长相富态。夏天爱穿一件香云纱开襟短袖衫,怕热,便喜欢敞怀,一对奶子如女人一般。私房改造后,政府还是给他留了两间房子自住,并且在门楣钉了一块特制的小铝牌,上头刻有“留房”两字,还有编号,以示与公房有所区別。李福爹的老婆去世早,其一应家务,皆由跟随他足有二十多年的保姆张娭毑操持,从来讲究吃,却从来未曾进过厨房。

唯独每天喜欢亲自收竹帘与放竹帘。早放,晚收。房间的竹帘既宽又高,李福爹气定神闲地趿一双皮拖鞋,缓缓走到窗外走廊下,挽开绳子,咔啦啦,咔啦啦,咔啦啦。木葫芦单调的声音反而显出四周的安静。

然后踱步去大门口的信箱里取报纸,间或也有信。除开冬天,李福爹喜欢坐在走廊上看。到后来,老花镜不管用了,还要加一柄放大镜,对着报纸或信纸慢慢移动。

偶尔亦可见李福爹推开窗子,借窗外的光写信。

安沙喜欢站在窗外看李福爹写信。用毛笔写竖行字,写罢数行,几近枯笔,再在铜墨盒里舔舔墨,吭吭鼻子,又写。

李福爹抬头看看安沙,亦不在意。

且每到正点,李福爹屋里墙上的一架挂钟便会发出布谷鸟的叫声。这是一架罗马数字的西式挂钟,状如木屋。正点到,木屋上方的小窗便突地打开,探出一只小鸟,伸一下头“布”,缩一下头“谷”,几点钟叫几下,“布谷”“布谷”,煞是有趣。钟的下面还有一长一短两根铁链,各挂一纺锤形的金属悬垂物,可能是利用重力来取代发条吧。

院子左侧的走廊上,摆着一口巨大的楠木棺材。每天上午,保姆张娭毑必定会提着小半桶水, 仔仔细细地将其揩拭一遍。

这副棺材是李福爹花大价钱给自己定制的,正宗的四个头。即棺材主体只用了四根木料,可见用材之粗大,何况还是楠木。正前面雕有福禄寿喜四个老头,里面还有个有镂花雕的内椁。搁在院子左侧的走廊上已有多年。因避讳,李福爹称其为“千年屋”。且正因有了这副“千年屋”,李福爹的内心才有所寄托,可以将余生打发得平和与淡然。

院子里传来六声布谷鸟的叫声,下午六点钟了。

安沙妈妈从厨房外的井水缸里用端子舀水,一端一端舀到一个木盆里。姐姐则在洗木盆的白菜。

端子乃一种竹制的舀水用具,长沙城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取粗壮楠竹从竹节处锯断,成半尺左右的竹筒,侧边凿鱼尾凹槽,取一根厚竹条,将头部削成尺寸相配的凸体嵌进去,遂成端子手柄。

且安沙家跟许多长沙城里的人家一样,有一大一小两口水缸。小水缸装自来水,可装三担,放在厨房里头,专门用于煮饭、烧开水。有两个半圆的杉木缸盖,若全盖上,则形成一个整圆,但一般情况下,有半个缸盖并不揭开。另一口大水缸装井水,可装五担,放在厨房外头。用于洗涮,无需缸盖。

门口靠墙有一对杉木水桶,被桐油刷成了深棕色,与斜倚在墙角里的竹扁担之间,有种不动声色的呼应。

灶上坐着一只生铁炉锅,锅盖周边围着一圈抹布,冒着热气,瓷瓦渣子在锅底沸水中发出啵罗啵罗的声响。

安沙走进厨房,抽抽鼻子觑了一眼,说,又是红薯蒸饭,天天吃红薯蒸饭。搞得上课时候老是放屁。妈妈回了他一句,有屁就放。未必你想天天吃山珍海味?安沙说,明天去姑妈家吃面条去。

姐姐把洗净的白菜端进厨房,对安沙说,姑妈自己煮面还要数根数。每次只煮一百根。你去吃她一碗面,她要抠自己三天。莫去啊。

安沙的爸爸下班了,推着一辆陈旧的单车走进院子,停靠在玉兰花树下。

一家四口人,围着一张小桌子吃晚饭,很沉默。三样菜,一碗炒白菜,一碟芹菜炒香干,一缽酸菜汤。爸爸取出一只扁状的金属小酒壶,就一小碟花生米喝闷酒,很少去夹桌上的菜。

姐弟与妈妈之间偶尔有几句对话。

安沙说,对门的建国伢子真好过,得了黃疸肝炎。姐姐便问,得了黃疸肝炎还好过?安沙说,当然好过,每天有白糖开水喝。妈妈解释说,得了肝炎政府有照顾,每个月可配给二两白糖。姐姐便对安沙说,你是想吃白糖开水想疯了吧?

安沙并不理会姐姐,却睁大眼睛,让妈妈看他的眼珠子发黃没有。妈妈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看了看,说,没有没有。安沙颇为失望,姐姐却笑了,说,你那对眼珠子不但没有发黃,还贼亮!

一边,爸爸并不搭腔,仰头又喝了一口酒。再側脸看了一眼安沙,抓了几颗花生米放在他面前。安沙高兴地拈了一颗,塞进嘴里。

妈妈很短暂地瞥了安沙爸爸一眼。说,高长子给你来了一封信。安沙爸爸说,是吗,好多年没有联系了。他怎么样?安沙妈妈说,北大经济系的教授,应该还好吧。安沙爸爸抿了口酒,自嘲地说,这我晓得。比我这个工厂的小会计强多了。安沙妈妈忙岔开话题说,不过,也是个大右派啊。

安沙有点不知趣地问妈妈,高长子是谁啊?安沙爸爸瞪了他一眼,吃饭时候少说话。妈妈却回答说,是你爸爸的大学同学。转头又对丈夫说,你要看信不?我去拿。安沙爸爸说,不急,先吃饭。

夜晚,安沙家房间隔断的里面,布帘紧闭。一盏昏暗的电灯悬在半空。

安沙的爸妈躺在床上。安沙爸爸双手枕颈,望着天花板,表情木然。安沙妈妈背朝着他,亦睁着眼睛。两个人各自沉默。

安沙的爸爸问,睡着啦?安沙妈妈赶紧闭上眼睛,说,睡着了。安沙爸爸说,你没睡着。安沙的妈妈动动身子,说,明知故问。

安沙的爸爸伸手摸到拉线开关的绳子,咔嗒将灯关了。黑暗中,他自语道,高长子的日子恐怕也不好过。安沙妈妈没有吱声。

万籁俱寂。

安沙的姐姐跟小鱼的哥哥是高中同班同学,并且要好。但两人表现得含而不露,別人并看不出端倪。安沙和小鱼当然也不知道。

放学了。男女学生三五成群从长沙市二中校门里走出来。小鱼的哥哥不远不近地跟着安沙的姐姐。

路口处,几位女生分手了,安沙的姐姐独自走着。

刚拐进一条巷子不远,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安沙的姐姐本能地回头。小鱼的哥哥几步追上来。两人目光相碰,都有些腼觍。小鱼的哥哥用刚学的俄语说道,привет!(你好)安沙姐姐愣了一下,也笑着回答,привет!

他们停在一根电线杆下面。小鱼的哥哥从书包里取出装好的收音机,递给安沙的姐姐。安沙的姐姐赶紧将双手朝后背交叉,不接。小鱼的哥哥说,拿着,专门替你装的,装了两个三极管。哦,还有这个。又从书包里取出一只耳机,你一只,我一只。安沙的姐姐说,你把它们拆开了?小鱼的哥哥说,一只耳机也可以听的。

安沙的姐姐终于接了,将收音机跟耳机塞进书包。调皮地说,那我就用一只耳朵听。小鱼的哥哥幽默地说,你一只耳朵,我一只耳朵,加起来就是两只耳朵。

两个人会心地看着彼此。忽然,安沙的姐姐用俄语说,спасибо!(谢谢)

小鱼的哥哥也一愣,说,莫客气,Не стоит!(不用谢!)以后每天晚上九点钟,我们两只耳朵一起听音乐节目,好不?

安沙的姐姐点点头。

分手时,小鱼的哥哥又用俄语说,До свидания!(再见)安沙的姐姐忍住不笑,答道,До свидания!

小古道巷拐角处有一家宏顺南食店,木板门面。五十开外的店老板早上开门,需先把一块块板子取下来,按编号顺序靠墙壁倚好。到晚上关门,再按序号将板子一块块插上。

小店背后墙上赫然几个大字:

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曲尺柜台上,摆着一排广口玻璃瓶子,装着各色南食,饼干码得整整齐齐。这家南食店还可沽零酒、打酱油跟醋。另有两条板凳在门口,一只长方形的木条盘搁在上面,伊拉克蜜枣堆得如小山一般。(伊拉克蜜枣原本主要出口至欧美国家。因该国发生军事政变,受到欧美诸国经济制裁,致使赖以出口创汇的蜜枣卖不出去。其时中国恰与伊拉克建交不久,为拉拢该国反帝反美,遂大量进口积压的伊拉克蜜枣,以纾解其困境)。

安沙的班主任段老师,经常来店里沽二两零酒。并不落座,也不跟人搭腔,几口喝完,杯子一搁便走。

他是小店里唯一穿中山装站着喝酒的人。

另一面墙上贴着一张告示:

工余之暇稍饮一杯,可振奋精神,恢复疲劳,但不可过量。

告示底下,一个苦力模样的醉汉靠墙斜躺着,鼾声如雷。

安沙提着酱油瓶子走进店里。碰到段老师,连忙鞠了个躬,问段老师好。段老师说,打酱油?安沙说,打酱油。段老师说,作文写好没有?安沙说,没有。段老师说,写什么想好没有?安沙说,想好了。接着胸脯一挺,说,我的理想是,当一个像时传祥伯伯一样的淘糞工人!

段老师摸摸安沙的脑壳,露出一丝苦笑。亦不再言语,仰头喝完杯中残酒,转身走了。

安沙闻到段老师嘴里的酒气,皱皱鼻子。

墙上挂着几只不同容量的大小提子。

店老板将白铁漏斗插入瓶子,取下一只小提子,伸进瓦瓮里提出酱油,小心冀冀地灌进瓶子。

李福爹的保姆张娭毑,左手挽只竹菜篮,右手提一只脚鱼,从菜市场买完菜进屋。在院子里碰见安沙的母亲,照例寒喧几句。安沙的母亲说,又买脚鱼了?张娭毑嘴巴朝李福爹窗下一努。说,反正有钱,一个礼拜要吃一只,蒸桂圆红枣枸杞子。牛奶每天喝两瓶。安沙的母亲笑着回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呵。

刚巧,送牛奶的工人骑着自行车停在门口。两侧的帆布挎袋一格一格插满玻璃奶瓶。他抽出两瓶牛奶走进大门,再将李福爹窗台上的两只空瓶子拎出来,插入空格里,咣啷咣啷骑出麻石巷子。

李福爹趿着皮拖鞋慢吞吞走过来,并不看张娭毑一眼。径自走下麻石台阶,到大门口的信箱里取报纸。却忽然转身对张娭毑说,你不是说对门四寡妇的满崽得了肺病么?以后你每天送瓶牛奶过去,我喝一瓶够了。张娭毑听了连连点头,说,好的好的,等下就送过去。还有,李福爹又说,我那个“千年屋”,每天都要抺一遍呵。

张娭毑偷偷冲安沙的母亲挤了挤眼睛。说,每天一句现话。都抹得干干净净的呢,你自已去摸摸看呵。

委实,稳稳妥妥搁在廊道上的这副巨棺,从来都不曾粘有半点灰尘。

远处传来小古道巷小学的上课铃声。

礼拜天,安沙跟老五鳖及另外几个同伴跑到水陆洲上去玩,顺便偷摘桑叶。没有钱坐客运轮渡,但细伢子们自有办法。他们跑到汽车轮渡边上等待。一俟最后一辆汽车开上去,在钢缆收起跳板的最后一刻,几个细伢子几乎同时一窝蜂跳将上去。有船工欲阻止,却也来不及了。

汽车轮渡缓缓离岸了。

小鱼的哥哥也带小鱼去了,但与安沙他们并非一拨人。船舷边上,小鱼揪着着哥哥的衣袖站着,既紧张又兴奋。船的另一边,安沙跟几个同伴在说话。

远远的,老武鳖看见小鱼的哥哥戴了副眼镜,轻蔑地一笑,说,嘿,四眼狗!

小鱼的哥哥听见了,说,你骂哪个?老武鳖说,哪个是四眼狗我骂哪个!

小鱼的哥哥毫不示弱,冲上去便准备干仗。

小鱼赶紧拖住哥哥。幸而同时,安沙等几人也将老武鳖拖住了。

一场极可能发生的打斗被双方制止。

但小鱼跟安沙,谁也没在意谁。

汽车轮渡缓缓地靠拢码头。一群细伢子雀跃着跳上岸。

碧绿的湘江不动声色,朝北流去。

小鱼站在一棵很粗的桑树下,仰着脸,看她哥哥摘桑叶。一阵河风吹过来,飏起了小鱼浅蓝色的裙子。小鱼不在意,只顾看她哥哥。阳光透过桑树枝叶,照眯了小鱼的眼睛。小鱼用手搭了个凉棚。

不远处,安沙也在摘桑叶。

手搭凉棚的小鱼转头,与安沙无意间对视了一眼,不过两三秒钟吧,这是两个互相陌生的小孩又一次见面。

彼此似乎有点印象,却说不上来。

忽然间,桑树的主人,一个四十出头打赤膊的汉子,骂骂咧咧,背了根竹篙从远处直扑过来,河堤上的细伢子遂做鸟兽散。

唯余水陆洲上夏蝉的嘶鸣。

安沙俯在小书桌上用毛笔写作文,题目叫做“我的理想”。

他在作文本子上写下第一行小楷字:

我的理想,是要做一个像时传祥伯伯一样的淘糞工人……

忽然听见妈妈在外头大声说,自来水缸里都晒得谷了,每次挑水都要人喊!其实妈妈每次都有些夸张。安沙连忙合上作文本子,跑到厨房里。揭开水缸盖,看看。

自来水还有一半缸啊。安沙对妈妈大声说。

在院子里晒衣的妈妈并不正面回答他,说,那井水缸呢?

在边上帮妈妈递衣物的姐姐噗哧笑了。

安沙再看看井水缸,果然见底了。遂拿起吊桶与提桶,去后面院子的井里去扯井水。却分明有点不服气,嘟哝道,明明说的自来水,哼。

正在晒衣的妈妈仍不理会安沙。

后面院子的水井有两眼,各有一个麻石井盖。两眼井口中间有寸余宽的石缝贯通。安沙将吊桶放入井中扯水。可能是因为用久了的缘故吧,吊桶的棕绳断过若干次,上面打了好几个结。但一般人家的吊桶仍多用棕绳,与麻绳相比更有摩擦力,不打滑,也经得沤些。

井水波动、漾开,映出安沙动荡变形的面容。

一桶井水扯至一半,不料绳子突然断了,噗通掉落井底。

安沙有些懊恼。只好取来捞吊桶的自制工具,放入井下打捞。

这种专用工具乃用铁丝纡成。先用粗铁丝纡一个直径约莫半尺的圆圈,再用细点的铁丝纡成七八只小钩,扭在圆圈四周。中间用十字架固定,系上井绳。

安沙很熟练地用此工具打捞吊桶。先让其沉入井底,再前后左右慢慢拖动。且时不时朝上提一提。若手感沉重,则意味着已钩着吊桶了。

安沙小心翼翼地将吊桶打捞上来。

小鱼趴在自家厨房里的井水缸沿上仔细看。她把上次去水陆洲时哥哥替她捞的两条寸把长的小嫩子鱼扔在水缸里了。不仔细看,两条青背小嫩子鱼还真难得发现。当小鱼终于看见它们静静地沉在缸底时,不由自主地笑了。

小古道巷小学门口。小鱼跟几个细妹子在石狮子边上踢毽子。不远处的电线杆下面,巧巧跟另外一个细妹子说着什么。细妹子苦着脸,时不时偷看小鱼一眼。

小鱼却一眼也不看她们,兀自踢着毽子。小鱼的毽子踢得很好,能踢出好多种花样。

不一会,巧巧牵着那个细妹子走拢来。细妹子仍有些扭捏。巧巧对她说,好了好了,小鱼答应跟你和好,但你得先叫她十声名字,再给她一包紫苏梅子姜。小鱼说,不是说好要叫我二十声吗。做中人的巧巧遂打圆场,说,就叫十声算了吧。喏,这是她给你的紫苏梅子姜。

小鱼并不接,由你分给大家吃啊。

巧巧又用手撞了撞那细妹子。那细妹子便开口叫起来:

陆小鱼、陆小鱼、陆小鱼、陆小鱼、陆小鱼……

巧巧则在一边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小鱼呢,却听着节奏又踢起毽子来。待巧巧刚数完十下,小鱼用手接住毽子,看了那细妹子一眼,然后将毽子朝天上一拋,再一脚踢向那个细妹子,说,给!

细妹子连忙一脚接过小鱼踢给她的毽子,再踢给巧巧。巧巧接过,又踢给小鱼。

几个细妹子,一边吃着紫苏梅子姜,一边快快活活踢起毽子来。

安沙在屋里继续写作文“我的理想”。他翻过一页,抚平本子,用毛笔舔舔墨,认认真真在作文本子写小楷字,且边写边唸:

假如你也不愿当淘粪工人,他也不愿当淘粪工人,那么,全世界的粪坑都满了,怎么办!?

窗外忽然有人敲玻璃,是老武鳖在向他勾指头。安沙犹豫了一下,老武鳖又朝他勾指头。安沙挡不住诱惑,将本子一合,笔一搁,跑出去了。

安沙跟着同学老武鳖在小古道巷街上闲逛。

巷口拐角是宏顺南食店。门口长方形的木条盘內,伊拉克蜜枣堆得像座小山。两人走近,打算偷蜜枣吃。

老武鳖偷蜜枣自有绝活。说穿了其实简单,即先将双手故意插在上衣口袋里,绝不抽出,做老实状。手既未抽出,满脸亦天真无邪,店主哪里会疑心你偷枣。

其实,老武鳖早就将口袋的里布撕了个大洞。仅需稍稍弯一下腰,让衣服下摆遮住条盘,眼睛兀自看着别处,暗地里却将手从口袋破洞里伸出,狠狠抓上一大把,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

得手之后,老武鳖分了一半给安沙。两人边走边吃,大快朵颐。

不远处,有几个细伢子在巷子里打跪碑。

这是老长沙街巷里流行的一种儿童游戏,可多人参与。即在巷內选一较宽处,竖半截砖头。玩家于六七米开外,手持另一截砖头拋掷,击倒为赢。

参与者以划拳定先后:铜砣、剪刀、布。铜砣锤剪刀,剪刀剪布,布包铜砣。胜者先玩,余者类推。

这个游戏最刺激之处,乃在于开始拋掷前,须预先选定某一人跪下。若击中,此人必须跪下。若未击中,则不必跪,而拋掷者必须下位,由另一人接位。拋掷者若连胜,则可命人一个接一个跪下。若平时讨厌某人,亦可只罚他一个人继续跪下去,直至失手。当然必定会遭致此人后来的报复。

安沙跟老武鳖走拢,参予其中。头一轮,老武鳖便被人令其跪下,且一举击中,老武鳖只得跪下。终于拢到安沙了。他捡起砖头,扫了众人一眼,喊道,老武鳖除外,其余的人跟老子统统跪下!说罢,稳了稳神,稳、准、狠地击倒了远处的砖头。

众人只得全部跪下。

第二次又击中,众人只得仍然跪着。

可惜第三次未击中。接位者马上喊道,其他人全部起来!安沙、老武鳖两个跟老子跪下!且击中。

安沙跟老武鳖只好就地跪下,其他人得意地站起来。

继而一直被其他人不停地打压,反复命其跪下。两人一脸忿然,却无可奈何。

这就是游戏规则啊。

夜晚,窗外的玉兰花枝叶揺曳。

双层床的下铺,安沙已然睡下。姐姐仍在小书桌前写作业。忽然想起什么,悄悄起身走到五斗柜前,看着一只相框里的全家照出神。照片里,安沙还被妈妈抱在怀里,姐姐则大约三岁左右吧,拘谨地站在爸爸的右边。还有一个看去十几岁的男孩,站在妈妈的左边。

蚊帐里,安沙忽然坐起,轻声地问姐姐,大哥要是不死,有多大了?姐姐说,不晓得。快二十岁了吧?又转身竖起食指说,莫去问爸爸妈妈啊。安沙嗯了一声,复躺下。

房屋隔断那边,布帘紧闭,悄无声息。

静阒无人的街巷。拐角处的路灯发出昏暗的光芒。

晚上九点钟了。隔壁李福爹家里的挂钟发出布谷鸟的叫声。布谷、布谷、布谷……

下铺的安沙在蚊帐里睡着了。

安沙的姐姐躺在上铺,戴着一只耳机,悄悄地听收音机。女高音歌唱家刘淑芳正在唱古巴民歌《鸽子》,歌声仿佛从天际传来:

当我离开可爱的故乡哈瓦那,

你想不到我是多么悲伤……

安沙的姐姐沉浸在这支歌曲里,表情有些悒郁。

下铺的安沙翻了个身,依然睡去。

静阒无人的街巷。小鱼家楼上房间的窗帘背后,透出昏黃的灯光。

房间里,小鱼的哥哥也躺在床上,就着台灯,用一只耳机专注地收听《鸽子》:

亲爱的小鸽子啊,请你来到我身旁,

我们飞过蓝色的海洋,走向遥远的地方……

另一张床上,小鱼跟安沙一样,睡得也很香。

台灯熄了。

自来水站在大古道巷。水站里有两排水龙头,可同时供六只桶子接水。有十几个人在排队。轮到安沙了,他将一枚竹制的水筹递给守水站的妇人。

一桶水接满了。又一桶水也接满了。

安沙挑着一担自来水经过小鱼的家门口。

小鱼家楼上的房间外有一排木走廊,正朝着街上。小鱼双肘倚在木栏杆上,端着小瓷碗吃紫苏梅子姜,无聊地打量下面过往的行人。

安沙正好在她楼下歇脚。他将扁担横搁在两只水桶上,然后坐在扁担中间,从口袋里翻出一本小人书看起来。

小鱼恰恰就在他的上面。因为是俯视,只能看见安沙坐在扁担上看书的后脑壳,并看不见他的面孔。小鱼探出身体,试图看看是什么小人书,同时从碗里拈了一串湿漉漉的紫苏,仰头张口朝嘴里放。不料有一小截掉了下去,刚好落在安沙右边的水桶里。

小鱼吓了一跳,赶紧缩身躲进屋里,紧紧关了房门。

楼下,掉落在桶里的紫苏将水面染出一小圈浅红。

安沙却浑然不觉,仍在看书。

过了片刻,小鱼悄悄走出房门,溜到走廊上偷偷朝底下看。

安沙仍然坐在扁担上看书。

小鱼的表情变得很安静了。

片刻后,安沙终于起身,将小人书揣进口袋,起肩挑起水桶,悠悠晃晃离开。

楼上,小鱼目送安沙挑水的背影远去。她一直未曾看到安沙的面孔,似乎有点怅然。

小巷深处,几个七八岁的细伢妹子在玩新娘子坐轿子的游戏。其中两个细伢子伸出四只手,互相交叉握住对方手腕,织成座椅状。一个细妹子俨然端坐其上,两个小骄夫则边走边颠。一众小伙伴齐声且反复唱着一首地道的长沙童谣:

轿咕叽咕轿,新娘子莫屙尿,

轿咕叽咕叽,新娘子莫打屁。

童谣在老城上空久久回响,有如天籁。

放眼俯瞰,俱是参差错落的黑瓦屋顶与点缀其间的碧绿树木。

夏天傍晚。安沙邀同学老武鱉,先从后院井里扯两桶井水,一人一桶,摇摇晃晃提上晒楼,将地面泼凉。到夜里再摊张席子,两个人摆开大字睡觉,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老武鱉双手枕着脑壳,遥望星空。忽然问安沙,孙悟空原来是天上的什么神仙?安沙说,好像叫什么太乙散仙。老武鱉又问安沙,那猪八戒呢?安沙说,是天上掌管八万水军的天蓬元帅。老武鱉说,听起来比孙悟空那个什么散仙显得厉害些。安沙说,孙悟空后来大闹天空,玉皇大帝才封了孙悟空做弼马温。老武鱉说,这个我知道,就是个喂马的,玉皇大帝真不地道。

对话诸如此类,天上繁星闪烁。

一大早,小鱼走进厨房,准备在灶台上的瓮缸里打热水洗脸。她揭开瓮缸盖,突然一声尖叫。瓮缸里,躺着两条肚皮朝天、几乎被煮熟了的小嫩子鱼。小鱼绝望地大哭起来。妈妈不知究里,赶紧跑进厨房。一看,马上明白了。这肯定是自己昨晚睡前,将瓮缸里热水舀完洗澡,重兑井水时,无意间用端子将那两条小嫩子鱼从水缸里舀进瓮缸里了,一夜过去,嫩子鱼当然被煮得几乎熟透。

小鱼继续大哭,妈妈只好将她揽在怀里,无可奈何地苦笑了。

阳光从院子里的玉兰花树枝叶间透下来,无数麻雀聒噪。

李福爹照例站在后院厨房外的台阶上漱口,然后刮舌苔。用那柄银制的、呈条状的半圆形刮子,舌头伸出好长,慢慢刮,慢慢刮。直至刮出几声干呕,方才作罢。然后搓一根小纸枚窸鼻孔。窸几下,仰头闭目张大嘴巴,酝酿片刻,猛然间打出一连串喷嚏来。再捏捏鼻翼,极惬意。

保姆张娭毑照例提半桶水,在院子走廊上仔仔细细抹那副“千年屋”。

未料大门外头忽然一阵喧哗。继而有十数名戴着“湘江风雷”红袖箍的造反派战士闯进院子。其中一男一女径自逼近李福爹,并向其宣佈,因“湘江风雷”一位支队司令在武斗中壮烈牺牲,他们奉命前来征收李福爹的这副棺材,将支队司令予以厚葬。

李福爹嚇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双腿直打哆嗦。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群人,七手八脚咋咋呼呼,费了好大力气,才将这座巨大的“千年屋”抬出门去。

李福爹因此大病了一场,险些送了老命。幸亏有保姆张娭毑日夜悉心照料,方才康复。

下雪了。被白雪覆盖的小巷子,显得很安静。

两个五六岁的细伢子站在各自家门口的台阶上,朝外头撒尿,比谁撒得远。洁白厚软、尚无一只脚印的雪地上,顿时被两道小小的抛物线浇铸得一片金黄。

参差不齐的屋檐下,挂着长长短短的冰凌。

小古道巷小学的大门口,两只石狮子什么时候被人掀翻了。有几个大人抡着铁锤,在使劲砸石狮子。

原先的大殿亦被拆毁,改做了礼堂,摆放了四张乒乓球桌。大小菩萨们不知所终,唯余一具尚未处置的观世音菩萨被斜倚在墙角。手中的净瓶已然残缺,脸上却不改慈悲的笑容。

吴伯伯敲响了下课铃。

学生们纷纷跑出教室,奔至礼堂抢占乒乓球桌。未抢到第一位的只能排队了。因课间休息时间短,规则为二球制,输二球者下位。

一般是女生跟女生对打,男生跟男生对打。礼堂里一片喧哗。

小鱼跟安沙各在一张球桌上打乒乓球。

安沙跟男同学对阵。赢两盘,输一盘。下位。

小鱼跟女同学对阵,连赢三盘。继续占位。

守庙的老尼姑吴婆婆呢,因为庙被拆了,没有菩萨要她侍候了,便在学校门口摆了个小摊子,买石笔石板、作业本子,还有细伢子喜欢的陀螺、彩色玻璃弹珠,以及细妹子喜欢的毽子,紫苏梅子姜什么的,藉此谋生。

玉兰花开了,玉兰花谢了。

院子里很安静,安沙的妈妈正在扫玉兰花树的枯黃落叶。

一位五十出头的瘦高个子走进安沙家的大门。

安沙妈妈恰巧抬头。两人相视,彼此一眼就认出来对方。

淑君!瘦高个叫了安沙的妈妈一声。

高长子!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安沙妈妈吃了一惊。

高长子笑了笑说,我按雨苍信上的地址找来的。你们住的这地名古怪,倒脱靴。太难得找!安沙妈妈一愣,说,雨苍最近给你写了信?高长子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说,没有没有,我是按先前信封上的地址找来的。

安沙妈妈这才释然。说,你不是在北京吗?高长子淡淡一笑,说,回来一年多了,如今在一家街道工厂做会计。安沙妈妈苦笑了一声,说,北大教授也成了小会计了。高长子说,雨苍呢,还好不?安沙妈妈苦笑了一声,说,隔离审查,两个多月了。

安沙正在屋里摆弄他收藏的各种毛主席像章。大约有三四十枚吧,都別在一方手帕上。听到窗外的说话声,他透过玻璃窗,看到了院子里的一幕。

这是安沙第一次见到高长子。

院子里,妈妈跟高长子仍在说着什么。忽然间妈妈大笑起来。这些年以来,安沙难得见到一次妈妈这样的笑容。

妈妈将高长子引起屋里,对安沙说,这就是高叔叔,爸爸从中学到大学的同学。安沙有点扭捏地叫了一声。高长子试图摸一下安沙的脑袋,安沙本能地避开了。妈妈戳了安沙一下,说,没礼貌。高长子笑了笑,最小的都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快。

久别重逢,妈妈与高长子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全然忘记了安沙的存在。

在安沙的印象里,爸爸极少有什么朋友交往,常常一个人喝闷酒,就几粒花生米。但在一边听了高长子与母亲对往事的回忆后,才知道年轻时候,爸爸是个非常活跃的人物。

譬如高长子回忆起跟爸爸上大学时,有次为庆祝双十节,他们班上排演易卜生的戏剧《玩偶之家》片段。因无合适女生,爸爸还居然反串女主角,高长子则扮演女主角的丈夫。回忆至此,高长子来了兴致。他忽地站起身来,拿腔拿调地背起了台词:

娜拉,你真不懂事!正经跟你说,你知道在钱财上头,我有我的主张,不欠债,不借钱!

安沙妈妈哈哈大笑了。说,她也记得娜拉的一句台词,因为听安沙爸爸背过好多次。说罢故意把脸一沉,说:

我们双方都有绝对的自由。拿去,这是你的戒指。把我的也还我。

高长子听了先是一愣,但继而也笑了。

安沙在一边,听得莫名其妙。

自来水管终于接到安沙家这栋老公馆里来了。

安沙的姐姐在自来水龙头下接水淘米,一边问妈妈安沙哪里去了。妈妈说,到姑妈家去了吧。安沙的姐姐说,哼,想吃姑妈下的面条了。妈妈说,你姑妈守一辈子活寡,也可怜。安沙的姐姐岔开话题,问,爸爸什么时候能够回家?

妈妈叹口气说,历史问题一直没交待清楚,不让回家。哦,礼拜天记得去你爸爸厂里拿生活费啊。

安沙沿着古老街巷的一面青砖墙壁走着。一边走一边无聊地用半截蓝粉笔在砖墙上信手画过去。蓝粉笔印迹在青砖墙上延伸,直至拐过墙角。

不久,小鱼也凑巧经过。她发现了青砖墙上的蓝粉笔印迹,遂从口袋里掏出半截黃色粉笔,沿着蓝粉笔印迹下面也一路画过去,且也跟着拐过墙角。

漫长的青砖墙上,黃粉笔印迹随着蓝粉笔印迹不断地平行延伸,两道印迹偶有交织,却又很快分开。且时不时经过另外一些细伢妹子留下的各色涂鸦。譬如有人画了一个刮瘦的光脑壳,且留言,某某某的爸爸像蒋介石。跟着便有人在边上画了一个烫卷发的妖精婆,且反唇相讥,那你妈妈就像宋美龄,等等。

两道若即若离的粉笔印迹则或上或下地绕开它们,继续朝远处缓缓延伸,恍若无穷无尽。

安沙的姑妈独自一人住在北门潮宗街的当铺巷里。

安沙进屋时,姑妈正在桌上写什么东西。看见安沙,高兴地站来说,呵呵,我安沙伢子来了!又想吃姑妈下的面了吧?安沙忙说不是,是妈妈让我来看你。姑妈不信,说,你就是想吃我下的面。

安沙有点不好意思。

姑妈有点神秘地说,我先给你看样东西。说罢,解开两颗外衣的扣子,小心翼翼地取下挂在颈脖上的一只小布袋,让安沙猜是什么东西。安沙说,护身符?姑妈说,什么鬼护身符。你听。

安沙侧耳,贴着布袋细听。里头隐隐传来小鸡叽叽的叫声。安沙兴奋地说,是鸡崽子?姑妈便打开布袋,让安沙看。

缝得厚厚实实的布袋里头,用棉花裹着一只鸡蛋。且听得见叫声,应该快破壳了吧。

原来,安沙的姑妈竟然打算用自己的体温,孵出一只小鸡。

厨房的灶台上,摆着一只瓷碗,里头搁了少许酱油与葱花。

姑妈在细细数着面条。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其中有两个半根的,姑妈将其拼拢,算一根。

屋里,桌子上摊着一张信纸。

安沙走拢,偷看。起首一行字是:离婚申明。

接下来是:

我的丈夫陈孟琛系伪师长,自一九四九年与国民党反动军队溃逃台湾,迄今无任何联系……

逆光下,窄狹的厨房里热气蒸腾,姑妈正在给安沙往锅里下面条。

安沙凝望着姑妈的背影。

小鱼家里,楼道上的拉线开关绳子断了。小鱼的哥哥站在梯子上,换拉线开关的绳子。小鱼在底下扶梯子。小鱼仰着脸说,小心,莫触电啊。小鱼哥哥说,怕什么。他先将断了的绳线从开关铜片的小孔里穿进去,再打个死结,然后一拉一松,咔嗒咔嗒试了几下,灯泡一明一灭,好了。最后拧上盒盖。

小鱼说,我也要试一下。说罢,咔嗒咔嗒,快速地试了好几次。小鱼哥哥说,好了好了,莫连开连关,小心把灯泡烧了!

隔着门缝,小鱼的爸妈在屋里看着楼道上忙碌的两兄妹,表情有些伤感。小鱼的妈妈忽然说,快二十年了,大哥一家子在香港应该还好吧。小鱼爸爸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半天才自语道,不至于比我们还差吧。早知如此,当年一起走,多好。小鱼的妈妈听了一惊,连忙将门掩上,说,別胡说八道!

门外传来小鱼兄妹隐约的笑声。

一辆苏式嘎斯51从黄兴南路呼啸驰过,满车厢全副武装的红卫兵战士,驾驶室顶上煞有介事地架着挺机关枪。老武鳖穿了一件假军装,威风凛凛地站在驾驶室门边的踏板上,左手紧抓后视镜支架,右手擎一面“毛泽东主义湘江风雷红卫兵”的战旗。内穿海魂衫,敞怀,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假军装与战旗均被迎面的疾风吹得肆意飞飏。

安沙站在马路边上,兴奋地向老武鳖挥手。

当晚,老武鳖悄悄找到安沙,说,我搞了一样好玩的东西,玩不玩?安沙当然好奇,问他什么东西。老武鳖把那件假军装潇洒地一撩,吓了安沙一跳,皮带上竟然插着一颗木柄手榴弹。安沙说,是真的么,哪来的?老武鳖说当然是真的,从南区武装部抄来的!

这一下安沙也来了兴趣,说,怎么玩?老武鳖说找地方丢呀。安沙说往哪里丢?他说你想想啊。安沙想了半天想不出。忽然老武鳖把脑壳一拍,说有了,往井里头丢,不会有危险。

隔天两人起了个大早,偷偷来到倒脱靴巷口的井边上,四顾无人。老武鳖说,你丢还是我丢?安沙说,还是你丢吧。其实安沙知道,老武鳖就想自己丢,安沙的胆子哪里有他那样大。

再无二话,老武鳖抽出插在皮带上的手榴弹,用力旋开军绿色的金属后盖。安沙凑近一看,端口还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油纸,便说,这恐怕是防水用的。老武鳖说应该是。随即用指头捅破油纸,小心翼翼,取出带着一小截绳子的拉环。

看见老武鳖的手微微发抖,安沙的心也剧烈跳动起来。老武鳖用左手将手榴弹悬在井口上方,闭紧眼睛,右手将拉环一扯,几乎在同一时间松手,手榴弹掉进井里去了。只听见“咚”的一声,却迟迟不见动静。两人面面相觑,紧张得要命。

冷不防脚下突然一震,旋即从井里发出一声沉闷得可怕的声音。两人朝井下看去,只见井底的水仿佛煮开了一般,咕噜噜朝上直翻滚。两人岂敢再作停留,撒腿便跑到巷子里去了。

不过数秒,挨井边住的几户人家门窗都开了,露出一张张惊恐的、不知就里的脸。安沙跟老武鳖躲在巷子拐角处,扪嘴暗笑起来。

安沙的姐姐偷偷邀了小鱼的哥哥,跟她去爸爸单位领生活费。

爸爸的单位在火车南站附近,是一家冶炼厂。爸爸是这家工厂的会计师。

安沙的姐姐跟小鱼的哥哥经过白沙街。白沙街是一条麻石老街,长约两三百米。因长期有人去白沙井挑沙水,大晴天路面也是湿的。街东边的尽头是纵贯城区,朝南北两向蜿蜒远去的京广铁路。跨过几根用旧枕木铺就的道口,在杂树的簇拥之中,则是闻名遐迩的白沙古井了。

小鱼的哥哥说,先去白沙井看看不?安沙的姐姐欣然同意。

白沙井有若干眼麻石砌就的长方形水井。其中一眼映出两张年轻的面孔。安沙的姐姐出神地看着静止的水面。小鱼的哥哥调皮,故意用手把两人的倒影捣碎。安沙的姐姐很生气。小鱼的哥哥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安沙的姐姐猛地掬了一把水泼向他,小鱼的哥哥慌忙后退。安沙的姐姐大笑起来,又蹲下身子,洗了几把脸,喝了几口泉水。眉尖上挂着的几颗小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到了爸爸单位的大门口。两人停下脚步。

工厂大门上方有“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几个大字。

安沙的姐姐要小鱼哥哥在门口等她。

厂道上,两旁的法国梧桐时不时掉落几片叶子。安沙的爸爸用一把硕大的竹扫帚往路边扫落叶。右臂上套着一只白布袖箍,上头有几个依稀莫辨的毛笔字迹。

安沙的姐姐叫了声爸爸。

父女驻足,相见。

工厂大门外,小鱼的哥哥无聊地用弹弓打麻雀,满树麻雀惊飞。

安沙的爸爸住在一间阴暗且破旧的板房里。父女俩默默坐在床沿。

爸爸说,安沙还好不?安沙姐姐点点头说,还好吧,隔三岔五还练练毛笔字。爸爸说,你是姐姐,要多做点家务事,要让着他。安沙姐姐笑笑,我什么时候都让他。忽然记起来说,那个叫高长子的人来过家里几次,还送了二十斤粮票给妈妈。爸爸一愣,自语道,高长子回长沙了?

安沙姐姐却未在意,说,差点忘了。遂从书包里取出一只扁状的金属小酒壶,递给爸爸,说,妈妈叫我带给你的。沉默片刻,又问,这么多年了,你跟妈妈到底怎么啦?

爸爸举起酒瓶细细看了看,顾左右而言他。说,用了十几年了,这酒瓶子。美国货。再拧开酒瓶盖,抿了一口。忽然有点不耐烦,说,大人的事,小孩子莫问。安沙姐姐忽地站起身来,说,別再把我当小孩,我已经是大人了!

爸爸不再言语,兀自喝酒。

安沙姐姐说,我已经准备好了,上山下乡当知青,去江永。月底就走。

爸爸仍不言语,抬头打量了一下女儿,又喝酒。半晌,断然说道,高长子的粮票不能要,叫你妈还给他。

阳光从窗外投射进这间阴暗的小屋。墙上映出安沙爸爸仰头喝酒的侧影,尖锐的喉节一上一下地嚅动。

南门口百货商店边上的公交站,一辆公共汽车停下。高长子跳下车,走近百货商店的玻璃橱窗,朝里看了看,再走进店里。最后在一排鞋柜前停下,选了一双蓝色的球鞋。

安沙的姐姐跟小鱼的哥哥沿着京广铁路朝南走。

这段铁路沿线有家粉笔作坊。小鱼的哥哥领着安沙的姐姐,站在作坊门口,好奇地观看工人用模具制作粉笔。

作坊靠墙摆放着一长排调好颜色的、呈酽稠状的石膏浆桶,红黃蓝绿皆有。几个工人将各色石膏浆注入模具,再用力掰动压柄,遂见数百支粉笔整整齐齐,从模具里缓缓吐出,煞是漂亮。

湿润润的各色粉笔制好后,须放置在一个个长方形的木条盘内,沿铁路两侧空地次第摆开,晾晒。每个条盘放一种颜色,上百个条盘沿铁轨五彩缤纷地逶迤远去,蔚为壮观。

小鱼的哥哥说,我带你去偷彩色粉笔,好不?

安沙的姐姐显得很兴奋。说,好呀。不会被抓住吧?小鱼的哥哥拍拍胸脯,有我在,怕什么?

小鱼的哥哥领着安沙的姐姐,装一副若无其事的嘴脸,各种颜色都偷了好几支。因为紧张,安沙姐姐的脸胀得通红,东张西望后也顺了几支。

他们沿着铁路继续朝南走,一人走一条铁轨。比谁快。安沙姐姐的平衡能力显然比小鱼哥哥强,屡屡走在他的前面,掉下铁轨的次数也比他少得多。

远方有火车逼近。

两人因过分专注,竟无察觉,直到汽笛长鸣将他们吓了一跳。小鱼哥哥一把将安沙姐姐拖下铁轨,火车从身边呼啸而过。待火车远去,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将安沙的姐姐紧紧拢在怀里。她也察觉到了,推了小鱼哥哥一把,赶忙跑开。

小鱼哥哥追她。忽然间她停住了,趁小鱼哥哥不备,用粉笔在他身上划了一下,蓝色的学生装胸前顿时一道黄色。小鱼哥哥不甘示弱,掏出粉笔也在她那件红灯芯绒衣服上划了一道。

两人一发而不可收,你一道来我一道去。边追边划,且换着颜色划,彼此的衣服都被划得五彩缤纷,划得哈哈大笑。但安沙姐姐终究划不过,索性在铁轨上坐下来,将头埋在臂弯,一动不动,任由小鱼哥哥划。小鱼哥哥更加放肆,不管不顾,在她身上蓝绿红黄划了个痛快。

不料忽然间,安沙姐姐却大哭起来,继而站起身,揪着小鱼哥哥的衣服将他一顿乱捶。旋即又夺过他口袋里的全部粉笔,加上她自己的粉笔,天上地下四处乱扔。

搞得小鱼的哥哥惊诧莫名,不明白她的情绪为何变得那么快。只好一脸懵然地站着,任由安沙姐姐发泄,再不敢吱声。

安沙在小桌子上用旧报纸练毛笔字,抄写毛泽东诗词。安沙妈妈从旁边经过,撇撇嘴,随口说道,你高叔叔的字,才是真正写得好。在重庆时,每年春节都是他写对联。安沙说,那等他下次来,你让他教教我。妈妈却说,你自己说啊。

小鱼能帮妈妈做不少家务了。她妈妈买回一堆红辣椒,打算做剁辣椒。小鱼将其洗净后放入木盆,搁上砧板,然后拿起菜刀,先将辣椒切成小块,再呯呯呯呯剁起来。妈妈连忙阻止她,不让剁,只让切。小鱼说,不是做剁辣椒么?妈妈说,人家听见了,以为我家还有钱买肉,剁肉饼子吃。小鱼生气地说,怕什么,我偏要剁!我就要让他们以为我们家在剁肉饼子!

一边说,小鱼一边更加起劲地剁起辣椒来。

妈妈看着她,叹了口气。

楼上,小鱼的爸爸在躺椅上看书,抽烟。脚下卧着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猫。

小鱼的妈妈轻手轻脚,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小鱼的爸爸欠欠身,说,谢谢。小鱼妈妈说,这小鱼,性子真倔。小鱼的爸爸翻了一页书,说,两兄妹一样,随他们去,随他们去。

楼下仍传来小鱼使劲剁辣椒的声音。

小鱼的哥哥上楼,并不跟父母打招呼,迳自走进自己屋里,将房门带关。小鱼的父母面面相觑。

房门忽又打开,小鱼的哥哥走出来,面无表情地说,我已经向学校写了申请书,准备上山下乡,当知青去。

小鱼的爸爸仍在躺椅上看书,并不过问,只使劲抽烟。乃至烟雾缭绕,连面目都看不甚清了。

小鱼的妈妈却小心翼翼地问,去哪里?

小鱼的哥哥说,江永,迴龙圩林场。月底出发。

复又进屋,将门关上。

小鱼的爸爸猛然间剧烈地咳起嗽来。小鱼妈妈连忙替他抚抚胸口,说,叫你不要抽飞马,你不信。又省不了几个钱。

小鱼的爸爸挥挥手,有点不耐烦。又说,响应号召,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也好。说罢,将烟头在烟灰缸里用劲旋灭。

小鱼妈妈的神情不无黯然。

安沙的姑妈家。她小心冀冀地取出挂在胸口的布袋,打开观察。那只小鸡居然在破壳了,且发出叽叽的叫声。安沙的姑妈将鸡蛋捧在手心,眼睁睁看着破壳的小鸡露出湿脑袋。

蛋壳越啄越大,小鸡的叫声亦愈发响亮。突然间,小鸡的大部分身体从蛋壳内钻出。可惜,有一只翅膀仍粘连在蛋壳上,无法分离。湿漉漉的小鸡奋力地挣扎。

安沙的姑妈焦急地看着小鸡在自己的手心里扑腾,却爱莫能助。

未完成破壳的小鸡终于死去。

安沙的姑妈抽泣不已。

远远传来小古道巷小学迟缓且沉重的下课铃声。

高长子佝着背,提着鞋盒走进倒脱靴逼仄的小巷。

巷子的拐角处,安沙跟老武鳖,还有另外两三个小伙伴聚在一起,互通有无,在交换毛主席像章或革命圣地的纪念章。如一枚同样大小的韶山纪念章,可交换一枚同样大小的井岗山或延安的纪念章。

高长子走近,发现安沙,叫了他一声,并举了举手中的球鞋盒。安沙高兴地跑过去。

两人一起走进家门。安沙忽然皱皱鼻子,对高长子说,你身上怎么老是有股汗酸味?高长子有点尴尬,说,是吗?抬手在腋间闻闻,没有啊。安沙说,不信?进屋要我妈妈也闻一闻。高长子急了,说,千万莫,千万莫。

屋内,高长子落座。安沙妈妈倒了一杯水搁在桌沿上,看着那双球鞋,有些不悦。说,老是叫你破费,再不许这样了。高长子说,我如今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要紧的。又无意瞥到桌上一叠写满毛笔字的旧报纸,便问,这是安沙写的字?还不错呵。安沙妈妈哼了一声说,三天打鱼,十天晒网。

一边,安沙倒无所谓。且说,高叔叔,妈妈讲你的毛笔字写得最好,还要我跟你学,你写几个字给我看看。安沙妈妈连忙说,莫胡说,我哪里讲过?安沙却不依,你还说,那时候过年的对联都是高叔叔写好送来的,不是吗?

高长子连忙打圆场,说,难得你妈妈表扬,难得你妈妈表扬!又对安沙妈妈说,写几个什么字好?安沙妈妈只好说,那不随便你。

安沙连忙取来笔墨,找出一张白纸,摊开。

高长子沉思半晌,笔在半空悬着,却落不下去。安沙便催促道,写呀。

终于,高长子落笔了,缓缓写下几个字,用的正楷。他一个字一个字写,安沙一个字一个字念,当然念得很慢:

无根而固者,情也。

安沙不解其意。又发觉妈妈的脸色有些不对。她走近,黯然拾起那张纸来,细细看着,再停了片刻,竟缓缓将它撕了。一撕二,二撕四,且再撕。然后任其在手上飘落,委弃于地。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却见高长子有几分惶恐,低声自语道,我仅仅是借用此意啊。如今我是无根的畸零人,但我希望跟你,跟雨苍的友情永固。

然而安沙妈妈却决绝地回答道,高长子,以后你不要再来。又转身从五斗柜的一个抽屉里取出二十斤粮票,递给高长子,说,这粮票,雨苍说不能要,谢谢你。安沙的鞋,我收下了。

安沙待在一边,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们,有点害怕,便躲了出去。

又眼睁睁看着高长子佝着背,退出房门,转身走下台阶,穿过院子。步子有些蹒跚,消失在大门外头。

从此再没来过。

黄兴南路上,热闹依旧。

二路公共汽车刚好停在中华国药局门口。乘客们推推搡搡上车下车,马路上的行人与自行车川流不息。彼此陌生的男男女女或擦肩而过,或迎面而过,或转身而过。

公共汽车的喇叭声与自行车的铃声此起彼伏。

几个大人在忙着搭梯子拆毁中华国药局的招牌,将其换成“人民大药房”几个字。不过字体及大小跟原来的字倒差不多。

小鱼跟巧巧已经是小学毕业生了。她们一人捏一根香蕉果露纸包冰,一边津津有味地吸吮,一边仰头看几个大人拆换招牌。

有逆光忽然晃了一下小鱼的眼睛。小鱼本能地举起冰棒,对着太阳。在逆光下,冰棒呈现半透明的浅绿色,有一种特別的美感。小鱼无意一看,被莫名地打动了。楞了半天对巧巧说,巧巧,你看!巧巧凑近,说,真好看。连忙也把自己手里的冰棒与小鱼的并列,朝向太阳。

逆光下,两根冰棒共同呈现出半透明的浅绿色,更加显得晶莹。可惜亦显出快要融化的迹象了。

巧巧说,要化了。小鱼说,是啊,偏生又最好看。

马路对面,已然读初三的安沙背着书包,准备拐进一条小巷。扭头看见马路对面在拆换中华国药局的招牌,便停下来,好奇地看了片刻。也随意看了看马路对面两个细妹子的背影。

小鱼恍惚有什么感应,一边吸着冰棒,一边下意识地忽然转头。刚好与安沙的视线相遇。两人对视片刻。若有所忆,又不无茫然的样子。

安沙的身体长高了不少,也壮实了一些。每天早上起床后,喜欢到后院的井边举麻石井盖,锻练身体,二头肌与胸肌有明显的凸出了。然后扯一桶水上来淋冷水澡。

当然可以出去卖点苦力,贴䃼家用了。

火车南站是长沙最大的货运集散处,面临湘江,方便与水运连接。岸边码头上樯桅林立,泊满了各色帆船与驳船,货物以煤炭与木材为主。

安沙经常邀老武鱉去火车南站推板车。虽然累,但钱赚得干脆,无非多出点汗。若运气好,甚至可顺手牵羊,捞点什么东西。尤以偷白砂糖的手法最刺激。

其时,外地运至长沙的白砂糖一般从火车南站卸货,再用板车转运至金盆岭的三零九库去,每月数趟。一麻袋白砂糖重两百斤,一板车拖十二袋,足足两千四百斤,一点二吨重。金盆岭乃长沙有名的陡坡,长约两公里。此乃最累之活,搬运工必定要雇人在后面推,每趟一角二分钱。推至火葬场附近的最陡处,还得依赖爬坡机。

但如安沙与老武鱉这等少年,往往一拥而上抢此生意。因一俟谈妥,每趟一角二不算,还可在半道上偷取白糖。即抽出暗藏于腰间的一截细竹竿(一头削尖,内中贯通),直刺麻袋深处,旋即抽出,乃得白糖一满筒矣。

清早,安沙跟老武鱉相约,又去火车南站揽活。老武鱉个头高大,先安沙一步被人雇走。安沙一时尿急,依了个墙角方便。刚巧碰见又过来一辆拖白砂糖的板车,停在不远处的路口打算雇人。

眼睁睁看见又有几人围拢上去,安沙的那泡尿却洋洋洒洒意犹未尽。只得腾出空手一顿乱挥,徒劳地大唤。不料手在空中一僵,吃了一惊。

那拖白砂糖的搬运工转脸,安沙一眼看出,竟然是高长子。高长子也认出了安沙。四目对视,一瞬间,彼此都有几分尴尬。

但高长子随即恢复了常态,朝安沙挥了挥手。安沙只得扣好裤扣,不得己磨蹭过去。也再无二话,高长子肩起车扁担,弯腰,短促而有力地“嘿”了一声,板车起步了。

金盆路的陡岭比平时变得更加漫长。安沙埋头弓背,用尽全身气力在后面推。极缓慢地,板车在陡坡上成之字形移行。汗珠一粒一粒砸在柏油路面上,吧咂,浸开,吧咂,浸开,延绵不已。

至半道歇气,高长子递过来一只油漆斑驳的军用水壶,安沙咕隆咕隆放肆喝了几口。又递过来一条灰不灰白不白的毛巾,安沙接过,胡乱揩了两把,汗酸味太重,安沙皱皱鼻子。

两个人居然对视笑了。

天上,太阳猛烈地照耀着他们。远处火葬场的高大烟囱里,冒出一缕垂直的青烟。

两个人坐在板车车杆上,各自用草帽拼命扇风。

忽然,高长子伸出手掌,朝上勾了勾,说,把你的把戏拿出来。安沙本能地捂住腰间。高长子又说,拿出来。安沙只得从腰间抽出细竹竿,缴械。高长子接过,细细看了看,说,你们这套把戏,我早晓得了。还做得蛮精致啊。安沙不作声,不知他究竟如何发落。

大约沉默了两分钟。却见高长子握紧竹竿,将尖头深深刺进麻袋,再抽出来。顺手将麻袋的小破口捏捏紧。

拿去。高长子说,并不看安沙。忽然又说,以后再不要这样。上次我看见有个伢子挨了打,脑壳都打出了血。安沙连忙点点头。还有,高长子迟疑了片刻,低声说,我拖板车的事,莫让你妈妈晓得。

安沙看了看高长子,很认真的,又点了点头。

从金盆岭朝远方俯瞰,由南往北,漫江碧透,千帆竞发,橘子洲橫卧江心。更远处,麓山如黛。

小鱼的哥哥与安沙的姐姐约了在天心阁的城墙上见面。

天心阁是长沙城南地势最高的地方。居高临下俯瞰长沙城区,鲜见高楼,满眼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黑瓦屋顶,各色树木参差于其间。

安沙家的大致方位很快就能找到。而赖以精确定位的标志,则是他们家院子里的那棵高大的玉兰花树了。

安沙的姐姐指着远处从黑瓦屋间冒出的玉兰花树冠说,看,那里就是我家。

那棵玉兰花树的形态与周围其他黑瓦屋间冒出的树木迥然有别,气质亦完全不同,绿得尤其浓郁。枝干和叶子不像其他树木散漫而无规矩,不用费劲便可看出。

小鱼的哥哥顺着安沙姐姐的手指处看,终于找到了。

一群鸽子从眼底唿哨掠过。

安沙的姐姐说,行李准备好了吗?小鱼的哥哥点点头。安沙姐姐又说,我打算把你送我的收音机留给我弟弟。小鱼的哥哥看了安沙的姐姐一眼,说,那我把我的也送给我妹妹。

安沙的姐姐把头靠小鱼哥哥的肩上,眼神有些许迷茫。忽然说,记得你说过,你想考清华。小鱼哥哥笑了笑,说,那是梦。

彼此沉默片刻,小鱼哥哥忽然轻声地唱起一首苏联歌曲《山楂树》来: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

安沙的姐姐地轻声地和唱起来:

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的灯火辉煌。

山楂树下两青年在把我盼望……

鸽群随着两个人的歌声掠过城墙,唿哨着逼近。划了大半个圆弧又飞向远处,变成十数个小黑点,直至不见。

安沙一阵风跑进姑妈家,要姑妈给他找一只玻璃瓶子。姑妈有些诧异,找出来一只,问他做什么用。安沙不回答,从腰间抽出竹筒,小心翼翼将白砂糖灌入玻璃瓶內。姑妈吃了一惊,问他从哪里搞来的。安沙顽皮地笑了,说,莫问莫问,你吃就是了。说罢,在桌上取过两只玻璃茶杯,各自倒入一小撮白糖,再冲上小半杯开水。

白糖迅速地在玻璃杯里溶解了。

安沙给姑妈一杯,自己一杯。屋子里的一老一小,高兴地喝起来。喝得唏唏地响,很痛快。

安沙妈妈独自在家收拾屋子。后院里传来李福爹与保姆张娭毑吵嘴的声音。

自从“千年屋”被“湘江风雷”没收之后,李福爹几乎完全变了一个人。先前的几十年里,李福爹虽非君子,但这个“远庖厨”之俗人,从来不与张娭毑计较细账。买菜回来,说多少给多少。后来李福爹每次都要盘问,怎么这样贵啊,小菜?甚至怀疑张娭毑买回的菜短斤少两,连萝卜白菜都要亲自复秤。还硬说张娭毑肯定落了钱,威胁她要去菜场里问价。张娭毑百口莫辩,气得直跺脚。

隐隐地听见李福爹质问张娭毑,这把白菜倒底多重?张娭毑说,两斤半啊。李福爹说,我复了秤,只有两斤三两,为什么少二两?张娭毑说,我明明看了秤,怎么晓得?我怎不能自己每天带把秤去买菜吧?

安沙妈妈听着听着,兀自苦笑,不留神将茶几上插满玉兰花的花瓶碰翻了。她一下子顿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看着摔破在地的黑陶花瓶。

满地的碎片。花辨零落,水流一地。

长沙火车东站。上山下乡知青的绿皮专列即将出发,汽笛嘶鸣。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里反复播放着毛主席语录,声音尖锐,极具穿透力,在车站上空久久迴响: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

……

月台上乱糟糟的,挤挤攘攘满是上车的知青与送行的家人。

安沙的姐姐在车窗里跟母亲和弟弟道別。又向安沙招手,示意他走近些。安沙走近窗口,仰头看着她。安沙姐姐轻声说,爸爸什么时候回家了,记得写信告诉我。安沙点点头。安沙姐姐又说,多帮妈妈做点事,莫懒。挑水莫让妈妈老是喊,多揭开缸盖子看看。安沙又点点头。

还有,安沙姐姐叮嘱说,得空多去看看姑妈。安沙终于开了口,说,我去看姑妈,你又说我是想去吃她下的面。安沙姐姐笑了,说,未必不是?

不远处的车厢门口,小鱼独自跟哥哥道别,哥哥摸了一下小鱼的脑袋,说,我装收音机的工具,要替我保管好啊。小鱼说,嗯。哥哥又说,要听爸妈的话,莫惹他们生气。小鱼扁了一下嘴巴,说,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听他们的话,还尽惹他们生气?

小鱼哥哥莫可奈何地盯了小鱼一眼,只好说,你也一样。转身登上车厢。小鱼向哥哥挥手,哥哥却决然地再不回头,直至挤进车厢深处。小鱼有点委屈,恨恨地朝他的背影吐了一下舌头。

火车缓缓驶离月台。

送行的人群中,安沙与父母准备离开,落寞的小鱼刚好走近他们。无意中,安沙跟小鱼对视了一眼,彼此擦肩而过。

待走远,两人忽然同时回头,长久地相互凝望。屡屡相逢却不曾相识,又似曾相识的两个少年啊。

汽笛长鸣,蒸汽缭绕,终究模糊了他们的脸面。

小古道巷拐角的宏顺南食店。

不知什么时候,墙壁上那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招贴,变成了“要斗私批修”。

段老师仍穿着那身褪色的中山装,倚着柜台喝酒,不与任何人搭腔。

不过另外一面墙上,原来贴着的告示仍在,只是显得残破不堪了:

工余之暇稍饮一杯,可振奋精神,恢复疲劳,但不可过量。

告示底下,仅余一张空方桌两条冷板凳,醉汉却不知所踪。

阳光于无形之中慢慢西移。宏顺南食店的门面渐次没入阴影。

夜晚,窗外玉兰花树摇曳。李福爹家里的挂钟传来一声一声布谷鸟的叫声。

安沙躺在房间里双层床的下铺,拉上蚊帐。他小心地戴上一只耳机,将姐姐留下的收音机打开,慢慢地调旋钮。有歌声渐渐响起:

金瓶似的小山,山上虽然没有寺,美丽的风景已够我留恋。

明镜似的西海,海中虽然没有龙,碧绿的海水已够我喜欢……

小鱼的哥哥也将收音机留给了小鱼。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调试旋钮。耳机里传来同一首歌曲:

北京城里毛主席,虽然没有见过你,

你给我的幸福,却永远在我心里……

古老街巷里的一面青砖墙壁。

蓝粉笔印迹与黃粉笔印迹在青砖墙壁上平行地缓缓延伸。偶有交织,却又很快分开。时不时经过另外一些细伢妹子留下的各色涂鸦。譬如有人画了一个刮瘦的光脑壳,且留言,某某某的爸爸像蒋介石。跟着便有人在边上画了一个烫卷发的妖精婆,且反唇相讥,那你妈妈就像宋美龄,等等。

两道若即若离的粉笔印迹则或上或下地绕开它们,再缓缓拐过墙角,继续朝远处延伸,恍若无穷无尽。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王平,长沙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集《雨打风吹去》《倒脱靴故事》《王平小说》(甲种本/乙种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