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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3年第8期|刘国君:流落在旮旯里的乡愁
来源:《朔方》2023年第8期 | 刘国君  2023年08月30日08:47

锤子不仅仅是个念想

父亲去世前把我叫到炕边告诉我,他的石匠工具放在深井村的油坊里,让我记得拿回来。安葬完父亲我立即去了深井村,找到油坊的大师傅要石匠工具。大师傅告诉我,人没了,要那些家当有什么用。他连找都没找,就把我打发走了。

我便空着手回来。父亲交给我最后的念想,就这样没了。

父亲的工具是一把木把锤子、几片錾子和几根钎子,装在一个用牛皮、羊皮、破帆布补过多处的帆布包里。这是父亲展示自己手艺的全部家当,也是我们一家吃饭的家当。

锤子把不知是什么木料的,已被父亲用手磨得亮黄亮黄的,因为使用多年,锤把底部已被他在地上磕得裂了一道缝,父亲用铁丝在锤把底部箍了个圈。锤子头和十五岁的我的拳头大小差不多,用熟铁特制,像是削去四角的梯形铁疙瘩,大的一头是平日里见到的锤面,小的一头中间开有一道卡槽,以便在石磨上凿制不同的纹路时,可以卡入并更换不同规格的铁錾子。錾子的样子更是简单,几个錾钢或夹钢的铁片,火柴盒大小,薄厚不等,卡在锤子的卡槽里用。钎子约拇指般粗,有的一尺来长,有的只有巴掌来长,原本都有一尺多长,多年来在锤子和石磨的洗礼下,钎头披上了卷发,如同戴了顶圆帽,钎子尖在生活的磨砺中一次次地被磨去铅华。

父亲的工作对象是石磨,上下两合都带有齿牙,对称、平整。石磨经过无数次的旋转研磨后,磨秃了自己的齿牙,父亲便用手中的锤子、钎子、錾子再把齿牙开凿出来,如同牙医一般修补石磨的牙齿。

锻造石磨是一门技术活,需要拜师学艺。可我一直没有弄清父亲石匠手艺的来历,他好像没有师承,又好像师承多家。父亲原本是西安一家字号的伙计,1936年因送一封信件从西安挑着担子到了定边,被安排在盐马古道旁的搭伙店粮草站,专门给南下西峰的运盐队提供粮草。抗日战争后期,运盐队少了,父亲又在大山深处开了一家油坊,明开油坊,暗传情报。

父亲是油坊的掌柜,榨油的大师傅,按理不应再干石匠,可在那黄上峻岭中,磨齿秃了常常会因一时找不到锻磨的匠人而误事,父亲在摸索中学会了石匠的手艺。

艺多人不穷。父亲学会的手艺很多,榨油、建油坊、酿酒、酿醋、做豆腐、熬糖。重重的一身手艺,几乎压断了他的脊梁骨,却没能改变他贫穷的人生。

搭伙店的油坊建在狭窄的一道沟中,父亲在这道沟里坎坷地度过青年时代。公私合营之后,他以地下情报员的身份当上了合作社职员,随后又以一身的手艺调进县城,担任糖酒粉厂的厂长,把他酿酒、熬糖、做豆腐的手艺全用在了厂里。

一个人的命运常常和国家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一起。在随后的日子里,糖酒粉厂下马了,大字不识一个的父亲也被精简回家。父亲是甘肃庆阳人,无家可回,住在小县城里,贩过香烟,种过农田,在他年近五十之时,又重新操起锤子。

中国人做事讲究的是心平、气和、稳重,锻磨也是一样,磨要稳,面要平,齿要直。这是粗糙中含有精细的技术活,锻磨时一手握稳钎子,一手持锤子敲击。锻磨掌握的是力道,用力过大会敲破齿牙,用力过小不出活儿。还要在不同的位置把握好不同的力道。铁锤敲击着铁钎,在坚硬的齿牙上一道一道地划过,不时溅起一束束火花。开凿到磨芯细小的齿牙时,必须一锤紧贴一锤地凿,力度要一致,其严格的程度到了在同一个地方容不下两锤的击打。

开盘新磨则不同,先要凿圆磨盘,然后在大小不同的石盘上,经过计算分割,才能把磨齿均匀地分布在磨盘上,这技艺没有一定的数学计算能力是很难完成的。父亲是文盲,别说数学,就连十以上的算数恐怕都需要扳着手指才能算出。可每开一盘新磨,父亲蹲在磨前,手拿一根小木棍,沾上用锅底灰和成的“墨水”,用只有自己才会使用的数学规则,计算每一道齿牙的长、宽、高。每算好一个点,用沾有锅底灰墨的水点一个点。不一会儿,新凿平的磨盘上被他点了无数个小黑点,他用镶在锤子上的錾子把小黑点连接起来,形成数十条长短不等的线条。因是用錾子画在石头上的线条,断断续续不很清楚,外人根本看不明白,可父亲不论磨盘大小,他都能算得严丝合缝。

开槽时也是极小心的,一点一点地凿击,锤子、錾子、石磨交替的撞击声在空灵的油坊里隐隐飘出,父亲的头上沁出的汗水也伴着敲击声,一点一点地滴下,一家人的生活来源从父亲的指缝里流出。

父亲的计算没有公式,没有法则,一切都在心中。开磨的诀窍,是父亲技艺的精华,是他几十年历练的结果。锤子敲击着钎子和錾子,顽石在父亲的敲击下逐渐被赋予了生命。

20世纪六七十年代,父亲是方圆几百里地有名的石匠。不仅锻磨,还要帮各生产队建油坊。父亲建油坊也是不用尺子,他跨步一约,用手里拿的锹头在地上踏个坑,再用脚靸条线,不一会儿,油坊房墙、油梁、炒锅、料仓的位置就从父亲的靸痕里显出。几年下来,定边、盐池、环县的几十家油坊就是这样被父亲用鞋底靸出来的。

父亲当了半辈子石匠,那些锤子、錾子跟了他半辈子。他的一生犹如他手中的锤子一般,在敲击人生时,自己的身体也受到了伤害,渐渐地在生活的磨砺下累了、倦了。锤子不能像钎子、錾子那样,尖子磨秃,刃子磨老,可以放在炉火中锻造,炼得通红,用锤子敲击几下,淬把火,放在铁砧上敲出新的尖角,再磨砺再敲打,便能恢复往日的精神。锤子只能承受一再磨损、无法复原的过程。

手拿锤子,在锻造钎子、錾子的同时,也锻造了父亲一生。常年的重体力劳动,让父亲落下了遍体伤痕。他六十一岁那年,带着诸多遗憾去世了。

我曾听过复旦大学教授王德峰的讲座:西方的文明史是一部关于锤子发展的历史。他用柏拉图的哲学理念讲述,锤子不在于它的外部特征,每一把具体的、感性的锤子,是对锤子理念的分析和模仿。王教授讲的是哲学,是一种思维的理念。他的锤子只是一种物象,不是生活中的实物。

无刃为锤,有刃为斧,锤子和斧子对古老的中华文明开创贡献不凡。

盘古手持大斧劈开混沌,斧正了我们的世界。先祖抱石为锤,用以击打猎物,采摘果实。黄帝大战蚩尤,锤子又被作为武器,抗击来敌,拯救自己的部落,打出了中华民族的凝聚力。

历史上的战争频频发生,生活却存在于历史瞬间的每时每刻。

不论锤子还是斧子,从诞生之日起,虽具有征战护卫的作用,但更多的则是斧正世界,维持生活。就如父亲手中的锤子一样,锤头带刃,具有锤子和斧子的二重性,担负的是一家人最基本的维持生存的重任。

父亲的锤子是这样,先祖们的锤子也是这样。

父亲在世时,石磨已渐渐地被机械加工所代替,父亲称之为钢磨,传统的油坊处于变革之中,锤子的作用也逐渐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它们如同中国千千万万的劳动工具一样,经历了自然时代、打制时代、磨制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在历经两千多年的发展后,消亡于机械和电子时代。

父亲算是最后一代石匠,他走了,锤子失了,他生活的那个时代也远去了。

代替它的是新型的工业化生产,油坊的建造已完全交给了建筑工人,再也不需要父亲用脚去靸线,油坊里的石磨换成了铁嘴铜牙的钢磨,飘荡在油坊上空的锤子、錾子、石磨的撞击声也越飘越远,飘逝成人们童年情感的记忆、对故乡的眷恋、一代人的乡愁。

留在深井村的锤子、钎子、錾子对我来说只做念想而没有实用价值,也渐渐地留在了记忆的深处,不触景已生不了情,留下的记忆也缥缈无迹。

一个铁匠的寂寞

大哥是小城里最后的铁匠。说他是最后,因已到机械化、电子化、信息化的时代,他仍顽固地保留着一个传统的铁匠炉,偶尔会偷偷摸摸地抡几下锤子。

大哥的铁匠铺被我归纳为家庭非物质文化遗产,这遗产不单指他那个偷偷摸摸藏在楼宇间的小炉子,也包括他的手艺。

大哥的手艺不是官方认定最棒的,大哥的棒,棒在老百姓的口中。

“我家砍刀锛了个豁口,找谁给修一下?”“北门上找苏铁匠,两榔头的事儿。”

苏铁匠就是我大哥苏国庆,他那个铁匠炉就是为那些铡了个豁口的锹,锛了个豁口的刀留的,两榔头修补齐,再溅点钢水,豁刀豁锹又像新的一样了。

七十多岁的大哥红光满面,两只手粗壮有力,抡起大锤劲道十足,这大概与他抡了大半辈子大锤有关。

按民俗的说法,大哥和我是隔山弟兄,也就是异父同母。母亲在十三岁那年嫁给一个比她大一轮多的山东汉子,这汉子为了生计1930年左右在山东当兵,跟着马鸿逵的部队一路来到宁夏。由于他读书识字,没有什么战功就从士兵升到连长。母亲嫁给他时,他是马鸿逵警卫营的连长,陪着马鸿逵住在银川城。母亲的家离西马营(今中山公园)不远,没事时就看看猴。不久,马鸿逵要移住到王泰堡的西公馆,大哥的父亲领着母亲在西公馆东边的李家湾子(后为西河七队),在惠农渠边买了十一亩地雇人耕种。

中国农民不论走到哪里,只要手里有一块地,心里就踏实了。有了妻子,有了十一亩水地,大哥的父亲想辞职退役本本分分地做个农民,可马鸿逵政府哪能对他放手。他耍赖不去部队,被捆绑起来强行送上了战场。1947年11月,彭德怀率领西北野战军攻打榆林,马鸿逵在傅作义的游说下派兵驰援,大哥的父亲也被派去,他的部队在榆林城外的袁大滩一枪未放,就跟着二少爷马敦静败了回来。

就在这一年,大哥出生。苏家有了接班人,大哥的父亲说什么也不去当兵了。他的长官也许看他跟着马鸿逵跑了近二十年的缘故,也许是因他属于参加袁大滩援榆战役中的立功人员,就在大哥出生几个月时,准许他脱掉军装换上了便服,在李家湾子侍弄那十一亩水地。

一个家庭的命运也是和这个社会的发展相伴的,大哥一家的命运也是这样。他父亲因旧军人的身份在李家湾子领受了许多白眼。1959年冬,在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兴修西干渠时,大哥的父亲耐着饥寒参加了这次修渠施工。在人们饿了就勒紧腰带的年月里,大哥父亲的裤带勒得再紧也终究扛不过饥饿和寒冷,1960年初春,还没有等到春草发芽就撒手人寰。

一个家庭的支柱倒了,一家人立即陷入了绝望。

十八岁的大姐刚刚出嫁,十六岁的二姐只能顶半个劳力,而大哥在这一年才上小学三年级,他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妹妹。母亲带着五个孩子,缺少劳动力,无人挣工分,一家人面临的最大困难是吃饭问题。

经历和熟悉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此时,生存高于一切。而缺少劳动力,没有掌事人的家庭,生存直接关系的是生命。

李记湾子是一个杂姓村,没有族长,也缺乏互助,每个人考虑的都是自己。母亲带着几个孩子算是外来的浮萍,没有根,也缺少依靠。万般无奈,她只能带着孩子远嫁盐池,和我的父亲成家。在离开李家湾子时,外婆心疼女儿,她抚着母亲只有九岁的三女儿说:“把桂琴留给我,我给你养活。”而就是外婆的这几句,令母亲因没能亲手抚养三女儿而痛心了四十多年。

十三岁的大哥在李记湾子是三年级的学生,来到盐池原本升四年级了,无奈学校有学校的规定,他又在三年级蹲了一级。我的父亲是一个有着浑身能耐的手艺人,他在盐池县糖酒粉厂领着一帮人熬糖、酿酒、淋醋、压豆腐,辛辛苦苦一个月也挣不下几个工资,一家六口人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我父亲一辈子有一条黑色的尾巴,1947年他在盐池县麻黄山打虎店子情报站中,因伪乡长张世科的告密,被捕入狱,营救时组织上让被俘人员签名自首保全力量。父亲签名后重新回到打虎店子,而那份自首书上的签名就像黑色的影子一直跟在他的身后。

父亲和母亲刚结婚时,父亲还有固定的收入,但生活异常艰难。大哥初小毕业后,一个人拉着一家人过日子的父亲,疲惫地把大哥送到盐池县铁业社当学徒。十四岁的大哥由于营养不良长得骨瘦如柴,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面对和他个头差不多的风箱,他使足全身的力气也拉不动风箱杆。

“去去去,你连风箱都拉不动,还能抡起个大锤。”大哥被铁业社的老师傅屈万河使了回来,又在北关小学读了两年书。两年后,父亲因他“黑色的尾巴”被糖酒粉厂精简,一家人再次陷入困境。大哥刚能拉动风箱的时候,又踏进了铁业社。

铁匠是中国最古老的行业之一,曾经有着无上光荣的历史。自春秋至今,两千多年来,铁匠锻造兵器、农具、生活用品,几乎每一次淬火就能使中国的历史向前发展一步。唐代诗人李白出关铸剑时,看到铁匠铺里的匠人们,遂赋诗一首:“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一把锤子抡天下。铁匠确实是七十二行中能挣钱而又快乐潇洒的行当。俗话说:“铁炉一冒烟,木匠砍三天。”拉动风箱冒股烟工夫赚的钱,木匠就得干三天。在社会上闯荡几十年的父亲大概看到铁匠是个能赚钱的行当。那时,在盐池街头有铁匠、木匠、鞋匠、绳匠、篾匠、皮匠、毡匠、地毯匠等大大小小几十个合作社中,他选准了铁业社。

十五岁的大哥进铁业社时比风箱高不了多少,不是大哥太矮,是那个风箱太高太大了,每一次拉风箱,他都要和师兄一起用力才能扯动风箱杆。

干了几年,大哥知道了干铁匠的好处,也学会了民间俗语:“黑铁匠,铁匠黑,值五十要一百,一把锄头一斗麦。”不过,赚下的钱到不了他们手里。铁业社是新中国最初集体经济合作的形式,把几个手工作坊聚合在一起,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几年后经过改造的铁业社逐渐走向企业化,改制成盐池县东方红农具厂,厂子里有了会计、出纳和厂长,工作中有了分工,打锄的打锄,打镰的打镰,焊接、维修、铸造分成了若干个车间,大哥从拉风箱到抡大锤,经过了几年的改造历练过程。

盐池最早的铁匠是城里姓张的秀才,本来,张秀才读书考中秀才就把家搬出了城,想凭着读书识字的本事吃饭,可现实很残酷,张秀才出城后根本找不上合适的活计,跟着一个外乡来的师傅学会了铁匠手艺。一般来说,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学业无成改行后学的都是阴阳,张秀才却抡起了大锤。他死后,把手艺传给了三个儿子张进礼、张进智和张进信。弟兄三个当中只有张进信,把手艺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张云。张家人老几辈守着铁匠铺过活,从北门外搬进城内在大十字街口盖了七间小屋,一半住人一半开店,维持和传承着盐池最早的铁匠手艺。

民国初的盐池县城,做生意的几乎都是外地人,满街跑的不是山西人就是陕西人。当时盐池流行一句话:“山东侉子直隶贼,河南全是溜光锤。”手工艺人大多是从河北、河南过来的。河南铁匠李建芳,和哥哥一起带着手艺逃荒来到盐池,哥俩在街中心赁了一间房子、盘了一台铁匠炉就开张了。打铁这活儿不是一个人干的,一盘铁炉三个帮。师傅拿着小锤捉钳,徒弟拉风箱、抡大锤。李师傅招了高尚俭、屈万河两个徒弟,两徒弟一个拉风箱、一个抡大锤,在忽忽闪闪的炉火中,一大一小两只锤轮流敲击放在砧子上的铁器。

盐池人大都是外地移民。李建芳从河南移到盐池,娶了屈万河他姐,便成了盐池人。在陕甘宁边区时期思想积极的他,担任盐池县工商联的副主席,和张进智两家的铁匠炉包揽了盐池驻军、机关和百姓所有骡马的修掌、钉掌,又为大生产运动中挖甘草的军队打制了几百张铁锹。

20世纪50年代初,李铁匠已经老了,他的两个徒弟都已出师。在街心、北瓮城内和北门三眼井旁形成了张云、高尚俭、屈万河三家铁匠铺。

1955年10月,盐池县成立铁器生产合作社(简称铁业社)。张云、高尚俭、屈万河带着各自的徒弟从个体聚成集体,成了盐池县最早的集体企业。

大哥参加工作进了铁业社后,他的师傅是屈万河。比风箱高不了多少的大哥在责骂中学到了李建芳师傅的精华,尤其是夹钢和淬火。屈师傅看后,心里高兴地骂他:“这个山东小侉子,就是灵性。”

夏日的铁匠炉上燃起熊熊烈火,大哥赤裸着上身,肩头搭着一条乌黑的毛巾,一身汗渍地拉动风箱。风助火势,炉膛中吐出长长的火舌,房屋里弥漫着如雾烟尘,他的脸上除了眨巴的眼睛全是黑色的尘灰。大哥的大锤砸在砧子上的铁器,溅起了一束束希望的火花。

世界上的铁匠都是从打犁铧开始学艺的,打铁为了个人的生存,打犁铧更代表国家的进步。从茹毛饮血到刀耕火种,历史往前迈了一大步;从石臿木耧到铁犁铁镰,社会进步了一大截。大哥学到的精华就是打制犁铧、镰刀、铡刀、菜刀、砍刀,经他打制的刀具锋利不钝,即使钝了,在磨刀石下或是缸沿上磨几下,就立刻恢复了功力。

二十年前,企业改制后,大哥的厂子没了。大哥在自家门口支了个铁匠炉,立在街边,烟火直冲蓝天。大哥的铁匠炉没有个名牌,凭的是手艺和信誉。路过的乡亲拿来一块铁,或是布满豁口的破刀随手扔在炉子旁:“老苏打把砍刀。”“老苏,蘸点钢水。”“老苏淬把火。”大哥不说价,常来的都知道价格,用不着交代得那么清楚。

社会在发展,随着农村机械化程度的提高,铁匠的活计越来越少,大哥的铁匠炉因影响市容被拆除后,改建到了楼宇间。依然是没有招牌,没有门面,锁在楼宇间的铁匠炉只是大哥心中的寂寞。

打刀、淬火的人几个月都无人上门。从十五岁学徒到如今已过了六十个春秋,大哥老了,再也抡不动大锤了。他的炉子静静地卧在楼宇间,他偶尔会打开楼宇间铁匠铺的房门把阳光放进去照一会儿。他慢慢走近炉子,转一转,看一看,摸一摸。有时候会捡起手锤在空荡荡的砧子上敲几下,寂寞的敲击声从炉边飘向远方。

六十年了,昔日熊熊的炉火在现代科技的冲击下渐渐熄灭,而那种饱含了几千年的铁匠工艺,和无数代匠人总结的铁艺文化的传承在匠人们的心中永远不息。

一把锛子的价值

提起锛子,几乎所有的人都会把它和木匠联系在一起。这件平木器具,和锯子、刨子、凿子一样,唯木匠独有。

我认识的第一个木匠是我大姐夫叶祥,他比我大很多,整整相差了一代人。我出生时,大姐夫已经融入我们家,他是看着我长大的人。可在家人中,我和大姐夫见面最少,交流得最少。

大姐十五岁那年,外婆就张罗着给找对象。有一天大姐夫到外婆家的村子做木活,外婆一眼看上了木匠手艺。“推子一推,票子成堆。”外婆信这个,瞒着母亲把大姐许给了他。那时大姐还在读书,母亲听了死活不愿意。母亲喜欢读书人,想让大姐读书,找个有点文化的女婿,她在她母亲前哭闹说:“我女儿还小,你不要瞎操心。”

外婆知道母亲任性,把她的话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反在我舅舅跟前说:“你小姐越活越傻了,读书有个屁用。‘家有万石米,赶不上个烂手艺。’错过这桩婚姻,让她哭都没处找去。”第二年的社会形势断了母亲的梦想,大姐中断学业和几个同学一起到石炭井炼钢。大姐从校门走进社会,给外婆的计划带来了机会,在外婆的许可下,小木匠亲自上门提亲。大姐的父亲见到长得又黑又瘦的小木匠一言不发,小木匠离开后,大姐的父亲沉着脸说:“桂玲是个苦命,这是个一辈子不着家的男人。”

1959年底是母亲最困难的时候,家里唯一的支柱父亲病倒了。外婆以减轻母亲负担、给病人冲喜为由,自作主张地把大姐匆匆嫁了出去。

小木匠也是穷人家的孩子,一家人租种本村何姓地主家的几亩薄田,交罢租子剩不下多少,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十来岁时还光着屁股。他十五岁那年,他父亲觉得学个手艺至少不会饿死,就把他送给一个木匠师傅学手艺。小木匠也是个灵性人,1955年宋澄堡维修戏台子,木栏上的雕花没人能刻,小木匠主动挑了这副担子。戏台修好,木栏上的雕花也让小木匠一雕成名,“这个小尕子,灵性得很,雕得比师傅都强。”

这句夸赞小木匠的话,让他的师傅很不受用,阴沉着脸送给小木匠一把锛子,把他送出师门。

锛子是木匠工具的代表,形状如头一般,一棵树木会生出许多枝杈,每一个枝杈就有一个疤结。疤结的木质坚硬,锯子、刨子都难以去掉,只能用锛子一锛一锛地砍掉,去结取直,锛掉不成材的东西。

一个小木匠开始独自闯荡江湖。然而闯荡了五年,在他二十三岁结婚时,还是没给媳妇挣回一身嫁衣。大姐出嫁那天,母亲含泪把原本自己陪嫁的一身衣服穿在大姐身上,大姐的父亲流着眼泪对母亲说:“你把女儿填进了坑里。”

贫穷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何改变贫穷,有没有改变贫穷的办法和能力。母亲把大姐一生的幸福全押在大姐夫行走不离的锛子上了。

一个社会的进步要看社会分工的粗细。春秋战国时期编写的《考工记》,把社会阶层分为六等,木匠属于百工,是整治金、木、皮、玉、土五种原材料的匠人。攻木之匠有七种,分别是轮人、舆人、车人、弓人、庐人、匠人、梓人等,其中梓人就是造犁、造耧、建房、榫卯的木匠,干的是百家活,吃的是百家饭。

大姐夫属于半个梓人,他不会建房造楼,能干的是从祖师爷那里传承的修犁造耧、打制箱箱柜柜、做棺材的“粗活”。这是一门古老的手艺,凡手艺不是每一个人都会的,手艺人也不是每个大队、每个生产队都有的。农村常用的犁、耧、臿、锄、镰、扇车、耙、耰、锨,做新的修旧的,哪一件都离不了木器,哪一件也离不开木匠。

结婚之后的大姐夫的确像他岳父所说的那样,一辈子不着家,也像我母亲所想的那样,起早贪黑地挥舞着自己的那把锛。他用自己苦挣苦攒的钱买了一辆自行车。车子的后座架上搭着一条用帆布缝制的捎裢,刨子、凿子、斧子、尺子都搁在捎裢的两个插口里,锯子、锛子、木钻都捆在捎裢上的座架上,自行车把上挂一只熬胶的锅子,一路走过咣咣当当的,他一出去就是半年多。

大姐夫那时候跑哪儿了?好像谁也不知道。生产队不知道,大姐也不知道。1962年的一天,大姐夫骑着自行车捎着木匠家当来到了盐池。他一生只登过两次丈母娘家门,一次是提亲,一次就是这趟,说是走亲戚看丈母娘,一到盐池就四处打听着找活儿,我同学他父母结婚的家具就是我大姐夫给做的。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一次生产队要割他的资本主义尾巴,吓得他跑到盐池躲了半个多月,回去后他告诉大姐:“我去盐池了,你妈那里的日子还不如我们叶家庄子呢。”

叶家庄子属宁夏川的宋澄堡,元代水利学家郭守敬在这里把汉延渠水引出一道罗璇渠(后叫罗记渠、罗渠),这渠弯弯曲曲地穿行在宁夏平原中部,与唐徕渠、汉延渠形成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沟渠灌溉系统,滋养了数千平方公里的引黄灌区。明万历年间宋澄带着百姓扎根于此,灌溉耕种,把这里整治成一片沃田,打造得犹如江南水乡一般。时光荏苒,不知道宋澄堡是否还住有宋澄的后人,但叶家庄子的人大多姓叶,那些和大姐夫年龄相仿的人大多都是他的哥们,可哥们是哥们,原则不能变,大姐夫外出做木匠活,他的哥们多次到银川找他要“割他的尾巴”,甚至翻箱倒柜地寻找罪证。直到生产队成立了副业组,有着抡锛手艺的大姐夫成为副业组的一员,揣着生产队出具的黑字红印的介绍信,才能理直气壮走出去。

凛冽的风,大姐夫顶着;倾盆的雨,大姐夫淋着。辛辛苦苦风里来雨里去的大姐夫,手中的锛从没有停歇过。有着木匠手艺的大姐夫在周边生产队很吃香,他把挣钱包裹好上交给生产队里换工分,却没能改变生活的拮据,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全部扛在大姐瘦弱的肩上。

清晨,天刚麻麻亮,生产队队长的哨音就响了,大姐一骨碌爬起来连头发都顾不上捋几下就上工了。夏天下工回家的路上,在田埂上拔几把苦苦菜,洗都不洗就烫在锅里;冬天捞一把酸菜,从温罐里舀瓢水摆几下,就是下饭菜。在我的记忆里,大姐家那时候几乎顿顿吃的都是比米汤稠不了多少的白米稀饭,缺菜少盐甜兮兮的。那时候我不懂事,曾拉着母亲的衣袖嘟囔:“大姐太抠,连点肉都没有。”母亲瞪着眼睛斥责:“什么肉不肉,炕上溜到地上的都是肉。”大姐家从炕上溜到地上的肉有四个,一个比一个大不了多少,吃饭时,四个孩子捧着碗坐在炕沿边,摆成一溜。上工后,四个孩子中大的照看小的,小的跟着大的。

木匠手艺令大姐夫在外获得自尊,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会尊称他一声“叶师傅”。他是文盲,不懂得“师傅”一词的深刻含义,但他知道这是人们对他的尊敬,对他手艺的认可。男人在人生中,可以忍辱,可以负重,但不能没有面子。一句“师傅”为大姐夫脸上增加了许多光辉,但更让他赚足面子的是他的自行车。在那个人们手无余钱的时代,大姐夫能骑着自行车干活,令很多人羡慕不已。只要有时间,他就把那辆伤痕累累的红旗牌加重自行车擦拭得锃光瓦亮。

大姐夫对自己的劳动所得极为重视,每一分钱都舍不得花。他一辈子不吸烟不喝酒,不买新衣服,从不乱花钱,除了罩衣,里面的衣服全是补丁。母亲说他的钱长在肋巴缝里,连儿女们买本子、买铅笔需要的零花钱他都是从一沓毛票里捻出来的。70年代初期,结婚兴手表、自行车、缝纫机三大件,全社会都紧缺地用票券购买自行车时,我大姐夫就买了一辆崭新的二八型凤凰自行车。每当他不出工时,便用破布子把车子包裹得严严实实吊在仓房梁上,而他儿子到增岗上初中,每天要步行十五公里。

勤劳、节约甚至抠门的的大姐夫,最终没能用手中的锛子使家庭走出贫穷。实行农村生产责任制后,在外跑了多年的大姐夫已经跑野了,强耐着性子在家里蹲了几年,和大姐一起照看家里的一亩三分地。随着宋澄大队变成宋澄行政村,全社会都在提倡自主创业发展经济时,当年的小木匠已成了老木匠的大姐夫,想趁着自己还有一把力气给儿子挣几个娶媳妇的钱,可干着干着木犁、木耧没了,小推车没了。想转行做家具,面对着一个个从浙江、江苏北上的木匠,用轻巧的三合板、五合板顶替了锛出来的木板时,大姐夫知道自己已经过时了。怀才不遇的老木匠最后在银川郊区找到70年代曾偷偷摸摸做过木柜、板箱的人家,给那些渐活渐老的老朋友做起了棺材。

送走了一个又一个老朋友,年近花甲的大姐夫,再也举不动沉重的锛了。90年代初的一年春天,看着儿子把家里的一对耕牛卖掉后,五十多岁的大姐夫失落地蹲在墙根,望着挂在屋檐下的锯子和锛,心里堵得连气都上不来。

几天后,一辈子很少着家的大姐夫,背着简易的铺盖,骑上他在房梁上挂了几十年的凤凰自行车走上打工之路。

他的锛子,连同他的手艺,挂在家中那几间残破的屋檐下。

杵臼彰显的历史与文明

春节前,妻子的一个朋友送来几个米面圈圈,黄澄澄的,手镯一般,张着嘴富有喜感。米面圈圈是一种油馍,有没有学名,我不知道,只知道香甜、好吃。

米面圈圈的材质是黍,系我国最古老的农作物之一。黍与红豆一样,也是多情之物。《诗经·王风·黍离》名句:“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黍的学名是糜子,黄土坡上常见之物。我不知道作者缘何看见行行黍稷就会忧伤,不过,能令人触景生情,必然不是闲物。“不读《诗经》,不知万物有灵。读过《诗经》,方解万种风情。”黄土高原的风轻拂原野,一株翠苗在风中摇曳,历夏至秋,摇曳出一把沉甸甸的穗子。那穗儿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时地随风点头,感谢给它注入生命的土地、阳光和雨露,感谢人们对它的恩惠和珍爱。

一黍一曳,一生知恩。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糜子的灵性,在于其奉献。糜子耐旱,不择土地,即使在贫瘠的土地上没有精耕细作,没有施肥,随便撒上也会有所收获。黄土高原干旱少雨,在黄土地上靠天吃饭的人们,能挺过十年九旱的艰难,糜子的奉献不可小觑。

糜子的脱胎也极为简单,新收的糜穗在场院里晒干,经碌碡碾压脱穗成籽。糜子的色泽红润金亮,但食用必须脱去其鲜艳的外衣。脱粒糜子最原始的工具是杵臼,《周易·系辞传下》曰:“断木为杵,掘地为臼。”按照《周易·系辞传下》的记载,脱粒时在地上挖坑成臼,臼中放置谷物,用木棍捣碓,脱壳成米。这一加工方式极为原始,很久以前已经弃之不用。自我记事起,加工糜子多在碾盘上用碾碌碡碾压,脱去糜壳成米。新收的黍米,金灿灿、亮晶晶的,称作黄米,是黄土高原人家一日三餐的主食。

黄米质糙,大铁锅捞蒸的黄米饭,煮熟后笑口张开,粒粒清爽,因其口感粗糙,吞咽时显出糙气,被称作黄米干饭。早年,盐池人吃黄米饭时,大多把米饭泡在羊奶中,去掉了粗糙的口感,增加了油腻的奶香,味道十分醇美,亦不失为一种美食。

黍在分类中按照籽粒的糯性与粳性分为黍和稷,《诗经·王风·黍离》中所描写的黍和稷,实际上就是糯性黍与粳性黍,也就是老百姓口中的软黄米和粳黄米。一种黍的两种习性,给聪明的黄土高原的人们提供了更多的食材,人们利用它们的特性,开发出米和面两种不同的吃法,并将糯性软黄米面用蒸、煮、炸等不同的食用方法制作出无数种美食。软黄米,性情柔和,黏性大,可酿米酒,做面食,磨成粉状米面,可炸油糕,炸油馍、蒸米面馍馍,以其柔的一面来调剂生活。

凡用面蒸、炸、烙出的美食,盐池人都归属于馍类,米面最常见的吃法是蒸米面馍馍。做米面馍馍盐池婆姨可谓是民间高手。粳黄米面糙,糯黄米面柔,做米面馍馍要充分利用二者的不同性情,将它们融合起来。

一笼黄米面馍馍好吃与否,全凭心灵手巧的婆姨们的配料手艺。功夫不到常常是事倍功半,一样蒸出的馍馍,却是两样味道。

做米面馍馍前需要把糯黄米面和粳黄米面分别放进锅里炒热,以三比一的比例将糯黄米面和粳黄米面混合起来,制作出形状入笼,蒸出的黄米面馍馍出笼开口,金黄暄腾,味道沙甜软糯、绵软香醇,每一个馍犹如开口大笑的憨豆先生,显得可爱有趣。

若粳黄米面过多,则黏合力差,散沙一般和不到一起,强行蒸出的馍馍未等拿到手中就已散落一地。若糯黄米面过多,则黏得脱不了手,放到哪儿都如稀泥一般瘫软,蒸出的馍馍,初食黏软,放置两天,则如顽石一般坚硬。

朋友送的米面圈圈也是糯黄米面和粳黄米面混合起来发面制作的,不过不是蒸,是把揉好的面绾成一个圆圈进行油炸。金黄油亮,柔软黏沙,趁热吃有股糯香,不用撒糖就能品出米面的甜润,即使放冷后也有股酥脆和沙甜的味道。

蒸馍馍和炸油圈圈都离不开酵面或酵母,这种酸碱中和合乎古代哲学的中庸之道,也是近代化学的混合物电离解析的原理。酵母粉的使用,更是考验盐池婆姨的一道难题,这些婆姨们大都没有多少化学知识,更不知道酸碱中和的原理,只是凭着多年的经验,按照心中的比例投放酵母,不能黏软发酸,也不能口感僵硬。

碾磨米面也是极有讲究的,最好是用杵臼舂出来的,其次是用石磨磨合碾碎的,现代机械磨面机磨面时因磨齿发热破坏了糜子的原味,做出的馍馍影响口感。

民间使用的杵多为断木,臼多为石器,凿空腹部,把糜子盛入臼中,用杵上下捣舂,用碓压的方式脱离糜子的表皮,再用簸箕簸去糠皮,可得黄米。用杵臼脱离,费时费力,但应用力柔和,所获黄米颗粒完整,蒸煮的米饭色正味纯。米面则是糜子二次加工所获,若要保证其原味,原始的杵臼捣舂是最好选择。

杵臼系人工捣舂,石与木的撞击,激发出植物的原始醇香。然而,随着科技进步,费时费力的原始器具早已被社会淘汰,别说杵臼捣舂,就连石磨磨合都已没了踪影。

我有一姨姐是母亲的远亲,已出五服,按现在年轻人的叫法,属于断亲类的亲戚。她婚嫁时,正值国民经济的困难期,永宁县粮食减产生活困难,姨姐在媒人的说合下,从永宁嫁到盐池县地处三省交界的小村子。女人的适应能力是最强的,时间不长,姨姐就适应了三省交界处的生活,操着一口三省区交界的方言,吃的是三省区交界处种植的五谷杂粮。因在盐池举目无亲,姨姐便把母亲当作亲人,每年都要到我家住几天。

那时候,走她们村子十分不便,没有公路,也没有班车,姨姐每次过来都是赶着毛驴车,车上拉着毛毡、被子、孩子,半是坐车半是步行,穿过毛乌素沙漠边缘那一缕缕明沙。她和母亲的交流中常常提到日子的艰辛和捣糕的辛苦。对于过日子的辛苦,母亲能理解,每每说到捣糕,母亲听得似懂非懂,不明白捣糕究竟如何。姨姐每次到我家总是带来一些捣糕,母亲按照姨姐教的做法把糕蒸软,包上糖油煎成糕角角。糕角角黏软好吃,即使不包糖蒸软后也是甜甜的、软软的。

吃着捣糕,我一直在想,这糕究竟是怎么捣出来的。直到有一天我随母亲到了姨姐家,姨姐要给我们捣糕时,我第一次见到中国最传统的饮食加工方式。

姨姐她们村子东靠陕西定边县,北抵内蒙古鄂托克前旗,是一块三面被黄沙围困的黄土梁,适合种植糜子、谷子、荞麦等小杂粮。姨姐捣糕用的糯黄米就是自己种的,因种植的面积小,收获不多,吃的时候一边加工一边食用,每一次吃的捣糕都是新鲜黍加工的新鲜米捣成的新鲜糕。

姨姐家的臼大约用了有几十年,一块大青石头被石匠錾得碌碡一般,只是没有碌碡粗,也没有碌碡高,中间凿出二三十厘米的坑窝。姨姐夫端来一簸箕早已准备好的糯糜子倒在碾盘上,因为数量少不值得套牲畜碾米,他就用力推动碾碌碡碾压。十几分钟后,用簸箕簸去糠皮,留下的便是黄澄澄的糯黄米。去壳后的糯黄米,放在盆中浸水清洗后用笊篱舀出沥干,再浸泡在水中。第二天早上,把浸泡了一夜的糯黄米从水中捞出沥干水分,再倒入事先清洗好的石臼里,又拿来一根碗口粗的木杵,姨姐夫抱着木杵上下捣碓。杵米是一项苦差事,抱着十多斤重的木杵上下捣杵,不一会儿姨姐夫额角上的汗水随着身体一上一下地晃动,一颗一颗甩在地上。汗水往往就是劳动成果的催化剂,石臼里的糯黄米经过木杵无数次锤击逐渐变得柔软,激发出骨子里的柔韧,已成面状,胶状般粘在木杵上。姨姐夫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黏软的米面从石臼中取出,再杵捣在黏状的米面中。

钢的淬火,需要千锤百炼;糕的柔韧,也需千杵锤击。经过无数次的锤击,柔韧的糕面已不再黏木杵。姨姐把捣成糊状的米面加入适量的水拌匀放入笼屉蒸,蒸熟的糯黄米面得到水的滋润后,又恢复了黏性,手一碰便沾在了手上,揪不净,甩不掉,也搓不下来。从永宁嫁过来的姨姐,经过盐池风沙的洗礼已经完全熟知了糯黄米面的性能,趁糯黄米面的热乎和黏劲,她用沾有清油的手把米面团捏成圆圆的面张,把糖或枣泥包进去,捏成半月状,就是我们常说的糕角角。糕角角原本是蒸过的熟物,包的时候要皮薄馅多,以便油炸。油炸的目的是将包在里面的糖馅融化,使糖或枣的味道浸入糕中。油炸后,裹着一层薄薄的油皮,油亮亮的金黄,咬一口,一种由表皮到内在叠加的酥、脆、软、甜的味道冲击味觉。嚼到嘴里绵软香醇,流出糖汁,让人从舌尖到口腔都能享受到食用这道美食的欢愉。

时光荏苒,几十年之后,母亲早已百年,姨姐夫妻也已离世,那种沁着汗滴的捣糕再也吃不到了。盐池有一家餐厅也销售糕角角,看着油亮,吃到嘴里总觉得不如在姨姐家吃的捣糕角角黏软。有人在街头专门出售蒸好的糕面,有几次我都想买点,站在摊点眼馋地看看,也因那色泽、那柔性比不上姨姐家的捣糕,便打消了购买的念头。

如今看着朋友送来的米面圈圈,让我又联想起姨姐家温暖、绵软的捣糕,联想起曾传承千百年的杵与臼。

杵臼杵谷,是中国最古老的生产方式,小巧与便捷使其在中国传统饮食文化中有了千年的席位。杵臼杵谷,能得以传承,也因其杵的是生活,传的是文化。

【作者简介:刘国君,笔名溪流。1964年生,宁夏盐池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会员,宁夏文史研究馆研究员。出版散文集《一路走过》、人物传记《民国宁夏县长录》、长篇小说《五座塬》。获第十八届全国优秀社会科学普及作品奖、宁夏第十三届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宁夏第九届文学艺术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