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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3年第8期|糖匪:亚丁的羊
来源:《上海文学》2023年第8期 | 糖匪  2023年08月21日07:56

一阵松快。水流划出饱满的弧线落在两脚前,欢脱地往地势低处淌,油亮小蛇般,飞快钻进沙地,只留下一道印。

亚丁长舒一口气,懒洋洋不着急起身。风歇了。真静。天气也是真好——上面透亮透亮蛋清色的天,下面起起伏伏望不到头的赤砂地。天地中间,是亚丁,蹲在砂岩背阴处,光着屁股。屁股凉飕飕的,和地上的石头一样光明自在。

身后响起动静,细微急促,好像疾风吹过灌木丛树梢。亚丁提上裤子,迎向声音——是她的羊。一个红色卷毛团,歪歪斜斜地朝她跑来,脑袋前伸,神情专注严肃。

亚丁大笑着迎过去抱起羊。羊累坏了,黑鼻头凑近她的脸湿漉漉地一抹,就整个贴在她胸口,软绵绵热乎乎的小身体像是没有骨头似的。亚丁手顺着背脊一遍一遍摸,口里反反复复念着羊啊羊啊,声调随着怀中小身体的起伏而起伏,又许是小身体随着声调起伏,说不清楚就这么自然而然合上了,在空阔茫茫的野地里传得很远。

娘说亚丁太宠羊了,把羊搞得腻歪得不行,不能离人。

亚丁把脸埋进又卷又硬的羊毛里,热烘烘的皮脂气味直冲脑门,她顿时来了精神。就剩下你了,腻就腻吧。亚丁凑近羊的脑袋喃喃说。

整个龙骨尔,就这么一只羊。都说在太奶奶小时候,坐在毡包里都能看到牧羊人带着几百头大羊从门口奔突而过。隔老远,就觉得脚下大地震动,连带家什一起狂颤。轰隆隆滚雷压近,上千只碗大的蹄子踏来,扬起漫天红沙,好像天上的赤色大河奔涌而来。亚丁每每想象那场景,浑身的血跟着翻腾汹涌,但又难免颓靡。毕竟她不单没见过那场面,连一只真正的大羊都没见过。比她小的许多孩子,更是连听都不曾听说过。

亚丁从没想到有一天她能得着一头羊。那天她抱了羊一宿,连它拉屎撒尿都不撒手。问,给起什么名字?她说就叫羊,就它这一只了,不会错。十五年一晃,亚丁长成了大人。羊只大了一丢丢,才长到人膝盖。传说里碗大的蹄子,等人高的身躯都没有着落。

亚丁也不是没着急过,四处向没有羊的世界打听养羊的心得:牧羊的老人都走了;大大小小砂岩洞上的壁画被风毁了;各家能找到的毛线画都脏旧得看不出个样子。她回想当时给羊的那人嘱托过:喝液态净水,晒太阳,遛弯。简单得很,没别的。没有可错的。最辗转难安的时候,被羊一双黑晶晶杏仁眼给看明白了。羊趁她仰面平躺着时,前脚带着后脚,踩到她身上,神气活现,大眼肆无忌惮地往她脸前凑。多精神的一头羊!亚丁的脑子转过弯来。她的羊好得很。打那以后,亚丁再也没为羊犯过愁。

脖颈的提示器发出蜂鸣。到打水的点了。亚丁匆忙往回走,去毡包里提桶。春天起,要打水就得跑去几龙里外。原先的井彻底枯了。

出毡包时撞到娘,她本能转肩护住了羊。

“你慢点!”娘喊。

“不行。马上还要回来补毡包,种蓝晶。”

“不急。等你。”

“不行。我设了时间。这个晚了,下面就全乱套了。”已经走出老远,其实娘已经听不见了。亚丁喘着粗气说给自己听。是她自己要学外边的人做事有条理有计划,买了提示器仔细设好时间表——哪个点该干什么,哪个点该干完。一年下来还是手忙脚乱。毡包里长大的人从生到死不看钟表不用提示器。每天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手脚不停,活儿好像流水,自然流转一件件就做成了。龙骨尔人不懂时间,不懂一块亘古就有的东西怎么能切成等分。亚丁不一样。她横下心要学会按时间表干活,将来好去外边闯荡。就是横下心容易,身体脑子还是跟不上。每天都像被赶着跑,没道理的累。

打水多跑的路,不在时间表计算内。亚丁告诉自己得加快。她小跑起来。怀里的羊一颠一颠的。幸好有四只手,两只手提桶,两只手抱它。不然真顾不上。也亏羊听话,蜷着不动弹。以前羊总要伸长脖子四处张望,随时会被什么惹到吼几嗓子。现在它懂事了,安静许多,身子也跟着沉了许多,好像安静有它的重量,结结实实压在羊身上。

水位又下去一些。得尽快挖新井才行。

亚丁直起身,小心地把羊放下。羊屈着后腿摇晃两下扑通坐下,斜靠井壁等她。

先往井里投一包解固剂,等井里固体水液化,放桶没入水面,打满,往上提。等桶上来的时候,里面的水又凝成固态。亚丁并排放好桶,登上旁边土丘。往西瞧,天空下一片齐齐整整灰绿色灌木方阵盖在赤砂上。果然又有人做好事了。公益林比上次见又大出许多。外边人热心帮龙骨尔治理沙地。捐一棵树的钱,植树机就种一棵灌木。灌木吃水吃得厉害,还凶。它们在,其他草就长不了,连沙地里的动物都绕着走。但外边人不知道。亚丁挠头,四下张望过,下面两只手插进兜里,又慢慢抽出来。一些蓝色粉末跟着掉出来。龙骨尔人管这个叫蓝晶,一种沙地细菌,用来做解固剂和分解清洁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孩子中间流传着蓝晶能阻挡灌木的说法,于是总有小孩背着大人偷偷在灌木边界撒蓝晶。

“你都快二十了,怎么还胡闹。”果然回到家衣兜边沾着的蓝色粉末还是被娘发现了,给她一通骂。

“我看了,上面没有监控机才撒的。”她狡辩。虽然明知要是动真格真查,卫星监控一定拍到她的小动作。

“乱来,又没用,浪费蓝晶。家里不够用你不知道?”

提示器打断娘。该补毡包了。亚丁连忙取出两桶固体水放进储水柜里,另外两只手开始穿针引线做准备。其实娘正在补呢,刚才因为骂她骂得急,手上的针线追着话,说话间就把最大的窟窿给补完了。毡包是用几百块沙琴虫的皮做的,轻薄结实透光又驱虫,但还是扛不住大风里的飞石。隔三岔五得检查,发现刮擦印痕立即缝补加固,等真的有窟窿再补就晚了。亚丁从小做,四只手麻利起来不比娘差——只要她不分心摸边上的羊。亚丁对着一道刮痕落下针。

“听说外边的房子不用每天补。”

“我和你爹都不拦你。你也别指望我们给你收拾烂摊子。”娘瞥了一眼羊。羊枕在亚丁腿上,又睡了。

“羊跟我走。”

娘的四只手停住。“带着羊?别说上飞船,你连去联络站的车都上不了。外边什么样都不知道呢,还带着它?”娘咽下后面的话。

亚丁伤了娘的心,不敢看她,低头摸羊。羊抬起头,湿漉漉的鼻头拱她的手。“不试怎么知道?也没说不能带羊。”她嘟囔着。

娘的手又动起来。“再过两个月,你就满二十了。到那时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羊钻进亚丁怀里,拿她的衣服蹭脸,又懒懒地舔她。亚丁抱住它回蹭。要没有羊,她大概也不想走。羊太可怜了,孤零零的就它一个。亚丁想让它见见其他的羊。她也想见见有许多羊的世界。这些话都说不出口。一架无人植树飞行器从毡包上飞过,留下呜呜的尾音不散。

娘招手叫羊。羊不动。亚丁把羊放地上,往娘那儿推。羊晃了两下稍微站稳,踉跄迈腿往那儿挪。娘等不了它,伸手够它抱到腿上,两只手在它身上比画,用手头彩线记下羊的身量。“得做个放它的兜,你出门上路背着它也不显眼。过两天去集市你也问问车和飞船都能上羊吗?”

亚丁更没法看娘了。她捡起地上的玩具球逗羊。羊交叉步晃过来,一屁股重重坐在脚面,斜瞅了一眼球,头伏下,不动了。亚丁皱眉。“这是怎么了?以前缠着我丢球给它捡。娘——羊不会是有小羊了吧?”

一根针扎进了娘的手指。娘笑出了声。

奶奶留下的毛线画又被翻出来。上次是想知道羊为什么长不大,这次是为了——为了证明娘错了。

男女的事,大人们不避讳。稍微大点的小孩都懂。但是羊不一样。大人们又都没真见过,怎么能肯定。就算被娘笑话,亚丁还是觉得羊有了孕。那个倦怠样和娘怀上妹妹时一个样。娘不说话,看她翻弄,还搭手帮她翻出了编织机。

亚当翻来覆去看着手上毛线画,和龙骨尔所有毛线画一样,这是一个斜截圆锥体。毛线谜一般复杂缀连又有规律地重复着这种缀连方式,最后在三个面上经纬交织出形象生动的图案。即使时间和细砂让毛线褪掉不少颜色,还是能辨认出上面大大小小的羊。每一面的羊都不一样,没有一面能告诉亚丁她的羊到底是怎么了。

亚丁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蜂鸣器响了。要去洗蓝房子了。明天站长会来检查。亚丁怏怏拿上工具往外面走。

“你别又去折腾,挨家挨户问人家要毛线画看。”娘猜出她的心思。

亚丁不吭声,走到毡房正后方蹲下,挖开一截土盖。下面深洞里蓝晶刚好铺上一层。她铲出够用的量放进袋子,又撒了蓝晶的菌苗,盖上土,往蓝房子走。蓝房子在毡房正后面,看着不远,走走也要二十分钟。亚丁走了两步又折回去,抱起跌跌撞撞跟着的羊。

第一次见羊,就在蓝房子里。也是在那儿,造房子的人把羊给了五岁的她。那人叫李数,外边人,来龙骨尔做维护和勘测。李数长得好看,单眼睑下长眼睛刃一样亮,可惜是个残疾,只有一双手。他倒不觉得自己可怜,嫌活儿不多,建起小蓝房子。他说他要给龙骨尔每家建蓝房子。亚丁说我们有毡包。他笑起来,眼睛弯成钩。蓝房子是给你们做厕所的。他解释给亚丁听。原来他刚到龙骨尔时发现哪儿都没有厕所,大小解都是随便找个空地一蹲,难为情。他下了决心走之前一定要让龙骨尔每一家都用上厕所。亚丁明白了个大概。这个厕所就是个给人大小解的地方。可大小解为什么非要弄个盒子把自己关进去,如果不这样就是难为情。龙骨尔人从来不觉得。地方那么大,只要不弄到别人身上就好。有目光才会羞耻,可谁会去看?亚丁咬住唇,她知道自己说不明白。就是现在的亚丁,也一样说不明白。

李数十五年前就走了。他造的厕所现在还在,里面还和当时差不多新。龙骨尔人都不用,嫌它费水费蓝晶。每次上边派人来检查前,才咬牙挤出一点蓝晶和水去清洗蓝房子。亚丁做得驾轻就熟,湿布擦过角落,均匀散上最少量蓝晶,然后从外面把门缝封上。亚丁靠墙坐下。羊一直在怀里,现在抬头看她,迎着光,羊眼睛里泛出白色浊影。浊影上面还是她的影子。亚丁拿脸贴羊的圆脑门。真暖。

没遇到羊之前,亚丁几乎没抱过什么,不知道扎进热乎乎的气息里掂量别人重量是个什么滋味。娘一天到晚好多的活儿片刻都停不下,爹跟着天上的铁跑一年也回不了两次家。再说了,龙骨尔人不兴抱。日头毒,身体贴身体都觉得难受。就连龙骨尔的动物都是不兴抱的。砂地下成千上万的动物长刺长壳自行其事活得生猛。

“你有没有听到——那是什么声音?”

“爬虫还有兽在地里折腾。龙骨尔的动物都在地下。”除了羊。但它们已经没了。

“真安静。”

他们并肩坐在蓝房子的投影里,目光在无遮无拦的大地上飘荡。那天也没有风。亚丁没有回话。她觉得自己明白李数的意思。因为安静,才能听到不易捕捉的绵绵细小声音。

“就像血液流动的声音。我一个人在太空执行舱外任务时,也这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身体里血液流动的声音。”

“一样吗?”

“一样。”

“因为是一个人?”

“因为你面前的世界太大了。”

热气急促地喷到脸上。是羊对着她在喘。亚丁半睁开眼,搂住羊。不急,还要再等会儿。她累坏了,眼皮沉得很。也不知道是梦见,还是回想,总之又见到了李数,和五岁的她一起坐在这儿。房子建了一半。在亚丁脑海里,李数永远在说话。房子永远建了一半。亚丁又睡着了。

她想起李数跟她说地球上的水是流动的,面积大过陆地。天空是蓝色的,因为大气分子散射的关系。他说话时她一边拼命想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一边忍不住为这个人难过。

他离开地球一个人到太空勘测可以用的行星,直到任务完成或者燃料用完才能回去。行星怎么叫能用?亚丁没明白。“在外边的时候你就一直一个人?”亚丁问。李数不说话,手伸进鼓鼓囊囊的那个兜,掏出一团红色卷毛。卷毛轻轻动了一下,露出晶亮的眼睛还有鼻头。亚丁再也移不开眼了。

“我有它。这是能在各种重力条件下生存的新品种。在太空和地面都没问题。”

“是啥?”红毛球突然站起来。亚丁手伸到一半又吓得缩回去。她盯着那毛球,毛球也盯着她,尾巴摇得那个欢。“是羊?”

“是狗。地球上有……”

“真是羊啊!和毛线画上看到的一个样!”

“在这儿叫羊啊?什么毛线画?”

亚丁给他看毛线画,大概是在李数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她不记得他到底来了多少次——就他们家蓝房子修得最慢。她给他看毛线画,连带编织机的等比例模型。用娘的话说,这模型虽小,用它也是可以织毛线图的。李数眼睛一亮,接过模型,又拿起上面夹着的一张打了很多洞的卡片看,小心翼翼摆弄着,突然“啊”地叫起来,脸上好像有一部飞行器正在发射升空。

“洞眼打得那么整齐,一定是有意的。这是打孔卡片啊。编织机根据打孔卡片的孔洞来控制经线纬线,还有第三个方向线条的上下关系。这张卡片是机器储存记忆的地方。机器靠它记忆学习处理抽象的指令完成复杂的运作。你懂吗?这是程序。所以,你们,龙骨尔文明已经有了自己的计算机。”

李数的话飓风一样刮过。亚丁不知道意思,所以记不齐整。程序、指令、计算机、龙骨尔文明。亚丁想说龙骨尔没人知道他说的这些。她开不了口。她也记不得她当时要说但没说的话到底是什么,只记得李数那张脸那双眼睛——即使在记忆里在梦里也没办法直视的耀眼白光,来自未来的强光。

李数想要模型。亚丁给了,空手换来沉甸甸热烘烘的身体。羊。

“给我?”亚丁不敢信。

“嗯,你给了我模型嘛。”

“那你呢,一个人不要紧?”

“不要紧。我还可以再——”李数说了什么?好像是说他会回来。有一天他会回来。他说要回来。

每次到这时候,亚丁的梦就会醒来。

她睁开眼,在她和李数梦里坐着的同一片阴影里醒来。

蓝晶应该已经完成了清洁工作,再用湿布擦一遍就行。亚丁起身打开蓝房子门。

亚丁早该想到会这样的。

上午联络站的站长来检查蓝房子。她和羊在毡包后面种蓝晶,往洞里细细铺腐土,听到娘向站长抱怨蓝房子费水费事,没人用,还拖累人,为维护它,人都不能迁走,毡包只能围着它转。哪怕附近地下水就要用完,都不能去别处。为啥要建这个蓝房子,为啥这个蓝房子不能和毡房一样能迁走。站长已经听出茧子来,一边打着哈哈一边仔细检查蓝房子。站长负责所有对外事务,蓝房子要是出问题,他饭碗不保。例行检查没啥问题,站长打招呼要走。蜷在脚边的羊站起来要送,四条腿勉强撑起身体,没撑住,轰然倒下。真的好大动静。在亚丁心里和沙丘塌了一样。

亚丁抱起羊,拦在站长前面。“捎我一段。”

“去哪儿?”

“你那儿。”

“哪儿?”

“联络站。我要发个信儿。”

“别闹了。发啥信,发给谁?我那个联络站早就不顶事了。”站长虚笑着,看向娘。娘不说话。“之前不是帮你发过吗?是给那个李数吧。一点回音都没。别说你的信儿,我们这儿多少正经事要和他们商量,发出的信儿都没回音。当初明明是他们给我们建联络站要求保持通讯顺畅。外边人就是这样。只知道在我们这里种树玩。造这个造那个都不当真。”

“我就问你每次检查完蓝房子给他们报不报信?”

站长不接茬。亚丁转身坐上他的铁皮车,两只手抱羊,两只手牢牢抓住座位。娘跟上来,越过车栏杆看亚丁。亚丁一张口,全是哭腔,说不出话。娘伸手摸她怀里的羊,一遍遍。羊没反应,身体起伏着,全部力气都用来喘气。

“万一,就回来。”娘说。

天黑透了,站长才把亚丁送回来。

这一次,亚丁是看着站长把自己的信儿发出去的。等了一天,没有回音。从羊眼神不好起,她就托站长帮她发信,她问李数羊怎么了,该怎么办。她说,不能没有羊。没有回音。亚丁觉得兴许是站长偷懒——直到今天看着站长就在跟前发出信息。回来的路上她四只手紧抱住羊。这一来一去,羊的身子好像忽然轻了不少。路中间颠簸,车的减震履带也不太管事。她轻声唤羊,仿佛怕喊声弄疼它。羊抬起眼皮,用鼻子找着亚丁,找到了,深深看了一眼亚丁,眼皮重重落下,好像就此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开。亚丁好像两脚踩空,几乎什么都觉不得,只剩下一种陌生的不舒服,要蜷成一团,要抱紧羊,要收缩皮肤血管和肌肉。

娘说躺下睡吧她才醒过神。原来已经坐在家里。低头看羊,羊和她一样恍惚,软软伏在那儿。

“吃点东西?”

亚丁瞧着羊没有醒来的意思,便摇头。

“不要瞎魔怔。迟早的事。羊跟人一样会老。”娘给她盖上被子。

可是娘懂什么?她也没养过羊。十五岁的羊怎么算老?亚丁背对娘。羊还在怀里昏睡。和以前一样,她俩脸对脸睡在一个被窝。羊的鼻头真有意思,湿漉漉黑乎乎,布满细纹,和人的指纹一样。有时候亚丁想,要是以后龙骨尔砂地上羊群遍地,她也能凭着鼻头纹路认出她的羊。昏昏沉沉没睡好,半夜听见毡包外呼呼风声,毡布啪啪作响,听到旷野在凄厉呜咽。不知道哪里毡布裂了口子,沙灌进来。亚丁捂住口鼻,羊突然抽搐几下,白色糊糊从嘴里涌出来。亚丁急忙扶起它,拍背,清理口鼻。等羊不抽了,她腾地站起来。

“你去哪儿?”娘在后面叫。

“找爹去。万一他有法子。”亚丁掀开帘子,抱着羊冲进夜里。没两步就一个趔趄。风从斜后方狠狠推她。亚丁把羊裹进大氅,压低身子走。沙子飞石打过来,痛得分辨不出是哪里痛。天太黑,只靠大氅上带的小电筒,那点光和人一起吹得东倒西歪。她没看见脚下石头,几乎是顺势,倒在了风里。风压得人爬不起来。她忽然觉得怀里一空。羊呢?亚丁慌了神,趴在地上打转瞎摸,羊啊羊地大叫。她脑子里全是羊倒在地上不动的画面,又恨又怕,黑腻腻的东西在身体里烧起来,迎着外面的大风。她的绝望像一面火旗在风中猎猎。她的羊呢?

有什么盖住了她。就像扑火时拿毯子盖住着火的那个人。亚丁明白过来一点,知道是娘在抱住她。羊呢?她问娘。

一个软软温温的小东西落在她怀里。手心一湿,是羊在舔她。“一直就跟在你后面。倒下好几次还是勉强跟着。我再不来你就把它弄丢了。”娘说。

亚丁说不出话。还是娘开口。娘说:“走,去找你爹。”

下了车,娘推着她进到爹的帐篷。三个人在里面都直不起身,只能面对面坐下,眼瞪眼。

娘简单说了个大概,问爹有什么法子救羊。

“我有啥法子?”

亚丁躲开爹的眼。面前这个男人眼生。爹常年在外面捡铁,她从出生起就没见过几面。

“说话。”娘戳她。

“不要你有救羊的法子。你能联系到外边的人吗?”亚丁哽住,“爹不是一直在捡天上掉下来的铁?这些铁不都是外边人发到天上的东西吗?他们用这些铁来勘测龙骨尔,测出的数据总得上传吧?上传数据的时候能不能再捎带个信儿?”

“数据都传到联络站,联络站汇总再传他们那儿。”爹纠正。

“联络站我去了。好多年都没回信。”

“我听说有特别重要的铁,那上面的数据都是直接上传。”娘说。

“早没了。早都掉下来被我们捡了拆了卖了。”爹挠头。“都好多年了。你们在家不知道。这些铁好久没有人管,也不再派人打理照顾,更没有人实地校准。现在只有植树机还管用。我们能靠捡铁过日子,就是因为这些铁都报废了,从天上掉下来。好多人都说,外边的人不管我们了。”

“不管我们?”

“以前说龙骨尔可能会派上大用处,后来好像外边的人改主意了,就不管我们这边。也好,他们说真要是派用处,所有人都得迁走。”爹和娘说着不相干的话,离亚丁越来越远。她好像独自回到了漆黑的外面,弓身忍受大风肆意抽打。不过这次,羊还在。她的羊还好着,在她怀里,紧贴她的胸膛。她能感到它的心跳,和她的心跳着同一个节奏。

“他——他们不会回来了。”爹小心翼翼说。

“以前龙骨尔好多人也是一辈子只能遇见一两次,相互给个物件彼此记住。造蓝房子的人,不是收了我们家的编织机模型。他以后看到……”

“和他没关系,我就想知道怎么救我的羊。”亚丁打断娘的话。

“别。”爹拍她的背,拍得很笨。但爹没说,就一只羊有啥可难过。

亚丁揉鼻子,斜身子让开爹的大手,让它如愿落在羊身上。“啊呀,还是那么小,和刚来的时候一个样。”

羊身子一颤,但不是抽,它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立起来,歪脸蹭阿爹的手。

一下,两下,三下。

用掉了它全部力气。羊软软地顺着亚丁胳膊滑下来。

回到毡包,风也停了。

天地之间忽然没了气息。安静得很。

娘站在一边,看亚丁蒙头翻出织布机和毛线画,又翻了半天什么也没翻出来。亚丁开始拆毛线画。就这么一幅老人留下的毛线画。亚丁找到线头没有半点犹豫地往下扯。娘不说话,蹲下来帮她抓住毛线画。

亚丁一边拆一边盘,线团盘成球。另一双手里抱着的羊一动不动。

她早该想到的,有一天她的羊会孤零零地死去,在它身上联结的过去和将来,外边和龙骨尔,自己和李数,还有她和羊的十五年。

这就是生命,可又比生命多出好多,纷纷乱乱,有四只手都理不清楚,牵扯得人疼。

当初在龙骨尔,她想尽办法也没找到会养羊的人。现在,她费尽功夫也问不到李数问不到外边的人怎么救羊。

回家路上她问娘会不会使编织机。娘说得想想。亚丁要娘教她。“我要织毛线画,把我的羊织上去。完完全全按它的样子。以后也不会忘。永远。”

“试试吧。不过可能没多余的毛线。你得把现成那幅拆了。龙骨尔的毛线都是老人传下来的,小一代拆了老一代的毛线画织自己的。你奶奶说,做毛线的本事失传很久,连她的奶奶都不会……”

亚丁不在乎。有毛线就行。她盘好毛线,架起编织机,跟着娘一步步学。不难。手脚并用。而她有两双手。她把羊放在腿上。羊的脑袋耷拉在外面。她托起那颗小小的头颅放好。它是龙骨尔最后一只羊,是亚丁第一只羊,从小到大她们都在一起,它将她和世界联结在一块儿,又完完全全信赖依靠她。

“懂了吗?”娘问。

亚丁点头。她学会了编织,一针一勾连,经线、纬线、纵线有序交织。现在还看不出来样子。但是没关系。快了。快了。快有样子了。她的羊就快上到毛线画上了。那是她的羊,是龙骨尔最后一只羊,也是全宇宙最好的羊,一点都不让人操心。十五年过去仍然又暖又软美得很。

娘让到一边,她知道可以放心了。亚丁已经学会了。有些事迟早都要学会。娘望着亚丁,望着亚丁的泪水滚滚落下,心疼得很。她想,那可是水啊,眼睛里流出的水。

Last

如同随风撒播的蒲公英种子,共有一百二十名人类受命前往太空,在浩瀚宇宙中寻找适合成为深空量子通信中继站的星球。他们独自一人驾驶飞船,面对不可知的挑战。李数就是其中一员。这是一项大海捞针的任务。除了寻找量子通信中继星球外,中继星勘测人员还要对沿途所有联合星球开展数据实地收集以及设备维护,综合评估将这些星球改造成中继站的可能。如果最后没能找到天然合适的中继站星球——自然条件合适以及没有智慧生命,那么就只能改造联合同盟里的行星。

在一颗名叫龙骨尔的伽马级小行星上,李数用他的陪伴犬从当地人手里换来一台他们的打卡编织机模型。那台机器除了传统编织功能外,似乎还具备初级的记忆储存系统和自动化功能。李数推测它不仅仅是一台编织机,还可能是一台电子计算机。如果是这样,那就意味着当地文明已经发展到相当高的阶段,地球方面必须予以高度关注。为了证实猜想,他利用业余时间摸索编织机的使用方法,但失败了。

同样没能成功的是,龙骨尔星的各项数据汇总计算结果都表明这个星球不适合改造为中继站。李数放弃了。他很快就忘记了这两次失败,也就忘记了龙骨尔,继续在上亿颗如太阳般的恒星和它们的行星中间航行,寻找一颗百分百适合作为人类深空量子通信中继站的星球。

就在前两天,勘测人员发现中继站行星的消息辗转传到他这里。李数在静默中品尝着这个消息。巨大的幸福,巨大的迟来的幸福落在他身上。洁白的无重力的太空舱里,他想象着太空和地球上同伴们庆祝的样子。终于,他可以回家了。

如果不是在回家途中,他应该不会注意到从龙骨尔传来的讯息。当时他正在整理杂物——为了确保有充足燃料返航,减轻飞行负重。那台编织机模型突然动了。原本挂在机器上的三个维度的彩线受到某种召唤交织成一个毛线斜截圆锥体。李数看不懂上面的图形,事实上,很难称那些混杂错乱的颜色集合为图形。李数心里发毛。编织机继续输出狂乱的颜色。那种只有濒临疯狂的大脑才能想象的颜色。是不是因为一个人太久,或者因为可以回家过度兴奋……这时,编织机停了下来。与此同时,打孔卡片的卷轴转动,卡片读卡位上的孔洞位置和数量发生了变化。李数下意识拿起卡片,透过孔洞去看毛线画。他认出那个图像——亚丁的“羊”。

李数忽然意识到,被他当作计算机的龙骨尔编织机,其实是一台超出人类理解范围的通讯机器。曾经在龙骨尔星上普遍运用的古老技术,随着生活方式改变以及某个物种的灭绝,被那里的人彻底遗忘了。发现龙骨尔星的人类当然也不会可能理解这项技术。他们不会想到在这个未开化之地上,曾经拥有过他们梦寐以求的基本粒子远程通讯技术。在毛线的微管里运动着的粒子能够与遥远天际的粒子发生纠缠,并改变它的状态。由于毛线画的三维空间体征,描述这些粒子状态的态矢量可以在无穷维空间。这就意味着这种信息传输方式具备了无限可能。

人类差点与这项技术失之交臂,全力以赴在太空铺展量子通讯通道的同时,却对手中已经拥有的装备和成熟技术视而不见。这并不是李数的问题。人类只能接受他们愿意接受的事实,任何与他既有智慧链条不能连接的事实和想象,他们都看不到。好在,一只羊的图案延长了李数的智慧链条。

现在,他接收到了信息。李数毫不犹豫地修改了航向参数,向龙骨尔星飞去。

“你知道在量子力学里,测量不是一个单纯的显示过程,而是参与到系统的演化中。从这个意义上,亚丁对于一只‘羊’的爱就是一次测量,参与到两个文明的演化过程,改变了深空通讯技术,人类的未来以及整个宇宙的命运。”李数对身后的克隆陪伴犬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