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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3年第8期|张梅:疾走的乌云(选读)
来源:《上海文学》2023年第8期 | 张 梅  2023年08月16日06:18

编者按:

一九九〇年代至今,本刊一直以呈现更丰富的作家专栏为己任。本期首发连载张梅的《烽火连三月》,叙事独特,暗伏大时代潜流的历史回眸,以虚构姿态召唤故事的真实回归,在南中国语境中展现特殊历史时期下的个体与大众、日常与激情的难忘画卷。

张梅,作家,生于广州,曾任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广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广州文艺》杂志主编等。她的作品以描写当代城市人精神状态的中短篇小说为主,兼写散文。出版有《张梅自选集》《女人、游戏、下午茶》《酒后的爱情观》《破碎的激情》《游戏太太团》以及散文集《暗香浮动》《口水》《夜色依然旧》《我所依恋的广州》等二十多部作品;编剧作品有《这里的天空》《周渔的火车》《大江沉重》《非常公民》等。曾获第24届中国电视金鹰奖、中国第九届庄重文文学奖、中国女性文学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等多个奖项。

疾走的乌云(选读)

张 梅

前 记:一说“打台风”这个名词,就知道是老广州人。现在的广州人都不说“打台风”,而说“刮台风”。一个“打”,一个“刮”,哪一个厉害?哪一个准确?就像那个经典的故事“推”和“敲”一样有意思。

前两年闹旱灾,广州连春天都不下雨,把人闹得心都慌了。于是就老是回忆小时候落雨大水浸街的情景。那时候的台风比现在多,只知道天气一热就要刮台风了。台风一过,满大街都是倒下的大树小树,然后就是水。看陈英雄拍的电影,老是迷迷糊糊地以为是旧时的广州,一切都是那么地像。不停地落雨,旧式的长条窗花玻璃的房子,窗户很多,很密,就像中山三路那间被改成了“高尔夫”酒吧的房子。第一次进那酒吧,吓了一跳,以为是回到了我旧时一个同学的家里。去年的某一天,落雨,站在马路边的屋檐下避雨。突然觉得时光倒流,仿佛回到小时候,背着书包嘴里吃着咸酸,站在西华二巷的某人家的屋檐下面避雨。那时候好像从来不用带伞的,到处都是屋檐和骑楼,小孩子身子又小,随便往哪一闪,就闪进了可以躲雨的地方。嘴里吃着咸酸,两眼巴巴地看着雨水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想着这讨厌的雨什么时候才能完呀。

一时间脑子里全都是小时候关于落雨情景的记忆:从越秀山游泳场出来,下雨,就摘路边的一块做葵扇用的葵叶挡在头上,而且还打赤脚,赤着脚从越秀山走回家。想想那时的路真干净。还记得有一次也是刮台风,母亲叫我送伞给在二中读书的大姐,从应元路一路走过去,一路都是给台风刮掉的树枝。

如果没有见过旧时的广州的外地人,最好去一下西贡。西贡真的好像旧时的广州:一个有味道的亚热带城市,骑楼,四五层高的楼房,楼房不是那么整齐,窗户很高,利于散热,还有些突出的阳台,种些五颜六色的太阳花。

热和落雨都是广州的特点,关于下雨的童谣肯定不止“落雨大水浸街,阿妈担柴去街卖”这一首,某次在南沙的聚会上,李公明就背了好多首旧时广州的童谣,有一首是“好婆二少奶,戴金钗,金钗唔够靓,打烂镜”。大概是老了,想起旧时的广州,一切都那么美好。

一九七五年夏天,广州城刚被一场风力很大的台风洗劫完。马路上到处都横七竖八地躺着被刮倒的各种树木。临江的八旗二马路和越秀山朱紫街的青石板都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很多地方还淌着雨水。被台风前的闷热闷坏的孩子们纷纷走出家门,赤着脚在街上玩水。

台风前几天,令人窒息的闷热让所有人都抑郁了。在抑郁的袭击下,有些人甚至于脸都变形了,肥的变瘦了,瘦的变肿了。某个胖子说,他在几天之内出了有三吨重的汗。于是有人问他,三吨的汗大概有多少。他就指一指越秀山的方向说,大概有一个游泳池吧。他之所以指着越秀山,是因为那里有一个著名的游泳池,胖子小的时候就在那里训练蛙泳。提问的人接着问脸变肿的瘦子说,你的脸是如何在几天之内胀起来的。他就沮丧地指着胖子说,他身上消失的水都流到我这里来了。

所有人都摇着扇子。各种各样的扇子。当然最多人摇的是葵扇。葵扇是广东新会一带的特产,由葵树的叶手工制作。在广州也偶尔见到。葵扇摇起来有一种植物的香气,再加上物美价廉,面积又大,摇起来风很大,所以在广州的平民百姓中,基本是每人手持一把。

落雨大,水浸街。

亚哥担柴上街卖,亚妹出街着花鞋,花鞋花袜花腰带,珍珠蝴蝶两边排。

台风前的几个晚上,全城都响起了摇葵扇的声音。声浪起伏,犹如一支正在绵长倾诉的交响曲,一时似珠江河汊的涓涓细流,一时似台风来临的咆哮。细心之人还能听见中间的某种喃喃细语,似刚刚开过的几种花在相互摇弋、摇头晃脑、得意洋洋,还夹杂着几声叹息。甚至还有细心的人听到那首三十年代的广东音乐《寒鸦戏水》穿行在葵扇交响乐中。

台风来临的那个晚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疲惫的脸上放出光芒,甚至有人磨拳擦掌,也有人独自哭泣,流出欢喜的眼泪。在大雨倾盆的那一刹那,在天空不断隆隆雷声中,被闷热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们瞬间从床上地上席子上跳起来,露出了膨胀而不安的血管。风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在某一条巷子里,暴风掀起了一户做浮皮为生的民居的房顶,前几天晒好的浮皮被雨水淋得面目全非。风和雨在城市的每一块空间迅速地来回奔跑,发出不可一世的狂叫。闪电不断划过天空,那些叹息声、葵扇声和音乐声淹没在闪电和雷声中,属于城市的声音就这样慢慢平息。

台风也终于疲倦了。像听到了什么指令,一时间,呼啸着狂喜着回旋着迅速撤离,只有雨还在心甘情愿地下,不肯离开。但城市好像已经回过神来,不知哪一条巷子的老户子里传出咿咿呀呀的收音机的声音,还是一部老掉牙的红灯牌收音机。

靠近珠江边的一排老旧的骑楼下面,位于西关浆栏路的著名食府“蛇王满”的伙计王二正满面愁容地看着天上的乌云。今天有客人订了蛇羹,他要去米市路的一户人家那里拿浮皮。但是这场台风肯定把浮皮给淋坏了,客人的蛇羹也泡汤了。他在沮丧之下,看到了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了骑楼下面,因为各种理由像他一样伸长脖子满脸愁容地看天空。

天空聚集着一团团的乌云。乌云在干净的天空中时而疾跑,时而停歇,好像对刚刚的恶作剧充满了喜悦。在白云山的上空,乌云甚至组合成一只凤凰的形状,在邻近孙中山纪念堂旁边的连新路上,两旁巨大的凤凰树上的火红花朵被刮落了满地。在连新路旁边的一条小巷里面,一幢旧式的小洋楼里,中国推翻清政府最重要的组织——“同盟会”的第一批女会员之一的赵连如在弥留之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甚至听到了乌云的奔跑,听到了乌云的咆哮,听到了乌云的对话,听到了乌云集结在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上空的窃窃私语。在那个著名的陵园里,埋葬着她年轻时的战友。在她的有生之年,她每年都要去那里看他们,和他们亲切地说话,给他们敬酒,拿出几张发黄的照片,她微笑,叹气,眼睛充满泪水。已经好几天滴水不沾的赵连如突然清醒过来,身上像给注射了强心剂。她的眼前出现了她的出生地珠海斗门一带大片大片莲塘上的荷花。粉红色的、白色的、深红色的,还有紫色的睡莲。她看到自己就躺在荷花中间,她最最亲密的爱人,她终身的伴侣冯雪秋像第一次认识的那样,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校服,疾步于荷花之上,向她走来。她直起身子,向他挥手。瞬间她灵魂出窍,飞出窗外。

乌云在疾走。老太太赵连如看到自己正坐在一朵疾走的乌云上面,俯看着这座熟悉的城市。

她看到这座城市一如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如同一艘摇摇摆摆的大船。当时她和革命伴侣冯雪秋从澳门坐船过来准备抛头颅洒热血。从天字码头下船,踏上这片土地,她就感觉到脚下有轻微的摇荡。她惊讶地对雪秋说,我们还没有上岸吗?这种不真实的感觉伴随了她的一生。

她坐在疾走的乌云上面,第一次用这样的角度来观察这座城市,感到心情愉快。比起她第一次来的时候,这个庞然大物显得皮肤干燥了许多,身上的毛细血管没有原来的丰富充盈,有许多流淌的河涌消失了,露出干枯的土地,没有了生气。原来她们在那里进行爆炸训练的观音山,现在改名为“越秀山”,山上的观音庙也没有了,变成了吕直彦设计的孙中山纪念碑。那句著名的遗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就刻在上面。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块纪念碑。

往前走,就是孙中山纪念堂,也是吕直彦设计的,是这座城市最美丽的建筑。纪念堂前面是两棵巨大的木棉树,每年的五月,木棉树都会怒放一朵朵肥硕的花朵,也称“红棉树”或“英雄树”。

她身边有许多各种形状的乌云在疾走,下面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每一朵乌云上面都有模糊或者清晰的身影。她看到原来澳门培基小学的校花梁幼瑛,娇小玲珑,聪明伶俐,骑在一朵菱形的云朵上跟她打招呼,还是那么楚楚动人。她是在澳门和自己一起举手宣誓进同盟会的,她身边是来自马来西亚的姑姑,姑姑像赵连如第一次在从澳门开往广州的船上见到的一样美艳和高贵,身着黑色的香云纱长裙,乌黑的发髻上插着一朵深红色的鸡蛋花。姑侄二人死于广州起义之前的一次爆炸刺杀行动。她看着幼瑛,心潮澎湃,热泪盈眶。赵连如在身边骑着云朵飞驰的各式人等中寻找自己最想念的两个人,但是没有找到。

云朵上的各式人等很快消失,如同一次灿烂的海市蜃楼。她再次陷入孤独,满怀心事,郁郁不乐。

乌云在疾走,赵连如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她仔细分辨,是牛骨汤的味道。这股味道使她知道自己目前处于永汉路的上空。在永汉路正对着西湖路的地方,有一间历史久远的牛骨汤店。一只巨大的铜锅日夜熬着牛骨头,熬出美味又补钙的牛骨汤。好像所有的广州人都喝过这家店的牛骨汤。店的旁边是新华书店。所有来书店买书的人都会先到这家店喝上一碗牛骨汤。她带着孙子也常常来这家店。永汉路上有条“大马站”,里面有无数的书院。

越来越多的味道涌上天空。有华北饭店的煎饺子,有惠如茶楼的干蒸烧卖,有回民饭店的萨其玛,还有菜根香的罗汉斋、太平馆的牛扒……这些饭店她是那么熟悉,如数家珍。如果不是当了革命家,她应该会在澳门开一家饭店或者甜品店,做一碗杨枝甘露。想当年她还是少女的时候,就能做一手好菜,特别是红烧乳鸽。冯雪秋对她说,攻打广州府的时候,在枪林弹雨中,他闻到了她做的红烧乳鸽的香气。

牛骨汤的味道越来越浓,弥漫在天空中。透过云层,她看见伙计王二站在牛骨汤店的门口。当然有骑楼遮头。但是骑楼外是倾盘大雨。

乌云在疾走。赵连如坐在乌云上面看到自己的身体还在那幢淡黄色的房子里。孙子凌易和老保姆四姐坐在她的身边。

保姆四姐已经在冯家做了很多年了。她是顺德人,出自“自梳女”的著名故乡。如老话说的:“食在广州,厨出凤城”。她也能做一手好菜。但她没有成为“自梳女”,也没有在姑婆屋终老。陪伴着冯家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得到了老太太赵连如的信任和宠爱。她有自己的名字,姓曾。但老太太对她说,我们叫你“四姐”吧。她问为什么,老太太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情,说,四姐就是我的亲人。

当然这句话有些没头没脑。她说的时候,她的儿子孙子都在身边。大家身上都感觉到了温暖。

这一年全广州都兴起了养蚕虫。这股风是怎么刮起来的,谁也不清楚。只是从三岁的孩子到十五六岁的少年,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纸盒子,盒子里肯定有一只正在吐丝的肥肥胖胖的蚕虫。肥胖的蚕虫身下面肯定细心铺好了绿油油的桑叶。

赵连如家的门前就种着一棵桑树。

于是这棵桑树就招惹了一大批像凌易一般大小的孩子,天天站在门口,对着桑树垂涎欲滴。

这个季节正是广州的夏天。每次“打台风”之前,天气都很闷热。台风前的日子,谁也没心思做什么,个个热得像狗一样伸着舌头喘气。大人小孩都赤着上身,在水泥地上铺一张草席,靠着地上的凉气过一夜。台风刮过了,可以有几天凉快了。大家就欢天喜地。保姆四姐拿着一把大葵扇坐在她旁边慢慢地摇着。这套两层楼的小楼是政府分配给她儿子的。这个季节,凤凰树已经开败了,地上满是树上掉下来的花瓣。长孙凌易正拿着红色的花瓣放在嘴里吹着,一边吹一边看着她,眼睛乌黑乌黑的。他心里惦记着那一群站在门外等着他拿桑叶出去的伙伴。

连如看到自己无力地抬起手,想摸摸孙子的脑袋。但她实在太虚弱了,手都抬不起来,只是动了一下。但凌易非常乖巧地把脑袋伸过去让她摸。她高兴地笑了,想起和姐姐第一次去澳门的情形。姐姐十六岁,她十四岁。

赵连如摸着孙子散发着热气的脑袋,让四姐给了一口水。孙子懂事地对她说:“嫲嫲,你不要急,喝口水再说。”

“我要去珠海看望我的父母。谁知他们已经去了广州。”

赵连如的叙述断断续续,时而清楚,时而飘忽。但四姐和凌易都很清楚她想说的是什么。

“我是在晚上坐轮渡从珠海到广州的。因为一段段的湖汊很多,到处都分布着珠江的支流。我坐在船上想着我的堂姐。我堂姐冯碧玉比我大三岁,是雪秋哥的妹妹。虽然我是保姆的女儿,但雪秋和碧玉从来都没有因此歧视我。我和碧玉姐同班,每天都是手拉着手去上学。”

说到这里,老人像少女一般微笑起来,脸上闪闪发光。

凌易看到奶奶好像精神好一点了,就问:“嫲嫲,你要喝什么?”

赵连如清晰地回答他:“我想喝沙士汽水。”

沙士汽水是广州亚洲汽水厂出品的一款黑色的汽水,玻璃瓶子,汽很足,风行广州。特别是年轻人。凌易在广州体育馆练习击剑,每次练完都要去大北路的粮油食品店买一支来喝。

凌易乖巧地说:“好的,嫲嫲,我去买。”

这时,凌易的父亲和弟弟也赶了回来,围在奶奶身边。

凌易刚转身,就听见奶奶说:“我要饮双皮奶。”

凌易就说:“好的,嫲嫲,我去买。”

凌易就走到门外,他心里还惦记着那棵长满了桑葚的桑树。因为有这棵桑树,他的蚕是养得最好的。他想起自己并不知道双皮奶在哪里买。他只是在一个女同学家里吃过双皮奶。这个女同学家境富裕,住在莲花井的一幢楼房,楼梯间有一只终年恒温的金鱼缸,养着五颜六色的热带鱼。他去这个同学家,就看见她家的楼梯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今日菜谱”。他去的那天,刚好看到有“双皮奶”。于是他就问同学“双皮奶”是什么,同学的父亲就叫阿姨给他们每人做了一碗。但是这样去会不会冒失呢?这个女同学会不会养蚕呢?但在他的印象里,女生好像都很怕虫子,一见到又白又胖的虫子就大呼小叫。那她到底喜欢些什么呢?前段同学们流行把糖果的包装又叫“糖纸”夹在书本里,然后拿出来看谁的糖纸压得最平、最漂亮。他也在书里压了好些,女孩子肯定喜欢这些。他想好了回到自己的房间拿了好几本夹着花花绿绿糖纸的书,怕下雨淋着,拿出油纸包好,走出门外。

凌易住的这条街叫“后楼房下街”,前面是市政府的办公楼。隔着一条马路就是中山纪念堂。由后楼房下街走到莲花井,可以从连新路进去,也可以从吉祥路进去。后楼房下街面向中山纪念堂,左边是吉祥路,右边是连新路。就是说他从家里出来,向左向右都可以走到莲花井。广州的路名很有意思,都是什么涌,什么井,什么约,光看路名,就有百河千湖的感觉。

凌易从家里出来,台风雨已经变成阵雨了。打过台风的空气都是凉快的。前几天地面上蒸腾的热浪消失得一干二净。因为打台风,养蚕虫的同学并没有聚集在他的门口要桑叶。他感到安慰。他原来的习惯是向左走,走到连新路,再由巷子口向右直走就到莲花井。他走出门口,正准备左转,突然看到离他不远的一个台阶上,孤零零地蹲着一只黑猫,一双绿色的眼睛很冷淡地看着他。这只黑猫好像并没有受到台风的袭击,浑身的毛都是干的。他对着黑猫做了一个恐吓的动作,嘴里发出驱赶的声音。但是黑猫不为所动,继续看着凌易。黑猫的身后是一棵鸡蛋花树,黄白色的花朵被风吹落一地。广州本地的鸡蛋花都是黄白色的,有些人还捡起来晒干放到绿茶里面。凌易本人就很喜欢鸡蛋花的香气。奶奶告诉他,马来西亚和新加坡那边的鸡蛋花是红色的,分深红和浅红。他听着很向往。他要去的莲花井的范围比他所在的后楼房下街大多了,进去后巷子纵横交错,像迷宫一样。他有许多小学同学住在那里,但不是每个人的家境都像那个有每日菜谱的女同学那么好。改革开放后,这个女同学第一时间就去了美国。

他继续跟黑猫对视。黑猫的眼神慢慢带了点嘲笑的神情。他奶奶喜欢猫,家里一直养猫,都是花猫或者白猫,没有黑猫。家里的一只大白猫因为经常到别人家里偷人家晒的腊肉,后来给打断了一条腿。奶奶说黑猫不吉利。他挥舞双手对黑猫说,你走开,别挡着我的路,我要去拿双皮奶。

台风雨已经把地面洗得干干净净。鸡蛋花树的后面是他一个姓蔡的同学的家。蔡同学聪明伶俐,是班里的学霸。父亲的身份有点神秘,平常大多都在香港,偶尔回来就在院子里摆弄花花草草,在院子里种了各种兰花。

但这只黑猫不是蔡同学养的,蔡同学不喜欢猫。正在这时,蔡同学的爸爸从院子里走出来。可能是刚从香港回来,身上的格子衬衫都是熨过的,还打了煲肽,头发用发胶喷了一个奇怪的形状。因为下雨,蔡叔叔脚上穿了一双做工讲究的木屐,和他身上很不般配。凌易知道他是准备去“惠如”茶楼饮茶。他走出来昂首挺胸,根本没有看黑猫。他看到凌易了,笑了一下,和他挥手,凌易摇摇头。但凌易很快又改变了主意。他甚至是这样想,是不是茶楼里也有奶奶要的双皮奶?这样他就不用去莲花井的女同学家里。那个女同学比较傲慢,平时也不大搭理人。

这样一想,凌易就快步越过黑猫,跟在蔡叔叔的后面,他隐隐感到了黑猫的敌意。蔡叔叔因为穿着木屐,走起路四脚八叉,凌易噗嗤笑出了声音。蔡叔叔奇怪地回过头来,脸上马上现出灿烂的笑容,亲切地挽起他的手。

……

全文见《上海文学》202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