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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3年第4期|李治邦:弹月亮(节选)
来源:《江南》2023年第4期 | 李治邦  2023年08月04日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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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月亮》写传统文化在当下的遭遇,以及艺人的执着和情怀。在曲高和寡的小众文化面前,很多人或是无意关注、不屑一顾,或是不明觉厉、盲目抬高,而最缺乏的,正是那种真正的接近、理解和热爱。李思远作为出身于书香门第曾被寄于厚望的家中独子,不顾父母反对执意在京剧团从事乐队伴奏工作,而且弹奏的是只能给别人做嫁衣、隐于舞台一隅的月琴,在世俗的认知里,这便是人生的失败。而李思远也是于不短的时日里,从不被他人接纳和对自我怀疑中,一步步走向了身心的安放和艺术的融入。

弹月亮

□ 李治邦

李思远在省京剧团是一个弹月琴的。

小伙子长得挺精神,白白净净的,特别是他那双眼睛,黑白分明,透着一股聪慧。他父母亲都是大学老师,父亲教汉语言文学,母亲教音乐美学。父母做梦也想不到,唯一的儿子竟然在上中学时迷上了弹月琴,而且瞒着家长,偷偷报考上了戏曲学校。

父母无可奈何,只得任凭他天天捧着一把月琴,叮叮咚咚地乱拨弄。父亲后来实在想不透,问李思远,我不喜欢京剧,哼哼唧唧的,你怎么会着迷呢?李思远笑着说,是你带我去看京剧,我觉得那月琴好听,就喜欢上了。父亲回忆不起来什么时候带着儿子看京剧了,他感到很是悲哀。李思远的爷爷曾经是某知名大学的副校长,也是风云人物。如果活着,看到孙子在京剧团弹月琴,非得活活气死不可。母亲也是很好面子的,自己教授的学生大都是研究生甚至博士了,而自己的孩子竟然是中专生,实在丢人现眼。在母亲眼里,音乐美学里就没有儿子的月琴。李思远的家就在大学里,而且还是高知楼,周围不是正教授就是副研究员。楼里的人都把李思远弹月琴为业当成极为新鲜的事儿传播,有些不懂事的小孩子,还跑到李思远家看热闹,瞅瞅月琴到底是个什么稀罕东西。父母亲的面子实在承受不了,多少回劝说儿子放弃,说,你就别在家弹那玩意儿好不好,给我们一个面子,也给你一个面子。李思远不以为然,照样像是捧着个宝贝似的天天练习。父亲不顾李思远的自尊心,找装修队给李思远的屋里打了一层隔音板。有一次,父亲在学校听到别人对李思远的奚落,憋了满肚子的火,回家把李思远月琴的弦剪断了。听到嘎巴一声响,李思远的心也断了。他青紫着脸,眼眶里含满了泪,对父亲说,您可以看不起儿子,但不能看不起我的月琴,我是真心爱它的。

后来,李思远在家里弹月琴觉得别扭,就跑到附近的月亮湖去弹。月亮湖就跟十五的月亮一样是圆的,就像是李思远手里的月琴。由于李思远弹月琴声音动听悦耳,总有人围过来看,有好奇的人就问,你弹的是什么?李思远顺口就回答,弹的是月亮。后来不少人说月亮湖有一个弹月亮的小伙子。月亮湖养了不少野鸭子,每次李思远弹月琴的时候,这些野鸭子就围过来,好像是在听。有人发了一段视频到网上,李思远成了网红。一到晚上,就有人到月亮湖看李思远弹月亮。李思远喜欢冷清,他不喜欢旁边围着很多人看他。于是,只好又回到家里。

一天晚上,李思远父亲的同事来串门,他是教中国古典文学的,忽然,饶有兴趣地看李思远弹月琴,情不自禁地走到他跟前,一把拿过月琴,跟考古家看甲古文那样端详了半天,才问,你弹奏的这是什么乐器?李思远笑笑,说,这是月琴,因为它的形状是圆的,像是一轮月亮,就取名月琴。李思远的父亲赶紧要把同事拉走,可这位同事偏偏穷追不舍,继续追问道,这月琴能独奏吗,就像琵琶一样?李思远摇摇头,忙说,这是给京剧演员伴奏的,京剧伴奏的乐器常用的一共有三大件儿,一件是京胡,一件是京二胡,再有一件就是月琴了。李思远父亲的同事闻听,深深地叹口气,说,思远啊,我从中国古典乐器来给你分析,这不能独奏的乐器永远是附属于别人的。因为它没有个性,对演奏者来说,也没有任何欢愉感,对听众来说也缺乏欣赏性。我琢磨不透,你为什么要对它这么入迷呢?李思远挠挠后脑勺,还是回答父亲的那句话,我不管它有没有个性,能不能独奏,我就是真心爱它。后来,李思远才知道父亲的这个同事是父亲特意请过来的说客,就是想说服儿子。一个不能独奏的月琴,在京剧伴奏里只是一个附属品,还有什么意义值得那么热衷呢?这番话对李思远也是一个刺激,他觉得人家说得对,月琴在京剧里就是一个附属品,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李思远的师傅是京剧团的头把琴师,他就把这想法悄悄说给师傅听。师傅说,京剧的历史那么悠久,有京剧就有月琴,它能把京剧伴奏丰富了,有了格律和节奏,缺一不可,没有月琴,京剧伴奏就不成立,这你小子应该知道的呀。师傅这番话说得李思远无语,晚上没有睡好觉。

很巧合,李思远的女朋友叫琴。

琴是大学附属中学的一位音乐老师,她和李思远是从小一起长起来的,就住在李思远家的前楼。琴音乐学院毕业,本应该去美国的,所说的本应该,是琴的父母移居到了美国的旧金山,想带她一同去。琴还有个哥哥,可父母选择琴。琴拒绝了,理由是不能离开她的学生。这个理由很离谱,琴的父母知道是离不开李思远。琴的父母很看不惯李思远那把月琴,说那是旧社会为戏子服务的玩意儿。为戏子这句话,让一向很温顺的琴与父母变了脸。父母临走的时候,曾经对琴说,我们在旧金山时刻等着你,相信你会来的。因为你肯定会不习惯李思远那把月琴,实在太单调和乏味了。这句话把琴说怔了,她也觉得自己底气不足。琴在附属中学教授钢琴,李思远是弹月琴的,两人在月琴上也是谈不拢,可又谁也离不开谁。琴从不听李思远弹月琴,而且明确表达,你要是弹月琴我就不见你。起初,李思远不平衡,琴一来他照弹不误。琴说到做到,转身就走,半个月可以完全不理睬李思远。倔强的李思远只得举起白旗投降,他屈从的理由是太爱琴了。这样,只要琴到李思远家,屋里才能安静。为此,李思远的父母最欢迎琴。琴讨厌李思远的月琴,可李思远却爱听琴弹奏钢琴。他每次到琴的家就把胳膊支在钢琴上,听得如醉如痴。后来,为了表达自己爱听钢琴,他用自己所有的积蓄买了一架钢琴放在自己的房间,专门供琴来弹奏。这架钢琴是白色的,因为琴喜欢白色。琴为李思远的举动流泪了,甚至大哭一场。父母走了以后她很脆弱,李思远就成了她唯一的感情发泄的对象。有一次琴来弹钢琴,弹完了,琴指着那一排排黑白键子,对李思远说,你瞧,这钢琴的音域多广阔啊,可你那月琴看着是两根弦,实际上你弹奏的只有一根弦儿,所有的音符只能在一根弦儿上奏出来。这哆咪明明是中音,你只能弹高音,那能好听吗?李思远最不容忍琴数叨他的月琴,便厉声道,你懂什么?我弹哆咪的时候,正是京胡拉出的低音。这样,月琴和京胡之间产生了一种配合,这就是我们京剧伴奏特有的魅力。两个人吵架,琴常常爱哭,往往都是李思远先闭住嘴。

其实琴长得并不是很漂亮,皮肤有些黝黑,但是那双手很精致,十指婵婵。琴在学校举办一场钢琴音乐会,琴告诉李思远,当我谢幕的时候,你要在舞台上拥抱我,并且亲吻我,知道吗?李思远是个内向的人,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琴说,你必须这样,我要的就是这种浪漫和意境。李思远只好答应了,那天晚上,学校音乐厅里人并不是很多。李思远坐在后面,他看见琴穿得很漂亮,一身白纱裙,在灯光的折射下显得亭亭玉立。音乐会结束了,琴的学生跑上舞台纷纷送鲜花,琴四处寻找着李思远。李思远慢慢走上舞台,他是弹月琴的,平时始终都是在舞台的侧面坐着,没有上过舞台中央。他走过来,想拥抱琴,却伸不开两只胳膊。琴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他,眼神里都是怨恨。几秒钟的时间,琴的怀里都是鲜花,已经没有了李思远身体的位置。琴生气地喊着,你吻我!李思远哆哆嗦嗦地递过嘴唇,后面的学生涌过来,李思远的嘴唇就亲吻到了琴的下巴颏,学生们在哄笑,李思远满脸通红,像是一个犯错误的学生站在那,喏喏地说不出话来。在化妆室,李思远站在琴的身后,看着她卸妆。琴叨叨着,你就是一点儿也不浪漫,像一只笨驴。琴是咬牙切齿说的,李思远心里很别扭,但他什么也没有说,琴就是这么强势。琴说,我为了准备这台音乐会整整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最后都让你搅和了。你在台上不拥抱我,把我活生生晾在那,你知道我怎么想的?我就想和你分手,去美国找我的父母,为你不值得我放弃和父母团聚。李思远终于说了一句话,我是爱你的。琴回过头,看了一眼李思远,眼泪流了出来。在回来的路上,李思远开车,琴换好了衣服坐在旁边一言不发。路过月亮湖的时候,月亮把月亮湖映照得水灵灵的一派盎然。琴说了一句,我认了,我没有办法离开你,这也是我的宿命。说完,突然亲吻了一下李思远,李思远就觉得周身麻酥酥的。

李思远每逢心里别扭时,就爱到大学门口的一座小花园里。那里有座小亭子,总是围着一帮戏迷,有老人也有青年。黄昏或者是早晨,借着朦胧的晨曦和晚霞,大家无拘无束地唱戏。生旦净末丑,锣鼓家什敲得山响,把唱戏的和看戏的积压的情感都宣泄了出来。李思远挤在人群里,为演唱的人鼓掌,高兴了还学那些戏迷的样子,扯上嗓子喝几声彩。有时候喊痛快了,觉得浑身是那么舒服自在,从汗毛孔里散发着人生的惬意。他以前是喊不出来的,因为琴的钢琴演奏是鼓掌的。后来他跟着喊出来,那种痛快是有瘾的,清气上升浊气下降,周身畅快。他看出来,弹月琴的那位中年人技艺很是一般,手指头跟不上节奏,惹得拉京胡的琴师总冲他翻白眼,抱怨他的节奏不对。中年人倒满不在乎,摇头晃脑,脚丫子跺得地皮啪啪的。后来,李思远知道那中年人姓何,是法院的副院长,也是吆五喝六的人物。有次,李思远开玩笑地问过何院长,别人说你,你怎么一点儿也没脾气呀?何院长笑着回答,我喜欢月琴,来这就是为了玩儿的,我愉快就行了,愉快一天是一天。李思远问,您是跟哪位先生学的?何院长说,自己瞎弹呗。李思远问,老婆不跟你打架?何院长说,她喜欢听,她说我喜欢的,她都喜欢。我感到快乐的,她也快乐。李思远受到触动,他陡地意识到琴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他发现有一个女孩儿在唱梅派,现在唱梅派的人比较少,而且那女孩唱得很有韵味儿,长得也是眉清目秀的,天生一个女角。后来,他跟这个女孩儿聊天,知道她也姓何,叫何云。她唱梅派就是跟着手机里边学,很有悟性。李思远告诉何云,你唱得不要太像梅派,你的嗓子有局限性,你应该有自己的风格。何云很惊讶,说,我就是想学得越像越好。李思远笑了,说,太像了,就没有自己了。何云说,你怎么这么懂?李思远没有说实话,就说自己就是喜欢,而且喜欢成傻子了。说完,李思远自己笑了,何云却怔怔地看着他。就在那天,李思远被偶然来公园散步的母亲发现了,母亲惊疑地说,你怎么会和这些无聊的人在一起?母亲告诉了父亲,父亲恼怒了,说,你怎么这么堕落?李思远不理解,辩解说,我到公园听个戏,怎么能跟堕落联系在一起呢?

秋天来了,来得很慢,空气依旧湿漉漉的。

琴所教学的附属中学钢琴破旧了,黑漆斑斑驳驳,有两根断裂的琴脚被钢丝缠绕着,两年多没有一次调音。琴对钢琴的质量很挑剔,甚至到了刻薄的程度。钢琴只要有一个键子音不准,她都烦躁。为这架钢琴,她找校长说过多少次了,每次校长都说修理,但每次校长都因为经费拮据在应付。那天,校长吃午饭的时候,琴走到校长面前,毅然端走他的饭碗。讲究脸面的校长站起来,追着大声呵斥道,你想干什么?琴振振有词地回敬他,你饿了知道吃饭,钢琴跟你一样,不准了就需要修理调音,人和琴是一个道理!校长夺过饭碗,说,你有事情说事情,不能拿走我的饭碗,这是我最忌讳的!

琴就这么静静地等着校长派人修理钢琴,却迟迟没人来。琴弹奏破旧钢琴的时候,就难受。有次,她甚至趴在钢琴上哭泣。她觉得钢琴跟人一样,受伤了,却不能治疗,那会多痛苦。她跟李思远说,李思远看着琴憔悴的表情,就说,把我这架钢琴拿到学校去吧,这也是为你买的。琴犹豫,她不想去难为李思远。琴是个追求完美的女人,她总想把事情做到极致,可总是做不到,就煎熬。这时候,琴的母亲病了,三番两次让她前去看望。琴这次很痛快地答应了,她是想逃避什么,就去跟校长请假。校长也很利落,说,你走,愿意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琴走的时候,去音乐教室看望了那架熟悉而破旧的钢琴。她坐在那里投入地弹奏,已经有四个键子不准了,实在成不了调。她在空洞洞的教室里冲着钢琴深深鞠躬,冲着一排排课桌鞠躬。

深秋了,树上的叶子纷纷朝下掉,铺在路上一片金黄。

琴在家收拾东西,打电话让李思远到她家来。两个人虽然在谈恋爱,但李思远很少到琴的家里。琴也不邀请他去,李思远也有自知之明。那就是琴守护自己很严格,有一次两个人散步,李思远情不自禁地拉住了琴的手,琴竟然拽了拽,李思远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后来,琴都觉得自己太刻薄,又重新攥紧了李思远的手。两个人接吻也是这样,只有琴主动才行,李思远要是主动了,琴就觉得不舒服。两个人喝咖啡,琴对李思远说,可能我太古典,不是眼下的女人,让你跟着我受罪了。李思远到了琴的家,发现屋里乱七八糟的。琴犯愁,说,想要带的东西太多了,必须要割舍掉才行,你帮助我。李思远看见琴带了很多的书,都是音乐方面的,就说,书带几本就够了。琴说,不行,书就是你,我带不了你走,我能带书走。说完,她拥抱住李思远,青涩地说,咱俩做一次吧,我怕以后没有机会了。说着,她牵着李思远的手走到床前,然后就静静地脱衣服。深秋的阳光有些温暖,但屋子里没有暖气,琴有些抖抖索索。李思远有点反应不过来,他看见裸体的琴,看见那翘起的乳峰,他浑身不住地颤抖。琴过来帮助李思远脱衣服,李思远这才知道要做什么。他脱掉衣服,然后打了一个寒颤。两个人在床上笨拙地做着,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做,好像是实习生在做功课。做完了,琴在穿衣服,说,有些疼。说完,就哭了,眼泪满面。李思远抱住了哭泣中的琴,他不知道怎么安慰琴,就抚摸着琴的后背,光滑的,像是月琴的后背板。李思远是带着月琴去的,他想给琴演奏一次,琴说,你给我弹一段快乐的。李思远给她弹奏了一段《小开门》,清脆的声音在屋里荡漾着,然后触动墙壁又反弹回来,显得屋子里都是月琴的声音。琴啧啧嘴,说,还真是好听,算是你送给我的礼物。我不该因为你弹琴总跟你闹别扭,我爱我的钢琴,你爱你的月琴,其实没有高低之说。

那天晚上,两个人都不想这么快就分手。月光漫上夜空,深秋的月亮特别的亮,泛在地上有一种碎银子的感觉。两个人吃的是火锅,都说刚才在屋子里太凉了。琴从来不说去美国的事情,只是在李思远的询问下,说已经订好了机票。琴问李思远,你会再喜欢上另外的女人吗?李思远摇了摇头,琴突然抓住李思远的手,颤抖地说,我不会怀孕吧?李思远嗫嚅着,琴说,那我就生下来。说完,她又咯咯地笑了。火锅的蒸汽在上升、弥漫着,琴的脚在餐桌底下把李思远的脚钩得紧紧的,缠绕在一起。琴说,我舍不得你,真的舍不得你。说着就流泪,李思远不住地递纸巾给她。鲜红的羊肉扔进沸腾的汤里,瞬间就变成褐色。李思远觉得爱情美好的日子刚要到来,苦日子就开始了。

琴去美国旧金山探亲,李思远其实知道她不会回来了。在机场送别的时候,琴穿了一身浅绿色的裙子,显得像一株竹子那么文静清秀。李思远拥抱了琴很久,琴看着李思远身后背着那个装月琴的行囊觉得很难受,觉得李思远背负了一个十字架在赎罪。两个人相爱了这么几年,只是在临别前做过一次爱。这应该是琴的原因,哪次李思远极力想去做,都被琴用力制止住。琴说,结婚了再做吧。李思远不理解,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固执?琴说,克制做爱,也是爱的表现。琴走之前,李思远过去帮助琴收拾了两大箱子东西,其中一箱子都是书。李思远还想再做什么,被琴制止了,说,不行,我该给你的已经给你了。晚上有了风,挂着树梢在颤抖着。李思远和琴说,我知道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我们今后还能不能见面都很难说。琴说,我会回来的。李思远问,你有什么理由回来?琴把李思远拥抱在怀里,说,因为有你。两个人就这么久久拥抱着,李思远看见屋子的所有东西都用白单子覆盖着,像是跟遗体告别。

两个人在候机楼的一排长椅上坐着,琴看着李思远背的那架月琴,问,你怎么把它背来了?李思远说,我想给你演奏一段送送你。琴笑了,说,这么多人怎么演奏啊?李思远取出那架月琴,调好了弦,架上了腿,把月琴满满当当地抱在怀里。琴没有说话,因为她就要走了不能再拒绝李思远为她的演奏。她问,你为我弹什么呀?李思远弹了一段《昭君出塞》,见琴扑簌簌掉下泪来,忙问,怎么啦?他停住手。琴擦着泪水说,我怕离开你。李思远感到吃惊,你不是说回来的吗?琴注视着李思远说,我今天听你的月琴,静下心来,觉得比以前好听多了,真的。李思远笑了,笑得很灿烂,像是一朵盛开的向日葵。他又情不自禁地演奏了一段《贵妃醉酒》,叮当作响,悦耳动听。有些旅客围了过来,觉得李思远手里的月琴很是新鲜。有人问,这是琵琶吗?有明白人说,这是月琴。琴从自己的皮箱里拿出一件西服,给李思远穿上。琴说,你穿得精神些。不是我看不起你们搞京剧的,你们拿着中国国粹当招牌,却个个打扮得邋邋遢遢的。除了能唱戏,说话也显示不出个水平来。说着又抖搂出来一条绛紫色的领带,不厌其烦地教李思远如何打领带。李思远笨手笨脚的,系领带就像是戴红领巾一样,把琴逗得前仰后合,脸上笑出个弯弯的月牙。两个人贴得很近,猛地,李思远把她揽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吻着琴,喃喃地,我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我就是真真心心爱你。琴走进登机口。李思远觉得她肯定要回头看他一眼,可琴一直忙碌着办理各种手续。李思远想喊她一嗓子,可张了张嘴没有声音。眼看着琴就要消失了,李思远有了预感,觉得琴不会再回头。李思远不顾一切地喊着,琴!琴!人声嘈杂,他突然看到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出现在琴的身边,接过琴的提包。那个男人的背影,很笔挺。琴的身影如鱼般在水面上露了个头,泛起水花,就再也没了踪影。

李思远嘴唇咬出了血。

在漫长的旅途中,琴凝视着窗外的白云,如雕塑一般,泪水不断地洗刷着冰凉的脸颊。旁边那个男人给她讲着笑话,可琴没有笑。那个男人说,给你买的钢琴是德国造的。在旧金山,教授钢琴课的价格很高。琴没有说话,男人也就不再说话。飞机在颠簸,琴没留神一反胃,就吐了出来,吐了那男人整整一身。琴抱歉地起来给他擦,男人笑了,说,你只要吐出来就好受了,人就是这样,难受过去了就是快乐。

琴走后的那个晚上,李思远在家弹了半夜的月琴,几乎把他所会的都弹奏了出来,直弹得月亮躲在浓浓的夜幕里面。父母没有惊动他,两个老人只是觉得他的琴声有了一种东西在敲击着。李思远感到,真爱一个人很痛苦,因为他经不起任何的伤害。真爱一个人也幸福,因为他得到的是一种享受。

……

(全文详见《江南》2023年第四期)

李治邦,文化和旅游部优秀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三部作品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著有《红色浪漫》等八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三百多篇。